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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貧富差距

2024-05-05 12:27:54 作者: 七月新番

  在覺得第五倫不簡單後,景丹對他不由多了幾分觀察。

  

  雖然都叫豪,但邛成侯家和第五氏,無疑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就拿住的地方來說,景丹去過第五倫家,不過是小小塢院,能容四五十人棲身而已。

  而這邛成侯家的長平館,可是前朝行宮,東西三里,南北四里,趕得上一座小城了。宅院數不清究竟有幾進,屋舍皆徘徊連屬,重閣修廊,院牆上飾以綺畫丹漆,穿行其中,終日不能遍達。

  而院落中間還有花園,激流水注溝渠,挖開平地積為池沼,又構石為山,高數丈。奇樹異草,無不種植,時值九月,百花凋零,唯獨圃中的黃菊正盡情綻放。

  景丹只記得當年自己初次受邀前來,都有被震撼到,按理說像第五倫這種小戶人家的年輕人,沒見過什麼世面,更應瞠目而觀才對。

  但第五倫臉上卻一點驚奇之色都沒有,打進了長平館,就只是隨意地左右看看,也無艷羨之情,這份鎮定自若在出身寒門的年輕人身上極少見。

  景丹卻不知,對第五倫來說,邛成侯府的觀光之旅,新鮮則有,震撼卻無。

  作為一個現代人,見得最多的就是「大場面」,高廈林立就不提了,古代的皇宮奇觀,前世旅遊時他也去過不少。更何況,這邛成侯家以財力精心打造的花園,從設計到管理,在第五倫眼中確實很一般,放後世,隨便拎一個縣城的人民公園就能吊打。

  但從外到內縱觀邛成候的家底,第五倫還是有點羨慕的,光僮僕就有八九百人,加上族丁、徒附賓客,便有兩三千人之眾,以王元的地位名望,一旦天下有變,號召本縣上萬人聚集在手下不要太容易。而第五里太小了,若他也有如此大的基業,便能做更多事,往後救更多人。

  同行的景丹就這樣一路觀察第五倫,見他多是雲淡風輕,直到路過一個小園時才停下腳步,目光瞥了進去。

  景丹也隨之而望,卻見是幾個奴僕,奴兒衣紈履絲、婢女也麗美奢華,莫非是起了少年心性?

  但第五倫看的不是人,而是狗。

  幾條毛髮油亮的狄犬,正趴在上好的蒲子席上,大嚼鮮肉。

  那可是第五里普通族人一年到頭,只能吃上三四次的好肉啊。

  第五倫沒說什麼,這是別人家的事,愛吃啥吃啥,他管不著,步伐只稍稍停頓,便跟著眾人到了長平館庭院廳堂。

  客人們按照等級分別坐於堂下、堂上、上席,第五倫本要在院子裡落座,邛成候家丞卻連忙過來朝他作揖:「老僕愚鈍,先前不識君子高名,家主和隗大夫說了,請君子與景曹掾上席就坐!」

  那就聽安排唄,第五倫只跟著家丞往裡繼續走,卻見正廳高大堂皇,青銅燈架如同枝葉繁茂的大樹,外面天還大亮,上面的膏燭卻不要錢似的燃燒。

  主廳的堂上能坐十餘人,多是樊築等「前朝遺老」,他們看到第五倫得以繼續往裡,都露出了或羨慕,或不服的眼神。

  位於最裡面的是一座與大廳相套的小堂,分東西席,東席坐著邛成候王元,還有一位面容文稚的年輕人,應該就是其族侄王隆,在郡中以文學聞名。

  西席之首是隗囂,其次為蕭鄉侯嫡子蕭言,再次為景丹,正與隗囂低聲攀談,抬頭看了第五倫一眼。看得出來,隗囂似乎挺欣賞景丹,加上他是郡尹親信,這才升了位置。

  第五倫就理所當然地坐到了西席末位,心中暗道:「我能進上席,恐怕還多虧了國師劉秀那句『少有賢行』吧。」

  而宴席之上,第五倫更加直觀地感受到了豪大家和普通人的貧富差距。

  他面前案幾用的是珍貴的桂木製作,黑漆塗染,雕鑲了讓人目眩的花紋。蓆子也不一般,也不知用的什麼名貴草木,跪上去軟軟的,不像平民家裡的草墊一樣扎膝蓋。

  奴婢們早就熟練地將餐具擺好了,什麼爵、觴、樽、俎,第五倫無法全部叫出名字,堂中央還放置一個熱氣騰騰的青銅大鼎,鐘鳴鼎食之家啊。

  案几上則是銀口黃耳的金屬杯盤,雕文彤漆的酒壺,還有自河內野王、做工精美的羽觴漆耳文杯,低頭一看,木胎紅底的杯中有「君幸酒」三字。

  想想他們家,只有不多的漆器,還得有貴客才用,平日都使陶器、葫蘆瓢,與農夫區別不大。

  至於食物,倒是沒什麼好說的,無非是殽旅重疊,燔炙滿案。除了日常所見的肉類豬牛羊雞鴨鵝一應俱全外,還有魚鱉、鹿胎、鵪鶉,來自南方的楚橘、販於蜀地的枸醬,在景丹等人看來,算是物豐味美。

  想想第五霸吃飯時,不過是豆羹黃飯,佐餐的常常只有一醬一肉,遇上喜事或客人才加菜,亦不過魚膾熟肉,不至於像這般,將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游的統統撈來,五湖四海之美物皆燴成佳肴。

  第五倫只能感慨一句,這就是有錢人枯燥無味的生活。

  這時候,東道主王元起身舉樽笑道:「《詩》云:我有嘉賓,鼓瑟吹笙。今日列尉郡閭右著姓會於長平館,豈可無絲竹鼓瑟之樂?」

  他拍了拍手,廳堂兩側的樂者側身跽坐,或擊缶、或鼓瑟。一群邛成候家養的美艷舞者翩翩上堂,揮動衣袖,體態恣意,跳的是趙地中山的婀娜舞步,那是前朝「妖后」趙飛燕的故鄉。

  第五倫瞅了一眼隗囂,他並沒有任何異色,只笑呵呵地享受這一切,顯然是習以為常。

  滿堂眾人都觥籌交錯,歡聲笑顏,入席前隗囂在外面一本正經宣布的常安孔子之政,皇帝王莽帶頭的簡樸之行,還有什麼群飲罪,早就忘到了腦後,果然是只許州官放火啊。

  這新朝確實是奇葩,為政的拍腦袋下詔,想一出是一出。下面的人則在車馬上佯裝遵從樸素,關起門來卻一切照舊。不知王莽曉不曉得這種陽奉陰違,知道了又是何種表情?

  宴席上並沒什麼值得一說的事,王元先給眾人引薦了第五倫。這時候第五倫瞥見,坐在西席第二位的蕭鄉侯世子蕭言在滿堂歡笑絲竹中,卻板著個臉,偶爾目光與第五倫對上,竟厭惡地挪開了。

  而坐在蕭言旁邊的景丹要舉酒敬他,蕭言也只單手舉爵,弄得景丹有些尷尬。

  也是,從漢高祖時就一直傳國,十多代人皆是貴胄的蕭家,雖然改朝換代了,卻依然是人上人,都可以算「世家」了。如何樂意與第五倫這種寒門子弟同席?對他而言這簡直是奇恥大辱,若非顧忌隗囂與王元的面子,蕭言幾乎都要拂袖而去。

  第五倫家是小地主,一代代衰敗,腳已經踩到了泥巴地里,與里民同列。而蕭氏傳十餘代皆為列侯,早就高高在上飛在雲端中,再不接一絲地氣了。

  吃了一會,眾人皆酒足飯飽,王元便起身,邀約大家做重陽之宴最重要的活動——佩茱萸登高。

  登的卻不是山,而是長平館中的高台,台修在一座小塬上,能站下數十人。

  登到台上後,秋風掠過平原,除了涼意外,還帶來花苑中的菊香。眾賓客都頭佩茱萸,跟隨隗囂、王元,臨高而俯觀,看著西邊、南邊一望無際的邛成侯莊園,奉承些阿諛讚美之辭。

  第五倫卻被東北方的場景吸引了目光,腳步不由自主走了過去,然後站在邊緣,瞪大了眼睛。

  這是自進長平館後,景丹頭一次見到,第五倫露出了驚異震撼之色。

  他看到了一個割裂的世界!

  ……

  如果說方才大半天,第五倫遊走在一個充斥名貴奢靡的世界,如今,站在這富麗堂皇的巍峨高台上,才目睹了世界另一半的真相。

  長平館以東,一道高聳的堤壩之外,過去是澎湃的涇水幹流,可現在卻完全乾涸,只余有烈日下龜裂的河床,好似一條扭曲的醜陋傷疤,將天地一分為二。

  這條渾濁的大河來自黃土高原,素來以洪水猛烈、輸沙量大著稱,兩年前因為雍塞而改道,轉向東北方流去。

  此事第五倫聽祖父說起過,但當時感觸不深,直到今日親眼目睹,才知道那場水患有多猛烈。

  東北方原本是一片富庶的農田裡閭,卻被改道的涇河所侵。大水一衝,幾十個村落、數千頃地毀於一旦。如今第五倫能看到的,只剩一片狼藉的殘垣,以及淹沒在泥水裡的田地,河邊蘆葦倒是長得老高。

  這時候景丹也過來了,見第五倫這模樣,知道他沒來過縣北,遂道:「前年秋,大霖雨,京畿水平地丈余,涇水大溢,郡北數縣受災。」

  他壓低了聲音:「不過邛成候和蕭、樊等十一家卻未受損,只因他們提前在瀕河處修了土垣,大水不能入,便席捲沒有堤壩保護的窮閭民戶,上萬人流離失所。」

  「當時張郡尹初至郡,前任留下了虧空,郡倉餘糧不足五千石,只能挨家挨戶懇求豪右,說服他們各自出點糧秣,但……」

  「大尹親自出面都沒要到?」

  景丹點頭道:「邛成侯家出了一千石,蕭氏出了五百石,其餘各家多是兩三百石。至於樊氏,才肯拿百餘石出來,還沒伯魚家的義倉多。」

  百餘石,那樊築一件衣服都值這個錢吧!

  這點糧自是杯水車薪,賑濟出現了巨大的缺口,就在饑民們餓得拔樹皮,準備流亡時,各家豪右似乎良心發現,紛紛派人帶著糧食遊走在受災貧民中,表示願意將糧食借給他們。

  第五倫明白了:「那糧食,是高利賒貸吧。」

  「沒錯,借一還二,甚至還三!」

  景丹道:「朝廷當時正在北伐匈奴,南擊句町,西平羌亂,邊境駐紮了二十萬人,關中糧價奇高。郡大尹已經盡力周旋,但救濟糧秣遲遲不到,災民們為了不餓死,只能借了諸家糧食。」

  「大水已將田畝家園沖毀,以邛成侯為首,各家又不願合力出人出錢,將河道歸於原位,因害怕河道再改會波及他們田地。大尹上奏朝中,卻敵不過邛成侯家有人脈,只能維持現狀,至今郡北仍不時有水患。」

  「於是失了家園田地,又身負借貸的百姓,就只能與各家豪右簽了契約,做了佃農賓客。」

  當然不是奴婢,這是繞開了王田私屬令,沒有產生買賣,卻能變相地吞併人口。畢竟邛成侯和蕭氏的地太過廣袤,動輒幾百上千頃,而佃農作為消耗品,每年可不得累死十幾個,必須不斷補充。回過頭災民和郡尹還得感謝這些豪右的「義舉「!

  難怪他們不肯出賑濟糧,原來是打算發國難財啊。

  而那些年老或瘦弱有病的農夫,無人收留,就只能在殘破的家園苟延殘喘。第五倫遠遠能看到有人影在邛成侯家已經秋收過的地里挪動,彎腰拾取著什麼。

  她們是拾穗人,因為家裡糧食不足,為免飢餓,帶著孩子來地里找點收割時不慎遺落的粟穗充飢。運氣好的話,一整天能拾取一頓的口糧。

  但才一會,就遭到了守田的大奴放狗驅趕,一個身材矮小似是孩子的身影摔倒在地,被惡犬撲上去兇猛撕咬,看得第五倫不由捏緊了拳頭,直欲去踹走惡犬,可惜隔著太遠。

  好在那孩子最終還是站了起來,只是一瘸一拐回去,也不知能不能活下來。

  第五倫目睹了這一幕,再回首看看邛成侯府的奢華,亭台高閣崛起於院牆之中,不由觸目驚心。

  真像啊,高樓大廈與貧民窟相鄰,這邊窮奢極欲,那邊垂死掙扎。

  古人云,富者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這次他算是切身體會到了。

  兼併與擴大自家財富是豪右本能,連第五氏都想這樣。但他覺得,做人,還是要留一點良知和底線的。為富不仁,要不得!

  「伯魚可知,為何我去了第五里後,頗覺驚異麼?」

  景丹說道:「這世上,很難找到與你家一般有仁德的閭右之家了,義倉居然不收利息,還願借耕牛鐵器給貧民,佃農的田租也不高,實屬罕見。」

  慚愧,第五倫的初衷,其實是為了收買人心。只是在那場秋社後,隨著他進一步融入這個時代,融入身邊的人,這些事做著做著,連他自己也當了真。

  畢竟,他這一世是地主家的傻孫子,是剝削階級。

  可前世,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打工人。

  他們這一代人很幸運,生活在充滿希望的年代,耳濡目染了一些事,三觀基本固定了下來。書本上學的歷史,那些振奮人心、激情澎湃的口號,潛移默化印在了靈魂深處。以至於做事說話時是現實主義者,骨子裡卻是理想主義。

  景丹還在那感慨:「若諸家都願像你家一般,分糧減息,以里仁為美,善待百姓,何愁本郡不治?何愁天下不安?」

  聽到這,第五倫下意識脫口而出:「若是不願,就得讓他們願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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