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 碧樹凋殘
2024-10-01 15:09:05
作者: 側側輕寒
禹宣愕然睜大眼,那雙一向清湛明淨的眼睛,如今已經布滿血絲,驚惶而茫然,仿佛窺見了自己不敢看破的天機。
靠在張行英身上的那個傷者,乍聽到他的聲音,頓時全身一顫,一直垂在胸前的頭也艱難抬起,低聲叫他:「王……」
「對,他就是王夔啊,你認出來了?」已經走到他身邊的黃梓瑕立即打斷了他的話。
景毓在暗淡燈光下,面無血色,氣息奄奄,一雙眼睛卻牢牢釘在李舒白身上,放出一種亮光來。他立即知道不便在這裡透露李舒白的身份,便也就不再出聲。
李舒白讓張行英將景毓先扶到自己房中,小二瞧著這兩個渾身是血的人,愁眉苦臉又不敢說話。
黃梓瑕說了一句「我去找大夫」,便向小二借了一個破燈籠匆匆跑了出去。
她對成都府內外瞭若指掌,一時便尋到街角的醫館,用力拍門。
裡面的翟大夫最是古道熱腸,半夜三更有人求出診也從不推辭,他見黃梓瑕說有人受了重傷,便趕緊收拾了藥箱,跟她出門。
等到了客舍,景毓已經躺下了,一身的污血破衣也丟掉了,蓋著被子神智朦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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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大夫幫他把脈望切之後,才搖頭道:「這位小哥受傷多日,傷口多已潰爛,卻還能支撐著到今日,本已是危險,結果今日又再度受傷,新傷舊傷,恐怕不太好辦。如今我也只能給他開點藥,至於是否能痊癒,只有看他素日身體底子是否能扛得過這一劫了。」
翟大夫幫景毓脫了衣服,又將刀子噴了烈酒在火上燒過,要先將他身上潰爛的肉給挖掉。
黃梓瑕避在外頭,聽著裡面景毓壓抑不住的慘叫,不由得靠在牆上,用力咬住下唇。
那群刺客,到底是誰派遣來的?調得動京城十司的人,能將岐樂郡主都當成武器利用,又洞徹李舒白與自己所有動向的人,究竟會是誰?
她的眼前,先是浮現出皇帝那張溫和含笑的豐腴面容,然後是王宗實陰惻如毒蛇的眼神。然而,還有其他隱藏在背後的人,王皇后、郭淑妃、龐勛,以及近在眼前的西川節度使范應錫……世間種種,人心最不可測,誰知道究竟會是哪一個人,在和顏悅色的表面下,暗藏著叵測殺機?
房門輕響,張行英也出來了。他手足無措地站在她的身邊,轉頭看看她,欲言又止。
黃梓瑕於是便說:「對,是我。」
「真的是你……」他低低念叨了一句,高大的身軀站在她面前,頭顱耷拉下來,說不出的沮喪痛苦。
黃梓瑕嘆了一口氣,問:「你怎麼碰上景毓的?」
「我,我本來是想在蜀地到處找找,看是不是能找到阿荻,誰知昨日出了成都府,沿著山路走時,忽然有人騎馬從山道那邊直衝過來。山路狹窄,我一時閃避不及,竟被撞得滾下了山崖……」
幸好那一段山崖是斜坡,張行英抱住了一棵小樹,才勉強止住身體。
這時他抬頭看看四周,已經差不多快到崖底了,就爬下來喝了口水,坐在水邊把自己剛剛脫臼的手臂給接上。
耳邊忽然傳來一聲野獸低吼,張行英在水邊回頭一看,居然是一隻花豹向著他猛撲過來。他右臂脫臼剛剛接上,心知無力反抗,只能下意識站起要逃。
那豹子的速度飛快,眼看就要撲到張行英身上,那利齒尖銳,向著他的喉管狠狠咬下。就在他準備閉目等死之時,旁邊忽然有一塊石頭砸過來,將豹子撞開了。
張行英心裡暗暗可惜,心想要是石頭再大一點的話,那豹子准得腦漿迸裂。等他一回頭,才發現丟石頭的人一身是血,倚靠在江邊大石下,早已身受重傷。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丟出石頭幫他,已是盡力了。
張行英趕緊跑到他身邊,兩人一起以大石為憑,手持石頭,不斷向那花豹砸去。那人氣力衰竭,但準頭不錯,而張行英右手雖還不能用,左手力氣還在,河灘上有的是石頭,一時花豹被砸得嗷嗷直叫。
那隻花豹本就是餓狠了才敢攻擊人,此時見兩人聯手,知道自己斷然沒法下口了,在河灘上磨了磨爪子之後,終於竄入了山林之中。
張行英等花豹徹底消失了蹤跡,才回頭看他:「兄弟,你沒事吧?」
誰知他卻問:「張行英……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頓時愕然:「你認得我?」
「廢話……我是夔王府的景毓。」
「毓公公一路上零零碎碎對我說了一些……他說王爺遇險後,他突圍失散,身受箭傷。終於逃出山林後,誰知血腥味又引來猛獸……」張行英擔憂地望著裡面,低聲說,「能支撐到這裡已是不易,希望他沒事才好……」
黃梓瑕知道,他們雖只相處這短短一天半夜,但共同拒敵,一路相扶回來,已經是患難之交,情誼自然不同了。就像她與李舒白一樣。
張行英就著廊下微光看著她,侷促地問:「那,黃……楊兄弟,你又怎麼會在這裡?」
「我們路上遇襲,為了隱藏行跡,所以暫時住在這裡。」黃梓瑕簡短解釋道。
裡面景毓的聲音已經輕了一些,黃梓瑕忙去打了一盆熱水,見大夫出來了,便端了進去。張行英接過去,說:「我來吧。」
他坐在床邊給景毓擦洗身上的血污,見他身上縱橫交錯全是包紮的繃帶,手中拿著的布竟無從下手,只能勉強給他擦了擦臉和脖子,心裡覺得難受極了。
李舒白的房間騰給景毓和張行英,自己又另開了間房。店小二雖然望著房間內一床血花眼淚都快下來了,但因為這房間記在周子秦名下,也只好囑咐說,客官,記得另付床褥費啊……
天色未明,黃梓瑕就醒來了,起身梳洗之後,穿好衣服出去,看見李舒白正從景毓的房中出來,掩了門之後對她說:「情況還好,有點低燒,但比昨夜好多了。」
黃梓瑕點點頭,鬆了一口氣。
兩人在前店吃早點時,黃梓瑕又輕聲說:「昨夜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要請教王爺。」
李舒白點一下頭,抬頭看著她。
「因鴆毒而死的人,身上除了砒霜的症兆之外,還會出現其他的印記嗎?比如說,指尖會出現黑氣之類的嗎?」
李舒白略一思索,問:「你是指,傅辛阮手指上的那些黑色痕跡?」「是。」
「應當是不會有的,我想,那黑色的痕跡應該是從其他地方沾染來的。」
「那麼,這又是一大疑點了,」黃梓瑕低聲道,「傅辛阮身為一個女子,容貌又如此出色,王爺想,一個女子在赴死之前,怎麼會不愛惜自己的身體髮膚?又怎麼會讓自己那雙水蔥一樣的手,在死後還染著難看的顏色呢?」
李舒白點頭,又說道:「說到此事,我看你昨天查看了傅辛阮的箱籠妝奩,臉上也露出遲疑的神情,又是發現了什麼?」
「這個,你們男人就不知道啦。」她看看周圍,見依然只有他們兩人在角落中用早點,便低聲說道,「王爺還記得嗎?傅辛阮死的時候,綰盤桓髻,著灰紫衫、青色裙、素絲線鞋。」
他點頭,以詢問的目光看著她。
「我看到她的櫃中,全都是淺碧淡紅的顏色。可見傅辛阮平日喜歡的,都是明麗鮮艷的衣裳。那件灰紫衫,我看倒像是珠光紫的顏色敝舊之後,拿來作為起居衣物隨意披用的。」
「你是指,一般女子臨終時,大都會換上自己喜歡的新衣,不可能穿這樣的衣服?」
「何況,她是與情郎殉情,真的會棄滿櫃光鮮的衣服於不顧,穿著這樣的舊衣與情郎十指相扣共同赴死?至少,也該收拾一下自己才對,」黃梓瑕說著,想了想又搖頭,說,「不過如今也不能下斷語,畢竟,一意尋死的時候,萬念俱灰,可能也不顧及自己是否穿得好看了。」
「所以,我們下一步要著手的事情,便是看究竟有什麼值得他們萬念俱灰的吧。」李舒白說道。
黃梓瑕點頭,與他一起用了早點,兩人一起步出客棧時,她終於忍不住,轉頭看著他,欲言又止。
「說吧。」他淡淡道。
「我只是覺得有點奇怪……您難道從來不將前次的刺殺放在心上嗎?」這每日與她一起調查案件的架勢,讓她簡直都懷疑前幾日究竟是否遇到過那一場慘烈刺殺。
他卻只輕輕瞟了她一眼,說:「急什麼,不需多久,下一次就要來了。」
「好吧……反正您連刺客的領頭人都認識,想來運籌帷幄,盡在掌握,我是多言了。」她說著,翻個白眼將他那一眼頂了回去。
李舒白第一次看見她這副模樣,不由得微微笑了出來,側頭對她說道:「告訴你也無妨,其實那個領頭人……」
話音未落,他的目光忽然落在前面一個人的身上,那即將出口的話也硬生生停住了。
站在街對面的人,青衣風動,皎然出塵,正是禹宣。
而禹宣對面所站著的人,讓他們兩人也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正是周子秦妹妹的那個准夫婿——齊騰。
此時天色尚早,街上行人稀落,不知這兩人站在街邊說著什麼。禹宣的臉色十分難看,無論齊騰說什麼,他都只是搖頭,緩慢但堅決。
黃梓瑕還在遲疑,李舒白已經拍了一下她的肩,說:「跟我來吧。」
他帶著她走過清晨的街道,向著他們走去。
黃梓瑕跟在他身後,低頭不語,就像一個小廝模樣。
就在快走到他們身邊時,李舒白在一個攤子邊站住了,說:「來兩個蒸餅。」
看著老闆拿餅,背對著禹宣,卻依然可聽他們倆人的對話——
齊騰說:「禹宣,我實則是捨不得你的才華。其實你我平日交往不多,但對於你的學識,我是最仰慕的。如今黃使君一家早已死光了,你光靠著郡里發的銀錢補貼,能活得肆意嗎?范將軍是愛惜你的才華,所以才請你入節度使府,一去就是掌書記,而且年後就任轉支使,這是將軍親口說的!」
禹宣聲音冷淡,似乎完全沒聽到他說的重點,只說:「黃使君一家未曾死光,還有一個女兒呢。」
「嗤……黃梓瑕?她敢回來,還不就是個死?這毒殺親人的惡毒女子,也能算一個人?」齊騰嗤笑著,腔調不軟不硬,「當初還是你向范將軍揭發了她,怎麼如今你還提起她來了?」
禹宣沉默片刻,然後轉了個方向往前走:「我還有事,失陪了。」
齊騰腳跟一轉,又攔住他:「哎,你還能有什麼事?省省吧,人都死了半年多了,你三天兩頭去黃家墓前灑掃燒紙幹什麼?不過是個義子嘛,官場上培養後繼助力而已……」
禹宣的聲音陡然變冷,如同冰凌擊水:「我本是一介微塵之身,哪敢接近范將軍?請你幫我回稟范將軍,今生今世禹宣不過一掃墓人,不敢踏污節度使府門!」
「呵呵,你還真高潔啊,」齊騰冷笑,譏嘲道,「聽說你被郡里舉薦到國子監任學正時,與同昌公主打得火熱,差點就借裙帶關係爬上坦蕩仕途了?可惜啊,時也命也,怎麼偏巧同昌公主就死了,你又灰溜溜回到成都了?這一回到成都,在長安做的事情就全忘了,又成了聖賢一個了?」
「兩位,蒸餅出爐,小心燙手。」蒸餅攤的老闆將餅用芋葉包了,遞給他們一人一枚。
李舒白看見黃梓瑕伸出去的手略有顫抖,便替她接過,在她耳邊說:「再看看,別出聲。」
禹宣也沒有出聲,他只站在當街,長出了一口氣,許久許久,才說:「我此生,唯求問心無愧。」
「哈哈……哈哈哈哈……」
齊騰大笑起來,他笑得太過激烈,差點將身邊賣桃人的擔子都打翻了。等旁邊好幾個擔子都趕緊挪走避開了,他才指著禹宣,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問心無愧……哈哈哈,你當然活得問心無愧!因為你要是有愧的話,你早死了!」
禹宣不知他這句話何指,只冷冷地看著他。
齊騰拍著身旁大樹,笑得不可遏制。禹宣在他的笑聲中,終於覺得一股陰寒的氣息從自己的心口慢慢泛起來,遊走於四肢百骸,最後像針一樣扎向自己頭上的太陽穴,痛得不可遏制。
他捂著自己的頭,那裡血管突突跳動,讓他幾乎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
他聽見齊騰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詭異又嘲諷地問:「你還記得,我那條小紅魚哪兒去了嗎?」
禹宣愕然睜大眼,那雙一向清湛明淨的眼睛,如今已經充滿血絲,瞪得那麼大,驚惶而茫然,仿佛窺見了自己不敢看破的天機。
「唉,你看,我本來只是想給你謀個好差使,誰知你卻這樣對我,」齊騰蹲下來,拍了拍他的臉頰,「回去好好想想,我等你消息,畢竟——其實你我交情還不淺呢。」
禹宣咬緊牙關,嫌惡地將他的手一把打掉。
齊騰又笑出來,此時的笑卻已不是剛剛那種狂笑與嘲笑了,恢復成了臉上一直掛著的溫和含笑模樣,說:「多心了吧,我又不是溫陽,怕什麼。」
說罷,他拂了拂衣服下擺,便向節度使府走去。這一場爭執就此結束,只剩得步履虛浮的禹宣,排開看熱鬧的眾人,獨自向著街尾而去。
也有人指著他的背影說:「他不就是禹宣嘛!當初說使君府中日月齊輝,一位是使君千金黃梓瑕,一位就是使君義子禹宣。這一對璧人交相輝映,都是驚才絕艷人物,成都人人稱羨,想不到短短數月時間,竟變成了這樣。」
黃梓瑕默然站在街邊,許久,才轉頭看李舒白。他從她的手中取走一個蒸餅,說:「走吧。」
原本香甜的蒸餅,此時味同嚼蠟。她想起自己已經吃過早點了,但那又如何,她木然又咬了一口。
李舒白帶著她,一直往前走去,一路跟著禹宣。
禹宣踽踽獨行,直到快走到城門口時,才感覺到身後有人,慢慢地回過身看他們。
李舒白向他說道:「幸會。」神情平淡,仿佛真的只是在路邊巧遇一般。
禹宣點一下頭,看向黃梓瑕。
黃梓瑕真是自己也想不通,為什麼在這樣的時刻,自己還手捧著那個蒸餅,而且不知不覺已經吃了大半。她捏著那個蒸餅,扔也不是,吃也不是,最後只好捏在手中,有些尷尬地朝他點點頭。
還是禹宣先開口,問:「兩位何往?」
李舒白說道:「我們到成都府多日,還未曾游賞過周圍風景,今日抽空過來尋訪一下城郊勝跡。」
禹宣也只順著他的話說:「是,明月山廣度寺是蜀中古剎,山間奇石流泉,茂林修竹,景致非常,頗值得一玩。」
黃梓瑕點頭,說:「我們也想去拜訪一下沐善法師。」
「沐善法師與我相熟,我倒是可以引見。」禹宣說著,示意他們往城郊而去。
蜀中山多險峻,明月山更是氣勢非凡。
沿著山腳的石階,黃梓瑕跟在禹宣的身後,一步步往上走著,忽然想起,去年這個時候,天氣晴好,他們也曾登過明月山。
那時他們並肩笑語,一起拾級而上。在險峻的地方,她稍微落後,他便回頭看一看她,向她伸出自己的手。
有時候,她毫不理會,口中說著「我自己會走」,賭氣要超過他;有時候,她抓住了他的手,借一借力飛身跳上兩三級石階;有時候,她將路邊摘下的小花放在他的掌中,假裝不懂他的意思。
她去年曾摘過的花,如今依然在道旁盛開。
她在經過的時候,無意識地摘了一朵,捏在手中,抬頭看前面的兩人。
修竹般的禹宣,玉樹般的李舒白。
一個是銘心刻骨的初戀,少女時第一次心動的夢想。
一個是足以倚靠的對象,她如今並肩攜手的力量。
一個仿佛已經是過去,一個似乎還未到來。
她低頭看看自己手中的細碎黃花,抬手讓山風將它吹送到遙遠的天際去。
她長出了一口氣,仿佛要將一切雜念都排除在外,讓此時的風將自己紛雜的情緒像那些輕飄的小花一樣送走。
在她還沒有完成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之時,又如何能讓這些東西侵染自己的心緒呢?
沐善法師所在的廣度寺,寺門在山腰,各大殿嚴整地沿著山勢層層向上鋪設,直達山頂。山勢險峻,寺廟規模又太大,自半山腰開始,便見寺不見山,只看見黃色的牆壁房屋層層疊疊,遮住了山體。
沐善法師如今是寺中住持。禪房花木幽深,房後有一眼泉水,自山石之間漏出,潺潺繞過禪房。
「這就是那眼忽然一夜變大的泉水?」黃梓瑕走到那眼泉的旁邊,仔細查看水底的泉眼。只見泉眼開裂痕跡尚在,周圍石上青苔缺了大片,水流潺潺。
李舒白彎腰與她一起看了看,不由得失笑。而黃梓瑕也回頭與他相視,低聲說:「果然是人為的。」
李舒白在她耳邊問:「這樣粗劣的手法,為什麼成都幾乎所有人都相信了?就連禹宣都信了,這豈不是咄咄怪事?」
黃梓瑕瞥了站在不遠處桂花樹下的禹宣一眼,又看著那條石縫,點頭道:「是啊,這石頭裂開的縫隙,鋒棱還在呢。」
兩人還在看著,旁邊知客的小沙彌已經過來了,說道:「二位是第一次來吧?想必也是來求見我們法師的?二位請看,這眼泉水就是法師法力無邊的見證了。」
黃梓瑕轉頭看他,問:「聽說,這就是那一夜之間變大的泉眼?」
「正是!前一天沐善法師還在說這眼泉水太小了,第二天早上我睡夢間便聽見嘩嘩的聲音,起來一看,這水都涌到磚地上來了!你們看,這泉眼噗突突一直都在大股大股冒水呢!」
「一夜之間突然出現的嗎?果然是神跡啊!」
小沙彌更加驕傲了,挺著小胸膛說:「是啊!你們知道嗎?之前,成都府出名懼內的陳參軍,他老婆特別凶,整個成都府的人沒有不知道的,他天天被老婆罰跪,還頂著夜壺呢……」
陳參軍,黃梓瑕當初也曾聽過他的事跡,於是饒有興致道:「是啊,這個我倒也聽說過。」
小沙彌得意揚揚地說道:「可現在,他在家裡翻身了!如今他妻子懼他如虎,據說每天都舉案齊眉,跪著伺候丈夫用餐!」
黃梓瑕壓根兒不信這些神神道道的東西,但還是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問:「那法師到底是用什麼辦法,讓她轉性的?」
「我們法師可厲害了,不打不罵,只讓他們夫妻倆來到禪房裡,取一盞淨水煮了一壺茶,喝茶時又對他們說了一些佛經道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結果,母老虎一下子就完全轉過來了!」
「啊!沐善法師果然是法力高強!」黃梓瑕一臉聽啥信啥、敬佩不已的模樣,「不知還有什麼神跡嗎?」
「還有一件事,與西川節度使范將軍有關!此事在成都府十分有名,人人都知道的!」小沙彌簡直整張臉都在放光,眼睛發亮,說道,「當時范將軍的公子迷戀上一個歌伎,尋死覓活要將她帶回家。范將軍當真是對他的公子完全無可奈何,打罵都無用,然而我們法師一出馬,寥寥幾句,便將范公子完全扳轉了過來,轉身就把歌伎拋在了腦後。可見佛法無邊,洗滌心靈,法師大智慧大法力,足可力挽狂瀾,浪子回頭,苦海無邊,我家法師普度世人……」
黃梓瑕忍不住打斷他的話:「沐善法師在嗎?」
「法師在禪房之中,」小沙彌一點眼力勁兒都沒有,又雙手合十說道,「施主喜歡聽的話,我就繼續跟您說說劉家巷的潑婦變淑女,真安里的不孝子猛回頭,雲州的……」
還沒等他說完,那邊禹宣已經過來,帶他們去見沐善法師。他手中提著一壺水,輕叩虛掩的門戶:「禪師法體如何?弟子禹宣求見。」
裡面傳來輕輕一聲,聲音乾澀低喑:「進來吧。」
禹宣停了停,又說:「弟子帶了兩人求見禪師,是成都捕快……王夔與楊崇古。」
「哦……」沐善法師應了一聲,慢吞吞的沒回答。黃梓瑕與李舒白還以為他會說不見,誰知他已經拉開了門,向他們合十說道:「貴客降臨,不曾遠迎,請進吧。」
幾人落座,小沙彌取了屋後泉水,蹲在那裡煮茶。
沐善法師穿著一身半舊禪衣,手中一串磨得光亮的十八子,鬚髮皆白,就是臉色有些灰暗,皺紋和老人斑都甚多,算不上鶴髮童顏。
他已有七八十年紀,雙眼眯著看人,蒼老面孔上,瞳孔卻如同針尖般,目光刺在他們身上,幾乎讓人覺得生燙。
黃梓瑕也合掌向他行禮,在心裡暗想,這個老和尚,好毒的眼睛,不知道他是否看出什麼了。
三人被延請入內,坐下喝茶。
沐善法師和顏悅色問:「兩位捕快似乎是北方口音啊?」
「正是,我們從長安而來。」黃梓瑕說道。
「京中風土如何?不知兩位來到成都府所為何事?」
黃梓瑕隨口應付道:「聽說當年法師也曾入京,我想如今京中應與當年並無多大變化。」
「世事匆匆,白雲蒼狗啊……十數年前老和尚入京,聖上剛剛登基,如今也做了十多年的皇帝了。老和尚當年還算硬朗,可這十幾年下來,已經是老朽一個啦……」沐善禪師說道,笑語之中儘是感慨。
黃梓瑕自然說道:「老禪師精神矍鑠,我輩羨慕不已。」
眾人喝著茶,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老和尚老而不朽,妙語連珠,黃梓瑕自然恭維道:「難怪禹兄常到這邊來。廣度寺的茶和沐善法師,真是絕妙,可以清心。」
沐善法師笑道:「施主此言差矣,廣度寺最絕妙的,可不是茶和老衲。」
「法師指的,莫非是禪房後的泉水?」黃梓瑕抬手彈彈禹宣帶來的水壺,說,「禹兄今日可不就是前來取水嗎。」
禹宣見提到此事了,才向沐善法師說道:「因這水要祭奠我義父母,是以還請法師誦一篇經文,以成淨水。」
沐善法師便盤膝在水壺之前,點數手中十八子,輕誦了一篇《佛為海龍王說法印經》,短短兩三百字,一時念完。禪房之中只聽得他低喑的聲音,滿蘊慈悲之意。
黃梓瑕聽著他的經文,直到「諸行無常,一切皆苦,諸法無我,寂滅為樂」四句,不由得垂下眼睫,一時心中萬千思緒,恍惚難言。
等沐善法師停下,禪房內檀香裊裊,一時寂靜。
禹宣站起,提著水壺向沐善法師致謝,告辭離去。在臨去時,他的目光落在黃梓瑕的身上,遲疑許久,終於開口問:「兩位可要與我一起去嗎?」
黃梓瑕緩緩搖頭,說:「我會去祭奠黃使君和夫人、公子的,但不是現在。」
禹宣默然看著他,不言亦不語。
而黃梓瑕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道,「若不能為他們洗雪冤讎,我有何面目去見他們?等到黃家滿門案情昭雪的時候,我自會前往墓前,以真兇為他們祭奠!」
禹宣點頭,低聲道:「是該如此。」他又深深凝望她許久,見她再不說話,便又低聲道:「我先去祭拜,若還需要我的話,可去晴園尋我。」
待禹宣去了,沐善法師將目光定在黃梓瑕身上,打量許久,才笑道:「施主雖來自長安,但對黃使君家這個案件,似乎十分重視。」
黃梓瑕點頭,說道:「黃家二老對我有恩。」
十七年的養育之恩,如今子欲養而親不待,她望著窗外風中起伏不定的樹枝,心中湧起深深的哀傷憂思。
沐善法師凝視著她,聲音緩慢而低沉:「只不知……是什麼恩情呢?」
黃梓瑕聽他聲音綿柔,那裡面溫和包容的意味,讓人不由自主全然卸下防備,於是便回頭看他。
那雙因為年老而似乎總是眯著的眼睛,在滿是皺紋與老人斑的灰暗面容上,在這一刻,如同幽深的洞,讓她不由自主便難以移開目光,似乎要被那雙眼睛給吸進去。
她茫然若失,下意識地說:「是人世大恩……」
沐善法師頓了頓,又問:「你的來意,莫非是為了黃使君之死?是誰讓你們來的呢?」
黃梓瑕神情恍惚,不知不覺便說道:「我為我自己而來,也為……」
她話未出口,忽然覺得手背上猛地一燙,她低呼一聲,下意識地抬起手,看向自己的手背。
原來是李舒白在斟茶的時候,有一小滴熱茶水,不小心濺上了她的手背。
水很燙,她手背已經紅了一小點。她趕緊揉著自己的手背,想著剛剛沐善法師問她的話,只是記憶十分飄忽,也不知是真是假,所以一時竟覺得頭微微痛起來。
李舒白隔著袖子握住她的手腕,看了看她的手背,見只是一點紅痕,才說道:「抱歉,剛剛倒水太快,竟沒注意。」
「哈哈,這可是剛剛煮好的茶,兩位斟茶時可要小心了。」沐善法師神情如常,說著又給他們每人再斟一盞茶,說,「兩位施主,請。」
李舒白只沾唇示意,便放下了。
黃梓瑕深深呼吸,將自己心口潮湧般的疑惑壓下去,附和道:「果然是好茶,似乎又不是蜀中之茶葉,不知法師從何而來?」
沐善法師點頭,頗有點炫耀之意地笑道:「這是陽羨茶,從王公公那裡來的。」
「王公公?」黃梓瑕的腦海之中,頓時浮現出那個陰惻惻的紫衣宦官。面容如冰雪一般蒼白,眼睛如毒蛇一般冰涼的,當朝權勢最大的宦官王宗實。
沐善法師點頭道:「正是,神策軍護軍中尉,王宗實。」
黃梓瑕只覺得後背細細的一層冷汗,迅速地在這個夏末滲了出來。
她仿佛窺見了一個世上最黑暗的深淵,而她正站在深淵之巔,俯視著裡面足以將她毫不留情吞噬的陰冷黑暗。
「原來,法師與王公公亦有交往。」黃梓瑕勉強壓下心口的異樣,笑道。
沐善法師下垂的眼角微微一動,露出一絲得意來:「不敢,不敢,只是見過數面而已。」
「法師十餘年前曾進京面聖?」
「正是,如今算來,也有十一年了吧。」他掐指算了算,說,「大中十三年我入京,到那年八月,便離京了。」
大中十三年八月,剛好是先帝宣宗去世的那一月。
黃梓瑕不動聲色,又問:「不知法師前往京城所為何事?」
「那時先帝龍體不豫,因此我與各地數十名高僧一同應召進京,為先帝祈福。而我幸蒙王公公賞識,在一行人中得以成為唯一一個進宮覲見聖上的僧人。」
黃梓瑕立時想到了張行英的父親。當年先皇病重,宮中正是所謂的病急亂投醫,不但召了各地名醫入宮診視,更有多名僧道入京祈福。而沐善法師當年便已經是名滿天下的大德高僧,因此被王宗實延請入宮。
「可惜佛法雖然無邊,但老衲佛性不堅,終難逆天,」沐善法師說著,嘆了一口氣,說道,「就在我進宮的那一日,先皇雖在我念誦經文期間短暫醒轉,但終究只是迴光返照,便即龍馭歸天了……」
黃梓瑕微微皺眉,她記得當時是張行英的父親給先皇施以藥石,使先皇醒轉,因此才受賜先皇御筆,如今這沐善法師顯然是替自己臉上貼金了。
於是她便故作遲疑道:「但京中人多說,是端瑞堂一個大夫救治了先皇,讓他醒轉……」
沐善法師沒想到她居然知道當年的事情,頓時頗為尷尬,只好說:「哦,那位大夫我也還記得,當時正當壯年,也是個不怕死的。太醫院多少太醫不敢下猛藥,怕重手傷了龍體,他則認為與其讓陛下這樣昏迷不醒,不如暫得一時清醒,以圖社稷後事。」
李舒白便問:「先皇龍體如此重要,他如此施醫,怎麼太醫們也不來阻攔?」
沐善法師目光閃爍,避開他的追問,只說:「當時龍體危重,局勢所迫,是王公公拍板定下的。」
黃梓瑕想起李舒白說過的,先皇當初咳出的血中有一條阿伽什涅的事情,不由得微微皺眉,有心想再盤問他,但又覺事關重大,不敢輕易開口。踟躕許久,才問:「所以當時先皇暫時甦醒,身邊有法師、王公公,還有那位端瑞堂的張大夫在?」
「哦,老衲也想起來了,那位大夫姓張……」沐善法師點頭道,「當時聖上甦醒,我們避在殿外,曾與他互通姓名。只是年深日久,如今已經不記得他的姓名了。」
黃梓瑕又問:「如此說來,法師與張大夫當時都守候在殿外是嗎?」
沐善法師遲疑片刻,才說:「是。」
李舒白也不說話,但兩人都明白沐善法師是在說謊。當時李舒白一直守候在殿外,若沐善法師當時出來,必定會與他見面。但以他的記憶,卻不記得沐善法師的面容,可見兩人絕對未曾見過面——也就是說,當時他父皇短暫甦醒之時,沐善法師,應該就在他的身邊。
但今日這樣倉促而行,又借了這樣的身份,顯然無法盤問清楚了,所以李舒白與黃梓瑕都選擇了沒有戳穿。
見李舒白朝她微微點頭,黃梓瑕便向他合十行禮道:「多謝法師好茶。既見法容,得償心愿。我等不便再打擾,以免貽誤法師清修。不日將再行拜訪。」
沐善法師那雙眼睛又從她面容上掃過,然後笑著站起,送他們二人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