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伍 一舞劍器

2024-10-01 15:08:53 作者: 側側輕寒

  驟然間她舞勢一變,那波光與煙雲瞬時轉變為雷霆震怒,電光火石之間,她手中的柳條如疾風掃過,向著那兩個無賴抽了過去。

  成都府商旅往來頻繁,街上客棧眾多。他們找了一家乾淨整潔又位於巷內的客棧住下。

  數日奔波疲憊,兩人叫店小二打水狠狠洗了一遍之後,黃梓瑕幫李舒白換了藥,便立即睡下了。

  第二日黃梓瑕醒來,只覺得全身酸痛。就像她當初從成都出逃時一樣,每日在荒山野嶺之中奔逃,繃緊了全身的神經,一直支撐下來了。可一旦停下,反而立即感覺到了疲憊,所有的痛楚都撲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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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茫然望著外面穿戶而來的日光。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明日將歸何處。窗外搖曳的蜀葵顏色鮮明,被日光暈染著照在她的窗前,深紫淺紅,如同模糊的胭脂印跡。

  她有一瞬間恍惚,覺得自己還是那個使君家的嬌養少女,擁有幾近完美的人生。出身良好,相貌美麗,名揚天下,身邊還有那個與她攜手看花的人……

  那個人。

  她想了一下禹宣,但隨即便嘆了口氣。

  在他將她的情書作為罪證上呈給節度使范應錫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徹底結束了。

  還有什麼好想的呢?

  事到如今,想他,還不如想一想今天接下來面對的案子,想一想今日要和李舒白所做的事。

  她穿好衣服,坐在鏡前有些憂慮。之前還能以自己是宦官,男生女相來掩飾,可如今李舒白也是微服,她又怎麼扮宦官呢?而且現在是在成都,見過她的人不在少數,她這般模樣,一眼就會被人看出來的。

  還在想著,外面有人在輕輕敲門。

  她站起走到門邊,低聲問:「誰?」

  「我,有東西給你。」李舒白的聲音。

  她趕緊開了門,李舒白站在外面,將手中的一包東西遞給他。他已經換了衣服,臉上動了點手腳,看來消瘦憔悴,面容普通,只是挺拔的身材依然讓他看來皎然不群。

  黃梓瑕接過他手中的東西,問:「這麼早……王爺出去過了?」

  「嗯,如今我姓王,就叫王夔吧。」他跟著她進內,見她十分自然地打開自己遞過來的小包,拿出裡面的東西,沒有半點驚訝的神色,便對著客棧內的小銅鏡,小心地給自己的臉抹上黃粉,又用了一點膠把眼角拉向下垂,把眉毛塗得濃重,又撲了一點雀斑。

  鏡子內出現了一個少年,相貌普通,無精打采,讓人壓根兒不會多看一眼。

  他隨口問:「你怎麼會易容?」

  「之前跟著捕快們混,什麼三教九流的事情不會?」她說著,回頭朝他一笑,「倒是王爺會這個,比較奇怪。」

  「在大理寺看卷宗的時候,見過描述,」他簡短地說,一邊轉身出了門,「出來用早點。」

  黃梓瑕趕緊束好胸,換了衣服,跟著他走到前方店面內吃飯。

  客棧在巷內,雖然清靜,但也因此沒什麼客人。寥寥幾個坐著用早餐的人,也都是昨晚住宿的客人。

  他們坐在一張桌上用早點,黃梓瑕咬著饅頭,李舒白順手給她面前的餛飩加了一撮切碎的香芹葉。

  黃梓瑕吃了半碗,發覺坐在旁邊桌上的客人們,目光全都看向門口。有些特別誇張的,更是伸長了脖子,就跟鴨子一樣望著前面。

  她手中捏著湯匙,抬起頭,也不由得向門口看去。

  一朵輕飄而裊娜的雲,自門口緩緩地飄了進來。

  不,其實不是一朵雲,而是一個身形纖細婀娜的女子,走進了店內。她看上去年紀已三十多了,穿著出行時最簡便的窄袖布衫,除了繫著頭髮的一根絹帶之外,背上一個包袱,腳下一雙布鞋,通身上下毫無裝飾。

  這樣一個女子,走路的姿態卻比少女還輕柔,如柳枝在風中輕拂的模樣,動人至極。

  這女子裝扮簡素,相貌甚美,但最為吸引人的,是她舉手投足間的那種姿態,讓所有看見的人無須看清她的容貌,便覺得她一舉手一投足都是一種賞心悅目的風景,忍不住讚嘆起來。

  黃梓瑕一時也看呆了,心想,她年輕時必定是絕色美人,即使現在,風姿也依然奪魄勾魂。

  只是這樣的美人,卻是滿臉哀戚,深懷心事。

  她走到窗邊坐下,心事重重,喝了兩口粥,便呆呆地坐在窗邊,縴手支頤望著外面的青青柳色,一直靜默著。

  李舒白見黃梓瑕一直看著那個美人,便抬手在桌上輕敲了兩下,說:「快點吃完,待會兒還要出去。」

  黃梓瑕「嗯」了一聲,趕緊吃完了剩下的半碗餛飩,等她再看向那個美人時,卻發現她從包袱中取出了一個玉鐲,怔怔地看著。

  黃梓瑕的手,忽然一松,手中的勺子啪嗒一聲,掉落在桌子上。

  那個玉鐲,對她來說,實在是太過熟悉了。

  白玉手鐲,雕刻著兩條修長宛轉的小魚,互相銜著對方的尾巴,在水波中轉成一個完滿的圓。因為魚的體內被雕鏤得半空,所以光線穿越而來,顯出一種異常柔美明淨的光線來。而魚的眼睛,是小小的粉白色米粒珠子,鑲嵌在白玉之上,珠光映襯著玉輝,極其精巧,奪人眼目。

  這是禹宣送給她的,那一隻玉鐲。

  這是他中舉後,用官府獎勵給他的銀錢買的。曾經伴著她多少個晨昏,她的手腕也早已熟悉那種沁涼的感覺。在她家遭劇變,倉皇逃出成都之時,她身上唯一值錢的,不過頭上一支簪子,腕上一個鐲子。

  誰也不知道,她將它送入當鋪時,是懷著多麼絕望的心情。那時她曾經想過,這個手鐲從她手腕褪下,以後,可能永遠沒有再見到的一天了。

  然而,她沒想到,在剛剛進入成都之時,她居然就再度見到了這隻手鐲。

  李舒白見她臉色忽然變了,便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端詳著那隻鐲子,問:「怎麼了?」

  她見那個美人已經將鐲子放回包袱中了,趕緊站起來,對李舒白說了一句「等一下」,便疾步向那個美人走去。

  美人側頭瞥了她一眼,見是個面色蠟黃、長相毫不出奇的少年,便又將眼睛轉了回去,收拾好包袱,站起來準備離開。

  黃梓瑕立即說道:「剛剛姐姐那個玉鐲,我認得。」

  美人果然停下了手,遲疑問:「你……以前見過?」

  她的聲音略帶沙啞,低沉而輕柔,與她本人十分相襯。

  黃梓瑕點頭,問:「不知姐姐從何處得來,據我所知,它的原主人在離開成都之後,便將它在路上當掉了。」

  「這麼說,或許是被當鋪又賣了出去吧……」美人輕輕嘆了一口氣,低聲說,「這是我一個姐妹的遺物,我從揚州過來找她,可她卻已經去世了。這隻鐲子……大約是她的情郎送她的吧。」

  黃梓瑕看她的模樣,心下頓時瞭然。她與姐妹應該都是出身並不好的女子,而黃梓瑕當掉的鐲子,被某一個人買去,送給了她的姐妹。

  黃梓瑕便說道:「世事往往如此,因病、因意外而忽然去世者皆有不少,還請姐姐節哀。」

  美人默然搖頭,卻沒說什麼。

  黃梓瑕又問:「不知那個手鐲,是否可轉讓給我?只因鐲子的原主人十分喜歡那個鐲子,至今還想尋回……」

  「這是我小妹與情郎定情的信物,如今她已不在,這是我們幾個姐妹唯一的念想了,無論如何,我也是不會將它出讓給別人的。」那美人一口回絕她的話,毫無轉圜餘地。

  黃梓瑕見她如此堅定,也只能無奈說:「既然如此,請恕在下冒昧了。」

  她轉身走回來,李舒白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問:「那是你的?」

  黃梓瑕低聲道:「嗯,逃出來的時候,在路上當掉了。」

  「還要嗎?」他又問。

  她想了想,又搖了搖頭,說:「算了,於我是個紀念,於她也是,反正意義都一樣。」

  「而且,你很快就要去見送你手鐲的那個人了,而她卻已經永遠見不到了。」

  李舒白的聲音冷冷淡淡的,黃梓瑕沒想到他已經清楚地窺見自己的心思,不由得心口微微一滯,呼吸也有點艱難起來。

  她低頭吃著東西,一直沉默。

  他見她這樣,又覺得自己不應說這種明顯是賭氣的話,便轉過了話題,壓低聲音說:「她是雲韶六女的大姐,公孫鳶。」

  黃梓瑕一怔,問:「公孫大娘?」

  「嗯,李十二娘的徒弟,無父無母的孤兒,所以繼承衣缽後便改姓公孫。十七年前她曾上京獻藝,我當時才六七歲,還住在宮裡,至今難忘她的《劍器渾脫》。沒想到十七年後,她依然是如斯美人,而且技藝應該更加精進了。」

  黃梓瑕心嚮往之,說:「那麼,她也起碼三十五六了。」

  「梅挽致也差不多這個年紀。」

  黃梓瑕也不覺心中感慨。這兩個當初一起贏得盛名的美人,如今一個荊釵布裙,獨行天涯孑然一身;一個錦衣華服,幽居深宮萬人簇擁。命運的無常,不得不令人感嘆。

  然而,究竟是誰活得比較開心,又有誰知道呢?

  黃梓瑕想起她剛剛跟自己說的那個小妹的事情,低低地「啊」了一聲:「這麼說,雲韶六女的小妹,去世了?」

  「第六的小妹,名叫傅辛阮,十七年前不過十二歲,垂髫少女,天真爛漫。如今也該年近三十了。」

  「年少成名,然後又盛年早逝,」黃梓瑕嘆道,「看公孫大娘的模樣,恐怕她的死還另有別情。」

  李舒白淡淡道:「你還是先關心自己的事情吧,哪還有空管別人。」

  黃梓瑕點點頭,又不由自主地看向公孫鳶。

  只見她已經收拾東西走到了門口。誰知門口卻有兩個紈絝子弟,笑嘻嘻地攔住她說:「這不是公孫大娘嘛,怎麼從揚州到成都來了?剛好我們昨夜也下榻此處,真是有緣啊!」

  公孫鳶看著面前這兩人,臉色冷淡,理也不理,側身就要走出去。

  誰知那兩人是無賴,只湊著肩膀,擋著那個門。原本就不到三尺寬的門被兩人擠得壓根兒沒有出門的空隙。

  黃梓瑕微微皺眉,正要起身去為她說話,李舒白卻倒過自己的筷子,搭在她的手背上,示意她別動。

  公孫鳶腳步不停,一直向著門口走去,眼看就要撞在那兩個人的身上了,就在那兩人伸著雙手去拉她,笑得越發無恥之時,只見她腳步一轉一移,移形換影之間,不知怎麼就從那兩人之間穿插過去,如一隻蜻蜓般輕輕巧巧地鑽了出去,腳不沾塵地站在了院子中。

  而那兩個無賴一看她毫無阻滯便走了出去,當他們全不存在似的,不由得惱羞成怒,在屋內賓客們的嗤笑聲中,又趕上去攔住她。

  公孫鳶不願惹事,只對那兩個無賴好言好語說道:「兩位,今日沒有笙簫鼓樂,單單跳舞又有什麼好看的呢?何況我小妹新喪,實在是無心舞蹈,還請兩位恕罪了。」

  那兩個紈絝子弟果然無賴,給了台階卻不下,還指著她怒道:「不就是個揚州的舞伎嗎?當初我們兄弟倆在你們那邊也撒了不少錢,怎麼現在一下子就端起來作菩薩了?」

  「就是嘛,這滿臉端莊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來的良家婦女呢!」

  「今天你到了我們大爺的地盤,先跳一曲《胡旋》給我們瞧瞧!」

  店內的人見兩個無賴堵住了個美女,本來就都關注著,見聽說這女子是個揚州舞伎,更加來了興趣,一個個都湧出門看熱鬧。

  公孫鳶見周圍被人圍住,今日註定無法息事寧人,只能將肩上的包袱取下,丟在地上,說道:「跳一曲倒無妨,只是《胡旋》素日跳得不多,為兩位獻舞《劍器》如何?」

  話音未落,她也不等那兩人的回答,隨手扯下身旁一棵柳樹的一根枝條,一旋身便是一個起手式。雖然她穿著最簡單的布衣,頭髮也只隨便綰了個髻,但持柳臨風而立,身姿飄然若仙,頓時令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好」!

  她以柳代劍,縱身起舞,妙曼的姿態如雲朵舒捲,所有人凝望著她的舞姿,只覺得此時樓前黃塵土地化為了結綺樓閣,窄袖布衣瞬間蛻變為七重錦衣。場上的美人攜帶著氤氳瀰漫的煙雲之氣,江海波光蕩漾飛旋,無法看清——

  驟然間她舞勢一變,那波光與煙雲瞬時轉變為雷霆震怒,電光火石之間,她手中的柳條如疾風掃過,向著那兩個無賴抽了過去。

  啪啪兩聲,那兩人的臉上先後出現兩條紅痕,頓時痛得他們捂著臉,嗷嗷叫出來。

  「抱歉啊,柳條太長了,控制不住。」她冷笑道。

  周圍的人都大笑出來,就連黃梓瑕也不禁莞爾。

  被柳條抽了只是皮肉之痛,但大庭廣眾之下受人恥笑,那兩人哪肯罷休,頓時哇哇叫著撲了上去。

  公孫鳶出手如電,刷刷兩下,那兩人又各自捂著鼻子,疼痛不堪地蹲了下去。原來是被抽中了鼻子,兩人都是涕淚交加。

  「對不住了兩位,我身在揚州,你們在成都,原無瓜葛。今日我失手傷了二位,日後你們來揚州,我定盡地主之誼,向二位賠罪。」她說著,拋下兩個滿臉鼻涕眼淚的無賴,轉身走向門口。

  那兩人哪肯罷休,惱羞成怒地撲上去,還要阻攔。

  猛然間砰砰兩聲,那兩人被踢飛到牆角,頓時痛得哇哇大叫,再也爬不起來。

  「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居然敢在成都鬧事,丟盡了成都人的臉,當我這個捕頭不存在嗎?」義正詞嚴的一句呼喝,眾人頓時哄然叫好,朝著那個教訓惡少的人雀躍鼓掌,更有人大喊:「周少捕頭好樣的!」

  「奉旨查案周捕頭果然名不虛傳!」

  「周少捕頭,成都全靠您和周使君了!」

  在一片歡呼之中,萬眾擁戴、瑞氣千條的那個奉旨查案周少捕頭榮耀登場,赫然就是周子秦。

  只見他一身朱紅色的捕頭服,系一條松花綠蹀躞帶,腰挎一柄靛藍色鯊魚皮的腰刀,著一雙鳶尾紫快靴,好容易戴了頂低調的黑紗帽,上面卻插了一根鮮艷的孔雀尾羽。

  通身上下五六種鮮艷顏色的周子秦,開開心心地走進門來,向著眾人拱手,謙虛地說:「義不容辭,義不容辭!」

  李舒白和黃梓瑕對望一眼,都深刻理解了慘不忍睹的含義——周子秦身上顏色太多,幾乎快要閃瞎了他們的眼睛。

  「離開京城這麼久,子秦還是這模樣,一點沒變啊……」黃梓瑕不由得感嘆。

  李舒白則說:「奇怪,以他的身手,怎麼能將那兩個人一下子震飛?」

  話音未落,他們看見周子秦身後跟著進來的那個人,頓時明白了——

  張行英跟在他的身後,和他一起走了進來。

  黃梓瑕和李舒白仗著他們不認識自己,坐在那裡顧自吃飯。不過在滿店阿諛的人群中,唯有他們兩人坐著不動,反倒讓周子秦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們。

  外面沒有熱鬧可看,眾人都已經散了,公孫鳶對著周子秦和張行英斂衽下拜,說:「多謝二位。」

  「哎,應該的,我最討厭欺負婦孺的渾蛋了,有本事衝著我們大男人來啊!」周子秦不屑地衝著那兩個灰溜溜站起逃走的惡少大喊,「喂,有本事上使君府討說法!下次再被我抓到,絕饒不了你們!」

  公孫鳶看著他們屁滾尿流地跑遠,不由得沖他微微一笑,說:「我想他們該不敢再欺辱我了。」

  周子秦拍著胸脯,豪氣干雲地說:「有事找我!成都捕頭周子秦,川蜀所有渾蛋我都要管!」

  店內的小二立即說道:「那是那是!成都百姓有福啊,雖然走了黃姑娘,但又來了周少爺,成都平安指日可待……」

  店主踢了他一腳,低聲喝止:「幹嗎拿黃姑娘出來說事!」

  小二這才想起,當初那個斷案如神的黃姑娘已經是朝廷欽命要犯,四處逃竄呢,不由得一臉尷尬:「這個……少捕頭請恕罪……」

  「什麼恕罪?這話我最愛聽了,沒想到我也有能與黃梓瑕並列的一天!」周子秦樂不可支地拍拍他的頭,看了看店內沒什麼空桌子了,便拉著張行英過來,直接就在李舒白和黃梓瑕身邊坐了,說,「來來,先吃早點——兩位不介意拼個座吧?」

  黃梓瑕和李舒白當然搖頭,但也沒和這兩個人說話,免得露了馬腳,只顧自吃自己的東西去。

  只聽得周子秦問張行英:「張二哥,你一路尋到蜀地,可有找到阿荻的行蹤?」

  張行英心事重重,搖了搖頭。

  黃梓瑕見他形容消瘦,顯然這段時間一路尋找滴翠十分辛苦,心中油然湧起一股難言的情緒。

  「我想,你有這份心意,阿荻知道了,肯定十分感動,」周子秦說著,捏著個雞蛋剝著殼,又問,「接下來,你準備在蜀地尋訪一下嗎?」

  「是,準備在周邊村落找一找,我想她可能會去比較偏遠一些的地方吧。」

  周子秦是最熱心不過的人,立即便說:「有什麼需要,儘管跟我說,別的不提,現在我在成都,還是可以找幾個人幫你的。」

  「暫時不需要,不過還是多謝子秦兄了,」張行英說著,怔怔出了一會兒神,又說,「不知黃……楊公公是否在這裡?我想她說不定可以幫我們找一找蛛絲馬跡,否則,以我的力量,想要找阿荻,恐怕是水中捉月,難覓蹤跡……」

  「崇古……」周子秦念了一聲他的名字,趴在桌上,眼睛慢慢紅了,「張二哥,崇古他……失蹤了!」

  「失蹤?」張行英悚然一驚,忙問,「怎麼回事?」

  「他和夔王在入蜀的途中遇襲,如今與夔王都是下落不明。西川節度使和我爹一起派出了大批人手,正在山中搜尋呢。今天離他們失蹤也有三四天了,可至今還沒找到。」

  張行英立即說道:「夔王天縱之才,怎麼可能被區區刺客所傷?他肯定沒事的!」

  「是啊,夔王可能沒事,但是……但是崇古就糟糕了!」周子秦抬著紅紅的眼圈望著他,扁著一張嘴,眼淚馬上就要掉下來了,「你知道嗎?昨晚半夜,我們已經找到那拂沙了,就是崇古的那匹馬——它失陷在荊棘叢中,還受了傷,拉回來時已經氣息奄奄了。你說,那拂沙都受傷了,崇古他……」

  「楊公公聰慧過人,必定逢凶化吉,絕對不會出事的!」張行英立即打斷他的話,不容置疑地說道。

  周子秦抬頭看著他,見他神情無比堅定,心裡也像稍稍有了點底,點頭說:「嗯,我也這樣想。崇古這麼厲害的人,應該絕對沒問題的!」

  黃梓瑕捏著勺子,看向李舒白,李舒白對她搖了搖頭,卻壓低聲調,以一種嘶啞難聽的嗓音對周子秦說道:「兩位所言甚是,如今只不過找到馬匹而已,相信他本人已經逢凶化吉,順利渡過了此難。」

  「你也這樣認為?」周子秦立即來了精神,趕緊說,「我一看二位就是非同凡響,不知兩位來自何處,到成都來所為何事?」

  李舒白很自然地說道:「在下姓王,京城人氏,與我表弟一起來到成都,主要是仰慕川中山水,想要暫居數月。」

  「哦!這倒是的,川蜀山水秀美絕倫,尤其是順江而下過三峽,從白帝城到南津關,巫山雲霧,神女奇峰,一路崇山峻岭,懸崖峭壁,令人嘆絕!」周子秦立即推薦道,「可惜我如今這邊事情太多了,不然的話,一定要跑去玩的!」

  「周捕頭如今身系一城捕快馬隊要務,要抽空去遊玩,恐怕是難了。」李舒白隨口應道。

  周子秦嚴肅點頭道:「正是啊,一城百姓安危我得管著呀,怎麼可能走得開呢?何況,黃梓瑕珠玉在前,我也不能太鬆懈了,得盡力趕上她才行呀!」

  黃梓瑕面無表情地又給自己加了一撮香芹末,喝掉了半碗豆花。

  周子秦問她:「好吃嗎?」

  她點點頭。

  「我覺得香芹有股怪味兒,據說西域那邊的胡人比較喜歡吃……」他說著,也給自己的豆花加了一撮,喝了一口,又趕緊將它挑了出去。

  旁邊小二經過,隨口說了一句:「當初使君家黃姑娘,出了名的喜歡香芹,她的豆花里都要放一小撮的。」

  「真的?」周子秦又抓了一把撒了進去,歡快地喝了起來,「哎,這麼一說的話,確實別有風味!」

  李舒白轉過目光望著黃梓瑕,眼角微微一揚,竟是戲謔的一抹笑意。

  黃梓瑕受寵若驚地看看李舒白的笑容,捧著自己的碗愉快地把剩下的所有豆花喝完了。

  等她放下碗,李舒白站起來,對周子秦與張行英說道:「我與表弟準備今日在成都逛一逛,失陪了。」

  周子秦也趕緊喝掉了加香芹葉的豆花,說:「時候不早了,我也得趕緊上街巡視一番了,下午要是有空,我還想去夔王失蹤的山林那邊查看呢……」

  「我覺得不需去那邊查看了。」李舒白隨口說。

  周子秦愣了愣,問:「為什麼?」

  「因為……」他湊到周子秦耳邊,低聲說,「我已經站在你面前了。」

  周子秦的眼睛頓時瞪大了,嘴巴大得幾乎可以塞下個雞蛋。

  「別這麼驚訝,敵暗我明,自然要易容一下。」

  周子秦好不容易合上了嘴巴,結結巴巴地低聲問:「那……那我該怎麼辦?」

  「假裝什麼事也沒有,先把你臉上的驚訝收一收。」

  可周子秦面部表情向來最為豐富,讓他收一收簡直是不可能的,勉強鎮定一點,也只能瞞瞞張行英這樣的實心人。

  「你可以邀請我到使君府做客,就說是你新結識的朋友,你爹應該懂得怎麼做。」

  「是……」周子秦趕緊點頭,一邊察覺到自己的表情動作又不對勁了,趕緊裝出一副傲慢的神情,點頭說,「嗯,可以呀,既然你是李明公介紹來的,要求見我爹又有何難呀?剛好我現在有空,趕緊走吧!」

  黃梓瑕跟著李舒白站起,周子秦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感覺到一種十分熟悉的味道,所以他一邊走,一邊不停轉頭看著她,等出了門,他才有意和她一起落到後面,小心地湊近她,低聲問:「崇古?」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

  他頓時又驚又喜,忍不住抬起手肘撞了她的肩一下,抬手就要去攬她的脖子。

  李舒白的後腦勺仿佛長了眼睛,淡淡地說:「少惹人注意。」

  周子秦對著黃梓瑕吐吐舌頭,縮著脖子不敢再說話了。

  「李明公介紹的?哪個李明公?不見不見。」

  周庠一聽周子秦說李明公,頓時沒好氣地呵斥他:「是不是對方又給你找什麼乾屍啊古屍的了?閒著沒事帶什麼人來見我?」

  「周使君,這回你可誤會子秦了。」李舒白在旁邊笑道。

  周庠一聽見他的聲音,頓時大驚失色,戰戰兢兢地站起來,等抬頭一看見他,又摸不著頭腦,端詳半晌不敢說話。

  「使君沒看錯,就是我。」

  周庠立即將旁邊所有人都屏退了,然後趕緊行禮見過:「夔王爺恕罪!此次王爺在成都遇刺,下官實在是難辭其咎……」

  「你初到成都,上下尚不熟悉,何須承擔這個責任?」李舒白示意他無須多禮,然後又說,「此事幕後兇手尚未明晰,希望使君能助我一臂之力,暫時先不聲張,儘快揪出幕後黑手。」

  「是!下官謹遵王爺之命!」

  李舒白停了一停,又問:「岐樂郡主……不知如今怎麼樣?」

  周庠嘆了口氣,臉上頓時化出一片悲愴:「郡主不幸,已經……」

  李舒白默然閉上眼睛,黃梓瑕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見他緊抿的雙唇。

  她耳邊仿佛又響起那一日,李舒白對她說過的話。

  在他被改封為通王,閉門幽居在永嘉坊的宅邸之中時,未來迷惘,人生無望。那時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存活於世,唯有這個無知而無畏的少女,在萬千避之唯恐不及的人之中,握住了他的手。

  或許他的心中,也曾有過一瞬間的轉念,覺得娶了這個與自己屬於遠親的女子,也算是償還她那一刻對自己的顧念。

  然而終究,他還是只能將她當成自己妹妹一樣,無法接受。

  黃梓瑕默然站在他的身後,看見他的睫毛微微輕顫。但很快,他便轉開了自己的臉,不讓任何人看見自己的神態,只聽到他的聲音,依然冷淡如常:「相信周使君會安排好她的後事。」

  周庠趕緊說:「已經遣使至長安報喪,郡主的遺體,我們也自好好保管著。」

  「我的侍衛們,如今有幾人逃脫?」

  周庠面露嘆息之色,說:「王爺身邊逃回來的侍衛與宦官,如今不過十數人,身上大小都有傷勢,均在節度使范將軍那邊養傷。不知王爺可要前往那邊看望,也讓范將軍停止山林搜索?」

  「我如今剛剛脫離險境,前去節度使府,被人發覺了,難道不是又要陷入敵暗我明的境地?何況讓他在山林中再搜索一下,或許也能多尋得幾人回來,」李舒白說著,略一沉吟,「又問,救回的人中,可有景字開頭的?」

  「這個……下官倒是不知……」

  「罷了。」他便不再問了。

  周庠又想起一件事,趕緊說,「還有,下官與范節度一起到王爺出事的地方查看現場,在王爺車中發現了一隻琉璃盞,裡面有一條小紅魚,尚在遊動……」

  李舒白點了一下頭,問:「如今在何處?」

  「在范大人那邊。」節度使的權力自然比府尹要大,他要拿走,周庠自然攔不住。

  「那就先放在他那邊吧。我想節度使不至於尋不到一個會養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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