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拾 雪色蘭黛

2024-10-01 15:06:54 作者: 側側輕寒

  這一生,你還有沒有機會脫下這件宦官的衣服,重新穿上女子的衣服,驕傲地告訴世上所有人——我姓黃,我是個女子我就是黃梓瑕?

  蘭黛——

  黃梓瑕聽到這個名字,頓時直起身子,一臉驚詫。

  李舒白看了她一眼,問:「怎麼?」

  「這個名字……這個名字是……」黃梓瑕激動得有點語無倫次。

  李舒白說:「蘭黛。這種美麗又似乎帶點風塵氣的名字,自然是個混跡煙花的女子。」

  

  黃梓瑕激動地說:「可……可這是雲韶六女中的一位,三姐的名字啊!」

  李舒白微微揚眉:「怎麼,又與揚州那個雲韶苑有關?」

  「嗯,你繼續說,後來怎麼樣了?」黃梓瑕催促。

  「我自然不會去找她,更不會去揚州找一個煙花女子。因此我低頭看著她,說,我救你只是湊巧。日後我不會去找你,也不想收你的東西。如果這簪子對你很重要,那就把它收好。

  「她卻執拗地不肯放下手,那簪子一直就遞在我面前,尖的那頭朝她自己,另一頭向著我。那是一支葉脈簪。」

  黃梓瑕又「咦」了一聲,問:「葉脈簪?怎麼樣的?」

  「四寸左右長的簪身,簪頭的形狀是用銀絲纏繞的一片葉脈,通透精細的脈絡,栩栩如生。那葉脈的上面,還鑲嵌著兩顆小小的珍珠,就像是兩滴露珠一般。」

  「是銀的嗎?」

  「是,我的記憶不會出錯,」李舒白說著,又問,「我並不太了解女子的首飾,但覺得那支葉脈銀簪和王若失蹤時留下的葉脈金簪頗為相似。不知這種葉脈形狀的簪子,是不是很流行?」

  「並不是,一般的簪子,縱然用金銀製作出葉子的形狀,也只是整片葉子的形狀,而不是這樣鏤空通透的葉脈。像這種精巧別致的髮簪設計,我也是第一次看見。若按照王爺所說,還十分相像的話,那必定是有什麼內在關聯。」

  「看來,我當年遇到的那兩個少女,與此事或許大有關係。」

  「嗯,我也這樣想,」她應了一聲,然後問,「你收下了嗎?」

  「那支銀簪?」李舒白平淡地說,「沒有。她見我始終不伸手,就把簪子往車轅上一放,然後扭頭就跑了。那時夕陽西下,一點金黃色映照在簪子上,刺著我的眼睛讓我心生厭煩。於是我抬手拿起那支簪子,隨手扔在了官道的塵土之上。」

  黃梓瑕托腮看著他,眼睛一眨不眨。

  他漠然瞥她一眼:「怎麼了?」

  「你就算過一會兒回城再丟掉,又有什麼打緊的?」

  「早扔晚扔,哪個不是扔?」李舒白聲音平靜,「而且當時我看見那個叫小施的少女在看我。所以我丟掉簪子之後,她應該會撿起來還給那個程姓少女。」

  「如果是我,我肯定不會告訴自己的好友,你送給別人的東西,轉眼就被他丟掉了,」黃梓瑕隨口說,「不然的話,我的朋友該多狼狽多可憐。」

  「女人的相處之道,我沒興趣研究。」李舒白一哂。

  黃梓瑕不想和這種冷情冷性又冷血的人討論這麼感性的問題。她拔下頭上的髮簪,蘸著茶水,在桌上畫著那支葉脈簪的樣子。

  李舒白看了看她頭上沒了簪子固定的紗冠,問:「不怕掉下來?」

  她隨意抬手扶了一下,說:「還好。」

  「幸好你現在裝的是小宦官,萬一你裝成個佛門沙彌,還怎麼拿簪子塗塗畫畫?」

  「有木魚呀。」她隨口說著,眼睛虛無地盯著空中一點,不知道在想什麼,手上還是無意識地用簪子在桌上亂畫,卻已經是畫那半錠銀子的形狀了。她一邊畫著,口中自言自語:「當初被那個少女拿走的銀錠,後來是不是因為她們有兩個人,所以分成了兩半呢?」

  「這種曾被拿來當兇器的東西,一般來說,或許她們早就拿去換成碎銀了吧。」

  「也有可能……」黃梓瑕說到這裡,終於看向他,問,「你還記得那兩個女子的模樣嗎?」

  「兩人都有意把自己弄得披頭散髮灰頭土臉的,又滿身淤泥血污,我與她們也不過倉促間相逢,確實沒有什麼印象了。何況當時她們不過十三四歲年紀,女子長成之後變化頗大,時至今日,或許她們站在我面前,我也認不出來。」

  「嗯……」她點頭,卻不防頭上的紗冠一搖動之後,頓時掉了下來。李舒白手疾眼快地抄在手中,微微皺眉丟回給她:「我說你還是假扮和尚算了吧?」

  她默不作聲地按著自己頭髮,一綹發尾正垂到她的眼前,她有點惱怒與羞愧地抓住它,旋了兩下繞到髮髻上,然後重新整好紗冠。

  李舒白略有不屑地看著她:「我還沒見過想事情的時候離不開亂塗亂畫的人。」

  「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她只好低聲說。

  他嗤之以鼻:「怎麼會有人養成這樣的稟性?」

  「沒辦法啊……之前跟著我爹出去辦案的時候,有事情要推算時總是找不到紙筆,那時候穿女裝嘛,頭上簪子總有幾根的,拔一根下來在地上畫幾下,案情就清楚了。到後來我就離不開這種習慣了,總覺得畫幾下才能理清思路。」

  「之後呢?」

  「什麼之後?」

  「就是你在泥地上畫過的簪子。」他十分在意這些細節。

  黃梓瑕不解地看著他:「洗淨擦乾再插回頭上就好了呀。」

  李舒白「哦」了一聲,見她還盯著自己要解釋,便說:「我第一次遇見周子秦的時候,他正抱著一包松子花生糖,津津有味地蹲在義莊的屍體旁邊看仵作驗屍,還幫著遞工具打下手。」

  黃梓瑕問:「王爺這個津津有味形容的是他吃東西還是驗屍?」

  李舒白瞄了她一眼:「你覺得呢?」

  「我感覺到了。」她默默地說。

  「所以那時候我聽說了黃敏的女兒擅長破案,又是周子秦崇拜的人時,心裡浮起的第一個場景,就是一個女子蹲在屍體旁邊吃松子花生糖的情景。」

  黃梓瑕不覺眉毛跳了一下:「現在呢?」

  「我很欣慰,你只不過是喜歡亂塗亂畫,而且居然還懂得要洗淨在地上畫過的金簪。」

  黃梓瑕鬱悶地說:「別把我和周子秦混為一談。」

  李舒白淡淡說:「可他追隨的目標似乎就是你。」

  「那只是他對沒見過的東西的幻想而已,就像人總覺得遠方的風景更好看,總覺得小時候做過的夢最美好——其實他若知道我就是黃梓瑕,一定會又彆扭又難以接受,說不定最後多年的夢想都會崩潰。」

  李舒白聽著她的話,唇角一抹似有若無的弧度微微呈現。他點頭說:「或許。所以你還是在他面前做那個小宦官比較好。」

  「是啊……最好還是不要讓他的嚮往破滅。」黃梓瑕點頭,感覺到一縷刺眼的光芒閃耀在自己的眼前,她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發現是夕陽的餘暉斜照在自己的眼睛上。

  他們商談良久,已經日近黃昏了。她告退走出語冰閣,踏上回自己房間的路。

  曲廊宛轉,高堂華屋。她垂下袖子,手中無意識地攥著那塊大唐夔王的令信,抬頭看此時的夕陽的餘暉,心中驀然升起一絲感傷。

  父母家人的死,已近半年,兇手卻依然杳不可尋。面前的案子,撲朔迷離,千頭萬緒,不知何日才能水落石出。

  她第一次懷疑起自己來。她在心裡問自己,黃梓瑕,如果一直這樣下去,這一生,你還有沒有機會脫下這件宦官的衣服,重新穿上女子的衣服,驕傲地告訴世上所有人——我姓黃,我是個女子,我就是黃梓瑕?

  一夜輾轉,黃梓瑕推演著各種可能性,卻怎麼都沒有辦法解釋王若從哪裡消失,那具身份不明的女屍又是從哪裡出現的。

  所以,第二天起床時,黃梓瑕踉踉蹌蹌步履蹣跚,外加頭痛欲裂腰酸背痛。她坐在桌前對著鏡子一照,發現自己簡直面無人色,蒼白得跟個鬼似的。

  不過管他呢,反正自己現在是個小宦官,誰在乎一個小宦官是不是像個鬼樣。

  她自暴自棄地打水梳洗,到廚房去看了看,廚娘一看見她就笑開了花,塞了七八個春盤給她,說:「楊公公,恭喜你啊,據說王爺終於給你名分啦。」

  「噗——」黃梓瑕口中正在嚼著的春盤頓時噴了出來,「什麼……名分?」

  「就是今天一早府中在議論的,說你現在已經正式納入王府人員編制,成為在冊在檔的宦官了呀。」

  「哦……」她默默地又拿了一個春盤塞在口中,含糊地說,「就那個末等宦官啊?」

  「哎,什麼叫末等,這個叫初等,公公前途無量啊!」廚娘眉飛色舞地說,「前幾年隨州饑荒,好多人沒了活路,割了自己命根子求一個做宦官的路子都求不到呢!還有你看我,在廚房已經二十年了,可依然還是打雜的,沒法入王府家奴的卷宗呢。結果公公你才來了一兩個月,這都是在編在冊有名有姓的王府宦官了!」

  黃梓瑕真無語了,原來做一個王府宦官也有這麼多人羨慕眼紅的,自己浪費這麼寶貴一個名額實在是太可惜了。

  她正在一邊應付著廚娘,一邊吃早飯時,有人在外面喊:「楊崇古,楊崇古在哪裡?」

  她趕緊喝了一口酥酪,應著:「我在這裡!」

  「王爺命你趕緊去春余堂,有人在那裡等著你呢。」

  是誰會一大早來尋找她呢?

  黃梓瑕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春余堂一看,發現站在那裡的赫然是抱著琴的陳念娘。

  「陳娘,你怎麼親自來找我了?」她驚訝地迎上去,接過她手中的琴,幫她放到琴几上。

  陳念娘笑道:「自然是你這個學琴的不專心,三天兩頭不來一次,我只好上門追你來了。」

  「真是對不住啊,陳娘,」明知她在說笑,黃梓瑕還是趕緊道歉,「我近日事情忙碌,結果沉迷俗務之後,就忘了風雅之聲了。」

  「我也有聽說,王家那位姑娘真是福薄,原本京中人人艷羨,誰知一轉眼死得這麼淒涼,聽說遺體慘不忍睹,真叫人痛惜啊。」陳念娘一邊調著琴弦,一邊嘆息道。

  黃梓瑕在心裡想,陳娘,你卻不知道,你的憶娘那狼藉屍身,與那具無名女屍一樣令人痛傷呢。

  她望著陳念娘低垂的臉,有一瞬間的衝動,想要將那塊從馮憶娘體內取出的羊脂玉交給陳念娘,告訴她,憶娘已經死了,別在京中尋找等待了。然而她望著陳念娘那鬢邊在數日間冒出的白髮,卻怎麼也無法把那句話說出口。

  陳念娘低眉信手,彈了半闋《拜新月》。隨著她的琴聲,室內室外都是泠然迴響,一派靜夜無聲之感。

  黃梓瑕感嘆說:「陳娘,你的琴真是天下無雙。」

  「怎麼可能,」陳念娘將自己的一雙手虛按在琴弦上,抬頭緩緩道,「若說琴藝,我不過是初窺門徑,大約如錦奴那般吧。」

  黃梓瑕想起李舒白說錦奴失蹤的事情,便隨口問:「陳娘最近有遇到錦奴嗎?」

  「沒有,這也是我今日來找公公的原因,」她略微擔憂地說道,「我昨日到光宅坊右教坊找錦奴,聽說她已有多日未曾出現在教坊了。」

  黃梓瑕微微皺眉:「她消失之前,未曾與任何人說過嗎?」

  「嗯。教坊司的人十分熱心,叫人開了她房間去找。誰想她幾件喜歡的衣物首飾一應不見了,連她最喜歡的那把師父送的琵琶也帶走了。教坊的人只是跺腳氣惱,說大約又是看上了誰家浪蕩子,跟著就私奔了。據說自玄宗之後,教坊管理日漸鬆散,近年這樣的事情並非一兩樁了。」

  黃梓瑕微微點頭,沉吟不語。

  陳念娘急道:「我昨日等不到她,心裡有些憂慮,若說與人私奔,我覺得也似乎沒有這樣的跡象,她之前只與昭王打得火熱,我也勸過她幾次,怎奈她就是不聽……」

  「陳娘你別急,你跟我詳細說說錦奴的事情,尤其是失蹤之前這幾日她的動向。」黃梓瑕趕緊搬了把椅子在她身邊坐下。

  陳念娘嘆道:「我仔細問了教坊的人,說最後一次看見她是三天前晚上,都過了宵禁時刻了,她才喝得微醺回來,據說是去綴錦樓喝酒呢。」

  黃梓瑕點頭:「那天我也在,當時是王家姑娘在宮中出事,所以一群人借探討案情一起去吃飯。錦奴也喜歡熱鬧,一晚上興致頗高,還幫我們打包櫻桃——不過她那雙保養得宜的手顯然是從來不沾陽春水的,連被櫻桃梗扎到了都還抱怨了一下。」

  「這孩子就是這樣,刀子嘴豆腐心,人倒是好的,就是嘴上不饒人。」陳念娘說。

  黃梓瑕又問:「陳娘,你上次說寫信給蘭黛,現在有回音了嗎?」「急什麼,就算蘭黛接到信就讓雪色上京,這也才幾天啊,怎麼可能就到了?」

  黃梓瑕聽著她的嘆息,靜靜地插上一句:「雪色應該是叫蘭黛為姑姑吧?」

  「是啊,蘭黛與梅挽致是姐妹,自然是雪色的姑姑,」陳念娘點頭道,「蘭黛在六人中排行第三,揚州軟舞第一,綠腰、回波、春鶯囀,據說天下無雙。」

  黃梓瑕又問:「不知道陳娘還記得不,當年雪色是一個人到揚州的嗎?應該還有個少女和她一起吧?」

  陳念娘「啊」了一聲,說:「這麼一說的話,我倒是想起來了,當時雪色是和小施一起結伴來的。據說小施父母都死於兵亂,在徐州與雪色結為姐妹,約好生死相依,於是一起過來了。」

  黃梓瑕默默點頭,驗證了自己的想法之後,卻不知道這個想法具體對此案有什麼幫助,只隱隱覺得,定然是自己所未曾窺視到的那一根重要脈絡。

  一個案件,就如一株大樹,被人們所看到的泥土之上的部分,永遠只是一小部分。在那下面,有著巨大的盤根錯節,只是如果不挖出來,就永遠都不會知道埋藏在下面的真實模樣。

  說到雪色和小施,陳念娘似乎想起了什麼,呆呆望著窗外的一棵孤木出了一會兒神,然後忽然之間眼淚就滾落下來。

  黃梓瑕趕緊輕拍她的肩膀,輕聲叫她:「陳娘,你別太傷心。」

  「怎麼能不傷心……其實我也知道,憶娘定是回不來了,」她怔怔地說著,眼中只見大顆的淚珠滾落,「我昨夜又夢見憶娘,她浮在我面前,身體透明如琉璃。她對我說,『念娘,經年芳華,流景易凋,此後唯有你一人在世上苦熬了……』我醒來時只看見窗外風吹竹影,心中酸澀來來去去,只迴蕩著她夢中對我說的話。我知道她是已經不在世上了……」

  黃梓瑕心中大慟,她從袖口裡抽出手絹,幫陳念娘拭淚,卻不料袖中一顆用紙包著的小東西被手絹帶著滑了出來。

  那小紙包仿佛長了眼睛,骨碌碌地滾到了陳念娘面前。陳念娘接過黃梓瑕遞過來的手絹,抬手按住自己的眼,手肘正壓在那個小紙包上。

  迷迷糊糊間,她竟感覺不到有東西硌到自己。

  黃梓瑕猶豫了一下,覺得此事再隱瞞也沒有什麼意思,便將小紙包從她的手下抽出,遞到她面前,說:「陳娘,你看看這個。」

  陳念娘捂著眼,喉嚨低啞:「是什麼東西?」

  黃梓瑕沒說話,只看著她。

  陳念娘遲疑著,緩緩抬手解開包裹著的白紙。

  裡面露出的,是一塊晶瑩欲滴的無瑕白玉,雖然只有指甲蓋大小,卻越發顯得玲瓏可愛。

  陳念娘的手頓時劇烈顫抖起來,她一把攥住那塊玉,逆光看著那上面刻著的「念」字。

  那個「念」字在窗外透進來的陽光中,光華流轉,金光隱隱波動,深刺入她們的眼睛。

  那一瞬間,陳念娘的眼睛閉上了。她閉得那麼緊,眼神又是那麼絕望,仿佛她的眼睛已經在這一刻被這個字刺瞎,從此再也看不見這個世間任何東西。

  許久,許久。

  陳念娘顫聲問:「是、是從哪裡找到的?」

  「一群疫病倒斃的幽州流民之中,有一個大約四十歲女子的屍體,與其他人不同,她是中毒而死。但我們找到時,她的屍首已經被焚,只剩下了這一塊玉。」她沒有說是他們從馮憶娘的腹中發現的,怕陳念娘受太大打擊。

  「二十多年前,我與憶娘都還是少女。那時我們沒有名氣,技藝也不太出眾,所以存了很久很久的錢,才終於買到兩塊羊脂玉,分別在上面刻了『憶』和『念』字,交到對方手中。那時我們說,永以與君好,一生相扶持……」陳念娘從自己胸前拉出一根紅繩,上面繫著同樣大小的一塊白玉,不同的是,她那塊玉的上面,刻的是一個「憶」字。

  她將兩塊玉並在一起,用雙手緊緊握著,泣不成聲。

  黃梓瑕靜靜坐在她的身旁,看著穿戶而進的光線絲絲縷縷照在陳念娘的臉上。她鬢邊的白髮與臉上細微的皺紋,現在看來都是如此明顯,已經不是前月遇見的那個韶華尚存的美婦人。

  「是誰,是誰殺了憶娘?」陳念娘終於緩緩問。

  黃梓瑕深吸一口氣,然後搖頭說:「目前還不知道。但我想,此事或許與王家姑娘的失蹤案有關。」

  「王家姑娘?」

  黃梓瑕說:「就是近日京城傳得沸沸揚揚的夔王妃,陳娘可知曉?」

  陳念娘手握著那塊玉石,麻木地點頭。

  「我已經查清,憶娘受託護送的故人之女,就是王家姑娘王若。其實我曾在王若身邊見過憶娘一次,早已知道此事,只是當時因怕你傷心,所以才沒有說出口。」

  陳念娘茫然說:「然而現在,我聽說王若也已經死了……」

  「是啊,我懷疑憶娘的死,與此事有莫大關聯。但是如今真相尚未大白,我也沒有頭緒。」

  「真的能查出真相來嗎?」陳念娘低聲恍惚呢喃。

  黃梓瑕說:「至少,我盡我全力。」

  將昏昏沉沉的陳念娘送出王府,已經快要日中了。

  黃梓瑕一邊想著案情,一邊轉回身往裡面走。誰知她想得太過投入,腳在台階上一下踩空,差點摔下來,好不容易才扶住一棵樹站住了腳。

  門房各位大叔趕緊拍著凳子讓她坐下,又給倒了一碗茶。旁邊幾個閒著無聊的宦官正在閒聊,她也真覺得口渴,就在他們身邊坐下,咕咚咕咚灌下了一碗茶後又倒一碗。

  負責延熙堂灑掃的小宦官盧雲中年紀不過二十來歲,最是喜歡家長里短,看見她坐下了,趕緊用手肘撞撞她,眉飛色舞地問:「哎,崇古你說,你在王家往來最多,是不是感覺到王家姑娘這一死,真是王家近年來最大的損失?」

  黃梓瑕愣了愣,還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啊?」

  「可不是嗎?侯景之亂後琅邪王家人才凋零,尤其這幾輩都沒什麼出色的人物,朝堂之上話語也少,家中全仗著前後兩個皇后維持威勢——可據說如今族中壓根兒也沒有出色的姑娘了。好不容易有個出眾的被定為夔王妃,居然就這麼死了——得,如今攀咱們夔王府這條線也沒的用了,以後啊,還是只得一個刑部尚書王麟在朝中撐場面。」

  旁邊另有人插嘴說:「不過那也是王家,當朝一個皇后一個尚書還被人說是沒落。」

  「是啊,本朝開國以來,博陵崔氏出了十幾個宰相,你看前朝時風光無限的琅邪王氏呢?就算加上太原王氏,如今也不及崔氏吧?」

  黃梓瑕一邊默默喝茶,一邊在心裡想,崔純湛的叔父崔彥昭在朝中也是名聲赫赫,儼然百官領袖的風範。估計不出意外的話,崔家可能馬上又要出一位宰相了。

  「這就算不錯了,你看看陳郡謝家呢?侯景之亂後,竟幾乎滅門了。」又有人議論說。

  也有人持反對意見:「也不盡然,若王家真的衰微如此,王爺又怎麼可能與王家結親?需記得王氏還有一位長房長孫王蘊呢,這位真是文採風流,那長相、那氣派,雖及不上咱們夔王爺,那也是極出色的人物了。而且王爺與他關係也不錯,時常並轡出行,真是日月交輝,每每引得全長安少女傾巢出動,競相觀看心中數一數二的完美夫婿。」

  「這倒也是,都說王蘊大家風範,更難得文武全才,這不,前兩個月他還帶著御林軍的兵馬追擊京郊流寇,大獲全勝,全數斬首而歸!」

  「哎,這事我也知道,」盧雲中說著,又用手勢示意大家靠近一些,刻意壓低聲音,以營造出一種神秘感,「據說,這股流寇與龐勛有關!是他手下一撮死士集聚而來,意圖進京城刺殺夔王爺的!」

  果然這個消息讓眾人都是大吃一驚:「哎喲……可我們怎麼都只聽說是流寇?」

  「自然是朝廷有意隱瞞啊!三年前被斬殺的龐勛舊部死灰復燃,這事泄露出去,豈不是動搖人心?所以,王統領王蘊,他聽說此事後,馬上就帶人埋伏在京郊,半夜迎敵,瞬間就殺了個乾乾淨淨,兵部就地掩埋屍體,只說殺了一批流寇,一絲痕跡都不曾留下!」

  「咦?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嘿嘿,咱在兵部有人!」盧雲中揚揚得意地說,「可別忘記我四姨夫的小舅子對門的錢大就在兵部,據說那次負責埋屍體呢!」

  「誰知道呢!」眾人一致嘲笑他。

  「話說回來,如果王蘊真有這麼厲害,當初那個從小與他定親的黃家女兒,怎麼就是不肯嫁給他?」

  「呃……這個嘛……」

  「是啊,聽說為了不嫁王蘊,黃家女兒還毒殺了全家呢!這嫁給王蘊是有多可怕啊?」

  「那……那可能是黃家女兒瘋了!」

  「無論黃家女兒瘋不瘋,反正我知道王蘊以後娶老婆有點難了。」

  「怕什麼,頂多找個門戶小點的唄!倒是你,你這麼高大偉岸,你娶到老婆了沒有啊?」

  在一群人的鬨笑聲中,黃梓瑕也附和著強笑。

  等眾人笑過,話題轉向其他的雞零狗碎,只有她還捧著自己手中的茶碗,盯著上面的黑陶釉紋,許久都沒有動彈一下。

  一直壓抑在她心裡的那些事情,又經由他人不經意的笑語,如遭受到激流沖刷的死水潭,泛起污濁的沉渣。

  父母去世已近半年了,案件拖得越久,破解的難度就越大,推翻重來的希望就越渺茫。

  而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努力解開面前這個謎案,才有資格得到李舒白的幫助,得到為自己、為家人翻案的機會,洗雪冤屈。

  見她不說話,盧雲中湊上來和她搭話:「崇古,王家那個姑娘失蹤的時候,你也在吧?」

  黃梓瑕點頭。

  他趕緊又問:「聽說王家那個原定要當夔王妃的姑娘,在一千八百個盯著她的士兵眼中,忽然冒出一陣青煙,化為飛灰而去?」

  黃梓瑕頓時汗都下來了,這個,傳言也太玄虛了點兒吧?

  「簡直胡說八道。」她只能這樣說。

  「就是嘛,我就說不可能,」旁邊另一人插上話,「聽說遺體都已經發現了,通身冒著黑氣,周身三丈內聞者必死啊!怎麼可能化為飛灰而去?」

  黃梓瑕更加無語了。她只能說:「刑部與大理寺正在徹查,在官府沒有結案之前,所有的猜測都是錯誤的,請大家不要輕信謠言,以訛傳訛。」

  眾人並沒有放在心上,只嘻嘻哈哈地繼續問她:「聽說王家姑娘死後,趙太妃要把岐樂郡主許配給夔王爺,這是真的嗎?」

  黃梓瑕忍無可忍,只好拱手對那群人說:「抱歉啊諸位,此案還在審理中,一切需要真相大白才能公之於眾。」然後又抬出刑部和王府律,說事情未水落石出之前,閒雜人等一律不得妄加揣測,以免流言紛起,驚擾無辜人等。再說,王府中人更應自律,尤其是要注意口舌是非,此事與王家和王爺都有關,應當謹言慎行。

  眾人都在她之前來到,甚至大部分職位都比她高,但她既是王爺面前的紅人,又被指派參與此案調查,是以大家在她面前還是唯唯諾諾地應了,都不敢不給面子。

  黃梓瑕見自己一番話鬧得大家都沒趣,趕緊給眾人倒茶致謝,贊了這茶真是清香解渴,然後又趕緊藉口還有事就先跑了。

  她走出王府,站在門口仰頭望著天空,想著擺在面前的這個複雜煩亂的案件,正在深思,耳邊忽然有金鈴輕響,有一輛馬車自街的那一邊徐徐而來,在她面前停下。

  她轉頭看去,車上人下了車,朝她致意:「楊公公。」

  她轉頭看去,真是說到曹操曹操就到,難得她站在王府門口發呆,這上王府來登門拜訪的,赫然就是王蘊。

  因族妹新喪,他今天衣飾簡單,一身與這個天氣十分契合的純白素絲單衣,只在袖口和領口綴著天水碧方勝紋,簡潔且雅致。身上的白玉佩以青綠絲絛繫結,手中一柄青玉為骨的摺扇,扇面上繪著一支清氣橫逸的墨竹,更襯出他一身大家世族百年浸潤的清貴之氣。

  時常被周子秦那種大紅大紫鮮明耀眼的衣服刺痛眼睛的黃梓瑕,再一看王蘊這身的搭配,不由得在心裡哀嘆一聲,同樣是公子哥兒,人與人的差別為什麼會這麼大呢?

  王蘊見她鼻尖微有汗水,便隨手將自己手中的扇子遞給她,說:「我正要找王爺知會我妹妹的治喪事宜,既然遇到楊公公了,就煩請你帶我去見夔王爺吧。」

  黃梓瑕見他的扇子一直放在自己面前,她也確實有點燥熱,便接過扇子,一邊扇風,一邊點頭,說:「請進。」

  他們從門口進入,門房一群人已經不再講述京城最近的逸事了,不過一看見剛剛自己口中議論的主角立馬出現在自己面前,個個還是都有點心虛,慌忙站起來,齊齊向他行禮。

  不明就裡的王蘊只掃了他們一眼,面帶微笑就跟著黃梓瑕往淨庾堂去了。

  景毓和景陽正在前廳候著,一邊喝茶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見王蘊來了,景陽趕緊請他坐下,景毓起身穿過小院,向夔王通稟王蘊求見。

  不一會兒,李舒白親自出迎,請他入內。

  黃梓瑕正想著自己要不要跟進去,只見李舒白走到中庭,又回頭斜了她一眼,她只好連奔帶跑地跟上了。

  兩人在西窗前坐下,景陽在庭前陳設好小火爐煮茶,黃梓瑕自覺地幫他們擺好乾淨茶杯,退下到庭前幫助景陽添松枝。

  聽到他們的聲音從窗下傳來,王蘊說:「近日天氣開始炎熱,王爺也知道,我妹妹的遺體又……頗為不堪,所以我們族中已經商議過,三日後便是頭七,我們準備封棺運送至故里,及早入土為安。雖然倉促了,但也沒辦法,如今只能這樣處理。」

  李舒白略一沉吟,問:「墓地可尋好了?」

  王蘊感慨道:「她年紀輕輕,哪有墓地?目前商議著先用她姑母早年在族中墓地上置辦好的一個現成墓穴。至於墓碑,也已經遣人回老家趕緊刻了。」

  李舒白說:「你妹妹畢竟曾受過夔王府的媒聘之禮,三日後我會親自前往致祭的。」

  「多謝王爺。」王蘊感激道。

  王家正在加緊治喪,王蘊那邊事情煩瑣,只喝了一盞茶便告辭了。

  黃梓瑕見王蘊一身白衣,皎然出塵地穿過庭前玉簪花叢,忙抄起自己手旁的那柄扇子,追了上去:「王公子,你的扇子。」

  他轉頭微笑看著她,問:「沒有拿來扇爐子吧?」

  「沒有沒有,」她趕緊打開給他看,「你看,因怕沾染了爐灰,所以奴婢一直揣在懷裡呢。」

  「這時候煮茶,難怪你滿頭是汗的。」他也不伸手接過扇子,只低頭凝視著她說,「你再拿去扇扇吧。」

  她猶豫著,還想舉著扇子到他面前,他卻已經轉身,只微一揮手,說:「先給你用吧,下次還我即可。」

  黃梓瑕站在滿庭玉簪花中,無意識地用手中這把打開的扇子扇著風,一時間卻覺得更煩躁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