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2024-10-01 15:02:49
作者: 肖林軍
冬季的天空一旦被陽光染成了紅色,所有的景物就變得明明朗朗,像從污淖中脫逃出來的心情,在這燦爛之中感受著片刻的美麗。
但勞改農場的人卻無暇體會這些,凌宜生每一次瘋狂的勞動,都會宣洩出內心的一股悲愴。這天他正幹著活,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凌宜生回頭一看,見是原來同宿舍的謝延深,這人已分到了紙板車間,每天要去草場拉一趟草料。謝延深說,你這樣做,會把命搭上的。凌宜生擦拭了一把汗,繼續鏟煤。謝延深說,這裡其實和外邊一樣,充滿了複雜。沒本事的人在外面也活得不輕鬆,有本事的人進了這裡照常自在。你不要以為進了這裡就萬念俱灰,要學會等待。凌宜生對這句話像是明白又不明白,停住說,我看在這裡最好的願望,就是減點刑早點出去,也還不是帶了一身勞改的氣味?有誰瞧得順眼。謝延深哈哈笑道,不見得,你這個人真是太迂了。
對這個「迂」字,凌宜生感到特別熟悉,以前有很多人都這樣說他,現在聽到覺得新奇。難道真是自己的性格和人生觀出現了問題?凌宜生說,我知道你的意思,比如那位。指指那個監工說,當個霸王頭兒,有人孝敬伺候,自以為得意,又有什麼好光榮好炫耀的?還不同樣是勞改犯,總不會等到出去了發一張勞改光榮文憑給你。謝延深說,你火氣太旺,跟你說不到一塊。不過,都是落難的人,算我管閒事勸你一句,在這裡也要動用腦子,不是沒有機會。光下力氣是膿包,笨蛋。我親眼見過幾個累死的犯人,跟狗一樣。謝延深說完就走了,監工向這邊望來,凌宜生鏟起煤塊往車上拋。
做過一些天,凌宜生渾身又酸又痛,動哪兒痛哪兒。望了那堆煤山,感覺像一個黑魔向他獰笑。他心情亂亂的,這哪裡是幹活,分明是折磨人,這個地方確確實實是能夠改造人的,讓人產生害怕,思想徹底改變。想起謝延深所說的話,也有些疑惑,既然他已看透這個「社會」,知道這裡面的「混頭」,為什麼至今還在紙板車間做事,也沒有弄到一個監工的地步?凌宜生決定要找他談談。
一連數天,都沒有見謝延深的影子,等了幾日,遇上一個紙板車間燒鍋爐的人來這兒取煤,凌宜生見過那人幾面,問起謝延深的消息。那人略微一愣說,哎呀,你不說我還想不起來呢。的確是好幾天沒看見他了。凌宜生更感到稀奇,心想不會是越獄了吧。又一想不可能,這麼大的事整個農場都會知道的。那人也看出他的想法,說要逃出去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許是調到其他場地做事了。他這個人腦子還是很機靈的。凌宜生心想,也只有這種可能了。要見謝延深的心情更為迫切。
秋季,天高氣爽。藍天之下的農場,一個一個的草堆直聳而立。這個時候是最容易發生火災的季節,農場出火災是驚天動地的,可以一連片把整個農場的草料燒個精光。一般情況下,勞改犯們也不會去放火,因為他們住的地方被草場團團包圍著,一旦草場著火,隨時可能燒到自己。草料著火大多是從草堆中間自燃而起的,所以每隔一段時間,農場都會組織犯人把整個農場的草堆就全部翻弄一遍,以防中間的溫度過高發生自燃。
胡刀想女人想得發瘋了,撿到一張報紙,把上面一個女明星的相片撕下來貼在床頭天天看。他對凌宜生說,這輩子他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摸一下杜場長老婆的奶子。那女人,絕對稱得上是個尤物。凌宜生此時對女人的感覺不甚強烈,那種生理上的衝動常常被疲倦代替。胡刀說,你若看到杜場長的老婆就知道,沒有男人會不動心。聽得久了,凌宜生耳朵里時常要鑽進那個神奇女人的神奇之處,所有勞改犯都視她為神靈。
終於一天,在操場上散會的時候,眾犯人突然交頭接耳起來,紛紛變得興奮。胡刀用手一捅凌宜生,悄悄說,瞧,杜場長的老婆來了,你看那胸部和屁股。凌宜生向遠處望去,真有個女人在向這邊走來。那女人已經走近了,雖然不是十分的漂亮,但確實如勞改犯們所說的那樣,整個身姿體態都透著一股迷人的韻味。那女人到得眾人面前,微微啟齒一笑,點頭招呼一下。
凌宜生心跳起來,覺得這禮貌是對他的,不知該如何舉動,腳後跟碰到一張板凳,急忙把板凳端到女人面前說,你坐吧。因想不到該怎麼稱呼她,凌宜生只好不去看她,眼睛斜向女人背後的一處景物。聽得女人說,我不坐,我要去表妹家走一趟,改天你們都到我家來玩,我包餃子你們吃。
這話並不是虛言和客套,凌宜生曾聽說,她以前確實給犯人們包過餃子吃。這回他想仔細去看她,女人卻咯咯地笑著,輕盈地從眾人身旁過去,那娟秀的背影讓人產生無限的遐想。女人轉過一處草堆消失而去,凌宜生收回目光,心裡開始出現痛楚。
立秋之後的風起得更大更舒展一些,農場平靜的似一潭池水,凌宜生在這段時間得過三個表揚,屈指算算,大概可以減十來天的刑。凌宜生沒有一點欣喜,反而更覺得時間的漫長,只不過他的煩躁漸漸變成憂鬱,任何性子都是可以「磨鍊」的,改造改造,也就是這個意思。
每天清晨來到農場的大曬坪上,凌宜生像曹操放眼江山那樣縱眺遠處,平原的廣闊會讓他的內心多少有一些豁亮,於時便想,人生起起落落,坎坷一點也許更能增加生存的意義。自此,凌宜生真正「轉化」過來,應了他曾經夢裡所說的改變。後來,直到凌宜生再次見到那個女人時,他才猛然明白,這一切的動力,都是來源於遇見了她才開始有的。
這一天,凌宜生同其他人下完半車煤塊,天上飄起了小雨,見監工不在,便勸說司機把車開到農場堆放廢舊物的倉庫邊去。眾人萬分高興,提議一起打牌。司機從車上拿出幾瓶啤酒說,我也來一個,誰贏了就喝一口酒。
一伙人分作兩堆,坐在倉庫的牆根下玩起牌來。凌宜生玩了兩盤都贏了,猛喝了半瓶啤酒,尿意上來,出去外面的草堆旁撒尿,見不遠處有個人騎單車緩緩駛來,到一處坑窪地摔了一跤。凌宜生正猶豫要不要去幫忙,那個人早已瞧見他,朝他揮手,並「餵」了一聲。
凌宜生只好過去,見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扶著單車立在那兒,渾身是污泥。凌宜生問,怎麼,摔傷了?女孩說,車子摔壞了,你會修車嗎?凌宜生指指身後,說我那邊有事,走不開。女孩央求說,幫我修一下吧,我給你錢。拿出一張五元的票子,盯著凌宜生,又摸出一包煙說,這個也給你。凌宜生看了看煙,把煙接過來,放入了口袋,說有煙就可以,錢不用。女孩見他轉身就走,問道,哎,你去哪裡?凌宜生說,我去跟他們說一聲,你等一下。凌宜生把自行車推到路邊的破亭子下,返身回到倉庫,對眾人說道,你們先玩,那邊有個丫頭的車壞了,我幫她修一修。
有人笑說,心腸這麼好呀,給了你什麼好處?凌宜生說,她答應和我親嘴兒,你眼紅嗎?眾人笑起,凌宜生問司機要了幾把工具,來到亭子下。女孩弄弄身上的泥沙,說麻煩你,真不好意思。凌宜生說,你給了我煙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拆裝了個把鐘頭,女孩坐在邊上的磚頭上看,一會兒問,你也是這裡的犯人?凌宜生頭不抬,說這裡是什麼人,你難道不知道?女孩說,我知道,那你是犯了什麼事,是跟人打架嗎?凌宜生擦了擦手,把那包煙拆開,抽出一根點上,眼睛望著亭外的景色,雨霧蒙蒙,一片迷茫。
女孩說,我以前常來這兒,跟這兒的犯人都很熟悉的。凌宜生問,你不怕?女孩覺得稀奇,說什麼好怕的,犯人也是人。再說,我姐夫在這兒,誰還敢欺負我?凌宜生問,你姐夫是誰?女孩說,杜式雄,杜場長呀。凌宜生丟了半截煙說,你姓楊,楊娣是你姐姐?女孩笑了,說我不姓楊,我姓穆,叫穆小秋。楊娣是我表姐。說著,她把放在地上的煙也拿出一根來抽。凌宜生說,你也抽菸?穆小秋說,好玩,有時心情不好就抽一根。穆小秋笑起來時,一口細碎的白牙露出。她輕輕地吸了一口,又輕輕地吐出來,說,我很少抽,怕給父母親看見,我還在讀大學。凌宜生說,你也會心情不好?穆小秋說,摔一身爛泥巴,車子又壞了,心情能好嗎?要不是遇上下雨,我是要進城去的。
凌宜生邊修車子,邊與穆小秋聊了一會,受她的感染,心情愉快起來。他本是個閒散的人,慣於一切隨遇的浪漫。這時候,他隱隱有種新開始的感覺。正像謝延深說的那樣,要適應所有的事情,再去改變境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