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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2024-10-01 15:02:43 作者: 肖林軍

  凌宜生記不得是怎樣回到高家的。他想對王裕表現出咬牙切齒的恨,卻又全身沒有一點力氣了。心裡唯一盼望的,就是警方能查出王裕的欺騙行為,畢竟他是生意的經手人。在高音面前,凌宜生每天儘量裝得若無其事,絕口不提公司里的半點事情。

  但高音還是聽到了一些風聲,追問凌宜生,他才不得不將前後事因說出。高音氣得要瘋,說我早告訴過你,不要跟王裕這種人來往,你偏不聽,現在終於知道了那天王裕為什麼要請你吃飯了?有那麼隨便的飯吃嗎?給你一點的誘惑,你什麼都忘記。

  凌宜生耷拉著眼皮,像個犯錯事的孩子,只一個勁兒地吸菸,回想幾年前在省城的事情,那次僥倖逃過,現在為了一些簡單的誘惑與面子,又重蹈覆轍。高音已是滿眼的淚水,說你呀你呀,真不像男人,腦子就這麼笨。凌宜生憋了一肚子氣,被高音一罵,惱羞起來,說你吵什麼?大不了去坐幾年牢,我又不連累你。高音說,你竟這樣說,能不連累我嗎?我是你老婆,還有小遲,我們都要遭人家白眼。凌宜生嚷道,那怎麼辦,事情已經到了這步田地,要不我寫份斷絕關係的證明。高音「哇」地哭了,抓起一隻沙發墊子拋過去,說你只會跟我叫板,在外面就沒有一點本事。這段時間你的心思都不在家裡,儘是些見不得人的欲望。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事嗎,你身邊又有哪一個人是好的。凌宜生大聲叫道,我有什麼事,你知道我的什麼事?我今天倒霉,用不著你陰陽怪氣來教訓我。我是不如你,沒有你聰明,你能當局長,我這個工作還是靠你施捨的。我算是醒悟了,這個世界上,什麼老婆朋友,關鍵的時候都要落井下石。

  凌宜生這些話沒頭沒腦的,全是照著自己氣順說,說完後也覺得沒有任何道理。見高音側頭在哭泣,不聲不響出了門,正遇上小可。小可說,表叔,你要去哪?很久都沒見,我過來看看你和嬸子。凌宜生心煩地說,你別叫我表叔。小可一臉疑惑說,怎麼了,表叔?凌宜生拉住小可的胳膊走遠一段,說你嬸子在哭,你不要進去了。接著,把自己發生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

  小可驚得張大了嘴,說,表叔,你也這麼糊塗啊?凌宜生恨恨地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就不習慣這種背後的算計,如果那個人真把我弄進了大獄裡,總有一天,我會找他拼了這條命的。唉,我也真是太笨了。小可不知該說怎樣的話,半晌才安慰說,也別太怪自己了,也許事情不會太糟。凌宜生長長嘆息,說但願如此。

  送走了小可,凌宜生在街上瞎逛,沒有一點目的。直到深夜,想到要面對高音的囉嗦,極不願回去。路過一間髮廊邊,一個長發直直的女子沖他一笑,過來說,老闆要不要坐坐?微晃著身子湊近來。凌宜生斜著眼,看著她低垂的胸口,笑了笑說,你很迷人。女子大喜,一隻手放在凌宜生的肩上說,是嗎,今晚我們就好好聊一聊吧。凌宜生放低聲音說,賒帳可以嗎?女子愣住,凌宜生已抽身離開,在一幢成肩形的樓的拐角處站住,想起王裕的家就在這裡。心裡躥上火來,幾步上了樓,找到一家門敲開,出來一個陌生男人問,你找誰?凌宜生說,王裕住這裡嗎?男人說,早在幾個月前就搬走了。凌宜生問,搬到哪裡去了?男人說不知道。凌宜生沉下心,嘴裡念道,陰謀,原來早就是個陰謀。

  心裡空洞洞地下了樓,見一處公用電話亭,想給高音打個電話,又感到無話可說,免不了是一頓鬥嘴,不如不打。一家店裡的電視正播放足球賽。凌宜生過去看,同時看到王隆才也在那裡。王隆才向他招呼說,這麼晚還在這裡,又和夫人吵架了?凌宜生幾次去李景衛家住,王隆才都知道。因是熟人,凌宜生給他一支煙,和他聊起一些法律上的事。聊完後王隆才說,今晚還去不去李景衛哪兒?凌宜生連忙搖頭說,不去,經常打擾不太好。王隆才說,那就去我那兒吧,我是單身漢。

  不容凌宜生推辭,王隆才攬了凌宜生出了店門。王隆才是個熱心的人,又喜歡藝術,房間裡掛滿了畫,都是古古怪怪的。他以前追過凌燕花,因此凌宜生對他有一份好感。這一天李景衛來,見到凌宜生,叫道,哎呀呀,狡兔三窟,都躲到這裡來了。凌宜生沒心思說笑,告訴他自己目前的境地。李景衛很驚訝地說,怎麼回事啊你?這麼多事。凌宜生自嘲道,這叫在劫難逃。李景衛說,你不是有個局長夫人嗎,她一定可以保你沒事。凌宜生說,你以為她是誰?她不罵我就不錯了。王隆才在旁邊說,找找上面熟悉的人,過問一下還是可以的。李景衛一指王隆才,像突然發現新大陸,說,哎,你不就是律師嗎?王隆才說,律師又不是萬能的,關鍵是現在所有證據都對他不利,有時還要上面的人說一說。

  三人陷入沉默。李景衛突然想了起來,說你還記得方翠嗎,她現在在檢察院工作。凌宜生疑惑,說她是學畫的,怎麼會去檢察院?專業也對不上啊。

  

  提到這個女人,凌宜生心裡有一點痛。李景衛說,有關係的人都可以調來調去,現在有誰是真正的出家人。我是前幾天聽說的,方翠在電腦室搞什麼電腦模擬畫像,也跟畫畫沾點邊。凌宜生問,她結婚了嗎?李景衛說,結了,孩子大概有一歲多了。

  李景衛同王隆才去找方翠,沒找著,方翠正巧出差去了。凌宜生聽了後說,算了,她又不是領導,起不到多大作用。星期六傍晚,方翠突然來王隆才家看凌宜生,凌宜生驚喜之餘又有些慌張,手忙腳亂地招呼她坐下,說真不好意思,麻煩你跑一趟。方翠除了略胖一些之外,沒有其他變化。一樣白皙的皮膚,一樣精緻的嘴巴。只是聽到她開口說話,才讓凌宜生大吃一驚,這個女人已不是原來的方翠了。她說話很客套,不帶一絲隨意,像在公事公辦一件案情。凌宜生的心被揪了一把,由激情轉為失望,暗笑自己笨拙的心思,從做夢狀態中回到開始的情緒,默默對自己說,這個女人已結了婚,千萬不要抱什麼幻想。

  方翠聽凌宜生敘述了事情的前後,表示沒有什麼把握幫助他,只能托人關照一下。待她走後,凌宜生早已心灰意冷。下午李景衛過來,說別急,慢慢總會有辦法的。凌宜生無望地說,凡事自有安排。想想開始的害怕,覺得沒也什麼。坐牢就坐牢,只是對不起高音,不知道她有沒有消氣。待會兒還是回去,跟她好好解釋,省得她擔心。李景衛鬆了口氣說,這就對了,高音是個不錯的女人,以前都是她幫你渡過難關。

  天黑時分,凌宜生正要回去,李景衛接到老婆打來的一個電話。接完電話,驚慌失措地說,宜生,告訴你一件不好的事。凌宜生顯出不在乎的樣子說,什麼事,是要抓我進去牢里嗎?李景衛說,是高音被車子撞了,現在正在醫院搶救。凌宜生腦袋一炸,愣了一兩秒鐘,便衝出門去。在路上,他回想著那次橋上奇怪的感覺,心裡湧上一陣不祥的預兆。

  趕到醫院,高音正處在奄奄一息中,鼻子裡插著輸氧管,嘴巴一動一動的。凌宜生看看醫生,那醫生示意他去和高音說話。凌宜生握住高音的手,輕輕叫著她的名字,高音沒有任何反應。

  在門外,醫生說了一個大概的經過,高音的車是前天與一輛大卡車對撞的,司機已經死了。高音的傷勢也很嚴重,內臟已被破壞,腦組織也受了傷,醫院正在竭盡全力搶救。高音的生命力很強,儘管昏迷,但嘴裡一直都在念著凌宜生的名字。

  凌宜生說,她還能醒過來嗎?醫生說,應該說,活過來的可能性並不是很大。凌宜生怒吼著,怎麼會這樣,你們是幹什麼用的?醫生雙手插著口袋說,你別激動,她能拖多久,要看奇蹟了。凌宜生回到床邊,繼續叫高音的名字。

  一天,兩天,高音終於睜開了眼睛。

  看到凌宜生,高音輕輕地說,你來了。凌宜生使勁點點頭,說這幾天到朋友家住了,是我不好,你別生氣。高音搖搖頭,臉色極蒼白,想說話卻說不出,半張著嘴又昏了過去。凌宜生大叫醫生,醫生和護士趕過來,給高音注射了一支強心針。高音又慢慢地醒過來,凌宜生捧著高音的臉,高音滿眼的淚水,說我對不起你。凌宜生撫摸著高音的頭髮,說你不要說話,你看著我就行。高音說,我想給你生兒子。凌宜生鼻子一酸,眼淚流下來,滴到高音的臉上。凌宜生說,我們有兒子,我很喜歡他。

  高音笑了,眼珠子頓住,手漸漸冷去,嘴巴動了動,再沒說一句話。

  凌宜生抱了高音一夜,離開了病房時,他沒有再回頭,他不忍心再看那具憔悴的屍體,只想在心裡去完美高音的形象。她不是局長,也不是女強人,只是一個普通善良的妻子。天亮時,凌宜生跪在那張給高音畫好的畫像前,淋漓痛哭。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哭,為失去一個愛他的女人哭,也為自己哭。

  凌宜生把小遲託付給了叔叔,他沒有勇氣面對這個孩子,他已堅信自己這回確實是要坐牢了,這種感覺很真實,真實得讓他盼望快點到來。

  檢察院突然派車把凌宜生接去了詢問。因為王裕的失蹤,一切線索都只有從凌宜生身上突破。凌宜生軟弱無力,也不再做申辯,閉著眼睛任憑事態的發展。到第二天早上,兩個年輕的檢察院幹部跟他談話,說他已構成貪污罪和瀆職罪嫌疑,要把他移交到拘留所。凌宜生說,我能不能見一見方翠。其中一個人說,方翠要迴避你的案子。

  在辦手續的時候被耽擱了一下,拖到中午,方翠突然端了碗麵條來到凌宜生跟前,說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吃飽肚子。凌宜生接過麵條默默吃完,方翠坐在一邊,靜靜地看他。一會兒,辦手續的兩個年輕人進來,對方翠說,你走吧。方翠把碗筷拿走,凌宜生低著頭沒有看她。黃昏時,他被帶到了拘留室。

  邁進那道門之後,凌宜生想到這世上的人都是不可信任的,在現實面前,任何交往都很虛幻,像一張薄薄的紙一捅就破,沒有人能幫他。凌宜生咬著指節,掏出口袋裡所有的紙條撕得粉碎,從地上的紙屑里撿起一支折斷的香菸,扯了半截放在嘴裡咀嚼,嚼出一股苦澀的味兒,狠狠吐在牆壁上。

  一個月後,凌宜生被判了八年刑。這年,正是全國嚴打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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