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10-01 14:56:46 作者: 劉震雲

  人運氣來了,門板也擋不住。楊摩西在縣政府種菜三個月,又在縣城成了親。

  延津縣城南街有個「姜記」彈花鋪。「姜記」彈花鋪既軋棉花,也彈棉花;彈花之餘,還把彈出的棉籽兒軋成油,一罐罐擺在貨架上賣;同時也做舊花換新花的生意。「姜記」彈花鋪的掌柜叫老薑。老薑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叫姜龍,二兒子叫姜虎,三兒子叫姜狗。一家人成年累月彈棉,全家男女老少,頭髮眉毛里,皆鑽些棉毛或棉屑。見一人頂著一頭白走來,大家便知道是南街老薑家的人。兄弟三人沒娶親時,老大姜龍和老三姜狗說得著,老二姜虎不愛說話,愛心裡做事,自成一路。五年前,兄弟三人相繼成親,這時誰跟誰都說不著。說不著不是兄弟之間發生了什麼,而是妯娌之間產生了矛盾。老薑加上三個兒子,四股人共同經營一個「姜記」彈花鋪,誰出力多了,誰出力少了;誰得的多了,誰得的少了;派給誰的活兒重了,派給誰的活兒輕了;妯娌之間七嘴八舌。時間一長,兄弟之間也產生了隔閡。人相互一有隔閡,對方便無做得對的地方;同做一件事,本來是為對方考慮,對方也把你想成了另有想法。隔閡雖沒影響「姜記」彈花鋪的生意,但一家十幾口子,把日子過成了一鍋粥。這年陰曆五月初六,姜家的雞和狗鬥氣,狗把一隻雞咬死了。老薑踢了狗兩腳,把雞提到了廚房,讓老婆燉了個清湯雞。一個彈花的人家,平日也是粗茶淡飯,這天中午,飯桌上有了肉。老薑吃了個雞頭,老大姜龍的孩子,老三姜狗的孩子,也眼巴巴看著這雞,老薑便撕下兩隻雞腿,遞給他們。姜虎有個女兒叫巧玲,三歲了,這天在街上玩過了頭,回來吃飯,盆里的雞腿已經沒了。巧玲看到另外兩個孩子一人一隻雞腿抱著啃,便上去搶。姜龍的兒子五歲了,姜狗的兒子兩歲了;巧玲不敢搶大孩子的,便搶姜狗兒子的。姜狗的兒子,「哇」地一聲哭了,但也死死抱著雞腿不放。姜虎的老婆叫吳香香,兜頭扇了女兒一巴掌:

  「有你的,你才吃,沒你的,吃啥?」

  說的就不是雞腿的事了。巧玲張著大嘴,也「哇」地一聲哭了。姜狗的老婆見巧玲搶自己兒子的雞腿,心中已不喜;搶時沒說啥,又見吳香香拿這隻雞腿說事,打巧玲給人看,說了一句:

  「為只雞腿,至於嗎?」

  「孩子不懂事,大人也不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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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便吵起來。一件事又扯出來八件事,有件事又撞到了姜龍老婆頭上,姜龍老婆也加入進來,全家吵成了一鍋粥。老薑忙到街上買了豁嘴老馮一隻兔腿,遞給巧玲,又被吳香香從巧玲手裡一把奪過來,摔到門外,倒是被狗給叼跑吃了。鬧了半下午,不但耽誤了下午軋花和彈花,晚飯做好了,大家也沒人吃。到了夜裡,老薑把姜虎叫到正房,在桌腿上磕著菸袋:

  「全怪我,給你媳婦說說,忘了一隻雞兩條腿,看這鬧的。」

  整個中午吵架,姜虎就是看著,沒有說話,這時說:

  「爹,再鬧你們鬧吧,我是不想鬧了,想靜一下。」

  老薑聽出這話頭有意思,吃了一驚:

  「啥意思?」

  姜虎: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想出去單過。」

  老薑知道這個姜虎,平日不愛說話,心裡主意大著呢。出去單過沒啥,借一隻雞腿,扯到跟爹分家上,看來早就跟爹不是一條心了。這就不是雞腿的事了。老薑也賭上了氣,第二天一早,把姜虎的老舅找來,父子倆也就分了家。姜家除了在縣城南街有座彈花鋪,在西街還有三間門面房,也是老薑他爹留下的產業,一直租給人做豆腐。姜虎另立門戶後,乾脆連棉花也不彈了,由南街搬到西街,收回豆腐坊,改作饅頭鋪;鍋灶倒都是現成的。不願再彈棉不是跟爹分家,捎帶對彈棉也傷了心,而是不願再頂著一頭白在世上走。饅頭鋪起了個名字,叫「姜記饃坊」。相互不住在一起,乾的又不是同一行,倒與爹娘和兄弟徹底脫了干係。一家三口,日子過得雖無在「姜記」彈花鋪殷實,但夫妻兩個蒸饅頭賣饅頭,確也比過去清靜許多。姜虎的身子,從小長得比兩個兄弟單薄,過去在南街彈棉時,姜龍姜狗皆說姜虎奸猾。如今在西街揉饅頭,饅頭揉了兩個月,膀子和胳膊,倒比過去粗壯許多,暴出幾塊疙瘩肉。吳香香有時邊揉饅頭邊說:

  「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離開你的彈花鋪,我也沒餓著。」

  姜虎倒呵叱她:

  「哪那麼多廢話?會不會說點兒有用的?」

  姜虎平日不愛說話,也討厭別人說廢話。啥叫廢話?說些已經過去的沒用的事;啥叫有用的話?張羅些前面的有用的事。做饅頭生意之餘,姜虎又和兩個朋友,一個叫老布,一個叫老賴,合夥到山西販蔥。多一條門路賺錢,姜虎想把饅頭鋪三間房子翻修一番。過去把房子租給人做豆腐,不是人家的房子,人家就不心疼,四壁全讓灶火給燻黑了;燻黑倒沒什麼,牆體全讓火給熏虛了;牆腳也讓槓豆腐的泔水給浸酥了,在屋裡一跺腳,牆上就「撲啦」、「撲啦」往下掉土;房頂也不行了,一下雨就漏,雨停了,屋裡還要「滴答」、「滴答」下上半天。除了翻修舊房,還想蓋出一間耳房。翻舊房,蓋新房,就是張羅前面的有用的事。出門販蔥風餐露宿,比守在家揉饅頭苦多了;但販蔥是長趟生意,比賣饅頭來錢快。一年下來,賣饅頭兼販蔥,姜虎真把三間房子給翻修一新,並蓋出一間耳房。但販蔥也上了癮,雖不再常年出門,趕上茬口,仍與老布老賴跑山西。與親兄弟說不著,路上與朋友倒說得著。這時販蔥就不單是販蔥,還為個說得著。

  前年年關前,姜虎又和老布老賴去販蔥。三人趕著三輛毛驢車,一路說些閒話,七天之後,就到了太原。太原的蔥是雞腿蔥;說是雞腿,像豬肘子一樣肥;嚼到嘴裡扯鼻子辣,辣不說,辣後沒有苦味;販回去搶手。三人販了三車蔥,沒在太原停腳,便往回走,欲趕上延津縣城臘月二十三大集。緊走慢走,三天之後,趕到山西沁源界。這時天變了,颳起北風,接著飄起雪粒。山西的風又冷又硬,和著雪打人的臉;人受凍沒啥,看著拉蔥的驢渾身冒汗,又打著哆嗦,擔心驢被凍病了。趕到沁源縣城,三人望望天,雖離天黑還有兩個時辰,但決意不再趕路,就在沁源宿下。找了個車馬店,把驢拴在牲口棚里,餵上草料,又給它們點上一堆火,三個人開始沿街找飯鋪,欲吃口熱乎的暖和身子。進了幾家飯鋪,皆不如意,不是屋裡冷,就是飯菜貴。最後尋到縣城西關一家賣雜碎湯的小店,看著還乾淨,價錢也公道;屋裡有雜碎湯煮著,也顯得暖和,加上外邊天已經黑了,便在這裡落下腳。但南來北往的生意人,都被天寒阻在了沁源縣,正是吃飯的岔口,店裡坐滿了人。恰好一張桌子上,一撥人吃完走人,姜虎三人便坐在那張桌子前,要了三碗雜碎湯,三十個燒餅。店裡客人多,燒餅在店裡是現成的,現點現上;雜碎得現煮,要一鍋一鍋等。但吃雜碎湯就圖個能添湯,添湯不再另收錢,十個燒餅吃下來,碗裡皆是熱乎的,所以無人先吃燒餅。等了一個時辰,雜碎湯上來,三人埋頭先喝湯。正吃著,又掀門帘進來三個人,兩個男的,一個女的。看看別處無空位,便坐在姜虎桌子對面,也點了三碗雜碎湯,三十個燒餅。聽他們張口說話,聽出兩個男的是山東口音,一個女的是山西口音;聽他們的話頭,似是做販驢生意的。他們等雜碎湯時,男女間開始調笑。不管是聽他們的口音,還是看他們調笑的樣子,那女的不像是誰的家眷,倒像是在路上臨時軋的姘頭。而且那女的不是跟一人調笑,跟兩人都調笑,就更是姘頭了。這種事在路上見怪不怪,姜虎埋頭吃飯,沒太在意;同行的老布天生多事,不禁多看了那女的兩眼。多看兩眼也就罷了,又低頭與老賴嘀咕了兩句,兩人「哧哧」笑起來。正是這嘀咕和笑,對面兩個山東人覺得不是好意,與他們急了。兩個山東人一個個兒高,一個個兒矮,但都粗壯。個兒矮的山東人搶先啐了老布老賴一口,又操著山東腔罵道:

  「媽拉個巴子,瞎嘀咕個啥,身上哪塊肉痒痒了,明告訴爺爺呀!」

  老布低頭不敢再說話,老賴在延津就賴,出門也不怵人,就還了山東人兩句。雙方話越說越多,這時店小二給兩男一女上來三碗雜碎湯。店小二正要勸架,個兒高的山東人後撤一步,抄起一碗剛上的滾燙的雜碎湯,要砸向老賴;老賴也後撤一步,抄起條凳,要與山東人對打。姜虎見要打起來,停下吃燒餅,起身勸架。知道對方是山東人,便不叫「大哥」,叫「二哥」:「大哥」是武大郎,二哥是武松:

  「二哥,怪我這倆弟兄不懂事,出門在外,我替他倆賠個不是吧。」

  沒想到這山東人不依不饒,也是看姜虎身子單薄,說話聲輕,看上去好欺,便說:

  「賠不是行啊,給她叫聲媽。」

  指了指旁邊的姘頭。但山東人把姜虎想錯了,接下賠的不是雙方各干各的;就是不接,撇下姜虎,你們再接著吵;讓姜虎給一個姘頭叫媽,惹惱了姜虎。惹惱姜虎,比惹惱老布老賴事還大,姜虎不再囉嗦,一腳踢掉那山東人手裡的湯碗,一把揪住他的頭髮,將他的頭「咣咣」往桌面上磕,直磕得血流滿面,還不住手。個兒矮的山東人驚了,那個山西姘頭也驚了,老布老賴驚了,店裡吃飯的人全驚了。沒想到這麼單薄的身子,藏著那麼大的脾氣和勁頭。接著令人沒想到的是,血流滿面的山東人,身上藏著刀子;一開始被磕頭猝不及防,接著被磕暈了頭,沒有反應;待回過神來,突然從腰裡掏出一把刀,一下捅進姜虎的胸腔里。待拔出刀來,血「忽」地一聲,噴了一牆。老賴老布見姜虎倒了,只顧去拉姜虎;回過神兒來,兩個山東人和那個山西姘頭,早已跑得無影無蹤。出門去尋,只見茫茫一片黑夜,天上已飄起大雪。姜虎在地上喘了一陣氣,頭一勾死了,地上又淌出一大攤血。老布老賴也拉著雜碎湯店主到縣政府報了官,但兇犯不是本地人,既不知他們的名姓,又不知他們是山東哪州哪縣人,只聽出一個口音;一個山西姘頭,也是四海為家;腳在人身上長著,哪裡捕去?老布老賴也是無奈,在沁源停了三天,只好將姜虎的屍首拉回了延津。老布又與老賴商量,瞞下姜虎的死因,不說是老布老賴在山西惹了禍,只說是姜虎在沁源與人發生了口角,打鬥起來,被對方捅死了。去山西販蔥時還是一大活人,回來是一具屍首。姜虎的老婆吳香香,抱著孩子,哭昏過去好幾次。時逢年關,門板上本該貼鮮紅的對聯,現在換成了白色的燒紙。

  姜虎死後,吳香香成了寡婦,一個人在饅頭鋪揉面。有姜虎在,雖然姜虎不愛說話,走來過去,饅頭鋪也顯得熱鬧;剩下一個寡婦,屋子裡頓覺冷清。對南街姜家而言,兒子一死,兒媳似乎成了外人。老薑加上姜龍姜狗,皆以為吳香香會改嫁;兒子死了可惜,兒媳改嫁沒啥可惜的,新翻蓋的饅頭鋪可以落回自家手裡。吳香香本也想改嫁,丈夫死了,自己還年輕;但一個寡婦帶一個孩子,一時尋不到合適的茬口;同時看出姜家盼自個兒改嫁,圖的是個饅頭鋪,反倒賭上了氣,繼續在縣城西街蒸饅頭。人要一賭上氣,就忘記了事情的初衷;只想能氣著別人,忘記也耽誤了自己。一年過去,姜家見吳香香還沒動靜,老薑倒沒有什麼,媳婦是外人,還有孫女巧玲呢;但姜龍姜狗有些著急,二人本不對付,現在聯起手來,要把吳香香趕走。趕走並沒公開趕,公開趕也說不出口,而是等到每個月的後半月,每天的後半夜,天上沒了月亮,縣城睡得正熟,他們由南街溜到西街,爬到饅頭鋪房上,跺腳嚇吳香香。一開始是兩人一起跺,後來一人一月輪著;人照樣嚇得著,兩人也有歇著的時候。但他們又把吳香香想錯了,不嚇吳香香,吳香香倒可能改嫁;這麼一嚇,吳香香橫下心來,不談改嫁的事了,倒把個「姜記饃坊」,改成了「吳記饃坊」。但天天夜裡擔驚受怕,也不是長事,便想招一個女婿,來支撐門面。試著尋了幾個,也沒合適的。模樣,脾氣,相互是否說得來,單講一條遍地都是,幾樣湊到一起就難了。要麼這人脾氣好,但生性窩囊,撐不起門面;要麼這人脾氣犟,但又犟過了頭,吳香香害怕招了這個女婿,自個兒降不住他,饅頭鋪沒成姜家的,又成了他的。也碰到一個合適的,鞠家莊一個姓鞠的,正好老婆死了,是個外場人,是個大嗓門,說起話來,既不怕事,又知道讓著吳香香,但他帶著三個孩子,一成親,別的不說,先要養活三個外人。吳香香又猶豫下來。這時吳香香感嘆,世上最難吃的是屎,世上最難尋的是人。於是事情不上不下,在那裡懸著。一懸就是一年多。一懸一年多對吳香香是苦事,但一年多後,事情在茬口上,就碰上了楊摩西。

  楊摩西已經在縣政府種了四個月菜。楊摩西過去沒種過菜,但他自小在楊家莊長大,沒吃過豬肉,見過豬跑。陰曆二月一開春,凍土一化,楊摩西便在縣政府後院,給縣長老史的一畝三分地上糞。上過糞,便開始翻土。縣政府不養牲口,一畝三分地,是楊摩西用鐵鍬一杴一杴掘出來的。接著用鐵耙打坷垃,將地耙平。接著撒種。按縣長老史的意思,種了些茄子、豆角、蘿蔔、菠菜、辣椒、蔥、蒜、荊芥等。地的四角,又種了些絲瓜和葫蘆。接著挑水灌苗。苗出來,草也出來了,接著拔草。接著鬆土保墒。三個月下來,楊摩西覺得在縣政府種菜,比過去沿街挑水還累。沿街挑水有活兒就干,沒活兒就歇著,現在只要一到一畝三分地,從早到晚,手閒不下來。但累歸累,心裡卻鬆快許多。過去挑水是他等活兒,現在種菜是活兒等他;幹活兒再累,也比找不著活兒強。另外,在縣政府種菜,時間上可以自個兒做主。過去沿街挑水,何時挑水,挑多少水,全聽主家的;現在一天到晚手雖然不停,但先幹啥後幹啥,全由自個兒主張,只要把一畝三分地種好就行了。人一自主,心裡又鬆快許多。吃的也比過去強。過去沿街挑水,活計沒個著落,天天飢一頓飽一頓的;現在雖是一個種菜的,也算縣政府的屬員,一天三頓,到點就去伙房吃飯。每天不用操心吃的,也讓人放下一條心。縣政府的科員,有四十多人;大家在伙房吃的時間長了,人人都說伙夫老艾做的飯難吃,就會燉個雜燴菜,把肉片和許多雜菜放到一個鍋里亂燉。楊摩西剛吃,卻覺得老艾的雜燴菜好吃,好在油水大,有嚼頭。三個月下來,大家都說,種菜的楊摩西,比剛來時胖了許多。唯一不如過去挑水處,是跟縣政府的人相處,要比一個人挑水難。過去在蔣家莊老蔣染坊挑水,十幾個人,楊摩西就覺得應付不過來;如今縣政府四五十口子,個個又比染坊的人要刁。縣政府其他差員見楊摩西是新來的,像老蔣染坊的內蒙古人老塔一樣,皆有些欺生。楊摩西種菜就忙得腳底朝天,還有人白支使他跑腿送信,去街上買煙買酒,或喚他搬桌挪櫃;連伙夫老艾,三天有兩天,也喚他去街上買油買醬,或到十字街頭扛一簍饅頭。楊摩西除了是個種菜的,等於還是個打雜的。楊摩西肚子裡也罵這些人不是東西,但知道種菜的差事來之不易,加上這幾年與人打交道多了,長了記性,除了不與人拉幫結派,招惹是非,也學會了吃虧。人支使他,他便放下種菜的活兒,替人去干分外的雜事;肚子裡罵人,面上不帶出來,仍樂呵呵的。縣長老史招他來本為種菜,為自個兒韜光養晦,現在看一件事變成了另一件事,楊摩西被人支使得像個陀螺,老史既沒對大家發火,也沒對楊摩西發火,只是搖頭一笑。笑不是笑楊摩西,而是笑大家。大家看似欺負楊摩西占了便宜,其實是幫了楊摩西;楊摩西看似吃了虧,其實是占了大家的便宜,只不過大家和楊摩西沒想到這層理兒罷了。三個月下來,縣政府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種菜的「摩西」嘴雖然有些笨,但手腳勤快。在縣政府幹差的人都有些刁,刁人之中,楊摩西不憑別的,就憑一個手腳勤快,倒在縣政府立住了腳。啥叫韜光養晦,從楊摩西和大家的關係上,老史已經韜光養晦。

  老史閒的時候,也背著手到菜園子裡轉悠。楊摩西除了種菜,還自作主張,在前院的空地處,刨坑種了兩溜兒馬蘭和美人蕉,每天澆水。老史當初招楊摩西來,是因為他會舞社火,把個閻羅舞得與眾不同;閻羅掌管著天下的生死簿,閻羅讓你一更死,小鬼決不等二更;現在看閻羅只會撅著屁股幹活兒,全沒了社火中的威風模樣,問起話來,有一說一,決不由一扯到二;老史又笑了。楊摩西與老史有一說一,不扯廢話,並不是像對縣政府的差人一樣,說話辦事都留著心,而是因為老史是縣長,又不苟言笑,見了老史,有些害怕,沒說話身子先哆嗦,哪裡敢再囉嗦?這點差別,倒被老史忽略了。一天老史又踱到後花園,站在美人蕉前,看楊摩西弓著身子鋤地。看了半天,突然問:

  「摩西,你整天種菜,腦子裡都想些啥?」

  這也是楊摩西怵老史的地方,問起話來,話題都是突如其來;他所問的,都是你事先沒想到的。楊摩西站直身子,愣在那裡想了半天,答:

  「沒想啥。」

  老史:

  「你不說實話,人在干東的時候,都在想西。」

  楊摩西又愣住想,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什麼:

  「有時候會想起羅長禮。」

  接著將喊喪的羅長禮的底細,本是一個賣醋的,最會喊喪,如何嗓門大,如何會調停場面,一五一十,來龍去脈,跟老史講了;在世上活了二十來年,他最喜歡那一喊。老史聽後,倒愣在那裡。愣不是愣羅長禮,而是愣楊摩西;一個種菜的,原來也喜歡世界上一喊;加上楊摩西在社火里扮閻羅,閻羅喜歡一喊喪的,二者都跟死人打交道,一前一後,交接倒也方便;愣過,又搖頭一笑。

  但四月十六這天,出了一件事,讓老史改變了對楊摩西的看法。老史當縣長的時候,室內還沒廁所,縣長夜裡撒尿,照樣得用夜壺。老史平日不苟言笑;不苟言笑的人,一般背地裡都有些好色。老史也不例外。一個人好色不算啥大毛病,但老史的好色,又與眾不同:他不好女色,單好男色。好男色也沒什麼,問題是他不好生活中的男色,單好戲中的男色。老史愛看戲,原因也在這裡。看著是去看戲,戲也看,主要是看戲中的男旦。老史當縣長的時候,戲中的女角,大部分還是俊俏的男生裝扮。老史打小生長在南方,不喜五大三粗的北方男人;北方男人扮起女角,舉手投足,挾肩提胯,馬上會露出馬腳,故不喜河南梆子等北方戲;年輕時在蘇州上過學,中意小巧玲瓏的蘇州男旦,於是把錫劇千里迢迢引到延津;南方也有諸多劇種,只是錫劇中的男旦,扮相比閩劇越劇等,更加像女人罷了。不是女人,勝似女人。從蘇州引來的錫劇班子,當家的男旦叫蘇小寶,十七歲一孩子,長得玲瓏剔透,戲台上風情萬種,卸了裝又不苟言笑,又對老史的心思,故在錫劇班子中,引的是這一班而不是另一班。天天到戲院也就是老詹的教堂去看錫劇,也就為看個蘇小寶。去年年底,老史不看錫劇看社火,不是因為看錫劇看厭了,恰恰是因為蘇小寶在蘇州的老舅死了,蘇小寶趕回蘇州奔喪,老史覺得戲台上一下空了,這才抽身出來,看萬民舞社火。老史不看社火,還發現不了楊摩西;楊摩西能進縣政府,以為該感謝社火,其實應該感謝錫劇中這位男旦蘇小寶;接著應該感謝蘇小寶的老舅,死的是個時候。蘇小寶奔喪回來,老史又接著看錫劇。除了看戲,戲後,老史還把蘇小寶叫到縣政府他的住處,兩人一待一夜。縣長和一個男旦來往,看上去有些不雅,但這裡不涉及救國救民,頂多又像當年另一位縣長老胡愛做木匠活一樣,是一種個人嗜好,所以從省長老徐到專員老耿,聽後也是一笑。大家或許以為老史和蘇小寶幹了什麼,其實老史和蘇小寶一夜待下來,並不上床做什麼,就是在一起說個話。說話也不用嘴,而是用手,兩人對面坐著,在下圍棋,講的是個手談。就是扯到淫上,老史的做法也與眾不同,講的不是做,而是個「意」啊。只是要求蘇小寶,手談時也不卸戲裝和臉上的油彩罷了。老史和蘇小寶手談,也不是天天談,天天談就把人累著了;而是十天一談,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不急不緩,倒也怡然自得。雖然他們關在屋子裡是手談,但外人並不知其中的底細,以為他們在一起什麼都幹了。一男一「女」,在一個房子裡關了一夜,要說兩人啥都沒幹,別說別人不信,整個縣政府的人都不信。但大家信不信,老史並不在意,平日見人,仍是不苟言笑;正因為仍不苟言笑,老史的下屬,反倒更加怵老史。怵不是怵他是縣長,而是不知道他的路數。

  四月十五這天晚上,老史又去戲院看戲。戲完,回到縣政府住處,老史又和穿著戲裝的蘇小寶手談。房外的月亮好大,但兩人的心思都在棋中,對外面並無留意。從深夜手談到天亮,兩人竟手談出一盤奇局。這棋局的名字叫「風雪配」。雖是和棋,但布局之奇特,機關之巧妙,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事先並不有意,也是隨機應變,待到棋終,突然出現了大境界。整個棋局雖風雲密布,但天蒼蒼,地茫茫,黑白之間,楔榫連接,出現了天作之合。這種天作之合,許多人手談了一輩子,也無遇到過;或許快接近了,又擦肩而過。手談並不為個輸贏,為輸贏者皆是俗物,而為手拉手共同去一個過去沒去過的地方。不為手談,不為棋局,為了這天作之合,兩人第一回有了肌膚之親。親也沒親別處,就是一個抱頭痛哭。兩人日常都不苟言笑,為了一盤棋,竟共同大放悲聲。他們的大放悲聲,也不像別人一樣吼喊,直哭得哽哽咽咽,相互拭淚罷了。正是這樣抽抽噎噎,兩人才能哭到深處。

  縣政府有一個掃地的叫老甘,老甘長個大腦袋,說話聲大,像敲鑼。在縣政府四十多個屬員中,楊摩西私下跟老甘走得近。兩人走得近並不因為一個是掃地的,一個是種菜的,地位相仿;或縣政府四十多人都刁,就老甘不刁;而是老甘雖是一掃地的,卻喜歡教誨人。別的文案書記都是刀筆吏,老甘跟人搭不上腔;楊摩西是一種菜的,又是新來的,老甘便找到了白話的地方;楊摩西新來,對縣政府的方方面面都不熟,正好需要人指點;兩人一拍即合,常在一起說話。四月十三這天,老甘在鄉下的老婆生了個兒子,老甘要回家擺酒席,掛了七天假。臨走時,來到菜園子,唉聲嘆氣。楊摩西不解:

  「生個兒子該高興,咋愁眉不展的?」

  老甘:

  「不是兒子的事,我一走,對這裡不放心。」

  楊摩西:

  「不就一個掃地嗎?我替你掃就是了。」

  老甘:

  「要是掃地我就不說了,關鍵是縣長的夜壺。」

  原來縣長老史的夜壺,每天清晨歸老甘倒。有時老甘也把夜壺提到菜園子裡,用縣長的尿澆菜。老甘:

  「把縣政府的人想遍了,交給誰,我都不放心。」

  楊摩西:

  「不就一個夜壺嗎?我替你倒就是了。倒完,刷乾淨,我再給放回去。」

  老甘:

  「你倒是個老實人。可你耳朵管用嗎?」

  楊摩西愣在那裡:

  「啥意思?」

  老甘拉楊摩西坐下,開始一五一十說夜壺的事。原來這倒夜壺不只是個倒,也講個時辰;講時辰不是倒尿也圖吉利,而是要不早不晚,趕到縣長老史剛剛起床;老史還沒起床,你進去倒夜壺,打擾了老史睡覺;老史起床了,你沒及時倒,讓一個夜壺在臉前擺著,也不是個事;老史還沒起床,你就得在窗外候著;聽到裡邊有響動了,忙進去倒夜壺;不早不晚,趕個恰如其分。老甘說完,楊摩西聽明白了:

  「我每天起早點兒,在縣長窗下候著就是了;聽到動靜,我馬上進去。」

  老甘嘆口氣:

  「也只好這樣了,千萬不可大意。」

  從四月十四這天,楊摩西種菜之外,又多了一個差事,給縣長倒夜壺。十四這天一早,天剛蒙蒙亮,楊摩西就去縣長老史窗前候著。候了一個時辰,聽到老史在裡邊咳嗽,楊摩西忙進去提夜壺。老史看他進來,倒一愣:

  「啥事?」

  楊摩西:

  「替老甘倒夜壺,老甘老婆生孩兒了。」

  老史也沒在意,楊摩西提著夜壺就出去了。十五早起倒夜壺也很順利。但老甘走時忽略了,他走的這七天,跨一個陰曆十五;十五晚上,是老史跟蘇小寶在一起手談的日子;十六早起,倒夜壺要待蘇小寶走後。老甘沒交代,楊摩西也不明其中的底細。十六早起,又去老史窗下。待到窗下,正是老史和蘇小寶相擁在一起,抽抽噎噎之時。楊摩西聽到屋裡有響動,以為縣長老史起床了,也沒多想,推門就進去了。待進去,看縣長和一個塗著彩臉穿著戲裝的戲子摟在一起哭,嚇了一跳,不禁「啊」了一聲。他這一「啊」不要緊,把老史和蘇小寶驚著了。雖這擁是因為棋局而不是別的,但在外人面前,蘇小寶首先清醒了,從沒去過的地方,一下回到了眼前,推開老史,面向牆站著。老史回頭看到楊摩西,心中還有些恍惚;待也從恍惚回到清醒,不禁大怒。怒不是怒楊摩西看到了這場面,而是怒他和蘇小寶還沒有哭到深處;這回哭不到,也許永遠沒這個機緣了;本來能走得更遠,到一個從來沒去過的地方,現在因為楊摩西突然撞進來,一切都半途而廢了。氣惱之下,老史有些語無倫次,沒問楊摩西,倒問蘇小寶:

  「咋回事?」

  蘇小寶面壁不回答。楊摩西已嚇得渾身哆嗦,倒是替蘇小寶說:

  「我來倒夜壺。」

  因為一個夜壺,讓天作之合半途而廢,老史更氣了。平日他不苟言笑,現在也仰著脖子喊:

  「你給我滾!」

  楊摩西跟斗流水,逃回到菜園子,夜壺也沒倒成。楊摩西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以為老史要辭他,但老史過後也沒辭他,只是從此之後,不再跟楊摩西搭話。楊摩西以為老史對他手下留情,豈不知縣長老史,從來不對人手下留情,只不過這氣生得有些大,生氣不只對楊摩西一個人;禍是楊摩西惹的,老史由楊摩西起,突然對全世界失瞭望。一個閻羅,在社火中還與眾不同,到這個世界種菜,昏頭昏腦,也和大家差不多;或者,對眼前這個世界,老史失望的不是一個人,而是整個大家。辭了楊摩西,換一個種菜人,也不會比楊摩西或他愛「干政」的表叔好到哪裡去;失望之下,沒換楊摩西。但楊摩西不知道老史是咋想的,雖然人還留在縣政府,開始誠惶誠恐;每天種菜時,總覺得頭上懸著一把劍,剛進縣政府的時候,心裡也沒這麼怕。也是將功補過的意思,種菜的時候,倒更加勤謹;縣政府其他屬員支使他,也跑得更歡了。也是禍兮福焉,正是伙夫老艾支使他三天兩頭去十字街頭買饅頭,讓楊摩西認識了吳香香。楊摩西過去挑水時,也認識吳香香。吳香香除了在縣城西街「吳記饃坊」蒸饅頭賣饅頭,也到十字街頭做生意。冒著蒸汽的饅頭籠子上,插著「吳記饃坊」的幌子。楊摩西哪天挑水少了,身上缺錢,便到縣城北關「老冉粥鋪」喝粥,只喝稀的,不吃乾的;哪天挑水多了,身上有了余錢,也到十字街頭買過吳香香的饅頭。但現在買吳香香的饅頭,和過去又有不同。不同不是說過去就買一個人的饅頭充飢,現在縣政府四五十口人吃飯,饅頭一買就扛一簍;而是身份與過去不同。吳香香過去賣給挑水的楊摩西饅頭,並無留意他;現在見縣政府的楊摩西來了,心裡便留了意。留意還不是從現在開始,而是四個月前縣城鬧社火時,她和大家一樣,注意過這個閻羅,注意過這個閻羅與別的閻羅不同。但當時也就是個注意,沒想過把自己跟一個舞社火的連在一起;現在這個閻羅成了縣政府的屬員,她才知道他不單會舞社火。楊摩西過去挑水時,街上從事五行八作的人,皆沒拿他當回事;現在見他進了縣政府,而且是縣長老史看上的人;大家只知道他被老史看上,不知道老史又看不上他了;大家看楊摩西,又與過去不同。十字街頭的饅頭攤旁,是鞋匠老趙的攤子。楊摩西挑水時,走路磨鞋,三天兩頭到老趙的攤子補鞋。因賒過兩回帳,老趙生了氣。楊摩西再去補鞋,老趙總黑著臉:

  「我這是小本生意,可得先交錢。」

  不先交錢就不補鞋。現在楊摩西種菜也費鞋,去替伙夫老艾扛饅頭,有時順便到老趙攤上補鞋,老趙不但先補鞋,補過鞋也不收錢。楊摩西要交錢,老趙還急:

  「兄弟,罵我呢?費我個啥?也就是個手藝。」

  或:

  「怕我有事找你?」

  久而久之,吳香香便對楊摩西動了心。接著打聽楊摩西的底細,又有些失望。原來他除了挑過水,以前還破過竹子,染過布,殺過豬,做過豆腐,所有幹過的,皆是些粗活,他家是楊家莊做豆腐的人家,心裡一下涼了半截;又聽說楊家和秦家莊東家老秦家是親家,楊家的身份又往上長了一截;又打聽出楊摩西是與家裡鬧翻了,孤身一人跑了出來,除了有個身子,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心裡又涼了;但正是孤身一人和在縣政府當差,又讓她動了心。如楊摩西仍在挑水,她只是找了個挑水的;如今楊摩西在縣政府,與楊摩西成親,就不單是與楊摩西成親,背後還有座大靠山,正好支撐門面;那時「吳記饃坊」的饅頭,就不單姓「吳」,還姓「縣政府」,倒跟當初楊家莊做豆腐的老楊、馬家莊趕大車的老馬讓楊百順的弟弟楊百利上「新學」,接著進縣政府的想法一樣。還有孤身一人,如是嫁給楊摩西,他房無一間,地無一壟,是件壞事;但對於招婿,卻正好合適,招過來的只是一個人,沒有另外的麻煩;正因為房無一間,地無一壟,自己才能高他一頭。

  這天下午,楊摩西正在縣政府後院菜地捉蟲子。也是以前沒種過菜,只知道賣力,不知其中的訣竅。不管是茄子、豆角、菠菜、絲瓜或葫蘆,苗出來之後,長勢都不錯;但菜葉長到巴掌大時,生了蟲子。蟲子將葉子吃出一個個窟窿。縣長老史到菜地來轉,看到一片片被蟲吃的葉子,便皺著眉搖頭。菜長蟲本屬正常,但放到過去正常,自從打散老史和蘇小寶的哭泣,楊摩西自個兒先覺得犯了大錯,看老史皺眉,怕由一個蟲子,再節外生枝。自個兒過去沒種過菜,找不到病因,慌忙到城外老龔的菜園,向種菜的老龔打聽。頭一回老龔沒理他;第二回,給老龔買了一包菸絲,老龔才告訴他,蟲子生在現在,禍根卻是上糞時做下的。原以為多上糞菜會壯,誰知雞糞上多了,也會生蟲;根治的辦法倒簡單,往地里埋菸絲。菸絲一發酵,蟲卵聞到,立馬就死了。楊摩西只好停下其他活計,買來菸絲往地里埋。治過蟲卵,又一隻一隻,去捉葉子上剩下的成蟲。白天捉一天,夜裡還打著燈籠翻菜葉子。過去吃飯是在伙房,現在將飯從伙房打回來,馬不停蹄,邊吃邊捉。五天沒有離開縣政府後院。這天吃過中飯,挨個翻茄秧的葉子;茄秧又比豆角、菠菜、絲瓜和葫蘆招蟲子;茄子又種得多,占到四分地,豆角、菠菜、絲瓜和葫蘆諸菜,皆占到三分二分不等。直捉到夕陽西下,突然有人在背後喊:

  「摩西,跟你說句話。」

  楊摩西扭頭,見縣政府後牆外,有人探個頭,仔細一看,是縣城東街牲口牙子老崔。楊摩西又彎腰捉蟲:

  「正忙著呢。」

  老崔:

  「這話不聽,你可別後悔。」

  楊摩西:

  「我正後悔著呢,當初不該上這麼多雞糞,也不該種這麼多茄子。」

  老崔:

  「這事比雞糞和茄子大,給你說個老婆。」

  楊摩西這才想起,老崔除了是個牲口牙子,閒時還給人說媒。有人說親是件好事,但楊摩西平日與老崔並無交情,過去挑水時,兩人見到,老崔總拿他打鑔,以為老崔從縣政府牆後過,又順便拿他開心,說不定院牆背後,還藏著一幫閒人,等著看楊摩西的笑話呢,便說:

  「聽說你娘死了,把這媒說給你爹吧。」

  又蹲下身子捉蟲,任老崔在牆外喊,再不回頭。老崔終於急了:

  「日你娘,給你說媒,你倒端上了。」

  又罵:

  「給大戶人家說媒,成不成,還吃頓酒席,今兒倒好,熱臉貼了個冷屁股。」

  又罵:

  「讓你托大,我馬上退了這親。不說這媒我死不了,你照樣打你的光棍。」

  又雜七雜八說了許多。楊摩西聽罵聲越來越遠,扭臉,院牆上的人頭不見了;起身跑到牆前,見牆外的老崔,罵罵咧咧,順著津河,已走出一箭之地。老崔不罵不走楊摩西覺得是拿他打鑔,一罵一走,楊摩西覺得這事有些門道,忙翻院牆出去,追上老崔,一把拉住他:

  「叔,把話說完。」

  老崔倒端上了,掙著身子:

  「放手,我還有事。」

  見老崔拿糖,楊摩西知道事情又有了幾分:

  「叔,今天無論如何,咱爺倆兒得喝一盅。」

  老崔掙著:

  「放手,真有事。」

  但也半推半就,腳下隨楊摩西走。兩人拉拉扯扯,來到津河橋下,一個叫「鴻膳成」的飯館。「鴻膳成」有個廚子叫老魏,當年楊百利和牛國興拿他「噴」過「空」,老魏愛夜遊,夜遊時,在墳場碰到一個白鬍子老頭,白鬍子老頭趴到他耳朵上說過兩句話,老魏回來,炒菜時老哭。也可能以前哭過,現在不哭了;過去他當廚子,現在不當廚子了,當酒保。老魏與老崔和楊摩西皆認識,想著一個販驢的,一個種菜的,到飯鋪只是吃碗燴麵;沒想到兩人坐下,楊摩西點了一盤大塊牛肉,一盤鹵羊雜,每人一個醬兔頭,外加四兩白酒;便知二人有事。酒菜上來,老崔和楊摩西先吃了一陣。楊摩西過去沒跟老崔在一起吃過飯,吃起飯來,才知道老崔不愧是個販驢的,走南闖北,飯量大,三盤葷菜,轉眼間見了盤子底,酒壺也空了。楊摩西又叫了兩海碗燴菜,外加三兩白酒。燴菜里有白菜、豆腐、海帶、豬肉片子,熱氣騰騰端上來,老崔又吃了一陣,喝了一陣,終於放下筷子,掏出火吸菸。楊摩西這才問:

  「叔,女方是誰呀?」

  老崔這才說出了吳香香。吳香香托人說媒,一開始找的不是販驢的老崔,而是縣城東街的媒牙子老孫。托老孫時,給老孫提了一隻羊腿。老孫一開始答應了,後來了解其中因由,吳香香招婿的背後,還藏著與姜家的積怨;積怨的背後,又藏著饅頭鋪一座家產;姜龍姜狗兄弟倆,皆不是省油的燈。這就不是一樁媒情事了,裡面還藏著一個火藥桶:說得好,成全了別人;說不好,引爆了火藥桶,炸著了別人,也傷著了自己。但一下把這媒退回去,又把事情挑明了,也得罪人;便假裝腸胃疼,出不得門,把這樁婚事和羊腿,一起托轉給老崔。老崔平日是個驢販子,販驢之餘才說媒。老崔販驢是把好手,因說媒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功夫不到,十樁有八樁說不成;說不成倒沒什麼,往往又說出些另外的蹊蹺。去年縣城北街「豐茂源」和「濟世堂」李家的兒子李金龍,與秦家莊東家老秦家姑娘秦曼卿的婚事,就是老崔撮合的;後來因為秦曼卿缺一隻耳垂,婚事發生了變故,秦曼卿就嫁給了楊摩西的哥哥楊百業。老崔說媒的功夫雖然不到,但愛和專門說媒的老孫平起平坐;老孫嫌他不知高低,也是設一個套讓他鑽,讓他在南牆上碰個壁,知道一下說媒的深淺。老崔正是因為功夫不到,沒估算出這樁婚事背後的危害,只估算了一下男女雙方,覺得是樁易說的媒,便收下羊腿,來找楊摩西。賣饅頭的吳香香,楊摩西倒不陌生,五短身材,小眼小嘴,疙瘩鼻,眉心有一粒紅痣;長相不能說俊,但她皮膚白,像剛出鍋的饅頭一樣白,也是一白遮百丑,倒又透出另一種姿色。紅痣長在黑臉上,就是一粒老鼠屎;但紅痣長在白臉上,就是一粒小櫻桃。楊摩西也知她是一個寡婦,帶著一個孩子。買饅頭見過,但從無把她和自己連到一起想過,現在不由愣在那裡:

  「這事我可沒想到。」

  又問:

  「叔,有啥說法不?」

  老崔飯量大,酒量卻不行,七兩酒下去,臉像紅布一樣,已有些醉意。老崔一醉,愛跟人說知心話,這一點和楊家莊賣豆腐的老楊有些相像,身子伏在桌子上,一把抓住楊摩西的手:

  「除了是你,換個人,我不管這閒事。」

  一聽就是醉話,過去兩人並無來往,沒存下這情誼;何況剛剛罵過人,轉臉又拉人的手。但楊摩西不論貴賤,先接住這手:

  「叔,等事兒成了,侄子少不了還得登門孝敬您。」

  老崔一聽這話急了,拍著桌子:

  「啥意思,罵我?好像我圖你東西。」

  楊摩西:

  「叔,我不是這意思,我一種菜的,就是孝敬您,還能孝敬個啥?說的是個意思。」

  老崔這才將身子收回來,揮著手說:

  「要說說法,這樁婚事可不簡單,處處有說法;但別的說法,我都替你擋了回去,單有一條,我做不了主。」

  楊摩西:

  「啥?」

  老崔:

  「這樁婚事,不成也就算了;如果成,不是你娶她,而是她娶你,算是入贅。」

  楊摩西愣在那裡。別人結親都是男娶女,這裡結親卻是女娶男,一切得倒著來。楊摩西剛要說什麼,老崔瞪著眼睛:

  「這還不算,你要願意,還有說法。」

  楊摩西:

  「啥?」

  老崔:

  「既然是入贅,就得改姓,你不能姓楊,得姓吳。」

  楊摩西又吃了一驚。別人結親皆是名正言順,自己結個親,還得改姓。兩個說法加在一起,楊摩西有些蒙,在那裡犯了考慮。見他考慮,老崔一下又急了。老崔給人說媒不單圖個吃喝,或圖些東西,這是他與專業說媒者老孫的區別;東西之外,主要圖個說,過個嘴癮。販驢時老說驢,回頭便想說說人。但這嘴癮有時能過,有時不能過。像上次「豐茂源」和「濟世堂」李家和秦家莊老秦家的婚事,他夾在中間,不但說不上話,還受了不少夾板氣。但在楊摩西這裡,他覺得可以居高臨下白話,甚至可以把在它處受的氣找補回來;或者說,楊摩西一口答應下來,他倒有些失望;見他猶豫,倒給他白話提供了一個茬口。老崔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以為你是個識時務的人,我才給你張羅這事;誰知我話還沒說完,你倒犯了琢磨。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配不配這琢磨?你家是個賣豆腐的,你是個種菜的,除了有個光身子,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吳香香不娶你,人家能娶到別人;你要過了這茬口,怕是要打一輩子光棍。知道你在縣政府,可你不是縣長,就是個種菜的。我倒不是生氣你琢磨這事,是生氣你認不清自個兒是誰。你要不想入贅,想正經娶人,你千萬別勉強;你要覺得你的姓值錢,你還姓它一輩子。我也想明白了,這事也不怪你,怪我,怪我眼瞎認錯了人。全是為人好,好像在害誰。我就想不明白,我害你能得到啥好處?你又有啥值得害的?你要不信,咱就走著瞧!」

  老崔已經把一件事說成了另一件事。而且說著說著,真生氣了,站起身,氣哼哼要走。楊摩西忙放下琢磨,一把拉住老崔。老崔邊掙邊喊酒保老魏:

  「老魏,你來給評評這個理。」

  老魏也是個好事者,見這桌有事,雖然手裡忙著別的,耳朵一直向這邊支著。聽老崔喊他,忙過來插嘴:

  「我都聽見了,這事真不能怪老崔。」

  三人嚷成了一鍋粥。楊摩西勸過老崔,又勸老魏。看老崔臉被氣得煞白,對老魏說:

  「大爺,事情有些突然,總得讓我想想啊。」

  三人分手後,楊摩西回到縣政府菜園子,一個人坐在地頭想。除了事情有些突然,事情還有些不一般。先想入贅。別人結親都是男娶女,這裡結親卻是女娶男,一切得倒著來。事情本末倒置,首先看起來就不順。但接著又想,正著或倒著,放到別人那裡是件大事,放到自己這裡,如老崔所言,真得另外計較。不是女娶男,自己還攤不上這好事。就算不是女娶男,換成男娶女,把顛倒的事情再顛倒過來,不說娶不到,就算娶得到,吳香香不要他入贅,讓他明媒正娶,楊摩西房無一間,地無一壟,還能把吳香香娶到哪裡去?現成的地方,只能娶到楊家莊了。先不說娶到楊家莊吳香香會不會同意,吳香香現在城裡,楊家莊是鄉下;就算吳香香同意,楊家莊和賣豆腐的老楊,楊摩西首先不願意見到;就是願意見到,賣豆腐的老楊,也沒有現成的房子讓他娶親。倒是入贅,給楊摩西省去不少麻煩和口舌。又想改姓的事,別人結親皆是名正言順,自己結個親,還得改姓。但又想,自己的名字,以前也不是沒被人改過;為了找個事由,他就信過主,改叫「楊摩西」。當然,改了名姓就不是自己了,可幾年下來,自己換一個活路,改一回稟性,瓤里早不是自己了,沒必要徒講外表。當然改姓與改名又有不同,改名只是改自個兒的稱呼,改姓連祖宗都丟了;但楊摩西自生下以來,沒感到祖宗給自己帶來什麼好處,倒盡添些麻煩,最大的麻煩是,改了盡添麻煩的它,反叫天下人恥笑。還有,吳香香是一個寡婦,像把夜壺一樣,被別人用過;但買一個新夜壺,自己又沒這本錢;寡婦吧,還帶一個孩子,一過門,先得替別人養著崽子。又有些猶豫。比這些更重要的是,如是四個月前碰到這事,楊摩西仍在街上挑水,不管是入贅也好,改姓也好,寡婦帶個孩子也好,自己正走投無路,等於天上掉下個餡餅,沒啥好思摸的;但現在自己進了縣政府,雖不是縣長,是一種菜的,也算有一正經營生,長此以往,萬一混出個頭臉,提前入贅改姓,嫁了寡婦,那時反要後悔。但他上個月剛剛得罪縣長老史,雖然仍在種菜,頭上卻懸著一把劍:老史高興,他仍能在縣政府種菜;萬一老史哪天不高興了,把他趕走,他又得流浪街頭去挑水。如能在縣政府長待,他沒必要入贅和改姓;如早晚有一天要挑水,趁此成個家,也是個退路。到街上挑水,仍是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嫁了吳香香,倒有個現成的饅頭鋪接著他,也就不用再到街上挑水了。換句話,這親該不該成,從根上論,並不取決於自己,而取決於縣長老史。老史到底是咋想的,楊摩西又無從得知。無人提親還沒這些煩惱,有人提親,倒叫人犯起愁來。更讓人犯愁的是,遇到犯愁的事,滿世界的人,沒個商量處。這時他突然想起了老詹。在自己交往過的人中,還就他算個忠厚人。雖然不會傳教,但也從來不害人。於是走出菜園子,走出縣政府,信步走向西關破廟,去找老詹。到得破廟,老詹剛從鄉下傳教回來,正坐在床邊吸菸。幾個月不見,老詹似乎老了許多。見到楊摩西,老詹倒不感到意外:

  「阿門,我知道,你早晚會回來。」

  楊摩西以為老詹誤會了他的意思,忙說:

  「師傅,我這次回來,不是那個回來。」

  誰知老詹沒誤會他,說:

  「不是說你回來當徒弟,你總有憂愁。」

  楊摩西忙點頭:

  「就是來跟師傅商量個事。我是誰,從哪兒來,就不說了,又犯愁往哪兒去了。」

  便把老崔給自個兒說媒的事,從吳香香說起,怎麼要招贅和改姓,中間拐了幾道彎,又拐到了縣長老史身上,一五一十,來龍去脈,給老詹說了。這個老史,因為教堂的事,老詹曾跟他吵過。老詹首先說:

  「這個老史,不是主的子民。」

  又看了楊摩西一眼:

  「孩子,頭一回我不以主的名義,以你大爺的名義給你說,遇到小事,可以指望別人;遇到大事,千萬不能把自個兒的命運,拴到別人身上。」

  說的是老史了。接著替楊摩西發愁:

  「可咱靠自個兒,又有啥可靠的呢?」

  接著又說:

  「咱自個兒啥都沒有,就不能怪別人有苛求了;咱自個兒說不起話,就不能怪別人有言在先了。」

  指的是招贅和改姓的事了。老詹往床幫上「(口邦口邦)」地磕著菸袋,又感嘆一聲:

  「啥叫悲呀?非心所願謂之悲呀。」

  楊摩西:

  「師傅,你的意思,是不理會這事了。」

  老詹:

  「事情這麼彆扭,按說不該理會,可叫大爺說,換成別人彆扭,換成你,咱還是『嫁』了吧。」

  楊摩西:

  「為啥?」

  老詹:

  「因為從你心裡講,你還是願意的。」

  楊摩西:

  「如果願意,我就不找你商量了。」

  老詹:

  「你恰恰說反了,如果不願意,你早不說這事了;恰恰是找我商量,證明你心裡願意。」

  楊摩西要說什麼,老詹用手止住他:

  「願意就對了。摩西呀,你比離開我時強多了,知道自個兒是誰了。知道自個兒是誰,才能明白往哪兒去呀。」

  過去跟老詹學經時,老詹講主,一講一夜,楊摩西一句沒聽進去;現在換成說楊摩西,楊摩西倒覺得句句中的,不禁潸然淚下。

  五月十三,楊摩西入贅到延津縣城西街饅頭鋪吳香香家,改名吳摩西。從說媒到結親,用了三天。上次吳摩西的哥哥楊百業娶秦曼卿,從提親到結親,用了四天,這次比楊百業還少一天。對吳摩西來講,「嫁」人也算樁人生大事,但吳摩西從始至終,沒跟楊家莊賣豆腐的老楊商量。沒商量不是怕賣豆腐的老楊反對他「嫁」人,他估計老楊也不會反對,像上次楊百業娶秦曼卿一樣,又認為是天上掉餡餅;而是楊摩西第二次離家出走時,在心裡跟老楊有殺人冤讎,不願意再見到老楊。不但沒告知老楊,哥哥楊百業、弟弟楊百利,他也沒告知。驢販子老崔見一場婚事下來,吳摩西上不告知父母,下不告知兄弟,倒有些佩服他:

  「我還真小瞧你了,原來你小子六親不認。」

  吳摩西成親那天,婚禮還算熱鬧。因吳摩西憑一個手腳勤快,在縣政府立住了腳,許多縣政府的屬員,本該來吃酒;但因吳摩西是一種菜的,答應來吃酒者,也就掃地的老甘、伙夫老艾二人。倒是縣長老史聽說種菜的閻羅突然被招贅了,並且改了姓,楊摩西成了吳摩西,吃了一驚。吳摩西對入贅也是躊躇再三,老史卻以為他敢作敢為,做事與眾不同,又對吳摩西刮目相看。成親這天,派人送來一幅字,老史親筆題寫:敢作敢為。吳摩西看到這字,倒哭笑不得。縣政府的屬員見縣長賜字,本不欲來吃酒的,又來了許多。成親這天,牧師老詹、竹業社掌柜老魯也來了。老詹送給楊摩西一柄銀十字架;除了祝福,大概是讓吳摩西永遠不要忘了主。老魯帶來幾把竹椅。老詹到場吳摩西不感到意外,竹業社的掌柜老魯來了,倒讓吳摩西感動。雖然過去鬧過彆扭分了手,但畢竟師徒一場。婚事過後,老史「敢作敢為」四個字,被吳香香刻成匾,掛在「吳記饃鋪」的門頭;老魯的竹椅被吳香香留下了,供來買饅頭的主顧坐;老詹的銀十字架,被吳香香送到隔壁銀匠老高那裡,回了一下爐,給自己打了一副水滴耳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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