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天明的第三個故事:
2024-10-01 14:43:52
作者: 劉慈欣
深水王子
露珠公主再次醒來時,天已經亮了,大海由黑色變成了藍色,但公主仍然感覺與畫中見過的完全不同。曾被夜色掩蓋的廣闊現在一覽無遺,在清晨的天光下,海面上一片空曠。但在公主的想像中,這空曠並不是饕餮魚所致,海是為了她空著,就像王宮中公主的宮殿空著等她入住一樣。夜裡對長帆說過的那種願望現在更加強烈,她想像著廣闊的海面上出現一葉屬於她的白帆,順風漂去,消失在遠方。
現在為她打傘的是寬姨,衛隊長在前面的海灘上向她們打招呼,讓她們過去。等她們走去後,他朝海的方向一指說:「看,那就是墓島。」
公主首先看到的不是墓島,而是站在小島上的那個巨人,那顯然就是深水王子。他頂天立地站在島上,像海上的一座孤峰。他的皮膚是日曬的棕色,強健的肌肉像孤峰上的岩石,他的頭髮在海風中飄蕩,像峰頂的樹叢。他長得很像冰沙,但比冰沙強壯,也沒有後者的陰鬱,他的目光和表情都給人一種大海般豁達的感覺。這時太陽還沒有升起,但巨人的頭頂已經沐浴在陽光中,金燦燦的,像著火似的。他用巨手搭涼棚眺望著遠方,有那麼一瞬間,公主感覺她和巨人的目光相遇了,就跳著大喊:
「深水哥哥!我是露珠!我是你的妹妹露珠!我們在這裡!」
巨人沒有反應,他的目光從這裡掃過,移向別處,然後放下手,若有所思地搖搖頭,轉向另一個方向。
「他為什麼注意不到我們?」公主焦急地問。
「誰會注意到遠處的三隻小螞蟻呢?」衛隊長說,然後轉向寬姨,「我說深水王子是巨人吧,你現在看到了。」
「可我抱著他的時候他確實是一個小小的嬰兒呀!怎麼會長得這麼高?不過巨人好啊,誰也擋不住他,他可以懲罰那些惡人,為公主找回畫像了!」
「那首先得讓他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事。」衛隊長搖搖頭說。
「我要過去,我們必須過去!到墓島上去!」公主抓住長帆說。
「過不去的,公主,這麼多年了,沒有人能夠登上墓島,那島上也沒有人能回來。」
「真想不出辦法嗎?」公主急得流出了眼淚,「我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找他,你一定知道該怎麼辦的!」
看著公主淚眼婆娑,長帆很不安,「我真的沒辦法,到這裡來是對的,你必須遠離王宮,否則就是等死,但我當初就知道不可能去墓島。也許……可以用信鴿給他送一封信。」
「那太好了,我們這就去找信鴿!」
「但那又有什麼用呢?即使他收到了信,也過不來,他雖然是巨人,到海中也會被饕餮魚撕碎的……先吃了早飯再想辦法吧,我去準備。」
「哎呀,我的盆!」寬姨叫起來,由於漲潮,海水湧上了沙灘,把昨天晚上公主洗臉用的木盆卷到了海中。盆已經向海里漂出了一段距離,盆倒扣著,裡面的洗臉水在海面泛起一片雪白的肥皂泡沫。可以看到有幾條饕餮魚正在向盆游去,它們黑色的鰭像利刀一樣劃開水面,眼看木盆就要在它們的利齒下粉身碎骨了。
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饕餮魚沒有去啃齧木盆,而是都游進了那片泡沫中,一接觸泡沫,它們立刻停止遊動,全都浮上了水面,兇悍之氣蕩然無存,全變成了一副懶洋洋的樣子,有的慢慢擺動魚尾,不是為了遊動而是表示愜意;有的則露出白色的肚皮仰躺在水面上。
三個人吃驚地看了一會兒,公主說:「我知道它們的感覺,它們在泡沫中很舒服,渾身軟軟的像沒有骨頭一樣,不願意動。」
寬姨說:「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香皂確實是好東西,可惜只有兩塊了。」
衛隊長說:「即使在赫爾辛根默斯肯,這種香皂也很珍貴。你們知道它是怎樣造出來的嗎?赫爾辛根默斯肯有一片神奇的樹林,那些樹叫魔泡樹,都長了上千年,很高大。平時魔泡樹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如果颳起大風,魔泡樹就會被吹出肥皂泡來,風越大吹出的泡越多,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就是用那種泡泡做成的。收集那些肥皂泡十分困難,那些泡泡在大風中飄得極快,加上它們是全透明的,你站在那裡很難看清它們,只有跑得和它們一樣快,才能看到它們。騎最快的馬才能追上風中的泡泡,這樣的快馬在整個赫爾辛根默斯肯不超過十匹。當魔泡樹吹出泡泡時,制肥皂的人就騎著快馬順風狂奔,在馬上用一種薄紗網兜收集泡泡。那些泡泡有大有小,但即使最大的泡泡,被收集到網兜里破裂後,也只剩下肉眼都看不見的那麼一小點兒。要收集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泡泡才能造出一塊香皂,但香皂中的每一個魔樹泡如果再溶於水,就又能生發出上百萬個泡泡,這就是香皂泡沫這麼多的原因。魔泡樹的泡泡都沒有重量,所以真正純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也完全沒重量,是世界上最輕的東西,但很貴重。寬姨的那些香皂可能是國王加冕時赫爾辛根默斯肯使團帶來的贈禮,後來……」
長帆突然停止了講述,若有所思地盯著海面。那裡,在雪白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的泡沫中,那幾條饕餮魚仍然懶散地躺浮著,在它們前面,是完好無損的木盆。
「好像有一個辦法到墓島上去!」長帆指著海面上的木盆說,「你們想想,那要是一隻小船呢?」
「想也別想!」寬姨大叫起來,「公主怎麼能冒這個險?!」
「公主當然不能去,我去。」衛隊長從海面收回目光,從他堅定的眼神中,公主看出他已經下定了決心。
「你一個人去,怎樣讓深水王子相信你?」公主說,她興奮得臉頰通紅,「我去,我必須去!」
「可就算你到了島上,又怎麼證明自己的身份?」衛隊長打量著一身平民裝束的公主說。
寬姨沒有說話,她知道有辦法。
「我們可以滴血認親。」公主說。
「即使這樣公主也不能去!這太嚇人了!」寬姨說,但她的口氣已經不是那麼決絕。
「我待在這裡就安全嗎?」公主指著寬姨手中旋轉著的黑傘說,「我們太引人注意了,冰沙很快會知道我們的行蹤,在這裡,我就是暫時逃過了那張畫,也逃不脫禁衛軍的追殺,到墓島上反而安全些。」
於是他們決定冒險了。
衛隊長從沙灘上找了一隻最小的船,用馬拖到水邊,就在浪花剛舔到船首的地方。找不到帆,但從其他的船上找到兩支舊槳。他讓公主和打傘的寬姨上了船,將寬姨拿出來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穿到劍上遞給公主,告訴她船一下海就把香皂浸到水裡。然後他向海里推船,一直推到水齊腰深的地方才跳上船全力划槳,小船載著三人向墓島方向駛去。
饕餮魚的黑鰭在周圍的海面上出現,向小船圍攏過來。公主坐在船尾,把穿在劍上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浸到海水中,船尾立刻湧現一大團泡沫,在早晨的陽光中發出耀眼的白光,泡沫團迅速膨脹至一人多高,並在船尾保持這個高度,在後面則隨著船的前行擴散開來,在海面形成雪白的一片。饕餮魚紛紛游進泡沫浮在其中,像躺在雪白的毛絨毯上一樣享受著無與倫比的舒適愜意。公主第一次這麼近看饕餮魚,它們除了肚皮通體烏黑,像鋼鐵做成的機器,但一進入泡沫就變得懶散溫順。小船在平靜的海面上前進,後面拖曳了一條長長的泡沫尾跡,像一道落在海上的白雲帶。無數的饕餮魚從兩側游過來進入泡沫中,像在進行一場雲河中的朝聖。偶爾也有幾條從前方游來的饕餮魚啃幾下船底,還把衛隊長手中的木槳咬下了一小塊,但它們很快就被後面的泡沫所吸引,沒有造成大的破壞。看著船後海面上雪白的泡沫雲河,以及陶醉其中的饕餮魚,公主不由得想起了牧師講過的天堂。
海岸漸漸遠離,小船向墓島靠近。
寬姨突然喊道:「你們看,深水王子好像矮了一些!」
公主轉頭望去,寬姨說得沒錯,島上的王子仍是個巨人,但比在岸上看明顯矮了一些,此時他仍背對著他們,眺望著別的方向。
公主收回目光,看著划船的長帆,他此時顯得更加強健有力,強勁的肌肉塊塊鼓起,兩支長槳在他手中像一對飛翔的翅膀,推動著小船平穩前行。這人似乎天生是一個水手,在海上顯然比在陸地更加自如。
「王子看到我們了!」寬姨又喊道。墓島上,深水王子轉向了這邊,一手指著小船的方向,眼中透出驚奇的目光,嘴還在動,像喊著什麼。他肯定會感到驚奇,除了這隻出現在死亡之海上的小船外,船後的泡沫擴散開來,向後寬度逐漸增大,從他那個高度看過去,海面上仿佛出現了一顆拖著雪白彗尾的彗星。
他們很快知道王子並非對他們喊話,他的腳下出現了幾個正常身高的人。從這個距離上,他們看上去很小,臉也看不清,但肯定都在朝這個方向看,有的還在揮手。
墓島原是個荒島,沒有原住民。二十年前,深水去島上釣魚時,陪同他的有一名監護官、一名王宮老師、幾名護衛和僕從。他們剛上島,成群的饕餮魚就游到這片沿海,封死了他們回王國的航路。
他們發現,現在王子看上去又矮了一些,似乎小船距海島越近,王子就越矮。
小船漸漸接近島岸,可以看清那些正常身高的人了,他們共八個人,大部分都穿著和王子一樣的用帆布做的粗糙衣服,其中有兩個老者穿著王宮的制服,但都已經很破舊了,這些人大都掛著劍。他們向海灘跑來,王子遠遠地跟在後面,這時,他看去僅有其他人的兩倍高,不再是巨人了。
衛隊長加速划行,小船沖向島岸,一道拍岸浪像巨手把小船向前推,船身震動了一下,差點把公主顛下船去,船底觸到了沙灘。那些已經跑到海灘上的人看著小船猶豫不前,顯然是怕水中的饕餮魚,但還是有四個人跑上前來,幫忙把船穩住,扶公主下船。
「當心,公主不能離開傘!」下船時寬姨高聲說,同時使傘保持在公主上方,她這時打傘已經很熟練了,用一隻手也能保持傘的旋轉。
那些人毫不掩飾自己的驚奇,時而看看旋轉的黑傘,時而看看小船經過的海面——那裡,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的白沫和浮在海面的無數饕餮魚形成了一條黑白相間的海路,連接著墓島和王國海岸。
深水王子也走上前來,這時,他的身高與普通人無異,甚至比這群人中的兩個高個子還矮一些。他看著來人微笑著,像一個寬厚的漁民,但公主卻從他身上看到了父王的影子,她扔下劍,熱淚盈眶地喊道:「哥哥,我是你的妹妹露珠!」
「你像我的妹妹。」王子微笑著點點頭,向公主伸出雙手。但幾個人同時阻止了公主的靠近,把三位來者與王子隔開,其中有人佩劍已出鞘,警惕地盯著剛下船的衛隊長。後者沒有理會這邊的事,只是拾起公主扔下的劍察看,為了避免對方誤會,他小心地握著劍尖,發現經過這段航程,那塊穿在劍上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只消耗了三分之一左右。
「你們必須證實公主的身份。」一位老者說,他身上破舊的制服打理得很整齊,臉上飽經風霜,但留著像模像樣的鬍鬚,顯然在這孤島歲月中他仍盡力保持著王國官員的儀表。
「你們不認識我了嗎?你是暗林監護官,你——」寬姨指指另一位老者,「是廣田老師。」
兩位老者都點點頭。廣田老師說:「寬姨,你老了。」
「你們也老了。」寬姨說著,騰出一隻轉傘的手抹眼淚。
暗林監護官不為所動,仍一絲不苟地說:「二十多年了,我們一點都不知道王國發生了什麼,所以還是必須證實公主的身份,」他轉向公主,「請問,您願意滴血認親嗎?」
公主點點頭。
「我覺得沒必要,她肯定是我的妹妹。」王子說。
「殿下,必須這樣做。」監護官說。
有人拿來兩把很小的匕首,給監護官和老師每人一把。與這些人鏽跡斑斑的佩劍不同,兩把匕首寒光閃閃,像新的一樣。公主伸出手來,監護官用匕首在她白嫩的食指上輕輕劃了一下,用刀尖從破口取了一滴血。廣田老師也從王子的手指上取了血樣,監護官從老師手中拿過匕首,小心翼翼地把刀尖上的兩滴血混在一起,血立刻變成了純藍色。
「她是露珠公主。」監護官莊重地對王子說,然後同老師一起向公主鞠躬。其他的幾個人都扶著劍柄單膝跪下,然後站起來閃到一邊,讓王子和公主兄妹擁抱在一起。
「小時候我抱過你,那時你才這麼大。」王子比畫著說。
公主向王子哭訴王國已經發生的事,王子握著她的手靜靜地聽著,他那飽經風霜但仍然年輕的臉上表情一直從容鎮定。
大家都圍在王子和公主周圍,靜靜地聽著公主的講述,只有衛隊長在做著一件奇怪的事。他時而快步跑開,在海灘上跑到很遠的地方看著王子,然後又跑回來從近前看他,如此反覆好幾次,後來寬姨拉住了他。
「還是我說得對,王子不是巨人吧。」寬姨指指王子低聲說。
「他既是巨人又不是巨人。」衛隊長也壓低聲音說,「是這樣的:我們看一般的人,他離得越遠在我們眼中就越小,對吧?但王子不是這樣,不管遠近,他在我們眼中的大小都是一樣的,近看他是普通身高,遠看還是這麼高,所以遠看就像巨人了。」
寬姨點點頭,「好像真是這樣。」
聽完公主的講述,深水王子只是簡單地說:「我們回去。」
回王國的船有兩隻,王子與公主一行三人坐在小船上,其餘八人乘另一隻更大些的船,是二十年前載著王子一行來墓島的船,有些漏水,但還能短程行駛。在來時的航道中,泡沫消散了一些,但無數的饕餮魚仍然浮在海面上很少動彈,有些饕餮魚被船頭撞上,或被槳碰到,也只是懶洋洋地扭動幾下,沒有更多的動作。大船破舊的帆還能用,在前面行駛,從漂浮一片的饕餮魚群中為後面的小船開出一條路來。
「你最好還是把香皂放到海里,保險一些,萬一它們醒過來怎麼辦?」寬姨看著船周圍黑壓壓的饕餮魚,心有餘悸地說。
公主說:「它們一直醒著,只是很舒服,懶得動。香皂只剩一塊半了,不要浪費,而且我以後再也不用它洗澡了。」
這時,前面的大船上有人喊道:「禁衛軍!」
在遠處王國的海岸上出現了一支馬隊,像黑壓壓的潮水般湧上海灘,馬上騎士的盔甲和刀劍在陽光中閃亮。
「繼續走。」深水王子鎮定地說。
「他們是來殺我們的。」公主的臉色變得蒼白。
「不要怕,沒事的。」王子拍拍公主的手說。
露珠公主看著哥哥,現在她知道他更適合當國王。
由於是順風,儘管航道上有懶洋洋漂浮著的饕餮魚阻礙,回程也快了許多。當兩艘船幾乎同時靠上海灘時,禁衛軍的馬陣圍攏過來,密集地擋在他們面前,像一堵森嚴的牆壁。公主和寬姨都大驚失色,但經驗豐富的衛隊長卻把提著的心多少放下一些,他看到對方的劍都在鞘中,長矛也都豎直著;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那些馬上的禁衛軍士兵的眼睛,他們都身著重甲,面部只露出雙眼,但那些眼睛越過他們盯著海面上那漂浮著饕餮魚的泡沫航道,目光中都露出深深的敬畏。一名軍官翻身下馬,向剛靠岸的船跑來。大船上的人都跳下船,監護官、老師和幾名執劍的衛士把王子和公主擋在後面。
「這是深水王子和露珠公主,不得無禮!」監護官暗林對禁衛軍舉起一隻手臂大聲說。
跑過來的軍官一手扶著插在沙灘上的劍,對王子和公主行單膝禮,「我們知道,但我們奉命追殺公主。」
「露珠公主是合法的王位繼承人!而冰沙是謀害國王的逆賊!你們怎麼能聽他的調遣?!」
「我們知道,所以我們不會執行這個命令,但,冰沙王子已經於昨天下午加冕為國王,所以,禁衛軍現在也不知道該聽誰的指揮。」
監護官還想說什麼,但深水王子從後面走上前來制止了他,王子對軍官說:「這樣吧,我和公主與你們一起回王宮,等見到冰沙後,把事情做個了結。」
在王宮最豪華的宮殿中,頭戴王冠的冰沙正在同忠於他的大臣們縱酒狂歡。突然有人來報,說深水王子和露珠公主統帥禁衛軍從海岸急速向王宮而來,再有一個時辰就到了。宮殿中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深水?他是怎麼過海的?難道他長了翅膀?」冰沙自語道,但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面露驚恐,「沒什麼,禁衛軍不會受深水和露珠指揮,除非我死了……針眼畫師!」
隨著冰沙的召喚,針眼畫師從暗處無聲地走出,他仍然穿著那身灰斗篷,顯得更瘦小了。
「你,帶上雪浪紙和繪畫工具,騎快馬去深水來的方向,看他一眼,然後把他畫下來。你見到深水很容易,不用靠近他,他在天邊一出現你就能遠遠看到的。」
「是,我的王。」針眼低聲說,然後像老鼠一樣無聲地離去了。
「至於露珠,一個女孩子,成不了大氣候,我會儘快把她的那把傘搶走的。」冰沙說著,又端起酒杯。
宴會在壓抑的氣氛中結束,大臣們憂心忡忡地離去,只剩下冰沙一人陰鬱地坐在空蕩蕩的大廳中。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冰沙看到針眼畫師走了進來,他的心立刻提了起來,不是因為針眼兩手空空,也不是因為針眼的樣子——畫師看上去並沒有什麼變化,仍是那副小心翼翼的敏感模樣,而是因為他聽到畫師的腳步聲。以前,畫師走路悄無聲息,像灰鼠一般從地面滑過,但這一刻,冰沙聽到他發出了吧嗒吧嗒的腳步聲,像難以抑制的心跳。
「我的王,我見到了深水王子,但我不能把他畫下來。」針眼低著頭說。
「難道他真的長了翅膀?」冰沙冷冷地問。
「如果是那樣我也能畫下他,我能把他翅膀的每一根羽毛都畫得栩栩如生,但,我的王,深水王子沒有長翅膀,比那更可怕:他不符合透視原理。」
「什麼是透視?」
「世界上所有的景物,在我們的視野中都是近大遠小,這就是透視原理。我是西洋畫派的畫師,西洋畫派遵循透視原理,所以我不可能畫出他。」
「有不遵循透視原理的畫派嗎?」
「有,東方畫派,我的王,你看,那就是。」針眼指指大廳牆上掛著的一幅捲軸水墨畫,畫面上是淡雅飄逸的山水,大片的留白似霧似水,與旁邊那些濃墨重彩的油畫風格迥異,「你可以看出,那幅畫是不講究透視的。可是我沒學過東方畫派,空靈畫師不肯教我,也許他想到了這一天。」
「你去吧。」王子面無表情地說。
「是,我的王,深水王子就要到王宮了,他會殺了我,也會殺了你。但我不會等著讓他殺死,我將自我了斷,我要畫出一幅登峰造極的傑作,用我的生命。」針眼畫師說完就走了,他離去時的腳步再次變得悄無聲息。
冰沙招來了侍衛,說:「拿我的劍來。」
外面傳來密集的馬蹄聲,開始隱隱約約,但很快逼近,如暴雨般急驟,最後在宮殿外面戛然而止。
冰沙站起身,提劍走出宮殿。他看到深水王子正走上宮殿前長長的寬石階,露珠公主跟在他後面,寬姨為她打著黑傘。在石階下面的廣場上,是黑壓壓的禁衛軍陣列,軍隊只是沉默地等待,沒有明確表示支持哪一方。冰沙第一眼看到深水王子時,他有普通人的一倍身高,但隨著他在台階上越走越近,身高也在冰沙的眼中漸漸降低。
有那麼一瞬間,冰沙的思緒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童年。那時,他已經知道了饕餮魚群正在游向墓島海域,但還是誘騙深水去墓島釣魚。當時父王在焦慮中病倒了,他告訴深水,墓島有一種魚,做成的魚肝油能治好父王的病。一向穩重的深水竟然相信了他,結果如他所願一去不返,王國里沒人知道真相,這一直是他最得意的一件事。
冰沙很快打斷思緒回到現實,深水已經走上宮殿前寬闊的平台,他的身高已與正常人差不多了。
冰沙看著深水說:「我的哥哥,歡迎你和妹妹回來,但你們要明白,這是我的王國,我是國王,你們必須立刻宣布臣服於我。」
深水一手按在腰間生鏽佩劍的劍柄上,一手指著冰沙說:「你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
冰沙冷冷一笑,「針眼不能畫出你的畫像,我的利劍卻可以刺穿你的心臟!」說著他拔劍出鞘。
冰沙與深水的劍術不相上下,但由於後者不符合透視原理,冰沙很難準確判斷自己與對手的距離,處於明顯劣勢。決鬥很快結束,冰沙被深水一劍刺穿胸膛,從高高的台階上滾下去,在石階上拖出一條長長的血跡。
禁衛軍歡呼起來,他們宣布忠於深水王子和露珠公主。
與此同時,衛隊長在王宮中搜尋針眼畫師。有人告訴他,畫師去了自己的畫室。畫室位於王宮僻靜的一角,平時戒備森嚴,但由於王宮中突發的變故,守衛大部分離去,只留下了一個哨兵。此人原是長帆的部下,說針眼在半個時辰前就進了畫室,一直待在裡面沒有出來。衛隊長於是破門而入。
畫室沒有窗戶,兩個銀燭台上的蠟燭大部分已經燃盡,使這裡像地堡一樣陰冷。衛隊長沒有看到針眼畫師,這裡空無一人,但他看到了畫架上的一幅畫,是剛剛完成的,顏料還未乾,這是針眼的自畫像。確實是一幅精妙絕倫的傑作,畫面像一扇通向另一個世界的窗口,針眼就在窗的另一邊望著這個世界。儘管雪浪紙翹起的一角證明這只是一幅沒有生命的畫,衛隊長還是盡力避開畫中人那犀利的目光。
長帆環顧四周,看到了牆上掛著一排畫像,有國王、王后和忠於他們的大臣,他一眼就從中認出了露珠公主的畫像。畫中的公主讓他感到這陰暗的畫室如天國一般明亮起來,畫中人的眼睛攝住了他的魂,使他久久陶醉其中。但長帆最後還是清醒了,他取下畫,拆掉畫框,把畫幅捲起來,毫不猶豫地在蠟燭上點燃了。
畫剛剛燒完,門開了,現實中的露珠公主走了進來,她仍然穿著那身樸素的平民衣服,自己打著黑傘。
「寬姨呢?」長帆問。
「我沒讓她來,我有話要對你說。」
「你的畫像已經燒了。」長帆指指地上仍然冒著紅光的灰燼說,「不用打傘了。」
公主讓手中的傘轉速慢下來,很快出現了夜鶯的鳴叫聲,隨著傘面的下垂,鳥鳴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急促,最後由夜鶯的叫聲變成寒鴉的嘶鳴,那是死神降臨前的最後警告。當傘最後合上時,隨著傘沿那幾顆石球吧嗒的碰撞,傘安靜下來。
公主安然無恙。
衛隊長看著公主,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又低頭看看灰燼,「可惜了,是幅好畫,真該讓你看看,但我不敢再拖下去了……畫得真美。」
「比我還美嗎?」
「那就是你。」長帆深情地說。
公主拿出了那一塊半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她一鬆手,沒有重量的雪白香皂就像羽毛似的飄浮在空氣中。
「我要離開王國,去大海上航行,你願意跟我去嗎?」公主問。
「什麼?深水王子不是已經宣布,你明天要加冕為女王嗎?他還說他會全力輔佐你的。」
公主搖搖頭,「哥哥比我更適合當國王,再說,如果不是被困墓島,王位本來就應該由他繼承。他如果成為國王,站在王宮的高處,全國都能看到他。而我,我不想當女王,我覺得外面比王宮裡好,我也不想一輩子都待在無故事王國,想到有故事的地方去。」
「那種生活艱難又危險。」
「我不怕。」公主的雙眼在燭光中煥發出生命的光芒,讓長帆感到周圍又亮了起來。
「我當然更不怕,公主,我可以跟著你到海的盡頭,到世界盡頭。」
「那我們就是最後兩個走出王國的人了。」公主說著,抓住了那一塊半飄浮的香皂。
「這次我們乘帆船。」
「對,雪白的帆。」
第二天早晨,在王國的另一處海岸上,有人看到海中出現了一張白帆,那艘帆船後面拖曳著一道白雲般的泡沫,在朝陽中駛向遠方。
以後,王國中的人們再也沒有得到露珠公主和長帆的消息。事實上王國得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公主帶走了王國中最後一塊半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再也沒有人能夠衝破饕餮魚的封鎖。但沒有人抱怨,人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這個故事結束後,無故事王國永遠無故事了。
但有時夜深人靜,也有人講述不是故事的故事,那是對露珠公主和長帆經歷的想像。每個人的想像都不一樣,但人們都認為他倆到過無數神奇的國度,還到過像大海一樣廣闊的陸地,他們永遠在航行和旅途中,不管走到哪裡,他們總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會場中,看完故事的人開始竊竊私語,更多的人仍沉浸在王國、大海、公主和王子的世界中。有的人沉思,有的人呆呆地盯著已經合上的文件,似乎能從封面上看出更多的內容。
「那個公主很像你呀。」AA小聲對程心說。
「把注意力集中到正事上來……我有那麼嬌氣嗎?我會自己打那把傘的。」程心說,她是會場中唯一沒有看文件的人,這個故事她已經倒背如流。其實,她真的不止一次想過,露珠公主是不是以自己為原型的,裡面肯定有自己的影子,但衛隊長不像雲天明。
他認為我會揚帆遠航嗎,和另一個男人一起?
主席看到與會者都看完了文件,就請大家發表意見,主要是IDC各小組下一步的工作方向。
文學組的委員請求發言,這是最後想起來增設的一個專業小組,主要由文學作家和研究公元世紀文學史的學者組成,因為考慮到也許他們能有點用處。
請求發言的文學組委員是一名兒童文學作家,他說:「我知道,在以後的工作中,我的小組是最沒有話語權的,所以趁現在有機會先說幾句。」他舉起手中藍色封面的文件,「很遺憾,我認為這份情報是無法解讀的。」
「為什麼這樣看?」主席問。
「首先明確我們要從中得到什麼——人類未來的戰略方向。如果這個信息真的存在的話,不管內容是什麼,它的含義肯定是確定的,我們不可能把模糊的、多義的信息作為戰略方向,但模糊性和多義性恰恰是文學作品語境的特點。為了安全,這三個故事中所包含的真正的情報信息一定隱藏得很深,這更增加了信息的多義性和不確定性,所以,我們將面臨的困難,不是從這三個故事中解讀不出信息,而是可能的解讀太多了,但哪個都是不確定的。
「最後說句題外話:以童話作家的身份向雲天明表示敬意。如果僅僅作為童話,這個故事很不錯。」
第二天,IDC對雲天明情報的解讀工作全面展開。很快,人們就覺得那個童話作家確有先見之明。
雲天明的三個故事包含著豐富的隱喻、暗示和象徵,任何一個情節都可以解讀出許多不同的含義,每種含義都有一定的理由和依據,但卻無法確定哪一種是作者想要傳遞的信息,因而任何一種解讀都無法成為戰略情報。
比如,在故事開始出現的把人畫到畫裡的情節,被認為是比較明顯的隱喻和暗示,但不同學科的不同專家都有不同的理解。有人認為,繪畫象徵著對現實世界的數位化或信息化,因此這個情節可能暗示著對人的數位化,暗示著人類通過自身的數位化躲過黑暗森林打擊。持這一觀點的學者還注意到,被畫到畫裡的人對於現實世界是安全的,因而人類數位化也可能是發布宇宙安全聲明的一種途徑。但另一種觀點認為,這個情節有空間維度的隱喻,畫紙與現實是兩個不同維度的空間,人物被畫入畫中後在三維現實消失,使人不由得聯想到「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兩艦在四維空間碎塊中的遭遇,作者可能暗示人類把四維空間作為避難所,或者用某種方式通過四維空間向宇宙發布安全聲明。也有人認為,深水王子不符合透視原理的身高也暗示著四維空間。
再比如,饕餮魚隱喻著什麼?有人從它們眾多的數量、隱蔽的狀態和極強的攻擊性考慮,認為它們象徵著黑暗森林狀態中宇宙的文明群體,而使饕餮魚在舒適中忘卻攻擊,則暗示了宇宙安全聲明的某些未知的原則。另一個觀點則與之相反,認為饕餮魚暗示著某種人造智能機器,這種機器體積很小,但可以自我複製,這種機器被放入太空後,以柯伊伯帶或奧爾特星雲中的太空塵埃和彗星為原料,大量複製自己,數量成幾何級數增長,最終在太陽系周圍形成一圈類似於柯伊伯帶或奧爾特星雲的智能屏障。這道屏障有各種可能的作用,比如對攻擊太陽的光粒進行攔截,或使太陽系呈現某種能夠從遠方觀察到的特殊形態,以達到發布安全聲明的目的。這一解讀被稱為「魚群設想」,是所有解讀結果中較受重視的一個,因為與其他解讀相比,「魚群設想」具有較為明晰的技術輪廓,它也是世界科學院最早立項進行深入研究的一個解讀。不過,IDC從一開始並沒有對「魚群設想」抱太大的希望,這個設想在技術上實現的可能性較大,但進一步研究發現,「魚群」要想通過自身複製在太陽系外圍形成屏障,需要上萬年的時間,同時,從智能機器的功能看,無論是它的防禦效果還是藉助其發布安全聲明的可能性,都只是水中月鏡中花……「魚群設想」最終還是被戀戀不捨地放棄了。
還有那把保護公主的旋轉傘、神秘的雪浪紙和黑曜石、神奇的香皂……這些都被解讀出大量的不同含義。
但正如童話作家所說,所有這些含義,看上去都有可能是真實的,又都不確定。
不過,也並非三個故事中的所有內容都是這麼晦澀模糊和模稜兩可,至少有一個東西,IDC的專家們認為可能含有確定信息,甚至可能成為打開雲天明情報神秘之門的鑰匙。
這就是那個奇怪的地名:赫爾辛根默斯肯。
雲天明是用純漢語向程心講述三個故事的,人們注意到,故事中的絕大部分地名和人名都是具有明確含義的中文名,如無故事王國、饕餮海、墓島、露珠公主、冰沙和深水王子、針眼和空靈畫師、長帆衛隊長、寬姨等等,卻突兀地出現這樣一個音譯地名,而且很長,發音又如此古怪。但這個怪異的名字在故事中反覆出現,其出現頻率多到不正常的地步:針眼和空靈畫師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他們繪畫用的雪浪紙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壓紙的黑曜石石板和熨斗都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衛隊長長帆是赫爾辛根默斯肯出生的人,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香皂,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饕餮魚……作者似乎在反覆強調這個名字的重要性,但故事中對赫爾辛根默斯肯並沒有什麼更具體的描寫。它是一個像無故事王國一樣的大島,或是一塊大陸,還是一組群島,都不得而知。人們也不知道這個名字屬於哪種語言,雲天明在離開時的英語水平很一般,不懂任何第三種語言,但也不排除他後來學習的可能性。這個詞不像英語,甚至不能確定它是否屬於印歐語系;當然也不可能來自三體語言,因為三體語言是沒有聲音表達的。
學者們用各種地球上的已知語言拼寫赫爾辛根默斯肯,向各專業諮詢,在網絡上和各種專業資料庫中查詢,均一無所獲。在這個詭異的詞語面前,各個學科最智慧的頭腦都一籌莫展。
每個專業小組的人都問過程心,她確實記清這個詞的發音了嗎?程心都給出肯定的回答,她當時就注意到了這個地名的不尋常,著重記憶它,加上這個地名在故事中反覆出現,應該不會有錯的。
IDC的情報解讀陷入僵局。這樣的困難本在意料之中,如果人類能夠輕易地從雲天明的故事中解讀出戰略情報,那三體人也能,所以真正的情報信息必然在故事中隱藏極深。各小組的專家們疲憊不堪,智子屏蔽室中的靜電和刺鼻的氣味讓他們十分煩躁。根據對故事不同的解讀,每個小組都分成了好幾個派別,彼此爭吵不休。
隨著解讀僵局的出現,IDC內部漸漸出現了懷疑,懷疑三個故事中是否真的包含了有意義的戰略情報信息。這種懷疑更多是針對雲天明本身的,他畢竟只有公元世紀的大學本科學歷,放到現在連初中的知識程度都達不到。在他執行使命之前有限的工作經歷中,從事的也大多是基層事務性工作,沒有高級科研經驗,更不具備基礎科學的理論能力。雖然他在被截獲並克隆復活後可以學習,但對於他是否有能力理解三體世界的超級技術,特別是這種技術背後的基礎理論,人們仍持懷疑態度。
更糟糕的是,隨著解讀工作的進行,一些複雜的東西不可避免地進入IDC。開始,所有人都在齊心協力為人類的未來而猜謎,但後來,各個政治實體和利益集團的影子開始在解讀工作中顯現。艦隊國際、聯合國、各個國家、跨國公司、各大宗教等等,都在按照自己的政治意願和利益訴求解讀故事,把情報解讀變成了宣傳自己政治主張的工具。一時間,故事像個筐,什麼都能往裡裝,致使解讀工作變了味。不同派別之間的爭論也更加政治化和功利化,令所有人灰心喪氣。
但IDC對情報的解讀陷入僵局產生了一個正面作用,就是使人們放棄了對奇蹟的幻想。事實上,公眾早就停止了這種幻想,因為他們根本就不知道雲天明情報的存在。自下而上的政治壓力,促使艦隊國際和聯合國把注意力從雲天明情報轉移到以人類現有技術為基礎尋找地球文明的生存機會上來。
從宇宙尺度上看,三體世界的毀滅近在眼前,使人類世界有機會對恆星被摧毀的過程進行全面和細緻的觀測,這種觀測得到了大量的完整數據。由於被摧毀的恆星與太陽在質量和星序上都十分相似,使人類有可能精確掌握太陽受到黑暗森林打擊時災變的數學模型。事實上,這方面的研究從三體世界毀滅的光信號傳到太陽系那一刻起就大規模地開始了,研究的結果直接導致了掩體計劃的誕生。現在,掩體計劃已取代雲天明情報,得到了國際社會空前的關注。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掩體計劃——地球文明的方舟
一、對太陽系黑暗森林打擊時間的預測。
樂觀預測,一百至一百五十年;一般預測,五十至八十年;悲觀預測,十至三十年;人類生存計劃按七十年時間段規劃。
二、需要拯救的人口數量。
按目前世界人口遞減速率計算,七十年後約為六億至八億人。
三、對黑暗森林打擊的總體預測。
以三體恆星毀滅的觀測數據為基礎,建立了太陽遭到同樣打擊時的災變數學模型。對該模型的運算表明,如果太陽遭到光粒襲擊,火星軌道之內的類地行星將被全部摧毀。在打擊初期,水星和金星完全解體,地球將保留一部分體積並維持球體形狀,但其表面將被剝離,剝離深度達五百千米左右,包括全部地殼和地幔的一部分;火星表面將被剝離一百千米左右。在打擊後期,所有類地行星將由於太陽爆發物質的阻力降低軌道,最終墜落到太陽的殘存核心上,完全毀滅。
數學模型顯示,太陽爆發的破壞力,包括輻射和擴散的恆星物質的衝擊,與距離的平方成反比,即與太陽距離增大時破壞力急劇降低,這就使得距太陽較遠的類木行星能夠在打擊中倖存。
在打擊初期,木星表面將受到劇烈擾動,但其整體結構將保持完好,木星的衛星系統將基本保持不變。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只是在表面受到一般擾動,結構保持完好。擴散的太陽物質將會對三顆類木行星的運行軌道產生一定影響,但在打擊後期,爆發後的太陽物質將形成螺旋狀的殘骸星雲,其旋轉的角速度和方向將與類木行星保持一致,不再對行星產生足以降低軌道的阻力。
可以確定,太陽系的四顆巨行星:木星、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在黑暗森林打擊後將保持完好。
這個重要的預測是掩體計劃的基本依據。
四、被放棄的人類生存計劃。
1.星際逃亡計劃:
技術上完全不可行。在規劃的時間區段內,人類不可能具備超大規模的星際遠航能力,能夠進行星際逃亡的人數只占總人口的不到千分之一,且在飛船燃料耗盡和生態系統衰竭前,找到可居住的地外行星的可能性很小。
由於該計劃只能接納很小比例的人口,有違人類社會最基本的價值觀和道德準則,在政治上也完全不可行,可能引發人類社會的劇烈動盪和全面崩潰。
2.遠距離躲避計劃:
可行性很低。計劃的內容是在距太陽足夠遠的太空中建立人類居住點,以避開太陽爆發。根據模型計算,參照可預見的未來人類太空城的防護水平,安全的距離為距太陽六十個天文單位,已越出柯伊伯帶。那個距離的太空區域資源貧乏,難以找到建設太空城市的原材料;同樣由於資源問題,太空城即使建成,人類在其中的生存也面臨難以克服的困難。
五、掩體計劃。
以木星、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四大巨行星為掩體,避開黑暗森林打擊引發的太陽爆發。計劃在四大行星的背陽面建設供全人類移民的太空城,這些太空城緊靠各大行星,但不是它們的衛星,而是與行星一起繞太陽同步運行,這就使得太空城一直處於四大行星的背陽面,在太陽爆發時受到行星的屏蔽和保護。計劃建立五十座太空城,每座可容納一千五百萬人左右。其中,木星背面二十座,土星背面二十座,海王星背面六座,天王星背面四座。
建設太空城的材料取自四大行星的衛星,以及土星和海王星的星環。
六、掩體計劃的技術問題。
該計劃所涉及的技術基本在人類已達到的範圍之內,艦隊國際已具有豐富的太空城建設經驗,並且已經在木星擁有相當規模的太空基地。也存在一些預計能夠在計劃規劃的時間內克服的技術挑戰,如太空城的位置維持。太空城不是四大行星的衛星,它們在行星的背陽面與行星保持相對靜止的狀態,且與行星的距離很近,引力會將太空城拉向行星,所以必須在太空城上安裝位置維持發動機,以抵消行星引力,保持太空城與行星間的距離。最初計劃太空城的位置位於巨行星的第二拉格朗日點[11],這是位於巨行星外側的引力平衡點,沒有位置維持問題,但發現距離掩體行星太遠,難以起到防護作用。
七、黑暗森林打擊後人類在太陽系的生存問題。
太陽被摧毀後,太空城將依靠核聚變能源生存。這時,太陽系將呈現螺旋星雲狀態,太陽爆發後形成的殘骸星雲中將含有幾乎取之不盡的聚變燃料資源,可以很容易地大量採集,從太陽殘存內核中也有可能採集到豐富的聚變燃料,可以滿足人類長期生存的能源需求。每座太空城內可以擁有人造太陽,產生與打擊前的地球所獲日照相當的日照。從能源角度看,這時人類的資源貯備應該比打擊前擴大了許多個數量級,因為對於太陽系的核聚變資源,太空城的消耗量僅是太陽的幾億億分之一——從這個意義上說,太陽被摧毀竟然中止了太陽系核聚變資源的超級浪費。
木星的衛星木衛二表面全部由深達一百六十千米的海洋覆蓋,含有豐富的水資源,其貯量大於地球的海洋,可以滿足太空城的需要。另外在星雲內部還有大量的水資源。
在打擊後,當星雲態的太陽系基本穩定時,所有太空城將脫離作為掩體的行星,在太陽系內尋找較為適宜的生存空間。可以離開星雲聚集的黃道面一段距離,避免星雲的影響,同時從星雲中採集各種資源。由於太陽爆發使類地行星解體,這時太陽系中的各種礦藏資源將游離在星雲中,更容易開發和採集,這就為建設更多的太空城提供了條件。從這時殘骸星雲中的資源狀況來看,對太空城數目的唯一限制是水資源,但僅木衛二的水資源就足以支持一千個容納一千萬至兩千萬人口的太空城。
所以,打擊後的太陽系殘骸星雲可以為上百億人口提供舒適的生活,並使人類文明具備足夠的發展空間。
八、掩體工程對地球國際的影響。
這是全人類建設一個新世界的工程,規模空前,啟動它面臨的最大障礙不是在技術方面而是在國際政治上。公眾普遍擔心掩體工程將耗盡地球資源,帶來地球社會政治和經濟的大倒退,甚至出現第二次大低谷。但艦隊國際和聯合國一致認為這個危險完全可以避免,掩體工程將成為一個完全的地球外工程,所需的資源百分之百取自地球之外的太陽系空間,主要來自四大類木行星的衛星,以及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的星環,不會對地球資源和經濟產生任何影響。相反,當太空的資源開發達到一定的規模,甚至可以反哺地球經濟。
九、掩體工程總體步驟。
用二十年時間建立巨行星帶資源開發工業體系,再用六十年時間進行太空城建設,兩個階段間有十年的重疊期。
十、關於第二次黑暗森林打擊的可能性。
第一次打擊產生的宏觀效果,會讓絕大多數遠處觀察者認為太陽系文明已被摧毀。同時,由於太陽已不存在,太陽系內已經沒有經濟型打擊可以利用的超級能量源。所以,出現第二次黑暗森林打擊的可能性很小。187J3X1恆星被摧毀後到目前的狀況也部分證明了這一點。
隨著掩體工程啟動的臨近,雲天明漸漸淡出了國際社會的視線,IDC對情報的解讀仍在進行,但只是作為行星防禦理事會的一項例行工作,從中解讀出真正的戰略情報的希望越來越小。在IDC中,有人居然把掩體計劃與雲天明情報聯繫起來,解讀出好幾個與掩體計劃有關的信息。比如那把傘,之前就很自然地被認為是防禦系統的暗示,現在有人提出,傘沿的石球象徵著太陽系的類木行星。太陽系可作為掩體的巨行星有四個,但在雲天明故事中卻沒有傘骨數量的信息,從常理講,四根傘骨顯然少了些。其實,並沒有多少人從理智上相信這個說法,但現在,雲天明的故事對他們來說已經變成了類似於《聖經》的東西,不知不覺中,他們從中尋找的已不再是真實的戰略情報,而是某種對現實的慰藉。
但就在這時,對雲天明情報的解讀卻出現了出人意料的突破。
這天,艾AA來找程心。她早就不隨程心參加IDC會議了,而是把所有精力集中在使公司介入掩體計劃工程的努力上。人類將在木星軌道外建設新世界,這對於太空建築公司無疑是近乎無限的發展前景。很巧,程心的公司就叫星環集團,而類木行星的星環是建設太空城的主要原材料來源。
「我想要一塊香皂。」AA說。
程心沒有理會AA的要求,她的眼睛沒有離開面前的電子書,並問了AA一個聚變物理學的問題。從第一次甦醒以後,她就在努力學習現代科技。以自己的專業而言,公元世紀的航天技術現在已經全部消失,即使一艘小小的太空艇都使用核聚變推進。程心只能從基礎的物理學開始,但她學得很快。其實,時代的隔閡並沒有造成學習的障礙,基礎理論的大規模更新只是威懾紀元開始以後的事,經過學習,來自公元世紀的許多科學家和工程師在新紀元都能再次適應自己的專業。
AA關掉程心的電子書,「我要香皂!」
「我沒有香皂。你不會真的以為香皂有故事中的神奇功效吧?」程心話外的意思是,你什麼時候能不再那麼孩子氣。
「我知道,但我喜歡泡泡,我想像公主那樣在泡沫中洗澡,所以我想要香皂!」
現代的洗滌方式已與泡沫無關了,香皂和其他洗滌用品在一個多世紀前就已消失,現在洗滌主要採用兩種方法,超聲波和清潔體。清潔體是肉眼看不到的納米機器人,可以溶於水,也能幹燥使用,可在瞬間清潔物體表面和皮膚。
程心只好同AA出去找香皂,以前她處於抑鬱中的時候,AA也常這樣強行把她拉出去散心。
面對著城市的巨樹林,她們想了半天,覺得最有可能找到香皂的地方只有博物館。在一家展示城市歷史的博物館中,她們找到了香皂。那是在一個展示公元世紀日常用品的展廳中,裡面光線很暗,展櫃中那些物品被聚光燈照亮,都是公元世紀的東西,有各種家用電器、服裝、家具等。這些東西保存得很好,一塵不染,有些甚至給人嶄新的感覺。程心無法在感情上接受這些都是兩個多世紀前文物的事實,她見到這些東西也沒有久違的感覺,似乎它們昨天還分布在自己的周圍。從第一次甦醒到現在,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新紀元對她仍是一個夢,她的精神固執地生活在過去。
香皂放在一個日用品展櫃中,放在一起的還有其他洗滌用品,像肥皂和洗衣粉什麼的。在香皂表面印著一個程心熟悉的商標,那塊香皂是白色的,與故事中的一樣。
博物館館長一開始說那塊香皂是文物,不出售,接下來又漫天要價。
「買這塊香皂的錢可以建一個小型日化廠了。」程心對AA說。
「日化廠是什麼?」
「就是生產香皂的工廠。」
「那有什麼!我為你做了這麼長時間的CEO,你應該送我一件禮物的!再說了,它以後還可能增值呢!」
於是她們買下了那塊香皂。之前程心建議,如果AA想洗泡泡澡的話,買那瓶沐浴露比較好,但AA說她就要香皂,因為那個公主用的是香皂。小心翼翼地從陳列櫃中取出香皂後,程心把它拿在手中看了看,這兩個世紀前的東西,還能聞到淡淡的清香。
回到住處後,AA迫不及待地拆開了那文物級的真空包裝,拿著香皂進了浴室,關上門后里面響起了浴缸放水的聲音。
程心敲了敲浴室的門說:「你最好不要用香皂洗澡,那是鹼性的,你從來沒用過,不適應,會傷皮膚的。」
AA沒有回答。過了好一會兒,當放水聲停止時,浴室的門打開了。程心看到AA還完整地穿著衣服,她手裡揮著一張白紙對程心說:「你會疊小船嗎?」
「這個技藝也失傳了?」程心接過紙問。
「當然,現在很少見到紙了。」
程心坐下來疊船。她的思緒回到了大學時代那個細雨中的下午,她和雲天明坐在水邊,在籠罩著細雨和薄霧的水面上,她疊的那隻小紙船漸漂漸遠。然後,她又想起了雲天明故事中最後的那張白帆……
AA拿過程心疊好的帶篷的小紙船,稱讚很漂亮,然後示意程心也進浴室。在盥洗台上,她用小刀片從香皂上切下了小小的一片,然後把小紙船的尾部扎了一個小孔,把那一小片香皂插入小孔中,抬頭對程心神秘地一笑,輕輕地把紙船放進已灌滿水並且水面已經平靜下來的浴缸中。
小船向前移動了,在這片小小的水面上,從此岸航向彼岸。
程心立刻明白了原理:香皂在水中溶解後,降低了小船後方水面的張力,但船前方水面的張力不變,小船就被前方水面的張力拉過去了[12]。但這個想法轉瞬即逝,程心的思想隨即被一道閃電照亮!在她的眼中,浴缸中平靜的水面變成了漆黑的太空,白色的小紙船在這無際的虛空中以光速航行……
但另一個念頭立刻占據了程心的思想:雲天明的安全。這個念頭就像一隻手猛然抓住了思想的琴弦,讓它停止了振動。她強迫自己把目光從小船上移開,儘可能地對這件事表現出不以為然和毫無興趣的樣子。小船這時已經行駛到浴缸的另一側,輕輕地停靠在邊上,她伸手把紙船從水中拿起來,甩甩水後扔到盥洗台上。她克制住了把紙船扔進馬桶沖走的衝動,但打定主意不能再把它放到水中了。
危險,雖然程心自己也傾向於相信太陽系中已經沒有智子,但還是謹慎些為好。
程心的目光與AA相遇,發現對方的眼睛仿佛是自己眼睛的鏡像,迸射出同樣的因頓悟而興奮的光芒。她立刻把目光移開,淡淡地說:「不陪你玩兒了,你想洗澡就洗吧。」說完走出了浴室。
AA也跟著程心出來,她們倒上兩杯葡萄酒,開始海闊天空地聊起來。先是談星環公司在掩體工程中的前景,然後回憶各自在不同世紀中的大學生活,然後聊現在的生活。AA問程心為什麼來到新紀元這麼長時間還沒有遇到一個中意的男人,程心說她到現在還無法像一個正常人那樣生活,並說AA的問題是男朋友太多,她當然可以把情人帶到這裡來,但最好一次只帶一個。她們還聊起兩個時代女人們的時尚與嗜好,哪些相同哪些不同……她們只是通過語言發泄著自己的興奮,不敢停下來,似乎一旦沉默,那個藏在各自心中的驚喜就會化為泡影。終於,在滔滔不絕中的一個不引人注意的間隙,程心輕輕冒出兩個字:
「曲率——」
後兩個字她用眼睛說出:驅動?
AA輕輕點頭,她的目光說:是的,曲率驅動!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彎曲空間的動力
這個宇宙的空間並不是平坦的,而是存在著曲率,如果把宇宙的整體想像為一張大膜,這張膜的表面是弧形的,整張膜甚至可能是一個封閉的肥皂泡。雖然膜的局部看似平面,但空間曲率還是無處不在。
早在公元世紀,曾出現過許多極富野心的宇宙航行設想,其中之一就是空間摺疊。設想把大範圍空間的曲率無限增大,像一張紙一樣對摺,把「紙面」上相距千萬光年的遙遠的兩點貼在一起。這個方案嚴格說來不應稱為宇宙航行,而應該叫做「宇宙拖曳」,因為它實質上並不是航行到目的地,而是通過改變空間曲率把目的地拖過來。
這種氣吞宇宙的事只有上帝才做得出來,如果加上基本理論的限制,可能上帝也不行。
對於利用空間曲率航行,後來又出現了一個更溫和更局部的設想,一艘處於太空中的飛船,如果能夠用某種方式把它後面的一部分空間熨平,減小其曲率,那麼飛船就會被前方曲率更大的空間拉過去,這就是曲率驅動。
曲率驅動不可能像空間摺疊那樣瞬間到達目的地,但卻有可能使飛船以無限接近光速的速度航行。
但直到雲天明情報被正確解讀前,曲率驅動仍是一個幻想,同上百個光速飛行的幻想方案一樣,無論從理論上還是技術上,沒有人知道它是否可行。
AA眉飛色舞地對程心說:「威懾紀元前,曾時興穿帶圖像的衣服,那時的人一個個亮閃閃的,五光十色,可現在只有小孩兒那樣,古典的服裝又成主流了。」
但AA的眼睛卻在說著另外的話,她的目光黯淡下來:這個解讀看上去很靠譜,但要最後確定還是不可能,大概也得不到承認。
程心說:「我現在最吃驚的是,貴金屬和寶石都不存在了。黃金已經成為普通的金屬,這兩個酒杯都是用鑽石做的……你知道嗎?我們那個時候,擁有這么小的一粒鑽石,就這么小,對於大多數女孩子來說都是永遠的奢望。」
她的眼睛說:不,AA,這次不一樣,這次能確定!
「至少你們那時鋁便宜了,電解鋁出現之前鋁也是貴金屬,聽說還有國王的王冠是鋁的。」
怎麼確定?
程心知道這次不可能再用目光表達了,IDC曾經要為她的住處配置一個智子屏蔽的房間,那要安裝一大堆體積和噪聲都很大的設備,她嫌麻煩沒答應,現在很後悔。
「雪浪紙。」程心輕聲說。
AA黯淡下去的目光瞬間又被點燃了,興奮的光芒比上次更加明亮。
「這紙用別的東西真的弄不平嗎?」
「弄不平的,只有用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黑曜石石板才能壓平……」
……
這時房間一角的鐘敲響了,空靈畫師抬頭看看,已是凌晨,天快亮了。他再看看雪浪紙,壓平的一段從紙卷中伸了出來,平鋪在地板上不再卷回去,但只有一掌寬的一條,遠不夠繪一幅畫的。他扔下熨斗,長嘆一聲。
一捲紙,一卷帶曲率的紙,被拉出一段熨平了,減小了曲率。
這個意象是對曲率驅動時飛船前後空間形態的明顯暗示,不可能是別的。
「我們走。」程心站起身說。
「我們走。」AA也說,她們要去最近的智子屏蔽室。
兩天後,在IDC委員會的會議上,主席宣布所有的專業小組都認可了對曲率驅動的解讀。
雲天明告訴地球世界:三體光速飛船採用空間曲率驅動。
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戰略情報。在眾多的光速航行設想中,它確定了空間曲率驅動是可行的,這就為人類的宇航技術發展指出了明確的戰略方向,如漆黑夜海中亮起的一座燈塔。
同樣重要的是,這次成功的解讀揭示了雲天明在三個故事中隱藏情報的模式,可以歸結為兩點:雙層隱喻和二維隱喻。
雙層隱喻:故事中的隱喻不是直接指向情報信息,而是指向另一個更簡單的事物,而這個事物則以較易解讀的方式隱喻情報信息。在這個例子中,公主乘的小船,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和饕餮海,都是隱喻一個東西——肥皂驅動的紙船,而肥皂船的隱喻目標才是空間曲率驅動。在以前的解讀中,人們陷入困惑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按單層隱喻的習慣性思維解讀故事,認為故事情節直接隱喻情報信息。
二維隱喻:這種模式是用於解決文學語言所產生的信息不確定性的問題。在一個雙層隱喻完成後,附加一個單層隱喻,用來固定雙層隱喻的含義。在此例中,用雪浪紙的捲曲和熨平暗示曲率驅動中的空間形態,把肥皂船的隱喻確定下來。如果把故事看做一個二維平面,雙層隱喻只為真實含義提供了一個坐標,附加的單層隱喻則相當於第二個坐標,把含義在平面上的位置固定下來,所以這個單層隱喻又被稱為含義坐標。含義坐標單獨拿出來看是沒有意義的,但與雙層隱喻結合,就解決了文學語言含義模糊的問題。
「一個精妙的系統。」一位PIA的情報專家讚嘆道。
委員們都向程心和AA表示祝賀和敬意,尤其是AA,一貫受到輕視的她現在令人刮目相看,在委員會中的地位提高了不少。
但程心的眼睛卻濕潤了。她想到了雲天明,想像著這個在外太空的漫漫長夜和怪異險惡的異族社會中孤軍奮戰的男人,為了向人類傳遞情報,如何殫精竭慮,設計了這樣一個隱喻模式,再在漫長的孤獨歲月中創作出上百個童話故事,最後精心地把情報隱藏在其中三個故事中。三個世紀前他送給了程心一顆星星,三個世紀後他又帶給人類一個希望。
以後的解讀工作順利了許多,除了有新發現的隱喻模式的指導,人們還默認了一個沒有被證實的排除法:第一個被成功解讀的情報與從太陽系逃亡有關,那剩下的情報有很大可能是關於安全聲明的。
但解讀者們很快發現,與第一個情報相比,隱藏在三個故事中的其他情報信息要複雜得多。
在接下來的IDC委員會會議上,主席拿來了一把他安排人專門製造的傘,與故事中空靈畫師送給公主的保護傘一樣,是黑色的,有八根傘骨,每根的末端都有一隻小石球。真正意義上的傘早就從現代生活中消失了,現代人遮雨使用一種叫避雨器的東西,如小手電筒般大小,向上吹出氣流把雨吹開。人們當然知道傘這東西曾經存在,也在影視中見過,但很少有人見過實物。大家好奇地爭相擺弄這東西,發現它可以像故事中描寫的那樣在旋轉中借石球的離心力張開,在旋轉速度過快或過慢時也能發出相應的聲音報警。大家的第一感覺是這樣旋轉著打傘是件很累的事,公主的奶媽居然能這樣打一天傘,很讓人佩服。
AA也拿過傘旋轉著打開,她的手勁比較小,轉動的傘面很快垂下來,警示轉速過慢的鳥叫聲出現了。
從主席把傘第一次打開時,程心就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現在,她突然指著AA喊道:「別停下!」
AA加快了傘的轉速,鳥叫聲消失了。
「再轉快些。」程心盯著傘說。
AA使盡力氣轉傘,警示轉速過快的風鈴聲出現了;然後程心又讓她轉慢些,直到再次出現鳥叫聲,就這樣反覆了幾次。
「這不是傘!」程心指著旋轉中的傘說,「我知道它是什麼!」
旁邊的畢雲峰點點頭,「我也知道了。」然後他轉向在場的第三個公元人曹彬,「這是一種只有我們三個人才能想到的東西。」
「是的。」曹彬看著傘興奮地說,「即使在我們那個時代,這東西也很陌生了。」
其餘的與會者有的看著這三個活著的古人,有的看著傘,全都莫名其妙,但也都興奮地期待著。
「蒸汽機離心調速器。」程心說。
「那是什麼,一種控制電路?」有人問。
畢雲峰搖搖頭,「發明那東西的時候還沒有電。」
曹彬開始解釋:「那是18世紀出現的東西,一種用於調節蒸汽機轉速的裝置。它主要由兩根或四根頭部帶金屬球的懸杆和一根帶套筒的轉軸組成,就像這把傘,只是傘骨數量要少些。這個裝置的轉軸由蒸汽機帶動旋轉,當蒸汽機轉速過快時,鐵球由於離心力抬起懸杆,帶動套筒上升,把與套筒相連的蒸汽門關小,降低蒸汽機轉速;蒸汽機轉速過低時,離心力的減小使懸臂內合,像傘合上一樣,推動套筒下滑,開大蒸汽門增加轉速……這是最早的工業自動控制系統。」
於是,人們知道了傘的第一層隱喻。但與肥皂船不同,蒸汽機離心調速器並沒有明確的隱喻指向,它所隱喻的東西人們能夠想到很多,比較確定的有兩項——
負反饋自動控制,恆定的速度。
於是,解讀者們開始尋找與這個雙層隱喻相對應的含義坐標,很快找到了:深水王子。深水王子的身高在觀察者眼中不隨距離變化,這也可以有多種解讀,比較明顯的也有兩個:
某種信號不隨距離衰減的信息發布系統,一個在任何參照系下都恆定的物理量。
與傘的解讀結果相比較,立刻找到一個確定的組合:
恆定的速度,不隨參照系變化。
這明顯是指光速。
出乎解讀者們預料的是,對於傘的隱喻,他們又找到了第三個含義坐標:
「……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就是用那種泡泡做成的。收集那些肥皂泡十分困難,那些泡泡在大風中飄得極快……騎最快的馬才能追上風中的泡泡……在馬上用一種薄紗網兜收集泡泡……魔泡樹的泡泡都沒有重量,所以真正純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也完全沒重量,是世界上最輕的東西……」
速度最快,沒有質量(重量),這是一個十分確定的單層隱喻:光。
綜上所述,傘隱喻著光或光速。而捕捉魔泡樹的泡沫有兩種可能的含義:
採集光能,降低光速。
解讀者們都認為第一種可能的含義與人類的戰略目標關係不大,所以都把注意力放在第二個可能的含義上。
仍然看不到情報的明確含義,但解讀者們對第二個可能的含義進行了討論,討論主要集中在降低光速與發布宇宙安全聲明的關係上。
「設想如果把太陽系,也就是海王星軌道或柯伊伯帶以內空間的光速降低,就可能產生一個從大範圍宇宙尺度上可以遠程觀測到的效應。」
這個想法讓人們很興奮。
「但這對宇宙觀察者有什麼安全意義嗎?設想把太陽系內的光速降低十分之一,能使我們看上去更安全些嗎?」
「這毫無疑問,那樣的話即使人類擁有光速飛船,飛出太陽系的時間也要長十分之一,當然,這意義並不大。」
「如果想對宇宙產生安全意義的話,把光速降低十分之一顯然是不夠的,可能要降低更多,比如降低到原來的百分之一,讓觀察者看到這是一個人類自我建造的阻滯帶,確信我們飛出太陽系需要較長的時間,藉此增加觀察者對太陽系文明的安全感。」
「要那樣的話,降低到原來的千分之一都不夠,想想吧,以三百千米每秒的速度飛出太陽系,所需時間也並不太長。另外,如果人類能夠在半徑五十個天文單位的太空中改變一個基本宇宙常數,就等於向宇宙宣布地球文明已經掌握了很高的技術,這不是安全聲明,反而是危險聲明。」
……
從傘的雙層隱喻和深水王子與魔泡樹兩個含義坐標中,解讀者們能夠明確其含義指向,卻得不到確定的戰略情報。這個隱喻已經不是二維而是三維了,有人猜測,是不是還存在著第三個含義坐標?於是,解讀者們在故事中反覆尋找,但沒能找到它存在的跡象。
就在這時,那個神秘的地名「赫爾辛根默斯肯」突然被解讀出來。
為了研究這個詞,IDC增設了一個語言學小組,小組中有一個名叫巴勒莫的語言學家,主要研究語言的歷史演化。吸收他進入小組,主要是考慮到他與這個專業的其他學者不同,不只是專注於單一的語系,而是對東西方多個語系的古代語言都比較熟悉。但巴勒莫對這個詞也一無所知,他進入IDC後的研究也沒有得到什麼有用的線索,之所以能夠成功解讀完全是意外,與他的語言學專業沒有關係。
一天早晨巴勒莫醒來,他的女朋友,一個滿頭金髮的北歐姑娘問他是不是到過自己的祖國。
「挪威?沒有,我從來沒去過。」巴勒莫回答。
「那你怎麼在夢裡反覆說那兩個古代地名?」
「什麼地名?」
「赫爾辛根和默斯肯。」
想到女友與IDC無關,這個詞從她嘴裡說出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巴勒莫笑著搖搖頭,「那是一個完整的詞,赫爾辛根默斯肯,你把它從不同的位置拆開,肯定還能得到更多的地名。」
「我說的這兩個地方都在挪威。」
「那又怎麼樣?巧合而已。」
「可我告訴你,普通挪威人也不太熟悉這兩個地名,它們是古地名,現在都變了,我是研究挪威歷史的才知道。它們都在挪威的諾爾蘭郡。」
「親愛的,仍然可能是巧合,因為這個詞在讀音上可以隨意拆分。」
「夠了!你在騙人!你肯定知道赫爾辛根是一座山的名字,而默斯肯是一座小島,羅弗敦群島中的一座小島。」
「我真的不知道,我說它可能是巧合,是因為語言學中有一個現象:對於一個沒有具體拼寫方式只有讀音的長詞,在不理解其含義的情況下,有一部分人喜歡下意識地拆分它,而且按照自己的喜好拆分,你就是這樣的人。」
巴勒莫沒有說的是,在IDC小組研究這個詞的過程中,他多次遇到這種按自己的意願隨意拆分的情況,所以他對女友的話並不在意,但她接下來的話改變了一切:
「那好吧,我再告訴你一件事:赫爾辛根山靠著海,在山頂能看到默斯肯島,默斯肯島是距赫爾辛根山最近的一座海島!」
兩天後,程心站在默斯肯島上,隔海遙望著赫爾辛根山的懸崖,那懸崖是黑色的,也許是天空布滿鉛雲的緣故,海也是黑色的,只有懸崖腳下出現一道白色的海浪。來之前聽說,這裡雖地處北極圈內,但受到北大西洋暖流的影響,氣候比較溫和。不過現在的海風仍然使程心感到十分陰冷。這裡地處挪威北部的羅弗敦群島,拔地而起的一系列險峻的島嶼由冰川蝕刻而成,在西部峽灣與北海之間形成了一道長達一百六十千米的屏障,如一道牆,將北冰洋與斯堪地那維亞半島北端隔開,島間海峽水流湍急。以前這裡的居民就很少,主要人口是捕魚季節的漁民。現在,海產品主要來自養殖,海洋捕撈業已經消失,這裡又變得荒涼起來,大概與更早的維京海盜出沒時代差不多了。
默斯肯只是群島中眾多島嶼里很小的一座,赫爾辛根山也是一座無名的山峰,這是公元世紀的地名,在危機紀元末期,這兩個地名都變了。
面對著這世界盡頭的荒涼和肅殺,程心的心中卻是坦然的。就在不久前,她還認為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但現在,有太多的理由讓生活繼續下去。她看到,鉛雲低垂的天邊有一道露出藍天的縫隙。剛才,太陽從那道雲縫中露出了幾分鐘,立刻使這陰冷的世界變了樣子,很像雲天明故事中的一句描寫:「仿佛繪製這幅畫的畫師抓起一把金粉豪爽地撒向整個畫面。」她現在的生活就是這樣,淒迷中藏著希望,陰冷中透出溫暖。
同來的還有艾AA和包括畢雲峰、曹彬、語言學家巴勒莫在內的幾個IDC專家。
默斯肯是座小島,沒有常住居民,島上只住著一位叫傑森的老人,八十多歲了,是一個公元人,他那方正的北歐面龐飽經風霜,讓程心想起了弗雷斯。在被問起默斯肯島和赫爾辛根山一帶有什麼特別的東西時,傑森老人一指島的西端:
「當然有,看那裡。」
那是一座白色的燈塔,現在只是黃昏,塔燈已經有節奏地發出光芒。
「那是幹什麼用的?」AA好奇地問。
「看看,孩子們果然已經不知道那是什麼了……」傑森搖著頭感慨地說,「那是古代為船指引航向用的。在公元世紀,我是個設計燈塔和航標燈的工程師,其實,直到危機紀元,海洋上還有許多燈塔在使用,現在全沒了。我來這兒建了這座燈塔,是為了讓孩子們知道,以前還有過這麼一種東西。」
IDC的來人都對燈塔很感興趣,這讓他們想到了蒸汽機離心調速器,同樣是一個已經消失的古代技術裝置。但稍加探究就明白,這不是他們要找的東西。燈塔剛建成,用的是輕便堅固的現代建築材料,工期只有半個月。傑森還肯定地說,這座島歷史上從沒有過燈塔,所以僅從時間上看,這東西與雲天明的情報無關。
「這一帶還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嗎?」有人問。
傑森對著陰冷的天空和大海聳聳肩,「能有什麼?這荒涼的鬼地方,我可不喜歡,但在別的島上,他們不讓我建燈塔。」
於是大家決定,到海峽對面的赫爾辛根山上去看一看。就在他們登上直升機時,AA突發奇想,想乘傑森的那艘小艇渡海過去。
「當然可以,不過孩子,今天海上浪大,你會暈船的。」傑森說。
AA指著海對面的赫爾辛根山說:「就這麼近的路,能暈船?」
傑森連連搖頭,「不能從這片海域直接過去,今天不能,必須繞那邊走。」
「為什麼?」
「因為那裡有一個大旋渦,能吞掉所有的船。」
IDC的人們面面相覷,然後一起盯著傑森,有人問:「你不是說再沒什麼特別的東西了嗎?」
「我是本地人,大旋渦對我們而言不是什麼特別的東西,它是這片海洋的一部分,在那裡常常出現。」
「在哪裡呢?」
「那裡,從這個方向看不見,但能聽到聲音。」
大家安靜下來,聽到那片海面發出一陣低沉有力的隆隆聲,像遠處萬馬奔騰。
直升機起飛去勘探大旋渦,但程心想先坐船去看看,其他人也都同意。島上只有傑森那一艘小艇,只能安全地坐下五六個人,程心、AA、畢雲峰、曹彬和巴勒莫上了船,其餘的人上了直升機。
小艇顛簸著駛離默斯肯島,海上的風更大更冷,咸澀的水沫不斷撲到臉上。海面呈暗灰色,在漸暗的天光下顯得詭異莫測,那種隆隆聲漸漸增大,但仍看不到旋渦。
「哦,我想起來了!」曹彬突然在風中喊道。
程心也想起來了,她原以為雲天明是通過智子知道了這裡的什麼事,現在看來沒那麼複雜。
「愛倫·坡。」程心說。
「什麼?那是什麼?」AA問。
「一個19世紀的小說家。」
老傑森說:「不錯,愛倫·坡是寫過一篇默斯肯大旋渦的小說,我年輕時看過,多少有些誇張,記得他說旋渦的水牆傾斜四十五度,哪有那麼陡峭。」
一個世紀前,以文字為基礎的敘事文學就消亡了,但文學和作家仍然存在,不過敘事是用數字圖像進行的。現在,古典的文字小說已經變成了文物,大低谷後,一大批古代的作家和作品失傳了,其中就包括愛倫·坡。
轟鳴聲更大了。「旋渦呢?」有人問。
老傑森指著海面說:「旋渦比海面低,你們看那條線,越過它才能看到大旋渦。」那是一條波動的浪帶,浪尖上有泡沫,形成一條白線,以一個大大的弧形伸向遠方。
「越過它!」畢雲峰說。
「那是生死線,船一旦過去是回不來的。」傑森瞪著畢雲峰說。
「船在大旋渦中轉多長時間才能被吸進去?」
「四十分鐘到一個小時吧。」
「那就沒事,直升機會救我們上去。」
「可我的船……」
「我們會賠你一艘。」
「比香皂便宜。」AA插了一句傑森聽不明白的話。
傑森駕著小艇小心翼翼地越過了那條浪帶,船晃了晃,然後變得平穩了,被什麼力量攫住,仿佛進入了海面下的一條軌道,沿著與浪帶一致的方向滑行。
「船被旋渦抓住了!哦,天,我也是第一次這麼近看到!」傑森喊道。
像登上了山頂俯視一般,默斯肯大旋渦展現在他們面前。這個巨大的漏斗狀凹陷直徑約有一千米,傾斜的水牆確實沒有愛倫·坡說的四十五度傾角,但肯定有三十度,水牆的表面緻密而平滑,仿佛固體一般。船現在剛剛進入大旋渦的勢力範圍,速度還不太快,旋渦的轉速是向下逐漸增加的,在底部那個小小的孔洞處轉速達到最高,攝人心魄的轟鳴聲就是從那裡傳出來的,那轟鳴顯示了一種碾碎一切、吮吸一切的力量和瘋狂。
「我就不信出不去。你沿著切線,最大功率向前沖!」AA對傑森喊道。後者按她說的做了。這是一艘電動艇,引擎的聲音在旋渦的轟鳴中像蚊子叫。小艇加速接近泡沫線,眼看就要衝過去了,接下來卻無力地向下轉向,離開了泡沫線,如同一顆拋出的石子越過拋物線的頂端一樣。他們又努力了幾次,每一次都滑落下來,一次比一次滑得更深。
「看到了吧,那條線是地獄之門,只要是常規功率的船,越過它就別想回去!」傑森說。
現在,船滑落到了更深處,泡沫線已經看不到了,海面也完全看不到了,他們後面是一道海水的山脊,只有從大旋渦對面遠處的邊緣上還能看到緩緩移動的山峰頂部。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一種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所捕獲的恐懼,只有在上空盤旋的直升機帶來一些安慰。
「孩子們,該吃晚飯了。」老傑森說。現在雲後的太陽還沒有落下去,但在這北極圈裡的夏季,這時已經是夜裡21點多了。傑森從艙里拎出一條大鱈魚,說是剛釣上來的,然後又拿出三瓶酒,把魚放到一個大鐵盤子上,把一瓶酒澆到魚上,用打火機嘭地一下點著了。火燒了不到五分鐘,他就從仍燃燒著的魚上扯肉吃,聲稱這是當地的烹調法。於是他們就吃著魚,喝著酒,欣賞著大旋渦的景色。
「孩子,我認識你,你是執劍人吧?」傑森對程心說,「你們到這裡來,一定是為了重要的使命。不過要淡定,淡定,既然末日躲不掉,就應該享受現在。」
「如果上面沒有直升機,你還會這麼淡定?」AA說。
「我會的,孩子,告訴你吧,我會的。公元世紀我得絕症時才四十歲,可我很淡定,根本沒打算冬眠,我是在休克中被冬眠的,自己根本不知道。醒來時已經是威懾紀元,當時以為是來生轉世了,結果發現沒有來生這回事,死亡只是退遠了些,還在前邊等著我……燈塔建好的那天夜裡,我遠遠地在海上看著它發光,突然悟出來:死亡是唯一一座永遠亮著的燈塔,不管你向哪裡航行,最終都得轉向它指引的方向。一切都會逝去,只有死神永生。」
這時,進入旋渦已經二十分鐘,小艇已滑落下水牆總高度的三分之一,艇身的傾斜角度越來越大,但由於離心力的緣故,艇中的人們並沒有滑到左舷。這時,他們的目力所及之處全是水牆,即使從對面也看不到遠處的峰頂了。他們都不敢看天空,因為在旋渦中,小艇是與水牆一起轉動,相對幾乎靜止,所以幾乎感覺不到旋渦的旋轉,小艇仿佛是緊貼在一個靜止的海水盆地的邊坡上;但如果看天,大旋渦的旋轉立刻顯現出來,布滿雲層的天空以越來越快的速度整體轉動,讓人頭暈目眩。由於離心力的增加,船下的水牆表面更加緻密平滑,固體感也更強,如結冰一般。大旋渦底部的吮洞傳出的轟鳴聲壓住了一切,讓大家再也不能對話。這時,太陽又從西方的雲縫中露出來,把一束金光射進大旋渦,然而照不到底,只照亮了水牆的一小部分,使旋渦深處看上去更黑暗了。大量的水霧從渦底咆哮的吮洞中噴出,在陽光中形成一道彩虹,瑰麗地跨越旋轉的深淵。
「記得愛倫·坡也描寫過旋渦中的彩虹,好像還是在月光下出現的,他說那是連接今生與來世的橋!」傑森大聲說,但沒有人能聽清他的話。
直升機來救他們了,懸停在小艇上方兩三米處,垂下一架懸梯讓艇上的人爬上去。然後,空著的小艇漂遠了,繼續在旋渦中轉著大圈,艇上只有吃完的鱈魚上還燃著藍幽幽的火苗。
直升機懸停在大旋渦的正上方,機上的人們看著下面旋轉的大水坑,不一會兒就感到頭暈噁心。於是有人給駕駛系統發出指令,讓直升機以與旋渦相同的轉速在空中旋轉,這樣在他們眼中,下面的旋渦確實靜止下來了,但旋渦之外的整個世界卻開始轉動,天空、大海和山脈都在圍繞著他們旋轉,大旋渦仿佛成了世界的中心,眩暈感一點兒也沒有減輕,AA哇地一下把剛吃進去的魚都吐了出來。
看著下面的大旋渦,程心腦海中出現了另一個旋渦,由一千億顆恆星組成,發著銀光在宇宙之海中旋轉,兩億五千萬年轉一圈,那就是銀河系;地球在其中連一粒灰塵都算不上,而默斯肯旋渦又只是地球上的一粒灰塵。
半個小時後,小艇旋落到渦底,瞬間被吮洞吞沒了,在轟鳴聲中可以隱約聽到船體被折斷絞碎時發出的咔嚓聲。
直升機把傑森送回了默斯肯島,程心許諾儘快把賠他的船送來,然後與老人告別。直升機飛向奧斯陸,那裡有最近的智子屏蔽室。
航程中,大家都在沉默地思考,甚至連目光的交流也沒有。
默斯肯大旋渦暗示著什麼根本不用想,太明顯了。
現在的問題是,降低光速與黑洞之間有什麼關係?黑洞與宇宙安全聲明又有什麼關係?
黑洞本身並不能改變光速,只是改變光的波長。
設想把光速降低到現有真空光速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分別是每秒三萬千米、每秒三千千米和每秒三百千米,與黑洞有關係嗎?一時看不出來。
這裡有一道坎兒,常規思維比較難以跨越,但也並不是太難。這些人畢竟屬於人類中最有智慧的那一群,特別是曹彬,作為一位跨越三個世紀的物理學家,他善於極端思維,而且他還知道這樣一個事實:早在公元世紀,就有一個研究小組在實驗室中把介質中的光速降到每秒十七米,比快速騎行的自行車還慢。當然,這與降低真空中的光速在本質上是不同的,但至少使下面的設想不再顯得那麼瘋狂了。
再降,把真空光速降至現在的萬分之一,即每秒三十千米,與黑洞有關係嗎?似乎與前面沒有本質的區別,仍然看不出什麼……不,等等!
「十六點七!」曹彬脫口而出這個數字,他的雙眼放射出光芒,很快把周圍那些眼睛都點燃了。
每秒十六點七千米,太陽系的第三宇宙速度,如果達不到這個速度就不可能飛出太陽系。
光也一樣。
如果太陽系的真空光速降到每秒十六點七千米以下,光將無法逃脫太陽的引力,太陽系將變成一個黑洞[13]。
由於光速不可超越,如果光出不去,那就什麼都出不去,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飛出太陽系黑洞的視界[14],這個星系將與宇宙的其餘部分徹底隔絕,變成一個絕對封閉的世界。
對於宇宙的其他部分來說,這樣的世界絕對安全。
低光速的太陽系黑洞從遠處觀察是什麼樣子,不得而知,但只能有兩種可能:在落後的觀察者眼中太陽系消失了;對於先進的觀察者,低光速黑洞應該能被遠程觀察到,但觀察者立刻就明白它是安全的。
有一顆遙遠的星星,那是夜空中一個隱約可見的光點,所有望了它一眼的人都說:那顆星星是安全的——這曾是一件被認為不可能的事,現在真的有可能做到。
這就是宇宙安全聲明。
饕餮海,他們想到了饕餮海,想到了被饕餮海永遠封閉的無故事王國。其實,這個含義坐標並不需要,前面的解讀已經很明確了。
後來,人們把低光速黑洞稱為黑域,因為相對於原光速黑洞,低光速黑洞的史瓦西半徑很大,內部不是時空奇點,而是一個廣闊的區域。
直升機飛行在雲層之上,這時已經是夜裡23點多,太陽正在西方緩慢地落下。這午夜的夕陽照進機艙,在金色的暖光中,大家都在想像,想像著光速每秒十六點七千米的世界的生活,想像著那個世界的夕陽每秒十六點七千米的光芒。
至此,雲天明情報的大部分拼圖已經完成,只剩一塊:針眼畫師的畫。解讀不出它的雙層隱喻,也找不到含義坐標。有解讀者認為,畫可能是默斯肯旋渦的一個含義坐標,象徵著黑洞的視界,因為從外部觀察者的角度看,任何進入黑洞的物體都將永遠固定在視界上,很像是被畫入畫中。但大多數解讀者都不同意這個想法,默斯肯旋渦的含義十分明顯,雲天明還使用了饕餮海來進一步固定其含義,沒必要再設置一個含義坐標了。
這個隱喻最終無法解讀,如維納斯的斷臂一般。針眼的畫成了一個永遠的謎,這個情節構成了三個故事的基礎,從它所顯現出來的典雅的冷酷、精緻的殘忍和唯美的死亡來看,可能暗示著一個生死攸關的巨大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