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器狗小呆

  「汪，汪，汪！」

  七歲的羅可看著面前叫得正歡的小呆，剛剛還哭喪著的臉頓時笑開了花。他蹲下身，將正準備四處亂竄的小呆抱起，直接親了一口。作為對主人這一舉動的回應，小呆叫得更歡了。一人一狗在客廳四處打鬧。

  「小可，別鬧了！小呆剛回來，你讓它先休息一下。」

  聽到媽媽的話，小羅可停下腳步，沖媽媽吐了吐舌頭。這時一直在前面奔跑的小呆發現身後的主人站著一動不動，也停了下來，用它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疑惑地盯著主人。

  「既然沒事，那我先去房間休息一下。在機器寵物中心忙活一天，雖說有朋友幫忙，但還是累死了。」

  小羅可看著爸爸一邊抱怨一邊伸著懶腰，隨後從沙發上起身，直接向臥室走去。進臥室前，爸爸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回頭向小羅可說道：「對了，現在的小呆可和以前不一樣，記住它不需要吃東西，也不需要洗澡，其他的……倒是沒什麼了。」

  也許是實在過於疲憊，爸爸說完這些，就直接進臥室休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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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爸爸說得對，不過還有一點我要提醒你，從現在開始你要隨時注意自己的舉止。小呆是你的朋友，你要學會愛護它，知道嗎？」

  見小羅可似懂非懂地點著頭，媽媽笑了笑，隨後也從沙發起身，去廚房準備晚餐了。大人走後，客廳里的一人一狗對視一眼，然後又開始瘋狂地打鬧。

  通過父母剛才的介紹，七歲的小羅可只是知道現在的小呆和以前不一樣，但具體哪裡不一樣，他又說不出來。也許等他長大一些就懂了吧。大人的世界總是有那麼多小秘密。

  在小羅可的記憶中，小呆是兩年前來到他們家的。那天小羅可跟著媽媽剛從外公家回來，還沒進客廳，就聽到屋裡傳來一陣動靜。緊接著爸爸出現在客廳門口，說要送他一個禮物。見爸爸雙手藏在背後，臉上一直笑著，年僅五歲的小羅可一臉期待地看著爸爸。隨後爸爸將藏在身後的東西拿了出來——一隻棕色的小狗！

  那隻狗很小很小，只比爸爸的手掌大一圈。在看到小羅可後，它再次叫了起來。小羅可之前只是在鄰居家見過一條大狗，可從來沒碰過。

  「來，摸一摸！」

  在爸爸的提醒下，小羅可伸出自己的小手，慢慢地放在棕色小狗的頭上。在手掌接觸的那一刻，叫聲突然停止。小羅可感覺自己觸摸到一團十分柔軟的東西，隨後這團柔軟開始在他的手掌里蹭了起來。小羅可拿開手掌，很認真地盯著面前這個比他還小的小傢伙。

  「汪，汪，汪！」

  連續叫了三聲後，它停了下來，靜靜地看著面前的小主人。

  「看起來腦袋瓜不是很聰明啊，要不我們叫它小呆吧！」

  小呆這個名字，伴隨著爸爸脫口而出的這句話被確定下來。因為小呆的到來，家裡還特地為它安裝了智能寵物門。小呆脖子上的寵物項圈有特定的晶片，只要它一靠近，智能寵物門就會打開。不過為了保證小呆的安全，智能寵物門的打開時間也被嚴格控制著。

  之後的兩年時間，小羅可和小呆一起長大。讓小羅可感到意外的是，小呆長到一個礦泉水瓶高的時候，就再也長不大了。這時爸爸才告訴他，小呆是條博美犬，現在的它已經是成年犬了。當爸爸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小羅可急忙問自己什麼時候才能長大，爸爸一下子笑了出來。

  「你也一樣，等什麼時候你也不長個子了，就真正長大啦！」

  小羅可看著和自己身高差異巨大的爸爸，頓時明白自己離這一天還很遠很遠。不久後，七歲的羅可上了小學，由於學校就在家附近，爸媽沒有選擇接送。每天他在小呆的叫聲中離家上學，又在小呆的迎接下回到家裡。每次小羅可還沒進家門，小呆總能提前知曉他的到來，緊接著門後就響起小呆那清脆的叫聲。媽媽聽到聲音後，便知道羅可回來了。只是每次還沒等門打開，小呆就已經通過智能寵物門沖了出來。它一邊歡叫著，一邊朝小羅可不停搖著尾巴。

  小羅可剛上學時，最頭疼的一件事便是寫作業。雖說都是一些簡單的題目，但七歲的小羅可卻總是提不起幹勁。相比於寫作業，他更愛在客廳里玩樂高看動漫。幾次沒有按時完成作業後，他被老師批評了，媽媽也沖他發了火。從此之後，小羅可每天回家後的第一件任務就是將作業寫完。

  神奇的是，每當小羅可一拿出課本，一旁的小呆總是圍在他身邊，一臉期待地看著他。一開始小羅可不知道小呆這是什麼意思，他以為小呆只是在意他手中的糖果，或是茶几上的水果盤。可當他將這兩樣東西一一遞去，小呆卻不為所動。直到後來，小羅可才發現，原來小呆是對他的書感興趣。小羅可將書本放在茶几上，沒想到小呆一下子就跳了上去，直接用嘴對著書本舔了起來。

  「小呆，沒想到你才是最愛學習的那個啊！」

  小羅可大叫起來，一下子引起正在廚房準備晚餐的媽媽的注意。他趕緊閉嘴，隨即將目光轉回仍在茶几上舔舐課本的小呆。很快，小呆停止了這種行為，轉而蹲坐在課本上，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小羅可。

  「舔夠了？那該輪到我寫作業咯！可惜小呆你太笨了，不然替我寫作業該多好，你這麼熱愛學習！」

  說完，小羅可就將小呆挪到一旁，打開課本。他剛看幾眼，就發現一旁還忽閃忽閃著一雙眼睛。此時小呆仍端坐在課本前方，一動不動地看著小羅可。更準確地說，它是看著小羅可面前的課本。這時小羅可才發現，小呆是真的對課本很感興趣。這之後的每一天，只要小羅可拿出課本學習，小呆都會靜靜地坐在一旁看著他。小呆雖然看起來很呆，在某些方面卻十分執拗，比如課本，又比如每天晚餐後的散步。

  每次只要一出門，小呆那呆頭呆腦的模樣就會立刻發生變化，公園裡的任何一處小道隨時都可能出現它的身影。小羅可也喜歡跟著小呆到處亂跑，唯一的問題是他的體力完全比不上小呆。每次都是小羅可先累到不行，小呆才會乖乖地跟在他身旁，宛如一個忠誠的衛士。但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衛士，卻有一個致命的天敵——鄰居家的狗。

  鄰居養的寵物是一條白色的拉布拉多犬，這也是小呆到來之前小羅可唯一近距離接觸過的寵物狗。鄰居家的老夫妻也經常去小區附近的公園遛狗，自然與羅可他們頻頻相遇。但每次只要一看到鄰居家的拉布拉多，小呆總會躲在小羅可的腳後跟處，怯生生地盯著不遠處比自己高好幾倍的大個子。直到鄰居領著拉布拉多走遠，小呆才會恢復往常的活潑。小羅可一直也沒明白小呆這麼怕對方的原因。

  這樣膽小的小呆也有充滿膽氣的時候。小呆很聰明，每當小羅可遇到危險，它都會第一時間找來幫手。有一次小羅可和小呆在公園中嬉戲打鬧的時候崴了腳，父母又剛好不在身邊，小呆第一時間就找到剛好路過的鄰居夫妻，儘管他們身邊還有那條讓小呆畏懼不已的拉布拉多。這一舉動讓小羅可感動許久。

  雖說每天傍晚帶小呆出去散步是他們家的傳統，但也有事發突然的情況，比如下雨。這時小呆只能端坐窗前，看著窗外的雨點，一臉的憂鬱。不知情的人說不定還會以為它受了什麼委屈。小呆在家裡不可能受什麼委屈，唯一可能稱得上是委屈的，大概也只有爸爸去上班媽媽去超市而小羅可也要去上學的時候。這時的小呆就只能孤零零地待在家裡，看著窗外的公路，獨自發呆了。

  小呆出事的那天是周末。

  雖說是周末，但爸爸上午剛好要去見一個客戶，媽媽也要去超市購物。本來媽媽不答應小羅可獨自離家，但那天小羅可突然想起一件事，之前他答應過同一個小區的同學去他家一起看漫畫，於是小羅可留下一張小紙條偷偷溜了出去。回家後，小羅可看到小呆倒在地板上奄奄一息，他嚇壞了，呆立在那裡不知所措。爸爸這時也趕回家中，之後他帶著小呆離開了。媽媽說爸爸是帶小呆去寵物醫院看病了，小羅可不知道小呆得了什麼病，他只記得小呆離開時倒在爸爸懷中那絕望的眼神。也許他再也見不到小呆了。

  想到這裡，小羅可一下子哭了起來。

  傍晚時，爸爸回來了。那時小羅可哭腫的眼皮還沒有消腫，他圍著爸爸一直追問小呆怎麼樣了。但爸爸一直搖著頭，並沒有說什麼。那天的晚飯小羅可沒吃多少，爸媽也沒管他。那天，小羅可沒有繼續玩自己的樂高，也沒有看漫畫。他回到自己的臥室，躺在床上，看著頭頂的天花板。在空蕩蕩的房間裡，小羅可第一次意識到沒有小呆是一件多麼難過的事。

  他躲在被窩裡，忍不住又哭了起來。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的時候，他聽到房門打開的聲音。他睜開眼，看到坐在床邊的爸爸。爸爸看著他，小聲問了一句：

  「你還想再見到小呆嗎？」

  小羅可想都沒想就從床上跳了起來。

  「真的？小呆它沒事嗎？」

  「當然沒事，它會回來的。在此之前，你要好好聽話，知道嗎？」

  聽著爸爸的話，小羅可一下子變得開心了，他十分努力地點著頭。爸爸摸著他的腦袋，讓他再次躺回床上，離開前又在他的額頭親了一下。小羅可躺在床上，很快就睡著了。他知道，他很快就能看到小呆，因為爸爸從不騙他。

  果然，一周後他就再次看到了小呆。見到小呆的那一刻，他猛地跑過去，直接親了小呆一口。他在心裡發誓，再也不讓小呆離開了。

  雖然爸爸說現在的小呆和以前不一樣，不過在小羅可心中，小呆還是那個小呆。每次放學回來時，小呆還是會在門口用同樣的叫聲迎接他。在客廳寫作業時，小呆還會像以前那樣趴在茶几上認真地看著。同樣地，每天飯後散步時的小呆還是那樣生龍活虎，遇到那條拉布拉多時小呆仍會躲到他的身後。一切都和以前一樣，沒有任何變化。唯一發生變化的，是小羅可自己。

  不久後，小羅可升到小學二年級，他也有了新的朋友。他開始邀請朋友來家中一起學習一起玩遊戲，然而問題在於，小呆似乎並不喜歡小羅可的這些朋友。

  有一次小羅可邀請同學到自己家玩，這個同學之前從沒去過他家。同學剛進門，小呆就朝著他狂叫，這是小呆見到陌生人才有的反應。那天之後，同學又來玩過幾次，每次小呆都是這種反應。迫不得已，小羅可只能將小呆鎖在自己的房間裡。後來那位同學也許是在意小呆的反應，來的次數越來越少。小羅可也覺得那樣的小呆很吵，也沒再主動邀請那位同學，他們將聚會的地點改到了對方家中。

  雖然每天傍晚小呆都會陪著小羅可學習，但隨著年紀增長，小羅可變得越來越貪玩。他開始經常在外面玩到飯點才回家，媽媽一開始還教訓他，但後來也漸漸不管了。而且那段時間爸爸的身體不好，媽媽需要將更多的心思放在爸爸身上。也是因為這個，小羅可家一直以來都貫徹到底的餐後散步的習慣也不得不中止。那段時間，小呆似乎變得越來越鬱鬱寡歡。

  有時小羅可也對小呆的表現感到憂慮。每當這時，他都會想盡辦法逗小呆陪它玩。也只有在這時候，家裡才會響起小呆興奮的叫聲。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也讓小羅可十分在意。任何動物包括他自己在內都是要吃東西的，但小呆卻不用。家裡早就沒有狗糧，他自己也已記不清給小呆投食是什麼感覺。他曾經試著偷偷地將沒吃完的肉丟給小呆，可很快就被媽媽發現，他也因此挨了批評。小羅可曾經偷偷觀察小呆，直到自己的肚子已經餓得叫出聲，他才確認小呆真的不用吃東西。

  直到小學二年級快結束時，小羅可的這個疑惑才被強行解開。

  那天媽媽陪爸爸去醫院看病，小羅可只能自己用微波爐熱了飯菜吃。吃完飯，他久違地帶著小呆去公園散步。讓小羅可放心的是，今天他沒有遇到鄰居家的拉布拉多。於是貪玩的小羅可就和小呆在公園裡四處追逐，但在這時意外發生了。

  小呆在奔跑時，無意間闖入一條看起來十分兇猛的黑色大狗的領地。黑色大狗的主人是一個高中生大哥哥，當黑色大狗向小呆衝來時，大哥哥也沒反應過來。等到小呆已經被大黑狗咬住，對方才趕到，將大狗和小呆分開。小呆左前腿的棕色毛髮上已經出現兩處十分明顯的凹陷。小羅可當時也被黑色大狗嚇得不輕，他一看到小呆受傷，內心更是受到不小的刺激，差點哭了出來。

  「小呆，你不要死！」小羅可看著躺倒在地不能動彈的小呆，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喊了出來。

  這時那個大哥哥走了過來，他蹲下身子，檢查起小呆的傷勢。突然，他笑了一下。小羅可震驚地看著對方。

  「啊，抱歉抱歉……」高中生撓了撓頭，用略帶歉意的口吻說道，「剛剛我家大黑的舉動嚇著你了吧？平時它一般不會這樣的。還好，沒釀成大禍。你家這位叫小呆？有趣的名字……」

  小羅可聽著對方喋喋不休，一副全然不管小呆傷勢的模樣，他頓時有些生氣。

  「我要小呆，它要死了，你還我！」

  高中生愣住了，他用詫異的眼神看著小羅可：「一條機器狗，怎麼會被咬死？」

  機器狗……這是小羅可人生中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名詞。他知道機器這個詞，也知道狗是什麼，但這兩個詞組合到一起，他就完全不懂了。高中生看著小羅可愣在那裡一動不動，只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個很奇怪的孩子，也沒多想，就牽著那條黑色大狗離開了公園。

  正如高中生所說，在他和黑色大狗離開後沒多久，原本奄奄一息的小呆就重新睜開雙眼，隨後原地站起。它一臉迷茫地看著自己的主人，像是在詢問剛剛發生了什麼。只是這時的小羅可完全沒有見到小呆復活後的喜悅，他的腦海已經完全被另一件事占據。

  機器狗……

  回家之後，父母已經回來，他們在客廳討論著什麼，並沒有在意小羅可的舉動。小羅可趁機溜進書房，打開電腦，將機器狗的拼音一字一字地輸進了搜尋引擎。很快，屏幕顯示出結果，小羅可直接點進第一條。

  機器狗是機器寵物的一種，也是使用最為廣泛的機器寵物。第一條真正意義上的機器狗誕生於2043年，這也得益於日趨成熟的意識轉移技術。這種技術可以將活體生物的意識轉移到為其量身打造的機器軀體中，使機器軀體也具有該生物生前的意識。

  在此之前，人體的意識轉移一直存在一個問題。如果只是簡單地將人類記憶轉移到一副機器軀體上，不可避免地會遇到人權問題。簡單來說，這樣的「機器人」究竟具不具有人的身份，這個問題已經在學界產生很大分歧。

  不過自第一條機器狗誕生以來，這種技術在寵物界得到了廣泛好評。相比流行於富人階層的基於克隆原理的人體重塑技術，價格適中的機器寵物在普通人群中具有更為廣泛的市場前景。目前全世界已經有多家公司擁有相關技術，在世界範圍內引起了很大反響。

  小羅可在電腦屏幕前看了很久，直到身後傳來房門打開的聲音，他才下意識地關閉瀏覽器。他回頭看向站在門口的爸爸，直接跳下椅子，一下子跑了出去。經過客廳時，小羅可聽到小呆的叫聲，可是他什麼都不敢看，就這樣直接跑回自己的房間，躲到了床上。

  機器是不用吃東西的，機器狗當然也不用，那小呆也是這樣的機器嗎……小羅可躺在床上，滿腦子都是小呆渾身布滿金屬零件的模樣。

  突然，敲門聲傳來，緊接著響起爸爸的聲音。爸爸在門外問他睡了沒有，要不要吃水果。可是現在的小羅可什麼都不想吃，什麼也不敢想。他躲在被窩裡，沒有吭聲。

  「我想你已經知道，現在的小呆只是一條機器狗。」站在門外的爸爸突然說道，「也許對你來說這種感覺很奇怪，這也是我之前一直沒告訴你的原因。」

  小羅可不明白爸爸為什麼知道自己心裡的想法，但他還是認真聽了下去。

  「小呆來到我們家時，全家人都很高興。你還記得嗎，你高興地將它抱起，原地轉了好幾圈。後來小呆也伴隨著你一起長大，它就像我們的家人，缺一不可。再後來小呆病了，它要死了，為了救它，它不得不成為一條機器狗。」

  小羅可當然記得小呆生病的那次，他當時也像現在這樣一直躲在被窩裡，哭了好久。直到爸爸到來，他求爸爸把小呆救回來。一周後他就再次見到了小呆。

  「我看到你在網上查了很多資料，應該對機器狗有了了解。我想說的是，小呆還是小呆。雖然它現在是機器狗，但它還是和以前一樣。你和小呆相處這麼久，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

  爸爸說完這些就走了。那天晚上小羅可躺在床上想了很久，第二天一大早他就醒了。當他揉著惺忪的睡眼走出房間，迎面就聽到小呆清脆的叫聲。小羅可睜大眼睛，低頭看向比他矮上一大截的小呆。此時的小呆也正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看著他。只見小呆搖晃著腦袋，似乎不明白主人為何不像往常一樣摸它的腦袋了。

  不過很快，小呆的心愿就得到了滿足。小羅可蹲下身，直接將小呆抱起，帶到盥洗室。他一邊刷著牙，一邊和小呆互相打鬧著。沒過一會兒，小羅可就挨了媽媽的批評。

  那天之後，小羅可再次接受了小呆。他當然明白小呆是條機器狗，但他也知道，小呆就是小呆，和以前一樣沒有任何變化。不過隨著年齡增長，小羅可有時也會對小呆的身體構造十分感興趣。他很想知道，這么小的一個身體裡，究竟塞進了多少零部件。它們又是如何協同運作，才能讓一條機器狗看起來和一條真實的狗完全一樣。除了不能吃飯之外，小呆幾乎會做所有狗狗都會的事情。

  小學五年級時，小羅可第一次帶著小呆來到機器寵物店。雖說是寵物店，但這裡比小羅可以前看到的任何一家寵物店都要大。在小羅可眼裡，這棟龐然大物更像是一家醫院。他帶小呆來這裡的目的是定期檢查維護，之前這項工作都是爸爸來做。只不過這段時間爸爸身體更不好了，需要經常住院，所以這件事都由小羅可來代替。爸爸說這裡工作的一個叔叔是他朋友，他已經聯繫好了，小羅可只需將小呆帶到這裡，其他的事那位叔叔都會幫忙。得到爸爸的保證，小羅可這才下定決心一個人到那家店去。

  一進門，小羅可就注意到四周櫥窗中琳琅滿目的機器狗，著實被震驚到了。還沒等小羅可反應過來，那位叔叔就找到了他。在叔叔的幫助下，小羅可帶著小呆去了專門用來檢查機器寵物的地方。檢查維護的時間持續了足足兩個小時，小羅可親眼看到小呆失去電力支持後直接失去意識，也看到小呆在他面前被拆分成了數塊，之後這些機器軀體組合一下又恢復成活生生的小呆。

  直到從機器寵物店離開，小羅可的腦海中都一直播放著這些畫面。之後每隔三個月小羅可都要帶小呆去機器寵物店定期檢查，這樣的體驗又重複了很多遍。除了去機器寵物店之外，他還有一個更為頻繁的去處——醫院。爸爸病倒了，還病得很重，幾乎一直住在醫院。

  爸爸的情況很不好，躺在床上的爸爸骨瘦如柴，和以前相比完全像是另一個人。只有每次媽媽帶著小羅可去醫院看望時，爸爸才會露出微笑。爸爸雖然看起來很累，但他每次都會將一同前來的小呆抱在懷裡，一邊摸著小呆的頭，一邊和他們講醫院裡的故事。爸爸每講一個笑話，媽媽都會笑很久。有時候小羅可覺得並不好笑，但媽媽還是笑得很開心。只是後來，隨著爸爸病情加重，笑聲越來越少了。小羅可不止一次注意到媽媽躲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抹眼淚。

  不久後，媽媽告訴小羅可，爸爸快死了。小羅可當然知道「死」代表什麼，這意味著他再也見不到爸爸，就像他當初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小呆一樣。那天，媽媽帶著小羅可來到醫院，看了爸爸最後一眼。躺在病床上的爸爸一動不動，像是真的死了一般。只有費力睜開的雙眼證明他還活著。爸爸已經瘦得不成人形，胳膊上插滿導管。沒說幾句話，媽媽就直接哭了出來。

  小羅可看著病床上的爸爸，說出了這樣一句話：「爸爸，你不會死的對不對？你之前答應我小呆會回來的，然後你做到了。現在你再答應我一次好不好？」

  爸爸沒有像以前那樣笑著答應小羅可，他斜靠在枕頭上，微微搖了搖頭，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爸爸不是超人，不是任何事都能做到的。雖然爸爸很想答應你，但你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不可能騙你。你知道爸爸從來不會騙你。不過爸爸可以答應你，我會一直好好看著你的。所以你一定要乖乖聽媽媽的話，答應爸爸好不好？」

  小羅可已經不記得那天他在爸爸面前點了多少次頭，他只記得那句話說完後不久，爸爸就離開了。爸爸的葬禮在殯儀館舉行，那天來了好多人，小羅可一直低著頭，強忍著沒有哭出來。晚上回家後，他躲在被窩裡，抱著小呆，哭了好久好久，就像以前失去小呆時那樣，只不過這次他永遠失去了爸爸。

  小羅可永遠都記得爸爸答應過會一直好好看著自己，爸爸從不騙他。爸爸走了，也許會在天堂看著他，但他再也看不到爸爸了。

  很多時候，一看到小呆，小羅可就能想起爸爸，他想起那天是爸爸親手將小呆遞到自己手中。有些時候，小羅可看著小呆的眼睛，會覺得這就是爸爸，只有爸爸會用那種獨一無二的眼神看著他。有無數次，小羅可覺得爸爸根本沒有離開，也許他也會像小呆那樣，換一種方式活下來。

  但無數的事實告訴他，爸爸真的走了，他不會再回來了。為此小羅可又傷心了好久。

  爸爸離開後，媽媽也出去找了一份工作。隨著小羅可升上中學，媽媽的負擔小了許多。也許是受到爸爸離開的影響，小羅可升上中學之後，學習更加刻苦。三年後他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一所知名高中，之後他又如願考上本市的一所重點大學。

  也許是中學時代繁重的學習任務帶來的壓力一下得到釋放，剛成年的羅可像很多同齡人一樣，將更多時間放在了玩樂上。他愛網遊，愛聚會，愛一切能讓他感到快樂的事情。除此之外，唯一能讓羅可感到安靜的時候就是周末。出於對母親的考慮，羅可選擇每周末回家住兩天。除了能見到母親，還能見到小呆。

  普通博美犬的壽命一般只有十五年左右，然而小呆到他們家已經快十四年了，卻什麼變化都沒有。不過機器狗雖然不會衰老也不會死亡，但卻也有本身存在的問題。這也是羅可最近才意識到的。

  父親還在時，每次睡覺前都會習慣性地到客廳去和小呆打個招呼。摸摸頭搔搔癢，這是小呆最喜歡的事情。後來父親住院了，經常不在家，小呆每天晚上依然都在等待父親臨睡前的那個安撫。羅可清楚地記得，他有一次夜裡上廁所，透過房門的亮光，看到小呆靜靜地蹲坐在父母的臥室前，像是在等待著什麼。後來羅可摸頭瘙癢許久，小呆才戀戀不捨地回到自己的窩中。

  這樣的情況羅可後來又遇到很多次，他本來只是覺得，這只是小呆內心想念父親罷了。可後來父親去世了，他每天晚上仍能看到小呆端坐在父母臥室前，一直持續到現在。每次周末回家後的夜晚，羅可總要如此反覆安撫好久，小呆才會安心去睡覺。父親已經去世多年，小呆難道還對他如此戀戀不捨嗎？一開始羅可心裡確實這樣認為，直到後來他學習了有關機器寵物的專業知識，才終於意識到問題所在。

  小呆並不是想念父親，而是在它的意識中，父親一直都還在那裡。

  對機器寵物來說，當寵物的意識轉移到機器軀體上，它就已經停止生長——不僅僅是身體層面，更重要的還在於意識層面。雖然此時機器寵物體內的意識仍然屬於該寵物的生前意識，但本質上已經是完全不同的屬性。機器寵物體內的意識不允許擁有學習能力，也就是說，機器寵物的軀體和意識都不會隨著時間繼續成長。

  機器人不允許有自主意識，這是所有當代社會人的共識。但很多機器人卻被允許有不同程度的學習能力和反饋調節機制，這有利於提高機器人本身的適應性。機器寵物誕生之初，各種機器寵物都被賦予了極強的學習能力，以便它們更好地和主人相處。但大量問題暴露出來，有很多購買機器寵物的主人都反應隨著相處時間增長，自己的機器寵物越來越不像原來的寵物，甚至後來還出現主人因此虐待機器寵物的情況。

  不久後出現一波退貨浪潮，這是機器寵物面臨的第一次重大危機。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確保機器寵物的行為反應和以前保持一致，所有機器寵物都被禁止擁有學習能力。也就是說，當寵物的意識入主機器軀體那一刻，它就不再成長了，它的所有性格和認知都定格在生前。

  所以就算父親離世了，小呆還是認為他還活著，並一直在他的房門前苦苦等待。羅可想起父親以前說過的一句話，小呆一直都是小呆，父親說得沒錯。只不過現在的小呆一直都是羅可七歲前認識的小呆罷了。

  羅可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小呆出事變成機器狗之後，他曾經帶同學回家，但不管小呆看到那位同學多少次，都像是見到陌生人一樣，每次都狂叫不止。那時他只以為小呆怕生，現在看來恐怕也是所有機器寵物的原本屬性。機器寵物並不能接受新生事物。

  也是從那時開始，只要小呆在家，羅可基本不會帶陌生人回家。就算是現在，周末有時邀朋友來家中聚會，羅可也會提前將小呆安排到其他地方。可除了這個，小呆還有很多讓羅可越來越不適應的地方。比如小時候他會不分場合地和小呆四處奔跑玩耍，為此無數次遭受母親責罵。現在已經成年的他顯然不會再這樣，但小呆還和以前一樣，每次見到羅可，都習慣性地到處亂竄，像是邀請他加入。

  還有就是以前每天傍晚的散步，自從父親去世後，這項活動就幾乎停止。中學時，羅可每天很晚才放學，母親下班也很晚，經常吃完晚餐就已經天黑了，根本沒有多餘的時間再帶小呆出去活動。每當這個時候，小呆都會像以前下雨不能出去時那樣，端坐在窗前，露出一臉憂鬱的神情。也許是想著補償小呆，現在羅可每周末回家，傍晚時分都會帶小呆出去散步。

  但後來，這項活動也進行不下去了。原因很簡單，羅可戀愛了。不知從何時開始，羅可變得很在意一個人的目光。每次只要碰到她，心跳都會不自覺地加速。後來羅可開始主動接近她，從一起討論問題，到一起吃飯，再到表白約會，一切都順利得不可思議。

  羅可將更多的心思花在戀愛上，所以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到後來，羅可甚至已經記不清上次回家是什麼時候。母親理解羅可的行為，對此並沒有發表什麼意見。至於小呆，只有在偶爾回家的那一刻，羅可的注意力才會因為小呆的叫聲被短暫吸引過去。很多時候，他甚至已經忘記小呆的存在。在那時的羅可心裡，小呆變成了家中一個很常見的物品。

  戀愛的時光是快樂的，但也是短暫的。半年後，羅可失戀了。是女生先提出的分手，在她眼裡，分手並不是因為誰做錯了什麼，只是兩人感情淡了，吵架次數多了，分手是最合適的選擇。但這是羅可的初戀，他一時接受不了。面對女生的決絕，羅可表面和平分手，心裡卻傷痕累累。那段時間，他不止一次和朋友外出買醉，也不止一次酒後淚流滿面。

  周末的時候，羅可久違地回到家中，面對小呆的盛情歡迎，他只覺得狗叫聲令人煩躁。羅可很想找個清靜的地方休息，但小呆卻一直跟在他後面狂叫不止。終於，他做出一個從未有過的舉動：踢了小呆一腳。預想中的慘叫並沒有響起，只見小呆站在一旁用可憐兮兮的目光盯著羅可，隨後又歡快地叫了起來。

  小呆的異常舉動讓羅可更加心煩氣躁，他再次清楚地認識到，小呆只是一條機器狗，一個只會重複以前行為的機器……小呆出事之前從沒有受過虐待，所以它不會哀嚎，就算當初被大黑狗咬中身體，也沒有發出一聲慘叫，它的機器腦中並沒有存儲這樣的指令。想到這裡，羅可的內心更覺憋悶。他繞過一直歡叫不已的小呆，徑直進入自己的臥室，直接將門鎖上。

  羅可本以為那天晚上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可沒想到卻出奇地睡了個安穩覺。等他醒來時，已經接近中午時分。母親給他留了字條說是要加班，很早就出門了，家裡只剩下羅可一個人。他本來想去廚房倒杯水喝，餘光卻瞥到正趴在窩中注視他的小呆。看到小呆這幅乖巧模樣，羅可對自己昨晚的行為愧疚不已。他靠近小呆，伸手摸了摸它的頭。小呆一臉舒服地在他手上蹭著，羅可露出了微笑。

  沒過一會兒，羅可感覺肚子餓了。他準備簡單地煮點面吃，由於水燒開需要一點時間，所以他就回到臥室玩起了手機。很快他就沉迷在和朋友的聊天中。不知過了多久，羅可突然感覺頭很暈，他立刻意識到事情不對勁，可這時他已經有些頭重腳輕。他踉蹌著走到廚房，發現燃氣灶的火已經被沸騰的水澆滅。羅可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可這時他的四肢已經完全不聽使喚。

  他下意識地呼喚著小呆的名字，小呆是條機器狗，不會燃氣中毒，所以只要它通過智能寵物門出去找到鄰居，自己就還有機會。然而當他把目光移向身後的小呆時，卻一下子愣住了。此時的小呆歪倒在地，不停抽搐著。

  不會的……小呆是機器狗，怎麼會中毒？在滿心的疑惑中，羅可感覺自己的腦袋越來越沉，他離完全失去意識已經不遠了。倒地之前，羅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一件從以前開始就一直被他忽略的事。

  那天也是周末。父親上午剛好要去見一個客戶，媽媽原本在家裡準備午餐，可是準備到一半的時候發現鹽不夠了。當時燃氣灶上正煮著魚湯，去超市前媽媽囑咐小羅可十分鐘後將燃氣灶關閉，小羅可以前幫媽媽做過很多次，所以根本不是問題。媽媽走後，小羅可突然想起之前答應過同一個小區的同學去他家一起看漫畫，他看了一眼時間已經到點，於是就留下一張小紙條偷偷溜了出去，完全忘了要幫媽媽關燃氣灶的事。

  等小羅可回到家，就看到倒在地板上奄奄一息的小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爸爸也趕回家中，之後爸爸帶著小呆離開了。媽媽說爸爸是帶小呆去寵物醫院看病去了，小羅可不知道小呆得了什麼病，他只記得小呆離開時倒在爸爸懷抱中那絕望的眼神。小呆離開後，小羅可注意到廚房的燃氣灶上濺滿了乳白色的污漬。

  腦海中的畫面最終定格在這裡，早已支撐不住的羅可終於失去了意識。

  嘀，嘀，嘀。

  腦海中不斷響起這樣的聲音，羅可終於睜開眼睛。他看到身穿白大褂的醫生，看到站在他面前喜極而泣的母親，看到站在一旁高興不已的鄰居夫妻，還有站在被子上沖他歡叫不停的小呆。

  汪，汪，汪！

  羅可看著小呆，下意識想要撐起身體，然而渾身的虛弱讓他剛撐到一半就直接跌回病床。小呆繼續叫著。這時他從小呆的眼神中察覺到一絲異樣，這種眼神他只從一個人身上看到過。只是眼神一閃而過，當羅可想要繼續看向小呆時，媽媽已經伸手將小呆抱離病床。

  恍惚間，羅可想到什麼，心裡想的那個詞已經到了嘴邊，然而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他將目光從小呆身上移開，轉到一直喊著他名字的媽媽身上。

  「媽！」

  一聲呼喊直接響徹整個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