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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2024-09-30 21:53:20 作者: 趙駿

  那個戴著墨鏡的年輕人來的時候,老雲頭正蹲在院牆根曬太陽。

  太陽不見得比火炕暖和,但據說曬太陽可以補鈣。老雲頭快六十歲,難免有些骨質疏鬆。下午三點多,太陽已經冷卻,他起身回屋的時候,每根骨頭都在哼哼唧唧。那個年輕人叫住了他。

  「大爺,這是三張村嗎?」

  「是。」

  「有個女人,她兒子叫張鵬,您認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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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認識。」

  年輕人摘下了墨鏡,左右觀察了一下環境,他的眼睛微微有點腫,頭髮亂糟糟地蓋在額上。那些零星散落在曠野上的屋舍都長得差不多,也沒啥好看的。他在舉棋不定中掏出一百塊錢:「大爺,能不能讓我住一晚?」

  「你是誰?」老雲頭的目光從鈔票轉移到了年輕人的身上,「幹嗎要住我這兒?」

  年輕人說,從風波鎮到三張村每天只有上下午共兩班車,下午這班車載著他來,現在已經回去。他舉目無親,又找不到招待所,還要找人,只能先找到落腳點再做打算。

  老雲頭很適時地沉默了一下,露出了一點為難的神色,使得對方立刻猜到了他的心意:「再加五十。」

  「進來吧。」老雲頭接過錢,領著年輕人進了家門,穿過前院和堂屋,來到後院的房間,「你要不嫌冷,就在院子裡先坐一會兒,我給你收拾一下。」

  這間房去年老家來人住過,一直到現在都是空著的,好在北方天乾物燥,無須擔心上霉,只要用熱水抹淨灰塵,土炕下加一把薪柴,就能立即入住。

  「你到底是在找那個張鵬,還是在找那個張鵬的媽?」老雲頭把桶裡面冒著熱氣的髒水倒進後院的水溝,問正在出神的年輕人。

  「找他的母親。」

  「你跟他們是什麼關係?」

  「私人關係。」

  這個回答讓老雲頭覺得相當無趣,這會兒他是真心想提供一些幫助。所謂三張村,其實就是三個村子合在一起的統稱,據說是清朝姓王的三兄弟逃難過來,分家後繁衍擴大,吸引了一些同樣逃難過來的外姓人,雖然人數不算太多,但分布很廣,如果要挨家挨戶地尋找,可能會相當麻煩。

  「慢慢找,不著急。」老雲頭的暗示很明顯,他的房間已經收拾好,後面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住的天數多了,費用也好商量。

  至於一日三餐,無非也是多一雙筷子而已。

  他去煮了一鍋刀削麵,煎了兩個荷包蛋,親手端進了年輕人的房間。年輕人大概是餓極了,有些狼吞虎咽的意思。熱麵條補充了體力,讓他說話的興致也高了一些。他說他從南方過來,帶點東西給朋友的母親。

  老雲頭說可以把自己的收音機借給他聽,他說他自己有。

  「吃完了就把碗放在外面窗台上,不用管。」

  年輕人說了最後一聲「謝謝」,在他身後關了門。

  老雲頭已經很久沒聽到「謝謝」這個詞了,這讓他對年輕人刮目相看起來。過年前,從外地回鄉的年輕人都管他叫老雲頭。他們從來都沒有給

  予這個入贅到三張村的男人應有的尊重。他們總是拿他開涮,說他飯量這麼大,是因為沒有嘗過女人的味道。老雲頭在三張村沒有地位,但有房產,這就是他紮根於三張村的全部原因。這宅院是他老婆留給他的,她下半身癱瘓生活不能自理,需要一個名義上的丈夫,卻履行不了妻子的義務。這樣也好,如果真生了個兒子,也不能跟他的姓,反而還要奪走他的財產繼承權,長大後難保成不了白眼狼。

  老雲頭回到廚房,也扒拉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辣子面下去,胳肢窩裡沁出熱汗,腸胃裡熱烘烘的。回到屋子裡看完了新聞聯播和黃金時段的諜戰片,去年輕人的窗台上收碗的時候,窗子裡燈光已經熄了。

  老雲頭很滿意,決定不再浪費時間,回房間又披了件大氅,去開前院大門。門軸就像他的關節一樣,發出吱吱扭扭的異響,驚得他脖頸一陣發麻,像是被門外黑暗中沉睡的獸眼發現了一般。

  事實上一個人也沒有,戶外只有無邊的深寒。老雲頭在暗昧的夜色中走得渾身冒汗,像是走在一個春潮萌動卻又苦短易逝的夢境裡,躡手躡腳,生怕驚醒了自己。

  田壟阡陌土地河流上都凍住了,除了一點接一點惺忪的燈火,所有的燈火都是一樣的,燈下的人跟他一樣甚至比他更衰朽不堪,但是只要堅持往前走,就會遇到一盞不一樣的燈,燈光下有一個活色生香的人。

  看到那星燈光,老雲頭立刻就感覺自己年輕過來。

  不僅有光,還有歌聲,是地方戲曲頻道在播放老掉牙的《遊園驚夢》:「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咿呀的曲調從窗縫裡滲透出來,伴隨著一個女人的和鳴。

  一聽到這個聲音,老雲頭就有了反應。

  他屏住呼吸彎腰蹲在窗下,學了一聲貓叫,電視的聲音隨即減弱,一個聲音貼在窗子上問:「誰?」

  「阿香,是我。」

  「老雲頭,你好大的膽子。」

  「我有錢。」

  「有多少?」

  「七十。」

  窗子裡的女人沒搭話,斟酌了一番才說:「現在漲價了。」

  「漲到多少?」

  「一百。」

  「太貴了。」老雲頭憤憤不平地說,「你以為你是誰?」

  「嫌貴你回去啊。」

  老雲頭就氣餒了:「好好好,你出來說話。」

  門閂無所顧忌地響動起來,阿香穿著大紅色的棉襖,站在門檻上斜乜著老雲頭說:「你進來?」

  「不行。」老雲頭斷然拒絕。

  「怕什麼,他最起碼還有兩個鐘頭才能回來。」

  「不行,還是小心一點。」

  「去你那裡也行,不過得加五塊錢跑路費。」阿香摟緊棉襖說,「這麼冷的天,鬼才願意跟你折騰。」

  「好吧。但是後面萬萬不能再加錢了。」

  「走吧。」

  老雲頭原路返回,把那個女人遠遠丟在身後,像是和她毫無瓜葛。阿香太囂張了,邊走邊唱:「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荼?外菸絲醉軟,那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唱得老雲頭的腰身更加佝僂,恨不得立刻堵上她的嘴。

  只有快要到自己家門口時,他的膽子才大起來,敢於停下來等阿香一起,摸她的腰肢和被厚棉褲包裹著的翹彈的臀。

  「別說話,家裡有人。」他推門進去,警告她說,又像是乞求。

  「什麼人?」阿香眉毛一挑。

  「一個後生,說是來找人的,沒地方住,找的我。」

  阿香立刻明白:「怪不得你有這個閒錢,他給你的住宿費吧。」

  老雲頭哪有時間浪費在這些話頭上,關了房間的門,立刻就抱住了她。冬天就有諸般不好,穿得這樣嚴實,脫起來就會困難重重,尤其是像阿香這樣狡猾的女人,她身上的零碎之多簡直超乎了他的想像。阿香一邊笑,一邊解釋,這都是為了不讓張善武那個王八蛋碰她,那個人在賭場裡混了一天回來,身上的氣味比老雲頭還難聞。

  「你這麼放肆,難道就不怕張善武?」阿香躺在炕上,任他彎著腰去寬衣解帶。

  老雲頭已經有些氣喘吁吁了,聽到這個問題,心頭的一團火立刻就滅了一半。他氣惱地說:「幹嗎要說這些廢話?」

  阿香咯咯咯地笑著。

  老雲頭發現自己是真的老了,他的身體還沒怎麼用過,三十年前入贅過來的時候,妻子下肢癱瘓毫無知覺,他折騰過幾次後意趣全無。總算熬到她死,獲得起碼的自由,卻失去了放縱的本錢。阿香半裸的身子像一座放棄了防禦的城池,他卻在最後的關頭失去了進攻的能力。

  「你的錢太好賺了。」他疲軟地抱怨,「你做了什麼?怎麼就賺了這一百塊錢?」

  「你放屁,是一百零五塊,別想打馬虎眼。」阿香扣著紐扣罵他。

  他一分錢也不敢少給,因為阿香只認錢。他對她的畏懼,就像他對她的欲望一樣強烈。

  可是這不代表他甘心完全繳械投降,他看著阿香慢條斯理地穿衣服,問她:「別人的錢也都是這麼好賺嗎?」

  阿香冷眼瞪了他一下,把頭髮撥到耳朵後面,分不清是譏諷還是安慰:「快活一點,你已經不錯了。」

  老雲頭動也不想動,卻還是要去鎖門。他披上了棉襖,把阿香送出去,在冷風中恢復了一點生機,拽著她的袖子說:「過幾天,我還去找你。」

  「有錢就行。」阿香在他的臉上捏了一下,並且善意提醒他可以吃點藥,但隨即又改了主意,勸他不要過於強求,因為他這個年紀應該量力而行,不能胡亂吃藥,否則有可能死在她身上。

  「你看,我還是很關心你這個老不死的。」她調侃了他,哼著小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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