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逐夢少年

  一年多以前，我是一個身材矮小、黑黢黢的鄉下小孩兒，然而回來的時候，穿著綠色軍衣，斜挎綠軍包和扁鐵水壺，腰杆兒筆直，個兒頭跟正常的大人差不多，頭髮短而直，精神抖擻，回想當初，連我都不認識自己了。

  我回家的那天，正好是麻栗場鎮趕集的日子，我在鄉集上面轉悠了一圈兒，竟然瞧見了出山來賣野物的攆山狗和羅大根父子。

  見面的時候十分戲劇性，我站在兩人面前，擱那兒好一會兒，他們都沒有反應。攆山狗蹲在地上抽著他的煙槍子，羅大根大概是看我站得久了，便小聲地試問了一句：「解放軍叔叔，你看上了啥，儘管問，我算你便宜一點兒！」

  他根本就認不得我，這讓我止不住地發笑。羅大根瞧見我笑得古怪，一時有些愣了，上下一打量，突然瞧見我肩膀上躥上來一隻小猴子，整個人不由得跳了起來，一把將我給摟住：「嘿喲，二蛋，你是二蛋？」

  蹲在地上抽旱菸的攆山狗也霍地站了起來，看了我一眼，臉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哈哈大笑道：「嘿喲，真是的咧，才一年多沒有見，你娃居然長這麼高了，比我都還高一點了呢，認不出來了！」

  寒暄了一會兒，攆山狗也沒有心思再賣野物了，拉著我到旁邊的一家食店裡，央求人家把他帶來的野兔子殺了弄一鍋兔子肉，然後配點小菜和米酒，三人圍一桌，喝了起來。在培訓學校裡面，我給家裡寄過幾封信，大概講了些狀況，不過寥寥幾百字，而且還要經過嚴格審核，也說不了什麼。我十分迫切地想知道家裡面的情況，這菜還沒有上桌，我便焦急地問了起來。

  攆山狗告訴我，說：「你家裡面的一切都好，現在政策寬鬆了，大環境好，農村也好過了一點，你爹又是有手藝的人，生活倒也過得去，就是很想你，老是念叨你，有時候你娘一說起你來，眼淚水就掉了下來。」

  

  攆山狗說得我又多了許多感傷，談起我這一年多的過往，我便說自己跟國家的人走了之後，在一個學校里上學培訓，然後畢業了。這次回來探親之後，就要去金陵的新單位報到了。

  羅大根羨慕極了，說：「好咧，你這個可是鐵飯碗，沒想到你遭了一回劫，反倒是賺足了便宜。」

  我不敢將自己在學校闖的禍事講給他們聽，心不在焉地給胖妞餵吃的。這頓飯沒吃多久，攆山狗便讓羅大根陪著我回村子，而他則留在這兒繼續賣貨。我沒有拒絕，帶著羅大根去鎮子的供銷社買了好多東西，鹽、油、肉、餅乾糖果，還有一些做衣服的布，滿滿一大堆，這些都是用我在學校時領的津貼買的，還剩下一些，我準備留給父母補貼家用。

  麻栗山是一個很窮困的地方，不過我相信，以後的我絕對能夠挑起這個家庭的重擔。

  從麻栗場鎮到龍家嶺還沒有通車，我們只有走回去，一路上羅大根跟我無話不談，說了很多我離開之後的趣事、家長里短。這些事兒對於曾經的我來說無比有趣，然而現在聽在耳朵里，卻發現一點兒吸引力都沒有。

  於是我跟羅大根說起了我的經歷，說起了高高的樓房、長長的列車、擁擠的人群，以及位於深山的軍營和學校，格鬥、射擊，還有好多學校裡面的恩怨和朋友，這些都是羅大根的生命里所從來沒有經歷過的事情，他聽得出了神。在一陣長時間的沉默過後，他小心翼翼地問道：「二蛋，外面的世界真的有那麼精彩嗎？」

  我點頭，說：「對，大根，你如果沒有出去過，是不會發現這個世界上竟然會有這麼多神奇的東西，如果眼裡只有麻栗山這么小小的一片地界，那麼人生還真的是非常遺憾。」

  羅大根沒有說話了，他似乎陷入了一種莫名的沉默之中。

  三個小時之後，我回到了家，重新見到了爹娘和我姐，一切似乎都沒有什麼變化，但是一切又變得那麼多，讓我使勁兒看都看不夠。對於我的回來，我的家人充滿了巨大的驚喜，我姐劈柴生火，給我做飯，而我爹我娘則圍在我身邊，拉著我的手不肯鬆開，眼眶紅紅的。除了我的家人之外，村裡面很多人都跑來，要瞧一瞧老陳家那個去外地的老二。

  我高了，也壯了，站在堂屋裡，是相貌堂堂的一個大小伙子，很多看到我的鄰居都紛紛豎起了大拇指，說老陳家的二小子，真的是一表人才。

  開飯了，人群散去，我爹我娘才問起我這一年多來的經歷，我淨挑些好事兒說，我爹頻頻點頭，說：「瞧這樣兒，竟然成了國家幹部，真不愧是我老陳家的兒子。」我娘則流著眼淚，說：「你這個崽，盡報喜不報憂，瞧你瘦的，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我姐在旁邊笑，眉眼兒彎彎說：「我弟弟越長越秀氣了，好一個後生仔，整個麻栗山都沒有能夠配你的妹子了呢，要是張叔他們家沒走，說不定小妮還能夠跟你湊成一對。」

  張知青離開了麻栗山，回了老家，然後把一枝花娘倆兒接走了。這事我知道，想一想當初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孩兒，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不過這天南海北地隔著，大家也許這輩子都見不上面了，想也沒有用。

  我回來那天，家裡面喜氣洋洋，我爹破例喝了點酒，不知不覺就喝高了，拉著我的胳膊就哭，嘮叨著說：「娃啊，你命苦，爹幫不了你啥，也不牽絆你。以後的路你自己去闖，不管怎麼樣，能不能闖出名堂另說，活著就好。不用老是惦記著家裡面，你放心，啥事兒都有你爹呢。」

  家是心靈的港灣，不管如何，我都能夠從這兒獲得安寧以及力量。那一晚我睡得十分香甜，甚至都忘記了修行這一回事兒。

  我在家裡待了五天，幫著翻新了房頂和豬圈，然後又幫著幹了些地里的農活，每天汗水滴落泥土，心中卻是熱火朝天。然而儘管十分眷戀家的溫暖，但是我始終記得青衣老道給我的判詞，「七尺留外，年不過旬」，我是一個災難深重的人，留家久了，就容易給家人帶來禍事。於是第六天我就離家了，先是去西熊寨那兒看了一下啞巴的家人，得知他在西川那邊工作之後，然後步行折轉，與家人告別。

  我步行出山，帶著胖妞翻過了兩個山樑子，回頭看向龍家嶺，突然百感交集，直接跪在地上，鄭重其事地磕了三個響頭。

  此去經年，不知何時返回。

  然而就在我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一個身影突然出現在了我的面前，我眯著眼睛看過去，瞧見羅大根背著行李朝著我這兒跑來，並且向我大力地揮手。我不知道怎麼回事，等了他一會兒，瞧見這傢伙衝到了我的面前，咬著牙，猶豫了一會兒，鄭重其事地喊道：「二蛋，我要跟你出去闖世界！」

  我摸了摸下巴，笑著說道：「我是去新單位報到的，你過去幹嘛？」

  羅大根的眼神在那一瞬間變得無比堅定起來：「那天我回來之後，翻來覆去地想過了，我要出去，累死、餓死，我都要出去闖一闖。我如果一直待在這兒，連走出去的勇氣都沒有，那就會和我爹一樣，眼裡面就這巴掌大，心也只有這麼寬。只有出去，我才有機會看看這個世界，世界那麼大，我不想只知道麻栗山，只知道龍家嶺，我要去拼搏，去奮鬥，去改變自己的命運，去看看這個世界，到底有多美好！」

  聽到這個傢伙說得這麼慷慨激昂，我心中的血也不由得一熱，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好，我們出去！也許外面很殘酷，但是我們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夢裡面。」

  那一個夏天，我和羅大根一同走出了麻栗山，懷揣著夢想，懷揣著希望，兩個少年並不知道自己的以後會是個什麼模樣。

  但是，夢想就在遠方，所謂少年，不就是應該流著汗水去追逐它，就如同追逐朝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