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魂引
2024-09-29 17:30:38
作者: 雷池果
入夜,參差的桂枝在風中搖曳,月光如水潑瀉而下,灑了一地的斑駁陸離。
「怎麼站在這裡,不冷麼?」
厚軟的大氅輕輕披了上來,透骨的寒意被牢牢阻擋在外。他回來了。
我抬頭望著他,眼淚早已淌了滿臉,夜風拂面,分外冰涼。
「怎麼哭了,小可人兒?」他溫柔地捧起我的臉,修長的手指掠過我的面頰每一寸濕潤的肌膚。
小可人兒,是他第一次見到我時的稱呼。十六歲的我除了練武,向來不出閨房半步,那天被爹娘喊下樓,才一跨進廳堂,便被這個帶點戲謔的四個字給震撼了,於是怔怔地仰頭望著他玉雕一樣無可挑剔的俊美面龐,只覺得一陣灼熱從鼻尖一點一點蔓延至耳後,再緩慢延伸到脖根,灼熱愈演愈烈,燙得我幾乎要尖叫起來,最後不得不在爹娘忍俊不禁的笑聲中掩面而去。從那時到現在,他對我的稱呼再也沒有變過,無論是新婚之夜他掀起蓋頭時喜不自勝的低喊,還是夫妻恩愛纏綿悱惻時他情不自禁的輕喚。
「連理……死了!」我把頭伏到他胸前,眼淚依舊遏止不住地流。
比翼和連理,是他新婚不久送我的一對相思鳥,比翼為雄,連理為雌。我愛煞了這一對小寶貝,每日親自更換它們的食料和清水,這兩個輕靈剔透的小傢伙,想必不會習慣仆傭們的粗手大腳。有時見我痴望著鳥兒們嬉戲太久,他便佯裝生氣,說,沒想到送了它們給你,卻平白給自己添了一對情敵。
他驚愕抬頭望著鳥籠,籠底是星星點點的血跡,孤零零的比翼站在架子上,目光空洞地望著遠方,時不時從喉嚨里放出幾絲哀鳴。
「怪我……都怪我……」我哭得語不成章,悲痛如雷雨前的烏雲,越來越濃。「我換了食料和清水後,忘記關上籠門,連理被野貓……被野貓……」
「沒事的,沒事。」他撫著我的長髮,「過幾天,我再買只雌鳥給你。」
我抽泣著,點了點頭。深夜的涼風吹得臟腑不斷抽搐,我劇烈咳嗽起來。
「喝藥了嗎?」他輕輕幫我捶著背,問道。
我搖了搖頭。「熬好了,在桌上。連理死了,我喝不下……」
「藥得趁熱喝,來,我們進屋去罷。」
屋裡點了幾對紅燭,明亮又溫暖,我倚在他懷裡,慢慢喝完湯藥。
「我找到了瀟湘公子。」他的聲音很凝重。
藥碗從我手中落下,砰地一聲,碎片迸到了牆角,燭火好像被嚇著了,竄了幾竄。僕婦聞聲而入,靜悄悄收拾著地上的殘碗,又靜悄悄退出門外。
「你恨了他七年,我追了他七年,你爹娘的仇……終於能報了!」
我沉默不語,盼了七年這一刻的突然到來,我還未想好如何面對。
「還有你全家的仇……也都可以報了。」我喃喃說道。當年獨霸中原地帶的伏羲莊,一夜之間全莊上下百餘口人離奇暴斃,莊主一家也未能倖免,除了他。一時間江湖上下倍感震驚,更有不少幫派自告奮勇幫他追緝元兇。
他抬起頭,雙目炯炯,顯得異常興奮。「對!」他用力握住我的肩膀,「三天之後,一切都會好起來!小可人兒,我和你,都無須再生活在陰霾里!」
我微笑了,但一陣痛楚自丹田向上湧起,讓我的笑容僵在臉上,他立刻有所覺察。
「內力仍舊不暢?」
「嗯。」我咬住嘴唇。七年前那個漆黑的夜晚,他替爹爹外出辦事,誰料瀟湘公子突然來襲,爹娘不幸倒在其奇毒暗器下,我使出渾身解數,卻仍然不敵,中了瀟湘公子的掌力,傷了經脈,七年來不得不日日服藥。
「別急,經脈須靜心調理,來,試著運行內息。」他扶我上床,盤腿坐下。
我已經嘗試了很多遍,往日稍一運力便能周身行轉的內息,此刻如脫韁之馬,在經脈里狂奔亂突,嗓子眼漸漸淤積了不少咸腥滋味,讓我不得不放棄。
「我……我還是不行。」我哀求地望著他,「今晚就不練了,好麼?」以往我每次嘗試催動內力,最後總以大口咯血告終,今天我真的很累,真的。
「那就上床歇息罷。」他像往常那樣幫我洗腳,他喜歡久久撫摸著我的腳,然後抱在懷裡,用棉巾慢慢拭乾。
「今生今世,你是唯一給我洗腳的男人。」我摸著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樑,和他的唇。
「今生今世,我是你唯一的男人。」他的語氣帶著熱切的肯定,我不由笑了。
斜臥床頭,我隨意撥弄著茶几上那把瑤琴。他坐在一旁,微笑而專注地望著我,紅燭移去了幾支,只剩一對,柔光透過紗帳灑到我們身上,托起我的笑靨和他的深眸。
「望處雨收雲斷,憑欄悄悄,目送秋光。
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涼。
水風輕、萍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
遺情傷。故人何在?煙水茫茫。」
我彈琴極少正襟危坐,只伸出一隻手在琴弦上慵懶地挑抹,琴曲經常斷斷續續,再被我的歌聲連貫起來。
「難忘。文期酒會,幾孤風月,屢變星霜。
海闊山遙,未知何處是瀟湘?
念雙燕、難憑遠信,指暮天、空識歸航。
黯相望。斷鴻聲里,立盡斜陽。」①
一曲唱畢,我抬眼淺笑,他凝望著我,目光如痴如醉。一陣微風拂來,熄滅了那對紅燭。
夜很深了,月亮在窗外偷窺,我靜靜依偎在他懷裡,他尚未從剛才的激情中迴轉,還在微微喘息著。
「疼嗎?」我摸索著他左肩的傷口,愛至濃熾處,我竟將他的肩膀咬出了血。
「不疼。」他吻著我的耳垂,雙手自然嫻熟地在我的身體上游移。「你在想什麼?」見我望著他笑而不語,他問。
「我在想,玉樹臨風如你,身畔不乏絕色天姿,為何會選中我?」
他笑了,颳了刮我的鼻子。「女人總愛問這等無庸回答的問題麼?」
「好罷,不問就是了。」我慵懶地伸了伸腰。「這麼多年,我總是在重複做著一個夢,你說奇怪不奇怪?」
「哦?什麼夢?」
「有位英俊少年,自小偶然得高人傳授,練得一身絕世武功,和放眼江湖無可媲敵的用毒之術,他曾想做個好人,卻沒想到,做惡人比做好人要容易得多,一不小心,便背負了一身的血債。」
「就在這時,他邂逅一位女子,一見鍾情,愛上了她。和這女子的相識很偶然,他很聰明,深諳『大隱隱於朝』之道,為了藏匿自己,寧可鋌而走險,投奔一對在江湖中德高望重的俠侶夫婦,那女子,正是這對俠侶的獨養千金。」
他微微動了一下,旋即恢復平靜,手在繼續剛才的動作,不見絲毫顫抖。
「從他踏入俠侶夫婦的家門,到入贅為他們的乘龍快婿,一切都很順利,無人能認出他,因為他行兇之時,總戴著可以假亂真的人皮面具,且他內功精進,對各門各派的武功,稍點即通,偽裝自身武功絕非難事。」
「然而俠侶夫婦畢竟見多識廣,有一天,終於從他的武功路數中覺察出異樣,看穿了他的真實身份。而他也是何等聰明的人,一旦意識到被發現,他所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滅口。」
他的手驟然停了下來,身體仿佛中邪一般僵直,而我則將身體儘量舒展,比平常更為柔軟放鬆。
「那對俠侶夫婦向來宅心仁厚,一生樂善好施,雖有防備,卻萬沒料到女婿會那麼快就下毒手。他們那聰明女婿可謂雙管齊下,快慢兼濟,那幾月里,二老飯食內被放了一味毒藥,此毒名叫『斷魂引』,毒性頗慢,卻可毫不留情消融內功,待時機合適,女婿佯裝外出,冷不防殺了回馬槍,用劇毒暗器殺死岳父岳母。」
我換了個更為舒服的姿勢,把臉貼在他的肩頭,和他的臉幾乎貼在了一起。「我這個夢,是不是太長啦?」
「沒有。」他盯著我,眼光中有掩飾不住的痛楚和疑惑,額頭已蒙上一層細密的汗珠。「你繼續講罷。」
「他雖心狠手辣,卻真心愛著他的妻子,否則大可將她一起殺了,奪了家業,日後也不愁沒有佳人投懷送抱。」我的手指開始把玩自己的長髮,捲起又解開,還用發梢挑弄他的漸漸蹙成一團的濃眉。「然而為防有變,他不能讓枕邊人兒武功如此高強,於是多年來日日精心為她配藥熬藥,藥湯裡面,卻多加了那味斷魂引。」
他呻吟了一聲,額頭細密的汗珠漸漸匯聚,臉頰有些輕微的抽搐。「那傷口……」他伸手摸著左肩,那裡的血已經凝固。
再蠢的人也能明白,我講的根本不是夢。
「你感覺到了?」我微笑著,「用毒之人,對自己的身體必是敏感的,不錯,你的確中了毒,這毒卻是拜你自己所賜,斷魂引,引魂斷,引斷魂。」我想我此時的笑容一定是可怖的,因為自己都被自己陰森的聲音給嚇了一跳。
他卻平靜了下來,額頭滾著豆大的汗珠,神色卻很安詳,唇角掛著一絲微笑。「你是怎麼做到的?小可人兒?」
「瀟湘公子毒術驚人,尋常的毒藥和投毒手段,都能被他即刻識破,我不會那麼傻。」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輕柔舒緩,「要殺非常之人,當用非常之毒,你真的相信,連理是被野貓叼走的麼?」
他的眼睛睜大了一些,那對相思鳥?他一定很迷惑。
「你給我喝了七年的斷魂引,我也給連理餵了七年的斷魂引,就在今日,連理終於毒發身亡,而它的肝血,因長期浸淫和積聚奇毒,已成為劇毒之物。」
「我把連理的血灌進它小小的心臟里,藏於口中。我已經失去內力,唯一的武器,就是我的身體,所以你肩頭上的血,一半是你的,一半是它的。」
我的笑容隨話語停了下來,話已至此,該由他來說些什麼了。
「我不想殺伏羲莊的人,是他們逼的。」他艱難地說,「伏羲莊少莊主沒有和他們死在一起,是因為我把他誘到莊外,殺了他,放出風聲,說少莊主沒死。」
我冷笑著,每個人第一次殺人的時候,都很可能是迫於無奈,而這往往成為養成殺人習慣的藉口。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把這稱作一見鍾情,你說的很對,小可人兒。我絕不能失去你,任何人都休想把我們分開,甚至你的爹娘。」如果不是和他面對面,真的很難想像殘忍和柔情能同時出現在同一張臉上。我禁不住淚流滿面,狠狠打了他一個耳光。
愛與恨,竟能在我心裡同時存在,而且同樣刻骨銘心。對他的恨,讓我決定親手殺他;對他的愛,讓我決定陪他赴死,連理小小的心臟被碾碎在我的牙齒和他的肩頭之間的時候,斷魂引已同時進入了我和他的身體。
他的頭略歪了歪,臉上居然浮現動人的微笑。
「我本打算三天之後殺一個替死鬼,因為我也明白,你的仇人不死,你終生都不能釋懷。」
「你的湯藥里,只有斷魂引是毒藥,其它都是補氣養益的良方。你這計謀的成功,在於誤打誤撞把斷魂引餵給了連理,這藥之於飛禽,乃是致命的……」他的呼吸已經漸漸微弱,「然而,你畢竟不了解斷魂引,它是毒中之王,這七年……你雖失去了內力,換來的……卻是百毒不侵。……」
百毒不侵,意味著斷魂引也奈何不得我。我以為算計好了一切,卻沒料到會是這個結果。我怔怔望著他玉雕一樣無可挑剔的俊美面龐,一如當年初遇時分。
「只是……我很好奇,你是……怎麼……識破我的?」
男人也愛問這等無庸回答的問題麼?最了解男人的不是他的母親,而是他的妻子。出賣男人的也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我不知道他是否聽到了我的回答,只知道他在彌留之際,低聲而清晰地反覆念著什麼,我把耳朵湊過去聽著,淚水再次肆意流淌,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②
① 柳永《玉蝴蝶》
② 選自白居易《長恨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