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2024-09-29 17:27:23
作者: 雷池果
余母的病房是個單間,雪白的牆壁和被褥刺眼又莊嚴,牆角堆滿了鮮花,讓房間的色調顯得不那麼冷冽。余母仰面躺著,雖然只露了臉在外面,薛沛寧卻已經看到了病魔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那面容已經足以說明一切,曾經的冷漠和傲慢早已無影無蹤,而薛沛寧曾一度以為這些是深深烙在上面的標記。
「媽,蛟蛟來了。」余錦楠附下身去在余母耳邊低聲說。
「阿姨。」薛沛寧輕輕叫了一聲。
余母轉過臉看著她。「蛟蛟啊,坐吧。」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浮,看來人很虛弱。
「楠楠,你出去吧。我和蛟蛟說幾句話。」
余錦楠把房門小心翼翼合上,病房內只有薛沛寧和余母兩個人,薛沛寧的目光在床頭柜上緩慢游移,靜靜等著余母的下一句話。
「我叫你蛟蛟,你不會生氣吧?」
「當然不會。」
「你該想到,我這次想見你,是為什麼嗎?」
薛沛寧把目光移到余母眼睛上,沒有回答。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蛟蛟,我就以前對你的態度向你道歉,那時我憑藉一廂情願,說了很多傷害你的自尊的話,也做了很多傷害你的感情的事,對不起。……」
「阿姨。」薛沛寧忙截住話頭,「不要提了,那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
「但楠楠對你的感情沒有過去,對麼?」虛弱歸虛弱,余母的思維仍舊那麼快捷。
薛沛寧只能用沉默來回答這個問題。
余母望著天花板,嘆了口氣。「我是個極其好強的人,任何事都不甘為人後,可到頭來,我到底得到了什麼呢?病床前能陪我到最後的,有且僅有丈夫和兒子。到最後,我才明白『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的真正涵義。」
薛沛寧還是不知道如何接話,只能繼續沉默。
「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有兩件,第一件已經無可挽回,就是我在身體健康的時候,沒有好好對待楠楠的爸爸,總要衝他發火抱怨,他脾氣好,每次都遷就我,原來『樹欲靜而風不止』這句話的哲理,不僅僅用於子女和父母之間。」
「第二件事情就是你和楠楠,是我親手拆散了你們……」余母忽然咳嗽起來,並大口喘著氣,薛沛寧忙起身幫她撫胸口。「阿姨,您先休息一下,不要說話了。」
「不,我必須說,你不用擔心,我這咳嗽是急得,……是太多話說不出來!」余母喘了幾口氣,呼吸漸漸平復,繼續說,「我有多少錯,我心裡數不過來,也說不出來,我只知道,在你離開後,楠楠再也沒有快樂過,那時他和我遠隔重洋,雖然經常通電話,不管在電話里他笑得多大聲,我都能感覺到他的勉強,那時我才知道,我錯了。」
薛沛寧感覺自己的手漸漸變涼,一直冷到指尖,她已經猜到余母下面要說什麼。
「蛟蛟,你能原諒阿姨嗎?」
「我從來沒有怪過您。」
「不,你完全有理由怪我。」余母頓了一下,「蛟蛟,解鈴還須繫鈴人,當初我造的孽,現在想挽回,你明白我的心情嗎?」
我明白,薛沛寧在心裡說,這位可憐的母親,在彌留之際,想要竭力補償自己以前的過失,這樣的心愿永遠都是美好的。
余母握住薛沛寧的手,薛沛寧發現她的手比自己的更涼。
「蛟蛟,你告訴阿姨,你愛不愛楠楠?」
很微弱的一句問話,在薛沛寧耳邊卻是一道道的滾雷,雷聲匯集成一句驚天動地的問話。
你,薛沛寧,還愛余錦楠嗎?
從與余錦楠重逢那一刻到現在,薛沛寧都沒有認真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也不想刻意讓自己面對這個問題,而現在,她不得不仔細審視這個問題和自己,好像走進考場就必須做試卷的考生。
薛沛寧望著窗外黑沉沉的夜空,夜空黑得很乾靜,但她的心很亂,這個就算靜下心來也未必能想得清楚的問題,卻需要她心緒紛亂的狀態下讓她即刻作答,一時間,她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下一秒,這個答案似乎就不那麼重要。
「孩子,你的眼睛告訴我,你還愛著楠楠。對不對?」
薛沛寧回過頭望著余母,意識到眼前這位病入膏肓的女人某種好強的本質早已滲透入骨,無論何時何地都能散發出來。
沉默在余母看來就是默認,而望著那雙飽含期待的眼睛,薛沛寧無論如何吐不出那個「不」字,就這樣眼睜睜看著那雙眼睛一點一點透出欣慰和歡喜。余母艱難按了一下鈴,病房的門開了,余錦楠和余父輕輕走了進來。
「蛟蛟,我們早該是一家人,能在有生之年看著一家人團圓,我死也瞑目了。」
從認識余母到現在,薛沛寧第一次體會到這個女人的厲害,就這麼輕輕柔柔一句話,打碎了她所堅持的一切,讓她頭腦一片空白。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的車禍,那時剛開車上路兩個月,轉彎時不小心撞到了花壇上,一聲巨響和熄火之後,她的頭腦也是這樣的一片空白。
乍然響起的手機音樂在薛沛寧空白的頭腦里打出了一個嘆號,她迅速打開皮包掏出手機。「對不起,我出去接個電話。」
電話是謝琛明打過來的。「蛟蛟,我已經到了機場,正在登機,你不用擔心我。」
「琛明,我沒去送你……對不起。……」
「這有什麼對不起的?如果飛機晚點我就不打你電話了,太晚了,你安心睡覺吧。」
「不,我等你的電話。」薛沛寧緊緊握著手機,「我一定會等你的電話,不管多晚,等不到我會睡不著的。」她感覺兩道熱流沿著臉頰滑下來,她伸手抹去,但緊接著又是兩道,好在她的聲音毫無異樣。
手機掛了,薛沛寧沿著牆壁慢慢滑坐下來,她抱著雙腿,把頭埋在膝蓋里,眼淚頃刻把膝頭牛仔褲浸濕了一大片,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就是特別想哭,不是因為長久以來積壓了某種情緒,更不是因為憤怒悲哀以及其他催淚的因素,只是想哭,然後哭了,因為哭,所以哭。她就這樣默默流淚,間或輕輕抽泣一聲,她不敢哭出聲,只能用渾身的顫抖來代替聲音的頻率,因為醫院實在太安靜。
一張面巾紙從旁邊遞了過來,薛沛寧抬起頭,余錦楠的臉近在咫尺,他關切地望著她,眉頭微微皺著,看得出他很想問她什麼,卻不知從何問起。
「阿姨……還好嗎?」薛沛寧接過面巾紙擦了擦淚,啞著嗓子問道。
「她睡著了,爸爸在陪著她。」
薛沛寧扶著牆壁站起身來,蜷了很久的腿有些發麻。
「我們出去走走?這裡空氣不太好。」余錦楠主動提議。這是個好主意,薛沛寧覺得自己迫切需要新鮮空氣。
離開醫院那樣的環境,環繞兩個人的氣氛顯得輕鬆許多。
「蛟蛟,謝謝你。」
「謝我什麼?」
「謝謝你肯來醫院看我媽媽,你不來,我也不會怪你。」
薛沛寧苦笑了一下,在那樣的情形下,話說到那種份上,誰會狠心拒絕?
「我媽媽說的那些話……你不要往心裡去。」余錦楠的這句話讓薛沛寧停下了腳步,她望著他。
「我會不往心裡去嗎?那很可能是她的遺願!」
「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我……我當然希望你能同意,但我不想勉強你,你懂嗎?」
「你好像有些前後矛盾,余錦楠。」薛沛寧向前走了幾步,「之前你很迫切希望能向我求婚,而現在卻有些退縮,為什麼?」
「迫切希望能向你求婚的時候,媽媽還沒診斷出癌症,那時我沒有任何顧忌,而現在,我擔心……」
「擔心什麼?」薛沛寧驀然轉過身。
「我擔心你會為了迎合我媽媽的遺願違心嫁給我,而不是因為愛我。」余錦楠輕聲說。
一道熱流撞擊著薛沛寧心頭,一剎那好像回到了過去的美好時光,眼前的男人是自己無比依賴和信任的戀人。
「我可以為這句話重新愛你。」薛沛寧喃喃說道,瞬間又熱淚盈眶,點點路燈變成道道金光,接著眼前一片光影模糊,只知道被余錦楠緊緊擁入懷裡,熱吻的溫度逐漸蒸乾了她還未溢出眼眶的淚水。
「蛟蛟,願意嫁給我嗎?」
薛沛寧輕輕卻堅定地離開他的懷抱。「我不能欺騙任何一個愛我的男人,錦楠。」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不管什麼情形下,在我心裡還有別人的時候,我不會和任何人走進婚姻殿堂。」
薛沛寧承認自己是個相當傳統的女孩,她只允許自己一輩子有且僅有一次婚姻。在她看來,婚姻好比燉魚湯,把該添的料添好,該處理的食材處理完,一口氣加滿一鍋水,然後不開蓋一直燉到最後,這樣出來的魚湯才鮮香無比,如果半道添料添水,不管添多少美味進去,總覺得味道大打折扣。
對於薛沛寧的回答,余錦楠沉默了很久才說話。「好吧,蛟蛟。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