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4-09-28 18:44:24
作者: 毛姆
以上是本書的花絮。
話說我寫第一本書的時候,還只是個毛頭小伙子。不過,由於運氣好,這部處女作引起了公眾的注意,很多人都想跟我認識。
我最初被引進倫敦文學界的時候,心情又是熱切又是害羞。想當年,看當今,難免讓人感到憂傷。我久未到那兒去過了,如果現在出版的小說里描寫的狀況屬實,那兒一定有了滄海桑田之變化。首先,文人聚會的地點變了—切爾西和布魯姆斯伯里取代了漢普斯特德、諾廷山門、高街和肯星頓的地位。當時,年紀不到四十歲嶄露頭角被視為人之翹楚,如今過了二十五歲才出道就為人所不齒了。我覺得那些年大家都有點害羞,不好意思讓感情外露,因為怕人嘲笑,所以都約束著自己不讓自己顯得唯我獨尊。我並不認為那時的文人雅客有多麼注重潔身自好,然而卻記不得當年文化圈裡有今天這麼多的風流韻事。對於自己的不檢點行為,應該有所遮掩,保持體面的緘默,我並不認為這就是虛偽。這種事情不能口無遮攔,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因為那時的女性畢竟還沒有取得絕對獨立自主的地位。
我住在維多利亞車站附近,記得到文人圈子的聚會地得坐公交車跑很遠的路。到了那裡,由於害羞,我就在街上徘徊,走過來走過去,最後才鼓起勇氣去按門鈴。隨後,我懷著一顆緊張的心,走進一個悶得透不過氣的房間,裡面滿滿都是人。接下來,我被介紹給這位名人,那位雅士,他們對我的書大加讚賞,叫我聽了惴惴不安,如坐針氈。我感覺得到他們都期待我說幾句應景的話,但直至聚會結束我也想不出該說什麼好。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我就張羅著給客人倒茶送水,把切得不成形的塗著黃油的麵包遞到他們手裡。我只希望誰都別注意我,讓我從容地觀察觀察這些知名人士,聽聽他們說出的至理名言。
我記得在場的有幾個大塊頭女人,身板直直的,鼻子大大的,目光貪婪,衣服穿在她們身上就好像是披著武士的甲冑;還有幾個獐頭鼠目的老處女,身材矮小,目光奸詐。她們吃黃油吐司,總是連手套也不摘下,讓我見了暗暗稱奇。她們在自認為沒有人看見的時候,就把粘在手指上的黃油往椅子上抹,這種不拘小節的行為令我肅然起敬。這對家具肯定不是件好事,但我覺得這戶人家的女主人到那幾個女人家中做客時,也會採取報復措施,往她們家的椅子上抹黃油。有些女性穿著入時,聲稱她們絕不認為一個人僅僅因為寫了一本小說就要穿得邋裡邋遢,還說體態婀娜就應該儘量顯露出來,俊俏的小腳穿上時髦的鞋子絕不會妨礙編輯採用你的「貨」。但也有一些女性認為這樣不夠莊重,於是便裝束得具有「藝術范」,戴的首飾也落拓不羈的。男士們在穿戴上則很少標新立異,儘量不讓別人看出自己是作家,總希望別人把他們當作是芸芸眾生的一員,不論到什麼地方去,都讓人覺得像個大公司的高級辦事員。他們總是面帶倦容。以前我跟大作家沒有過接觸,此時覺得眼前的這些人十分古怪,不像是現實世界裡的人。
記得我當時認為他們的談話別開生面,於是側耳傾聽。誰知他們當中的哪個只要一背過身去,別的人就會夾槍帶棒地攻擊他,恨不得把這位同行撕成碎片,這叫我驚愕極了。哪位作家只要有出人頭地之處,就會遭到朋友們的攻擊,不僅嘲笑他的儀表和人品,還諷刺他的作品。攻擊者口若懸河,妙語連珠,實在令人望塵莫及。那年頭,口才是一門藝術,需要精心錘鍊—精妙的語言表達勝過鍋下燒荊棘的爆聲[20]。格言警句當時還不是愚昧的人用來裝聰明的工具,風雅人物在閒談中也會用到,使得談話妙趣橫生。遺憾的是,這些閃爍著智慧光芒的話語我現在一點都回憶不起來了。不過,我覺得這場談話最出彩的地方是談到了某些交易細節,即這個行當的另一側面。一本新書出版後,議論其收益,自然會涉及該書賣了多少本,作者可以到手多少真金白銀。接下來,大家就會議論到出版商,將他們放在一起進行比較,說這個慷慨啦……那個吝嗇啦……大家還會議論最好跟什麼樣的出版商合作—是跟願付優厚版稅的出版商合作好,還是跟會做宣傳和推銷的出版商合作好。有的出版商不善於做GG,有的在這方面非常內行;有些出版商能夠適應潮流,有些則很古板。再以後大家還要談論到出版代理人以及他們為作家們找到的門路,談論到編輯以及他們歡迎哪類作品,一千字付多少稿費,是很快付清還是拖拖拉拉。這些對我說來都富有濃重的浪漫色彩,給我一種親切的感覺,讓我覺得自己已經成了這一神秘兄弟會的成員。
[20] 見《聖經·舊約·傳道書》第七章:「愚昧人的笑聲,好像鍋下燒荊棘的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