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2024-09-28 18:32:00
作者: 毛姆
沃丁頓陪凱蒂一起上山,繞了個彎去沃爾特的墳墓看了看。隨後他們去了牌樓那兒,二人就此作別。凱蒂最後望一眼那貞節牌樓,暗忖牌樓固然隱含諷刺之意,對她自身也同樣是一種嘲諷。想畢,她便坐上滑竿走了。
登上旅途後,日子一天天過去。看著沿途諸多景物,她免不了會觸景傷懷。那一草一木、一景一物無不令她傷感,勾起她對往事的回憶—幾個星期之前她就是沿著這條路走來的,而今踏上了歸途。腳夫們三三兩兩擔著行李前行,也有遠遠落在後邊的,負責護送的幾個士兵則斷後,吊兒郎當,不疾不徐,每天行二十五英里的路。女傭乘坐的滑竿由兩個轎夫抬著,而凱蒂的滑竿卻由四個人抬,不是因為她更重,而是為了體面。路上不時會見一隊腳夫擔著沉重的擔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從身邊走過,時而也會看見中國官員乘坐滑竿從旁邊擦肩而過(官員看見凱蒂是個白人婦女,無不投來好奇的目光)。他們偶爾會遇見去趕集的農民,一個個身穿褪了色的藍布衣衫,頭戴大草帽,也會遇見個把女人,或老或幼,裹著小腳蹣跚走在路上。他們翻過一座座小山,走過一片片整齊的稻田,但見竹林中掩映著一戶戶農家小屋,村莊古舊,城市人口稠密(那一座座城市都有護城牆,一如《彌撒書》里的城市)。時值初秋,陽光和煦—若是黎明時分,那朦朧的晨曦灑在整齊的稻田上,如入仙境,雖有寒意,卻叫人心暖,感到十分愜意。凱蒂覺得自己真像是「真福八端」[54]之人,於是便盡情欣賞眼前的美景。
路上的景致生機盎然,色彩典雅優美,皆各有異,是那樣奇特,猶如神秘、朦朧的幻影,不斷在凱蒂的腦海中浮動,簡直就不像現實中的場景。回想起來,湄潭府那雉堞狀的城牆就像畫布上的畫,如古裝戲背景上畫的城市,而那些修女、沃丁頓及其情婦則是戲中主角;其他的人,如在偏街小巷裡走動的人以及那些死者,均為跑龍套的戲子。當然,這些演員登台演出,都是有某種意義的。可是,那到底是什麼意義呢?他們的演出就像是一場祭神的舞蹈,舞姿翩翩,飽含著古韻,你明知道其寓意深刻,明知道了解它對你來說至關重要,但你就是看不出眉目,不明就裡。
一個老太太走過田埂,身穿藍布衣衫(那藍色在陽光下呈天青石色),臉上皺紋密布,一張臉就像陳年的象牙做成的面具。她挪動著一雙小腳,佝僂著身子,拄著一根長長的黑色拐杖。眼前的情景讓凱蒂覺得不可思議,覺得這簡直就是一場稀奇古怪、夢幻一般的舞蹈,無法相信她和沃爾特也加入了進去,而且還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她很可能因此而輕易地丟掉性命(沃爾特已經命喪黃泉)。莫非這只是一個玩笑?或許這僅僅是一場噩夢,夢醒後她便可以長舒一口氣,高枕無憂了。回想近期的經歷,有往事如煙之感,就好像它在很久以前發生在一個遙遠的地方。不可思議的是:明明是在現實生活中,陽光燦爛,眼前的人物卻影影綽綽。凱蒂定下神來,覺得自己就像是在看一本故事書,覺得書中的情節與己無關(這一想法叫她有點兒驚愕)。現在想一想沃丁頓,她發現自己已經記不清他的那張臉了,儘管以前她對他曾是那樣熟悉。
這天晚上他們就會到達長江邊上的一座城市,從那兒就可以乘船走水路了。再有一夜的航程就能抵達香港。
[54] 所謂「真福八端」,即耶穌在巴勒斯坦早期傳福音時提到的八種福氣:虛心的人得天國;哀慟的人得安慰;溫柔的人承受土地;饑渴慕義的人有福;憐恤人的蒙憐恤;清心的人得見神;使人和睦為神的兒子;為義受逼迫的人得天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