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2024-09-28 18:31:38 作者: 毛姆

  她正睡著,卻被一陣響亮的敲門聲驚醒。一開始,那聲音跟她的夢境交織在一起,所以她並不覺得這是在現實中。後來由於敲門聲一直不停,她才意識到有人在敲院子的大門。屋子裡漆黑一團,幸好她的手錶指針帶有磷光,可以看見是深夜兩點半。一定是沃爾特回來了……怎麼回來得這麼晚?僕人怎麼不去開門?敲門聲仍在繼續,且一陣緊似一陣,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聽上去怪嚇人的。最後敲門聲停了,她聽見沉重的門閂被拉開了。沃爾特從來沒有這麼晚回來過。可憐的人,肯定累壞了!但願他直接上床睡覺,別像往常那樣去他的實驗室工作了。

  外面有幾個人在說話,還有人進了院子。這就奇怪了,沃爾特每次回來晚了都生怕弄出動靜來,為的是不打攪她。有兩三個人匆匆跑上木頭台階,進了隔壁房間。凱蒂有些害怕,因為她一直心存隱憂,怕發生排外的騷亂。莫非真的出事了?她頓時心跳加快。還沒等她弄清到底是怎麼回事,就有人穿過廳堂來敲她臥室的門。

  「費恩夫人。」

  她聽出是沃丁頓的聲音,便答應道:「我在,出什麼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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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否請你趕快起來?我有話跟你說。」

  她連忙起身穿上一件晨衣,取掉門閂,開了房門,發現沃丁頓下穿一條中式長褲、上穿一件絲綢衣衫站在那兒,看門的僕人提著馬燈站在他身旁,後面是三個穿卡其布軍服的中國軍人。沃丁頓神色驚惶,蓬著一頭亂髮,像是剛從床上爬起來,她看了一驚,倒吸了一口冷氣,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你必須保持冷靜。現在沒時間耽擱了,趕緊穿上衣服跟我走。」

  「可到底怎麼了?是城裡出什麼事了嗎?」

  他身後的士兵讓她一下子想到了暴亂,她以為他們是來保護她的。

  「你丈夫病倒了,我們想讓你馬上去看。」

  「沃爾特病了?」她驚叫了一聲。

  「你先別著急,我也不清楚具體情況。朱上校派這位軍官來叫我,讓我立刻帶你去衙門那裡。」

  凱蒂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感到心裡發冷,隨後轉過身去說:「我兩分鐘就準備好。」

  「我都沒來得及穿戴整齊,」他說,「正睡著就被叫醒了,隨便披了件衣服,穿了雙鞋就來了。」

  凱蒂沒聽他在說什麼,借著星光只顧穿衣服了,摸到什麼就穿什麼。她手指突然變得笨拙起來,半天才摸到衣服上的小扣子扣上,又把那條晚上常披的廣東圍巾披在肩上。

  「我沒戴帽子。不用戴了吧?」

  「不用戴。」

  僕人提著燈走在前面,幾個人匆忙下了台階,走出了院門。

  「小心點,別摔倒了。」沃丁頓說,「你最好抓住我的胳膊。」

  幾個士兵緊跟在他們身後。

  「朱上校派來了滑竿,在河對岸等著呢。」

  他們快步向山下走去。凱蒂有心問上一句,但嘴唇哆哆嗦嗦,話到了嘴邊卻問不出口—她心中疑懼,唯恐聽到那不祥的回答。到了岸邊,一條舢板在等著他們,船頭那裡有一線光亮。

  「是不是霍亂?」這時她才開口問道。

  「恐怕是的。」

  她驚叫了一聲,連忙又收了聲。

  「我認為你應該儘快趕去看看。」

  他把手伸給她,扶著她上了船。航程很短,河水流得緩慢,幾乎凝滯不動。他們擠在舢板的前首,一個女人後背上綁著一個孩子,盪著槳把舢板向對岸划去。

  「他是下午病倒的,現在應該說是昨天下午。」沃丁頓說。

  「為什麼不馬上派人來叫我?」

  雖然沒必要壓低聲音,但他們說話仍悄聲低語。黑暗之中,凱蒂能感覺出她的這位同伴又愁又急。

  「朱上校想派人來叫,你丈夫卻不肯。這段時間,朱上校一直守在他身邊。」

  「再怎麼樣也應該派人來叫我呀。他那樣做真是太不近人情了。」

  「你丈夫知道你從未見過得了霍亂的人,深知那種情形實在既可怕又讓人噁心,所以不想讓你看見。」

  「他畢竟是我丈夫呀。」她聲音哽咽地說。

  沃丁頓沒有答話。

  「現在為什麼就讓我來了?」

  沃丁頓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說:「親愛的,你必須勇敢些,必須做最壞的打算。」

  她痛苦地嗚咽一聲,注意到那三個中國軍人在看她,瞥見他們翻著白眼,眼神古怪,便側過了身去,問道:「他是不是快死了?」

  「朱上校讓這位軍官來接我,說他病了,我只知道這些。據我判斷,他已危在旦夕。」

  「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嗎?」

  「我非常難過,只怕不趕快到那裡去,咱們就見不上他最後一面了。」

  她渾身一陣戰慄,眼淚似斷了線的珍珠直朝下滾。

  「你知道,他工作過度勞累,又沒有任何抵抗力。」

  她一生氣,甩開了他搭在她胳膊上的手—他說話的聲音低沉、痛苦,不知怎麼惹惱了她。

  到了對岸,兩個站在河邊的中國苦力扶著她上了岸。幾乘滑竿等在那裡,她上了其中的一乘。沃丁頓對她說:「別慌,沉住氣,你可一定要控制好情緒。」

  「讓轎夫路上走快點。」

  「已經吩咐過了,叫他們能走多快就走多快。」

  那個軍官也坐上了滑竿,從旁邊經過時朝凱蒂的轎夫喊了一聲,讓他們出發。轎夫們立刻抬起了滑竿,把肩頭的竹竿調整了一下,便大步流星地上了路。沃丁頓緊跟在後面。他們一路小跑奔上山,每乘滑竿前都有一個人打著燈籠引路。到了水閘跟前,只見看閘人舉著火把站在那兒。他們來到近前,軍官朝看閘人喊了一聲,那人便推開一扇大門讓他們通過。滑竿經過時,看閘人發出了一聲喊,似是嗟嘆,轎夫們也嘆息不已。夜色深沉,一片死寂,即便有人聲,也是嘰里咕嚕的陌生語言,頗具神秘色彩,令凱蒂聽了害怕。他們迤邐而行,走進一條又濕又滑的鵝卵石小巷時,軍官的一個轎夫跌了一跤。凱蒂聽見軍官氣呼呼地高聲叫罵起來,那轎夫提高嗓門頂撞了一句。隨後,滑竿又繼續前行,急急如鬼吹火一般。

  城裡夜深人靜,宛若一座鬼城,街道彎彎曲曲,非常狹窄。一行人走進一條窄巷,轉過一個拐角,跑上一段台階,轎夫們喘作一團,但他們仍邁著大步向前疾行,一聲也不吭。其中的一個拿出一塊破破爛爛的手帕,邊走邊擦去從額頭流進眼睛裡的汗水。他們東拐西轉,就像行走在迷宮裡。家家店鋪都關門閉戶,偶爾會瞥見在某家店鋪的門前躺著個人,卻不知他是會在黎明時醒來,抑或長眠不醒。這兒的街道空曠寂寥,陰森可怖。突然間,一隻狗狂吠起來,嚇得神經緊繃的凱蒂猛地一驚,感到一陣恐懼。她弄不清他們在往何處去,只覺得路途好像沒有盡頭。她希望轎夫能走快一點,再快一點,心知稍微遲一些就會來不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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