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2024-09-28 18:28:03 作者: 毛姆

  我來塔希提島沒多久,便結識了尼科爾斯船長。一天早晨,我正在旅館的露台上吃早飯,他走過來,先作了自我介紹,然後說他聽人講我對查爾斯·斯特里克蘭感興趣,此次來是想跟我談談斯特里克蘭的事。塔希提島的居民同英國鄉下人一樣,喜歡傳遞小道消息。我隨便向一兩個人打聽了一下斯特里克蘭繪畫的情況,結果這消息就迅速傳開了。我問這位陌生的來客是否吃過早點了。

  「吃過了,平時我一起床就喝咖啡、吃早點。」他回答說,「不過,喝一杯威士忌我是不會介意的。」

  我把旅館的那個中國侍者喊了過來。

  「你不會認為現在喝酒太早了點吧?」船長說。

  「這該由你和你自己的肝臟做出決定。」我回答說。

  「我平時其實是不喝酒的。」他一邊給自己斟了大半杯「加拿大俱樂部」牌威士忌[95],一邊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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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笑就露出一口發黑的豁豁牙,精瘦精瘦的五短身材,花白的頭髮剪得很短,臉上鬍子拉碴,顯然是幾天都沒刮鬍子了。他的臉皺紋縱橫,由於長年暴曬,已被太陽曬成了紫紅色,一雙藍色的小眼睛滴溜溜亂轉,我哪怕稍微動一動,他的目光也會飛快地跟過來,叫人覺得他是個心懷叵測的社會油子。不過,此時此刻他對我倒是很真誠和熱情的。他身上穿的卡其布衣服髒兮兮的,兩隻手也髒髒的,真該好好洗一洗。

  「我同斯特里克蘭很熟,」他把身體往椅背上一靠,點上我遞給他的雪茄菸,款款說道,「他來這裡,還是我為他找的路子呢。」

  「你是在哪兒認識他的?」我問。

  「在馬賽。」

  「你在馬賽做什麼?」

  他沖我討好似的笑了笑。

  「哦,我當時失業,境況很糟。」

  我的這位朋友此時一副慘相,看來境況仍很糟。我決定同他交個朋友。跟這些流浪漢相處,儘管得付出一點小小的代價,但總會有所回報。這些人很容易接近,說話很謙和,很少擺架子,只要一杯水酒,就能叫他們傾心跟你交談。你沒必要費苦心加深和他們的關係,只需要注意聽他們說話,就不僅可以贏得他們的信任,還能贏得他們的感激。他們喜歡說話,將其視為生活的一大樂趣,以此證明自己的修養程度很高。他們大多談吐風趣,一方面是因為閱歷廣,另一方面是由於想像力豐富。不能說他們就沒有作奸犯科之心,但只要法律有強大的力量作為支撐,他們還是能夠遵紀守法的。同他們玩牌是很危險的,但他們那獨特的招數卻又給這種世界上最好玩的遊戲平添了一種奇異的刺激。離開塔希提島之前,我已經同尼科爾斯船長混得很熟了,而我同他的這段交情使我的社會經驗更加豐富了。儘管他抽了我許多雪茄,喝了我許多威士忌(他從來不喝雞尾酒,因為他實際上是個戒酒主義者),儘管他帶著一副不卑不亢、溫文爾雅的神氣向我借過錢,好些銀幣從我的口袋轉到了他的口袋裡,我還是覺得他讓我享受到的樂趣大大超過了我付出的代價。我始終覺得欠他一份情。寫這本書如果我心裡只顧緊要的事情,幾行字就將他打發掉,那我會覺得有愧於他的。

  至於這位尼科爾斯船長最初為什麼要離開英國,我無從得知—這是一件他諱莫如深的事情,對他這種人又不好直接問,因為那樣太唐突。他話語中透露出的意思是:他曾經蒙受了不白之冤。毫無疑問,他把自己看成了是執法不公的犧牲品。我的想像卻總愛把他同某種詐騙或暴行聯繫起來。但是,當他談到英國當局執法過於機械時,我則非常同情地表示同意。令人高興的是:不管他在自己的祖國有過怎樣不愉快的遭遇,這卻並沒有給他的愛國熱情澆冷水。他常對我說,英國是全世界最偉大的國家,他覺得自己比別的任何地方的人都優越得多,不管他們是美國人、殖民地人、達苟斯人[96]、荷蘭人還是卡內加人[97]。

  然而,我覺得他生活得並不幸福。他患有消化不良症,經常見他嘴裡含著一片胃蛋白酶藥。每天上午他的胃口都很糟糕。不過,單憑這點病痛還不足以導致他情緒低落。他生活不幸還另有一個更嚴重的原因:八年前,他輕率地同一個女人結了婚。有些男人,仁慈的蒼天毫無疑問是要他們終身不娶的,可他們卻偏偏要違背天意結了婚,有的是因為任性,有的是因為環境所迫,無法跟環境抗爭。這樣的單身漢結了婚,是最值人同情的,而尼科爾斯船長就是其中的一個。我見過他的妻子,心想她像是個二十八歲的女子。不過,她這種人一般是很難看出實際年齡的,二十歲時看上去跟現在不會有什麼區別,到了四十歲也不會顯得比現在老。她給我的印象是生得極其緊湊—嘴唇單薄,其貌不揚的臉繃得緊緊的;一張皮緊緊地包在骨頭上;笑容也緊巴巴的;頭髮緊緊貼在頭上;衣服緊緊裹在身上(她明明穿的是白衣服,卻髒得像是黑衣服)。我想像不出,尼科爾斯船長為什麼要同她結婚,結了婚又為什麼不把她甩掉。也許他已經不止一次這樣嘗試過,他的悲哀就在於沒有一次獲得成功。不論他跑多麼遠,不論他藏得多麼隱秘,尼科爾斯夫人肯定會馬上尋到跟前,猶如躲也躲不過的命運,如影隨形。他實在無法擺脫她,這就像因和果必然相依相隨。

  這個社會油子和藝術家一樣,也許跟紳士也相同,是不屬於任何一個階層的;無業游民的粗野無禮既不會使他感到難堪,王公貴族的繁文縟節也不會叫他感到拘束。而尼科爾斯夫人卻出身於一個最近名聲漸起的階層,即所謂的中下層。她的父親是個警察,而且我堅信是個很能幹的警察。我不知道她是憑什麼控制住了這位船長,反正我不相信憑的是愛情。我從來沒聽她開口說過話,也許她跟丈夫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話很多吧。尼科爾斯船長怕她怕得要死。有時候他同我坐在旅館的露台上,會突然覺察到她在外面的街面上走動。她從來不叫他,好像根本不知道他在這裡似的,只是靜靜地在街上來回踱步。這時,船長會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看看表,嘆口氣說:「唉,我該走了。」

  遇到這種情況,你說打趣的話也好,請他喝威士忌也好,是無法留住他的。豈不知他這個人平時就是遇到十二級颱風也會面不改色的,只要有一把手槍,便敢於和十幾個手持刀槍的黑人決生死。有時尼科爾斯夫人會派他們的女兒,一個面色蒼白、鬱鬱寡歡的七歲孩子,來旅館找他。

  「媽媽想讓你回家。」她會帶著哭腔這樣說。

  「好,好,親愛的。」尼科爾斯船長會回答說。

  他會馬上站起身來,陪女兒一起往家走。

  我想這是精神戰勝物質的一個極好的範例,所以這段文字儘管有點脫題,起碼還是有一定教育意義的。

  [95]  「加拿大俱樂部」1858年由成功的商人海勒姆·沃克創辦,總部坐落在底特律河的岸邊。加拿大俱樂部牌威士忌暢銷全球一百五十多個國家,是世界著名的威士忌品牌。

  [96]  義大利或西班牙血統的人。

  [97]  夏威夷及南洋群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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