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2024-09-28 18:26:45
作者: 毛姆
德克·施特略夫答應第二天晚上來找我,帶我到那家咖啡館去,說在那兒很可能會看見斯特里克蘭。我發現那家咖啡館正是上次我來巴黎看斯特里克蘭時,我和他一道喝苦艾酒的地方,這叫我覺得蠻有意思的。在我看來:連喝酒的地方都始終如一,說明了斯特里克蘭的性格特徵,正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他在那裡!」到了咖啡館,施特略夫對我說。
雖然已是十月了,傍晚時分仍很暖和,擺在人行道上的桌子旁坐滿了人。我用眼睛把他們掃了掃,沒有看到斯特里克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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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他在那邊角落裡呢,正在下象棋。」
我注意到那邊有個人在下棋,只不過看不清他的臉,僅能看到一頂大氈帽和一掬紅鬍鬚。我們從桌子中間穿過去,走到了他跟前。
「斯特里克蘭。」
他抬頭看了看。
「你好,胖子。有什麼事嗎?」
「我給你帶來一位老朋友,他想見你。」
斯特里克蘭看了我一眼,顯然沒有認出我是誰。隨後,他把注意力又轉回到了棋盤上。
「你們先坐一坐,別出聲。」他說。
他移動了一個棋子,立刻又全神貫注地開始了對弈。可憐的施特略夫不安地看了看我。我卻沒有感到絲毫的不安,要了點喝的,一邊喝一邊靜靜地等著斯特里克蘭把棋下完。藉此機會,我可以從容地觀察他,倒是蠻不錯的。看一看他,真是叫我都認不出來了。首先,他鬍子拉碴,亂蓬蓬的紅鬍鬚把大半張臉都遮住了,頭髮也非常長。但他最令人吃驚的變化是:今日的他簡直瘦極了。由於消瘦,他的大鼻子顯得更大了,傲慢地翹起來,顴骨更加突出,眼睛似乎也比從前大了些。他的太陽穴下面出現了兩個深坑,身體瘦得成了皮包骨頭,穿的仍然是五年前我見到的那身衣服,只不過已經破破爛爛、污痕斑斑,穿在身上松松垮垮,仿佛原來是給別人縫製的。我注意到他的兩隻手很髒,指甲很長,除了骨頭就是肌腱,顯得大而有力(我記不得他的手還這麼有模有樣)。他坐在那裡專心致志地下棋,給我一種很奇特的印象—仿佛他身體裡蘊藏著一股巨大的力量。不知道為什麼,他的消瘦使得這種印象更加強烈了。
這時只見他走了一步棋,隨即把身體往後一靠,凝視著他的對手,目光奇特、專注。跟他對弈的是個法國人,胖胖的,留著長鬍子。這個法國人考慮了一下棋勢,突然哈哈一笑,罵了幾句娘,氣惱地把棋子收在一起,扔到了棋盒裡。他先是把斯特里克蘭好一通詛咒,接著就把侍者叫來,付了兩人的酒錢,起身離開了。
施特略夫把椅子往桌邊挪了挪說:「現在咱們可以談談了吧?」
斯特里克蘭的目光落到他身上,裡面帶著惡意的神情。我敢說他在尋找嘲諷的話,只是因為一時找不到,才沒有立刻開口。
「我給你帶來了一位老朋友,他想見你。」施特略夫滿臉含笑地把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斯特里克蘭盯著我看,看了差不多有一分鐘,神情若有所思。我一聲不響。
「我跟他素不相識。」他末了說。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說,因為從他眼神里我敢肯定他認出了我。此時的我已不似幾年前了,不會動不動就難為情了。
「我那天見到你妻子了。」我說,「我想你一定願意聽聽她最近的情況。」
他乾笑了一聲,眼睛裡閃出了亮光。
「咱倆那個傍晚過得還是挺愉快的。」他說,「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五年前。」
他又要了一杯苦艾酒。施特略夫滔滔不絕地解釋了起來,說他和我如何會面,如何無意中發現都認識斯特里克蘭。我不知道斯特里克蘭是否在聽。他若有所思地看過我一兩眼,大部分時間似乎都沉湎於自己的心事。若非施特略夫絮絮叨叨說個沒完,這場談話肯定是要冷場的。半個小時後,這位荷蘭人看了看表,宣稱他有事必須走了,問我是否跟他一起走。我覺得留下來可以了解了解斯特里克蘭的情況,於是便回答說我還要再坐一會兒。
這個胖子走後,我開口說道:「德克·施特略夫說你是個偉大的畫家。」
「他怎麼說,你以為我會在乎嗎?」
「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畫?」
「為什麼要讓你看?」
「說不定我想買一幅呢。」
「說不定我還不想賣呢。」
「你過得不錯吧?」我笑著說。
他撲哧笑出了聲。
「我像是過得不錯嗎?」
「你像是快餓死了。」
「我的確快餓死了。」
「那咱們就去吃一頓吧。」
「你為什麼要請我?」
「反正不是出於慈悲心腸。」我冷冷地說,「你是不是快餓死,我是一點也不關心的。」
他的眼睛又閃出了亮光。
「那就走吧。」他站起來說,「我倒真想美美吃它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