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4-09-28 18:26:02
作者: 毛姆
最後,我終於跟查爾斯·斯特里克蘭見面了。但在當時的情況下,我只是跟他認識了一下,沒有深談。那是在一天上午,斯特里克蘭夫人差人給我送來一張條子,讓來人告訴我她晚上請客,有一個客人臨時有事不能出席,於是她請我填補這個空缺。條子是這麼寫的:「有必要提前告訴你,你來了一定會覺得乏味得要命。這次宴會一開始籌辦就十分枯燥。但你要是能來,我將感激萬分—咱倆可以聊聊咱們的話題。」
接受這樣的邀請真有點助人為樂的意味。
斯特里克蘭夫人把我介紹給她丈夫的時候,後者不冷不熱地同我握了握手。斯特里克蘭夫人則一副歡快的表情,對他說了一句開玩笑的話:「我請他來是要叫他看看我果真是有丈夫的。我覺得他對此有所懷疑。」
斯特里克蘭哈哈一笑(人們只是在明明覺得不幽默,卻又假裝認為很幽默的時候才這麼笑),但沒有說話。這時,又有客人來,東道主去迎接,我便被丟在了一邊。最後,客人都到齊了,只等著主人宣布開飯了。我被請求「陪同」一位女客嘮嗑。說話間,我不由暗想:人生苦短,誰知這些文明人竟如此奇怪,情願將寶貴的時間浪費在無聊的應酬上。拿這一天的宴會來說,你見了一定會感到奇怪:女主人為什麼不怕麻煩,要請這樣的客人來吃飯,而這些客人為什麼也不嫌麻煩來赴這樣的飯局?來客共有十位,見面時冷冷淡淡,分手時如釋重負。這當然純粹只是社交活動了。斯特里克蘭夫婦「欠」人家一頓飯,其實對那些人並不感興趣,於是就被迫發出了邀請,而那些人則接受了邀請。原因何在?是因為主家嫌夫妻二人吃飯太單調,抑或想讓僕人們休息休息;是因為客人抹不開面子拒絕,抑或覺得這是「欠」他們的一頓飯?
餐廳非常擁擠,讓人感到有點不舒服。來客中有一位皇家法律顧問和夫人,一位政府官員和夫人,斯特里克蘭夫人的姐姐和姐夫麥克安德魯上校,還有一位議員的妻子(正是因為議院開會,那位議員來不成,我才受邀補了他的缺)。這是一個有頭有臉的群體,一個個氣度雍容:女客們有修養,裝束並不華麗,情知自己有身份,故而也不說討巧的話;男客則老成持重,人人志得意滿,個個躊躇滿志。
為了能烘托出熱鬧的氣氛,他們說話的嗓門要比平時高,所以屋子裡很嘈雜。不過,大家談的並非同一話題,而是各自跟鄰座說話—喝湯、吃魚和小菜的時候跟右邊的人說幾句,吃烤肉、甜食和開胃菜的時候再跟左邊的人說幾句。政治形勢、高爾夫球、兒女、新上演的戲劇、皇家藝術學院展出的繪畫、天氣以及度假的計劃,無不入他們的話題。他們的談話從未有過冷場,屋裡的嘈雜聲也越來越大。斯特里克蘭夫人的這次宴會非常成功,她應該感到慶幸。她的丈夫舉止禮貌得體,但說話不太多。宴會快結束時,我發現坐在他兩邊的女客臉上都出現了倦容,可能是覺得很難跟他交流。有一兩次,斯特里克蘭夫人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顯得有些擔心。
末了,她站起來,帶著女客們離開了餐廳。她們走後,斯特里克蘭把門關上,走到桌子的另一頭,在皇家法律顧問和那位政府官員中間坐下來,隨即再次為大家斟酒和遞雪茄。皇家法律顧問對酒的味道讚不絕口,於是斯特里克蘭便告訴大家這酒是從哪兒搞來的。針對釀酒以及菸草的種植,大家聊了一陣子。隨後,皇家法律顧問講了講他正在審理的一個案件,接下來上校談起了打馬球的事情。我沒有什麼趣聞可說的,於是不吭聲坐在那裡,同時出於禮貌,裝出一副對他們的談話很感興趣的樣子。我覺得這些人跟我都毫不相干,便定下心,只顧觀察起斯特里克蘭來。他比我想像中的要高大—不知怎麼,我以前把他想像成了一個弱不禁風、貌不驚人的人,其實他膀大腰圓、大手掌、大腳板,晚禮服穿在身上顯得不倫不類,叫你覺得他有點像是個裝扮起來參加宴會的馬車夫。他年紀約四十歲,相貌談不上漂亮,但也不難看,因為他的五官都很端正,只不過比一般人大了一號罷了,所以顯得有些粗笨。他的鬍鬚颳得很乾淨,一張大臉光禿禿的讓人看著很不舒服。他的頭髮顏色發紅,剪得很短,眼睛比較小,是藍色或者灰色的。他的相貌很平凡。難怪斯特里克蘭夫人一提到他就有些尷尬—對於一個渴望躋身於文學藝術界的女人來說,這樣的丈夫是很難為她加分的。顯而易見,他全無一點社交技巧—不過話又說回來,並不是人人都需要有這種技巧。他甚至連能夠使他免於平庸的怪癖都沒有—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老實巴交,但枯燥乏味。你可以欽佩他的優良品質,卻不願跟他相處。他是一個極其微不足道的人!他可能稱得上是一個令人起敬的社會成員,一個好丈夫和好父親,一個誠實的經紀人,但你絕不願浪費時間去關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