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故人的故事

  半個月前。

  「我想賭一把，輸贏我都認。」

  紅色的血滴在綠色的長裙。

  「那就賭。」

  

  江雪舉杯，她喜歡愛爾蘭咖啡，花了幾千塊搞了一套物什，她不想，也不喜歡，被人打擾。

  「你那兩套衣服，很貴？」

  「嗯，古董。」江雪皺眉，那玩意兒是真古董，是很重要的人留給她的。

  「如果我贏了你就燒給我。」

  「神經病。」江雪翻了個白眼。

  「開玩笑的，你高興就好。」

  「哼，我很難高興。」江雪對司維明癟癟嘴。

  他們是朋友，也是親戚。

  從小旁人就說司維明長得好看，他自己卻不覺得，他理所當然的讀書，理所當然的工作，連遇見她也好像理所當然 。

  那天司維明去公司，她在試鏡，笑得純然，小兔牙可可愛愛的，那一瞬間，司維明好像看見了陽光，也以為她就是陽光。

  後來司維明對她表白了，她接受，於是我們在一起了，許多人以為，故事到這裡，應該沒有什麼後續了。

  至少當時的司維明是這樣認為的，他是姐姐養大的，他知道女孩子多不容易，他會一直珍惜她，一直愛她。

  她不僅漂亮而且大方聰明，進退有度，司維明無法描述那樣的女孩子，她理直氣壯地靠能力去賺每一分錢，她恰如其分地去對每一個人。

  他們之間，明明是她年紀更小，但是很多時候，卻是司維明愛黏著她。

  司維明叫她阿芸，她叫司維明小司，司維明是那麼喜歡她，所以她二十二歲的時候，司維明向她求婚了 。

  阿芸並沒有答應司維明，第一次司維明在她眼裡看見了恐懼，她顫抖著拿起自己的包，急沖沖地跑了，司維明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司維明不知道，他做錯了什麼 。

  司維明追了過去，一個骯髒狹小的巷子裡，她坐在地上號啕大哭，司維明遲疑地上前抱住她，然後一直安慰她，「你怎麼了，你別哭了，發生什麼事了？我做錯了什麼嗎？你別一直哭啊，你告訴我好不好。」

  阿芸最後被司維明送回家了，從那天起，她不再見司維明，司維明去找她，去等她，用盡一切辦法，想知道到底怎麼回事 。

  「阿芸，你開門啊，你開門啊，你在裡面，我知道的，發生了什麼事，你告訴我啊！」司維明這幾天難受得都快瘋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一切會變成這樣。

  『對不起。』門縫遞出了一張紙。

  「告訴我怎麼了？？！！你開門，你至少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司維明狠狠地踹了一腳那門，門開了，阿芸靜靜站著，她示意司維明進去。

  「阿芸……」

  「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嗎？」阿芸看著司維明，「我爸很早就和我媽離婚了，我媽呢？是個賭鬼，我一直跟著她，我瘦嗎？因為我經常餓肚子，我能吃苦吧，劇組都說，我是最能吃苦的女演員，因為我不覺得那些算苦。」

  確實有人和司維明說過阿芸家世不好，可是司維明真的不介意，「那是你父母，不是你，阿芸，我會照顧你，保護你……」

  「你真的可以嗎？」阿芸打斷司維明的話，「你知道嗎？我喜歡你，在你喜歡我之前，我到現在都不明白，你為什麼喜歡我，哈……我用盡了全力，想要和你在一起，多一天，再多一天……」阿芸哭了，「可是，我沒力氣了，我不愛笑，也不愛和人說話，我以為我可以繼續偽裝，可是事實就是，我很害怕，我，很害怕你 。」

  「……」

  「沒有人會蠢到嫁給自己最愛的人，因為最愛的人，最能讓自己絕望，我媽已經讓我足夠絕望了，如果你……那我真的會受不了。」

  「我會愛你，我會一直對你好。」

  「就像男人愛女人？」阿芸抹去眼淚，「可是你知道嗎？我這輩子最大的錯就是我是女人，我爸嫌棄我是女孩，所以打我媽，當然我媽也不是好人，出軌賭博——他們說，都是因為我，因為我是女孩，所以他們都很委屈……」

  「阿芸，不是這樣的，阿芸你聽我說……」司維明想抱住她，司維明想保護她。

  「我聽不進去！」阿芸狠狠地推開了司維明，「道理我都懂，我自己也想得通，我只是他們的子女，他們沒有義務為我做什麼，他們對我怎麼樣，都是他們的選擇，我不該，也不能，更沒有辦法要求他們愛我。」

  「那只是他們，我會對你好，我……」

  「我媽的賭債三千萬，還不起我要賣身，而且，我不可能生育。」

  「……」

  「你走吧。」阿芸閉上眼，「想清楚，你，你的家庭，受得了嗎？而且，我是個瘋子，我們家的女的都是瘋子，我姑姑是瘋子，我姐姐是瘋子，我，也是一個瘋子——我從不認為我是女人，我把自己當成一個男人才活到今天，我縱容你，因為我愛你，而現在，我沒辦法繼續縱容你了。」

  司維明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

  等司維明回到公司，阿芸已經辭職。

  司維明恍惚了一段時間，然後開始醉生夢死。

  阿芸換了公司，新出的海報，她剪斷了發，不停地接戲。

  司維明一邊賺錢，一邊討厭錢，就像他一邊想她，一邊想要忘記她。

  很突然地，阿芸結婚了，並沒有大辦，司維明從別人那裡知道她已經結婚的消息後，司維明哭了，沒出息地躲在家裡哭了。

  司維明把她約了出來，她依舊笑著，還是溫暖如朝陽。

  司維明笑著，低聲道了句恭喜。

  「多謝。」她笑純粹又真誠。

  「你……」你還缺錢嗎？司維明現在有錢了，可是……

  「你也要幸福啊！」阿芸握住司維明的手，她的目光太暖，如同融融時光勾勒極致的溫柔，「小司，你一定要幸福。」

  「……我大概很難幸福吧。」司維明很想她，忘不了她，他怎麼幸福？

  「無論如何，我希望你幸福，遇見一個可以一直對你好的人，」她笑著眯起眼，「希望那個人寵著你，愛著你，護著你。」

  「……我是一個男人。」司維明別過頭，突然恨她，為什麼要離開？為什麼現在還假惺惺地說這些！

  「男人為什麼就不能得到寵愛？」阿芸放開司維明的手，「好了，我過段時間要去旅遊了，希望我回來的時候能聽到你好消息。」

  她走得那麼瀟灑，她那麼漂亮，連背影都漂亮到讓司維明痛恨 。

  如她所願，司維明找了伴侶，司維明大方公開，是的，司維明找了一個男朋友。

  司維明期待她的表情，可是她離開了很久，很久。

  『司維明出櫃了。』鋪天蓋地的報導後，司維明給她發了信息，是的，他根本不在意別人怎麼看，司維明只想知道，她，會怎樣。

  第二天她回了信息。

  『作為朋友，只要你幸福就好，加油！』

  『不意外嗎？』司維明有些失落 。

  『其實只要你幸福就夠了，人生苦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沒有必要太在意別人的看法。』

  『可是我想知道你的看法！』是的，司維明想知道她的看法，司維明想……

  『我只是希望你幸福，作為朋友。』

  作為朋友，祝他幸福，這就是她！

  從那以後他們恢復了聯繫，司維明經常和她聊天，什麼都聊，痛苦快樂，工作生活，只有她能讓司維明覺得開心。

  「你好，我是阿芸的丈夫 。」

  接到這個電話司維明並不意外，司維明甚至有那麼一點不可說的得意 。

  「謝謝你經常和阿芸聊天，阿芸能開心就太好了。」

  ……

  「阿芸有很嚴重的抑鬱症，她已經很多年沒有笑了。」

  「她不是才拍了好幾部喜劇嗎？」司維明不可置信，那麼陽光溫暖的阿芸，怎麼會有抑鬱症？！

  「我就是想說這個，阿芸拍完戲回來休息了半年了，始終不太好，我知道，這幾部戲是因為你，作為朋友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阿芸的身體真的不適合再勉強了。」

  「怎麼會？她從來沒有說過！」

  「她很要強，我相信你也是知道她的，如果不是因為病重，她也不會結婚隱退，我希望她好好的，我相信作為朋友，你也能理解。」

  這通電話後，司維明開始害怕，多少次，他看著阿芸一把一把地吃藥，她說她胃不好，所以吃飯經常吐，她的房間總是燈火通明一整夜，可是曾經的她，明明睡覺見不得一點光……

  司維明猶豫了，然後請了私家偵探。

  看著牛皮紙包著的文件，司維明抽了一晚上的煙。

  黎明時分司維明紅著眼打開了檔案袋。

  司維明該如何告訴她，他只想理解她，陪伴她？時至今日司維明才明白，是他自己，放棄了這個資格！

  司維明看完了一切，飛到她所在的城市，他想和她說抱歉……可是他終究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她還是笑著，笑得一如當年，燦爛純粹。

  「你怎麼來了，你多久沒睡了？」她把司維明迎進門，司維明紅著眼，抱緊了她。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她輕輕拍著司維明的後背安撫。

  太久沒有休息，司維明最後的想法就是，他想抱著她一輩子，每一輩子，死都不要放手！

  「阿芸，司先生沒事了，你要不要休息一下？」那是阿芸丈夫的聲音。

  「你跟他說了什麼？」司維明從未想過阿芸的聲音會那樣冷漠堅硬得如同冰封 。

  「阿芸，你的身體真的不適合再……」

  「你有資格管我的事？我什麼時候給你這個權力了？」阿芸冷笑著，「我答應結婚，固然是因為我病了，但是我只是病了，不是死了，你沒有權利干預我任何事！」

  「阿芸，我只是擔心你的身體。」

  「……抱歉，你知道的，我……我不想這樣的，但是你不該，你不該讓他知道。」阿芸一瞬間變了語氣，而司維明，心很疼。

  「我知道，你很在乎他，我不介意你愛著他，我說過，你與他的事，我不在意，不過問，不干預，我相信你，我愛著你，我會一直陪著你 。」

  「對不起……」阿芸哭了，「對不起，當年他接受不了那樣的我，所以我和你結婚，我從來沒有對你好過，你接受我的一切，而我……」

  「對我來說，你活著，你在我身邊，已經是我的幸運和幸福了。」

  「即使我不生孩子？即使我愛著別人？」

  「我又不是什麼珍奇異獸，沒有什麼必須要生育的理由，而你，為了我一直努力活著，這難道不是愛嗎？」

  司維明醒來的時候已經黃昏，夕陽下，微涼的天氣，阿芸在煮奶茶，她穿了一件大毛衣，就是戲裡那件，戲裡她嫁給了司維明，現實中，她也只為司維明穿過婚紗，可是，終究不是他，陪她一生。

  司維明傷了她，她傷了司維明，誰都不得善果，卻那麼值得，她值得司維明愛，值得司維明為她痛 。

  希望，司維明也值得。

  月光下，司維明和阿芸的丈夫第一次，聊聊，很普通的面容，看上去有些木訥，司維明知道他是一個小導演，可是他，永遠沒有資格請司維明拍戲 。

  「阿芸，身體到底怎麼樣？」司維明問 。

  「很不好。」阿芸的丈夫皺著眉。

  「到什麼程度，現在的治療，有沒有盡全力？」司維明彈了彈菸灰，「錢不是問題，最好的藥，最好的醫生，我去安排 。」

  「不是這個問題，阿芸她，吃了很多苦，她很脆弱，也很敏感，很容易受驚，但是她很堅強，只要環境穩定，她會慢慢恢復。」

  脆弱？敏感？阿芸？司維明覺得好笑，「你知道嗎？阿芸幾乎沒有害怕的東西，蛇蟲鼠蟻也好，妖魔鬼怪也罷，阿芸從來不怕。」

  「是，阿芸不怕那些，她怕的，只是人心，人心易變，她的初戀甚至沒有說一句分手，就變了，明明被人綠了，卻被說傷害了那個人，現在，那個人是一個gay，她想的也不是恨那個人騙了她，她只是希望那個人幸福，只是擔心那個人的伴侶，不要經歷和她一樣的痛苦！」阿芸的丈夫看著司維明手裡抽了一半的煙，「你知道嗎？在阿芸家，唯有阿芸的小姨對她好，而她的小姨死於肺癌，所以阿芸很討厭人吸菸 。」

  「她沒有說……」

  「因為她想讓你看見的，只有她最好的一面，她不好的一面，她都只願意給我！」

  「……」

  「人怎麼可能十全十美，愛一個人的不完美，才是愛，她太愛你，所以你只會讓她痛苦，我愛她，所以我可以讓她活下去！」

  時光的筆墨，塗抹愛恨的糾葛。

  如何承認，司維明輸了，輸給一個什麼都不如他的人。

  後來，司維明也病了，和她一樣的病，司維明開始理解她，但是，一切都遲了。

  當司維明開始理解他最愛的人，司維明竟然無法再活下去。

  每一天司維明的夢中都有她。

  每一天司維明醒來都沒有她 。

  世界上有無數人對司維明好。

  愛司維明？

  可是司維明最想要的還是得不到！

  司維明賺到了三千萬，司維明有很多個三千萬，可是太遲了，太早相遇，太晚懂事，只是因為已經錯過。

  那一日，阿芸坐在司維明身邊，她是一日主持人，他是嘉賓 。

  「你的初戀是什麼時候？」

  「你不知道嗎？你就是我的初戀。」司維明恨自己曾經的年少無知。

  「哈哈哈哈哈……」阿芸大笑。

  「你知道，你如果嫁給我，我的一生都會不一樣。」司維明說的是真的。

  阿芸怎麼知道，司維明不會愛她的全部？她怎麼知道，司維明不能接受她的一切？

  阿芸敷衍了過去，司維明笑了，順著她，是了，那是司維明最愛的人，司維明想成全她，甚至，不允許自己不『幸福』，只要她幸福！

  終於，一切到了極點，司維明知道她多痛苦，而他，沒有她，再也無法忍受下去。

  人，怎麼可能忍耐呢？

  最後一次，司維明見她。

  「我給你兩套房產，還有六千萬。」

  「哈？」

  「六千萬不夠？」

  「你在說什麼啊？」阿芸吃驚 。

  「我怕你沒錢花。」

  阿芸笑了，「我怎麼會沒錢花？你的錢你存著就好了。」

  司維明忍不住了，所以一根又一根地抽菸，所以……

  司維明找到了江雪。

  「你幫我照顧好她。」司維明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他要把自己最愛的人託付給自己最信任的人。

  「人生幾回如人願，日滿西樓，月滿沙。」江雪叩了叩桌子，「莫名其妙把所有的財產給我，你就給我說這個？」

  「那不然呢，要跟你說什麼，表姐。」司維明是江雪的表弟，如果是現在，3000萬，怎麼都沒問題，可是當年他們家就是沒有那些錢。

  「唉，放心吧，為了你，我願意去做這件事，不就是投點兒錢，拍點兒戲嗎？放心，她老公也好，她也好，永遠都不會缺戲拍的。」

  「不要讓她太辛苦了。」

  季芸不要他的錢，他只能拜託江雪用另一種方式給她。

  「你說你這人，深情吧，還挺深情的，你說你這人，矯情吧，也挺矯情的。」江雪笑著搖搖頭，人啊，總是複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