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風雲變幻

2024-09-26 14:08:21 作者: 許開禎

  案發到現在,市長范宏大一直沒對向樹聲案發表過什麼指示。

  

  公安局長龐壯國倒是找過他幾次,專門就向樹聲一案向他做過匯報。范宏大都輕描淡寫地敷衍了過去,仿佛,一個審計局長的死亡,根本不值得他關注。

  事實不是這樣。

  向樹聲死後,最最坐立不安的,就是范宏大。

  如果說連環殺人案的發生只是告訴他自己身邊有危險的話,向樹聲裸死案,就向他再次敲響警鐘。他身邊的危險,已到了置他於死地的程度!

  那天從湯溝灣回來,范宏大苦思冥想了一天,第二天一早,匆匆就往省城趕。他要去省城見那個人,告訴他,彬江的局勢有點控制不住,弄不好,會弄得他身敗名裂。

  省城離彬江並不遠,車子正常跑,也就四個小時。那天范宏大卻走了六個多小時。

  走了不到半小時,范宏大讓司機停車。那是在一座橋下,范宏大下了車,並不離開車子,出了神地盯著橋望。橋修得很壯觀,彬江通往省城的路上,就這座橋修得壯觀。他清楚地記得,這座橋竣工於三年前,修橋的不是別人,正是跟向樹聲一塊裸死的華英英。

  華英英。他喃喃地叫了一聲,帶著某種色彩,還有感情。感情是個很危險的東西,范宏大曾經對自己發過誓,這輩子,動什麼也不會動感情。可這個誓言沒有頂用,除了在妻子身上,他動的感情少,後來遇到的幾個女人,包括華英英,他反而牢牢地被感情困住了。

  他跟華英英認識於七年前,那時他還不是市長,也不是副市長,只是國土資源局一名局長。彬江的改革開放如火如荼,每年都有大量的土地被徵用,房地產業如雨後春筍,昭示著勃勃活力。有太多的人想躋身這個行業,有太多的人想通過關係,跟他范宏大搭上橋。華英英就是其中一位。

  向他介紹華英英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父親范正義。

  「宏兒,她叫英英,是我一位老朋友的女兒,我把她交給你,你要好好待她。」就這麼一句,父親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接下來,戲就該他跟華英英唱了。

  這齣戲唱得沒有一點問題,從起步到發展,從發展到壯大,華英英的金地公司可以說是范宏大一手扶植起來的。她是一個能幹的女人,精明、務實、不墨守成規、而且懂得怎樣跟人打交道。後來一次跟父親的談話中,他這麼評價華英英。父親一言不發。只要他在父親面前提起華英英,父親總是選擇沉默,他也就不敢多說什麼了。然而有一次,他並沒跟父親提華英英,他在跟父親談別的事,大約是湯溝灣開發的事。那時他已是副市長,主管土地和城建。父親聽了良久,突然插話問:「對了,最近怎麼沒聽你提起英英?」

  「英英啊——」范宏大搪塞著,卻又不敢不說實話。父親面前,范宏大向來不敢隱瞞什麼,也隱瞞不了,父親那雙眼,賊著呢。他猶豫了一會,如實道:「金地最近有點問題。」

  「問題大不?」父親緊接著就問。

  范宏大想了想,道:「不是太大,估計想些法子就能度過去。」

  父親長長地哦了一聲,直起身子道:「那還磨蹭什麼,快回去想辦法啊。」

  范宏大一直不明白,父親跟華英英,到底什麼關係?朋友的女兒?范宏大動用過很多關係,四處打聽,也沒打聽到父親有一個姓華的朋友。他也婉轉地問過華英英,華英英笑而不答,問急了,她做出一副傷心的樣子,眼淚汪汪說:「范伯都不懷疑我,你倒好,你懷疑我。」

  「我哪懷疑了嘛。」范宏大硬擠出一副笑,聲音誇張地替自己解圍。

  是的,解圍。跟華英英相處久了,范宏大就有一種被壓迫被瓦解的感覺,這是別的女人不曾帶給他的。別的女人帶給他的都是快樂,是在權力和金錢的雙重誘惑下釋放出來的巨大的女性魅力。

  盡情地展開。這是范宏大對這些女人做出的最中肯的評價。

  華英英不,華英英從不展開,她含苞欲放,她猶抱琵琶半遮面,她以羞代媚,她粉面含黛,她總是把自己藏在某扇門的背後,只露出半張臉,讓他猜讓他急。

  她是一株毒草。後來他這麼評價華英英。哪個男人沾了,哪個男人就會中毒!他肯定地說。

  他沾了麼?他覺得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作為男人,他是很想沾的,如果說不想沾,那是假話。但他又不敢。不只是父親的再三警告,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理由。大約正是應了那句古話,越是想偷的,越是不忍偷。越是易於打碎的,越是得小心翼翼護著。

  這座橋當時競爭很激烈,不只是彬江的公司,全省各地還有外省幾家公司,全都蜂擁而來。當時他勸華英英,你就別摻和了,讓別人折騰去吧。華英英不聽,卬足了勁要拿下這工程。騰龍雲也是一樣,也張著一張大口,非要把這座橋吃下。弄得他兩頭為難,最後還是省城那個人出面,簡單說了句:「讓她去做吧。」

  這橋就給了華英英。當然,中間費了很多心,這是必須費的,任何工程,任何項目,都要嚴格按國家的招標程序來,至於最後誰能中標,那就看操作的結果。

  操作兩個字,是關鍵。

  操作的關鍵,就是不露破綻。

  截至目前,范宏大還自信沒在任何操作上露過破綻,這也是他能穩穩地把住彬江這個舵的原由。

  「宏大做事,我放心。」這是省城那人親口跟父親說的,說話的時候,父親為他送上一件禮品:一雙舊襪子。那人捧著襪子,莫名地就哭出了眼淚。

  問題是,那人怎麼會認識華英英,怎麼能親熱地呼她英子?這問題久久盤桓在他腦子裡,夢一樣,驅之不散。

  他曾經小心翼翼問過父親,沒想父親當下就怒了,啪地扔了手中的杯子:「我說宏大,你是不是眉毛幹了,翅膀硬了,他的事也敢過問?!」

  那以後,他就不敢再想,不敢再問。

  不問不等於不存在,事實上,這問題一直潛伏在他腦子裡,現在它又跳出來,糾纏著他,煩惱著他。

  華英英死了,死在向樹聲身下,按說,這麼大的事,他應該過問一兩句,那怕輕描淡寫的,哪怕漫不經心的,也至少能讓范宏大明白,他在意這件事。

  問題是,事發到今,他一言不發,一聲不吭,好像人世上沒這個華英英,好像華英英跟他一點關係也沒。

  這就怪了,也難了!

  范宏大站在大橋下,久久地困惑著,迷茫著,他不知道,這一趟到省城,該不該跟他提起華英英?

  那一趟范宏大沒見著那個人,到省城的時候,已是下午三點,按說他已經上班,范宏大嘗試著給辦公室打了一個電話,沒人接,范宏大猶豫很久,帶著近乎恐懼的心理撥通了他的手機,嘟嘟響半天,壓了。范宏大就不知該怎麼辦了,他在省城像迷途的羔羊一樣迷茫了半天,天快黑的時候,他又撥了一次手機,依舊通著,依舊不接。這下他心死了。那人不想見他。

  范宏大飯也沒吃,哪還有心思吃飯啊,跟司機說了聲:「回吧。」車子就又往彬江開。這一路,范宏大哭喪著臉,心事如亂雲般翻滾。他想起自己小時候,跟在父親范正義後邊挨家挨戶討飯,有一次人家放出狗,差點咬掉他一隻腳。後來上學,父親范正義天不亮就出門,天黑透才回家,他跟弟弟范志大像兩條狗一樣蜷縮在自家門口,父親一身魚腥地回來,手也顧不上洗,忙著給他們做飯。那時候能吃上一頓飽飯是多麼奢侈的事啊,他的記憶里,像是從來沒吃飽過。再後來,農村政策發生變化,他家有地了,有魚溏了,再後來,那個人來到湯溝灣,在他家的草蓆炕上睡了一宿,跟父親說話到天亮。第二天走時,那人把他叫到跟前,問他將來想幹什麼?他想也沒想便說:「當官,當大官。」

  「好,有志氣。」那人誇讚了一句,送給他一支鋼筆。那鋼筆他到現在還保存著,父親說,啥都可以丟,這筆不能丟。

  再後來,他大學畢業,回到了彬江。然後就一路順風,扶搖直上。

  父親說,這都是那人的功勞,他信。

  他這一生實在是太順了,尤其仕途。父親說,太順了不見得是好事,他起初不信,現在,信了。但信了又有何用,難道能把這難關度過去?

  度不過去!

  當土地風暴刮響的那一天,當審計令頒布的那一刻,范宏大就意識到,災難來了,真的來了。現在向樹聲一死,這災難,怕就更加躲不過去。

  意識到這一層,范宏大決計再回一次湯溝灣,再見一次父親。

  當晚他並沒見著父親,弟弟范志大說,將軍樓有人,不便打擾。

  范宏大沒問是什麼人,弟弟說不能打擾,就不能打擾。甭看他是市長,在湯溝灣,他是范正義的兒子,范正義咳嗽一聲,他的腿都要打顫。

  這話一點不誇張。

  第二天一早,他讓弟弟去通報,弟弟磨蹭了很久,估計將軍樓那邊已經收拾妥當了,這才半是情願半是逼迫地往將軍樓去。半個小時後,范志大回來,告訴他,父親在「鹿園」等他。

  「鹿園」其實沒鹿,「鹿園」只是一個名字,父親范正義取的。

  「鹿園」並不接待遊客,更不對外開放,「鹿園」是范正義一個人的,湯溝灣的狗都知道,寧可多繞一里路,也絕不敢接近「鹿園」。

  「鹿園」修好到現在,除范正義和看門的老聾,進去過的,只有三個人。一個是范宏大,一個是省城那人,另一個,是地產商華英英。

  穿過一片密密的樹林,越過蘆葦叢,范宏大來到漁溏邊上。父親范正義坐在釣魚石上,手握漁竿,正在聚精會神釣魚。范宏大輕輕咳嗽了一聲,告訴父親,自己到了。

  范正義沒看他,也沒做任何反應。范宏大有些不自在,尷尬地站了一會,發現離父親三米遠處,還放著一副漁具。范宏大明白了,輕步走過去,坐在另一塊釣魚石上,學父親那樣,嘗試著釣起魚來。

  對范宏大來說,釣魚比關他禁閉還難受。小的時候,父親就教他跟志大釣魚,志大對釣魚有天賦,不但能耐住性子,而且每天總能釣到不少魚。他不行,屁股一擱石頭上,他就犯急,握著漁竿的手不停地抖,不停地晃,沉不上五分鐘的氣,目光就開始四處野了。為此,父親關過他禁閉,那時候的禁閉也就是鎖在屋裡不讓他出門,但他寧可不出門,也不照著父親的話,去學釣魚。

  步入仕途後,父親只要一得空,就帶他來釣魚,可惜,他一條魚也沒釣上。父親曾經說:

  「你屁股下坐的什麼?不是釣魚石,那是乾坤。手裡握的是什麼,不是漁竿,那是你的命。你拿自己的命去釣別人的命,這就是人生!」

  漁竿,權力,父親的話總是那麼深奧,那麼費解。

  那天范宏大陪著父親釣了近三個小時的魚,說來奇怪,本來心亂如麻的他,坐下去後,心突然地靜了,這是從沒有過的。以前從來握不住的竿子,那一天突然就給握住了,握得還很穩。三個小時,他的目光從沒飄搖過,沉著地盯住湖面,盯住釣魚竿。那天他成功了,人生第一次釣到了魚,比父親還多。

  奇蹟,人生總是有奇蹟。

  越是困境的時候,人就越能創造奇蹟。

  父親終於把目光轉向他,欣慰極了,一輩子啊,他手把手教他,潛移默化引導他,語重心長教誨他,眼看一輩子努力白費了,兒子突然釣到了魚!

  「起來吧。」父親扔掉手裡的漁具,走向他,面帶微笑地跟他說。

  范宏大猶豫著,不敢正視父親的目光。

  「陪我走走,好久沒到這裡了。」父親又說。

  這一次,范宏大聽懂了父親的意思,起身,默默地,跟在父親後面。「鹿園」真大,仿佛總也走不到頭,「鹿園」又太小,小得能感覺到空氣在擠壓著他。

  「去省城了?」父親問。

  「嗯。」他聲音很輕地回答。

  「沒見著?」父親又問。

  「沒。」他聽出自己的聲音在抖,他對自己很失望。

  「你當然見不著。」父親突然停下腳步,回身望住他,「知道為什麼嗎?」

  范宏大搖頭。父親的思維總是比他活躍,也比他老辣,他一輩子都跟不上父親的節拍。

  「他不能見你!」父親重重地說。

  「為什麼?」范宏大幼稚地問出一聲,問過就後悔了,他怕父親罵他,怎麼能問出這麼愚蠢的問題呢?

  父親沒,父親深情地望住他,真的,范宏大真實地感受到,父親那一天的目光充滿了愛,充滿了情。

  「宏兒,爸老了,他也老了,你知道老人最怕什麼嗎?」

  范宏大繼續搖頭,在父親面前,你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就絕不要輕易開口,否則,失望會更重。范宏大這點上遠比弟弟志大聰明,這也是父親為什麼要把一生的心血花在他身上的緣故。

  「怕被人釣住。」父親說。說完,自顧自往前走了。范宏大咀嚼了一會父親的話,快步跟過去。

  一陣風吹來,掠過父子倆,「鹿園」經過稍稍的騷動,復又平靜。

  「他現在是魚,你是漁竿,明白麼?」父親又問。

  范宏大還是搖頭。

  「很簡單,漁竿上爬滿了魚,這竿就不再是竿,是魚。」

  范宏大這次聽懂了,他輕輕哦了一聲。

  父親沒理睬他,繼續說:「釣魚的最高境界不在於釣到魚,而在於把貪食的魚甩開。這點,你還做不到。」

  范宏大心裡一驚,剛才釣到魚的那股興奮勁一下沒了。

  「他想甩開你,明白麼?」

  范宏大懵里懵懂點了下頭。

  「錯不在他,在你。」父親重重地說,父親說這話的時候,目光是冷的,極冷,范宏大打了個戰。「宏兒啊,是你太貪了。」

  父親彎下腰,撿起一片花瓣,仔細觀賞半天,問:「知道它為什麼先落了麼?」

  范宏大沒敢點頭,也沒敢搖頭,他還被剛才那話冷著,有點喘不過氣。

  「貪。」父親說。「陽光是大家的,雨露也是大家的,吸得多,不是便宜,這不,自己把自己墜了下來。」

  范宏大心裡又是一驚,隨後,心就黑暗了。父親這些話,似乎在把他引向一個地方,范宏大清清楚楚看見了那地方。

  地獄!

  范宏大這次比上次鎮定,堅定地搖了搖頭:「爸,我真的不知道,這事純屬意外。」

  父親不相信地盯著他看了很久,蒼然一笑:「意外就好,意外就好啊。」

  站在「鹿園」那棵梨樹下,他又跟父親說了一句:「爸,英英的死,我也很難過。」

  「不提了,宏兒,這事不提了,爸還是那句話,你要查,不論是誰,都得讓他付出代價。」

  說完,父親毅然掉轉身子,走出「鹿園」。

  范宏大緊隨其後。生怕落下一步,就永遠追不上父親了。其實他是怕「鹿園」,他總感覺,「鹿園」藏著一個秘密,很深的秘密。

  范宏大現在害怕所有的秘密。

  那天父親把他帶到了湯溝灣三區,湯溝灣三區就是廖靜然她們要查的小產權房開發地。對這個區,父親范正義一開始是堅決反對的:「搞什么小產權房,宏兒,這是在中國,你少干那些跟政策相背的事!」

  「爸,不是我想干,而是……」

  「是什麼?」父親怒恨恨瞪住他。

  「是他打了電話,讓小九子先在這兒起步。」范宏大不得不實話實說,這個他,就是省城那人。

  「今天小九子,明天小八子,就他事多!」父親恨恨丟下一句。

  父子倆靜靜地盯著那錯落有致的別墅群看了一會,范正義嘆了一聲:「宏兒,你告訴我,那些樓像什麼?」

  范宏大又仔細看了一會,答不上來。

  「是不是像瘡?」

  「瘡?」

  經父親這一提醒,范宏大再看,就覺對面那些別墅還有樓群真的像瘡,像極了。對面本來是鬱鬱蔥蔥的一片山林,灌木鋪嚴了大地,綠色一直延伸到遙遠處,跟水天相連。但是小九子的建築公司一到,那兒便變得一派狼籍。如今別墅雖然起了一半,但原有的綠色被支離破碎的分解或蠶食,殘磚斷瓦還有各色垃圾飄浮在山林之上,目光擱上去,就忍不住地要痛。

  范宏大感嘆了一聲,為父親眼光的獨到,形容的準確。

  「人身上不能長瘡,地身上也不能長瘡,宏兒,明白我帶你來的意思沒?」范正義收回遠眺的目光,充滿期待地擱在兒子臉上。

  范宏大心裡一驚,他絕不是傻子,他太清楚父親要做什麼了,但他還是固執地搖了搖頭。

  范正義略略顯出點失望,不過不是太濃,興許,他也捕捉到了兒子的表情,他知道兒子有難處,但還是堅定地說了一句。

  「把它給我炸掉!」

  這話如同一個響雷,一下就把范宏大驚在了那兒。半天,他像是反應過什麼似地問:「那,小九子那邊,咋說?」

  「咋說,他不就為錢麼,我給他!」

  應該說,是范正義那句話給了市長范宏大信心。一度時期,特別是省城求見碰到釘子後,范宏大的信心受到重挫,他都感覺自己在彬江快待不下去了,要麼逃跑,要麼就向吳柄楊和鄭春雷他們繳械。然而,父親在關鍵時刻點醒了他,而且支給他一奇招。

  范宏大立即主持召開市長辦公會議,會議的主題就是關於湯溝灣小產權房。

  當晚,副市長王華棟就找到了鄭春雷,將情況做了匯報。鄭春雷聽完,也是一陣納悶。

  「他真要拿湯溝灣開刀?」鄭春雷半信半疑地問。

  王華棟點頭,又不敢確定地搖了搖頭:「老鄭,這事不好琢磨啊,一周前他還大發脾氣呢,怎麼?」

  大約是在向樹聲案發後第五天,范宏大

  還批評過土地執法組強行拆除小產權房的做法:

  「

  拆除?那些房子值多少錢,能安置多少戶居民入住?就算拆除,也應該提前下達通知吧,不是你想啥時去拆就啥時去拆吧?

  開發商怎麼了,開發商也是經濟建設的主力軍,是建設者,對他們,我們應該尊重!」

  鄭春雷想了一會,問:「你估計這一次他唱的是紅還是黑?」

  「難說。」王華棟搖搖頭,他也判斷不出范宏大葫蘆里到底在賣什麼藥。

  「華棟,你我得做好應對複雜局面的準備啊。」鄭春雷忽然預示到一層不祥,心情無端地變得鬱悶起來。

  一周後,由王華棟帶隊的聯合工作隊正式入駐湯溝灣。對此,吳柄楊只給了鄭春雷一句話:「不要急,謎底總會揭開。」

  湯溝灣的小產權房目前有兩大塊,一塊是湯溝灣人自己開發的,這些樓房修得早,目前已全部入住。王華棟跟聯合工作隊商量後,決定先避開這一塊,不查,重點查另一批。另一批就是開發商開發的,其中有黃金龍開發的錦秀花園,再就是小九子新開發的麗晶園。

  王華棟他們來到麗晶園時,麗晶園的工程已全部停了下來,開發商小九子不在,負責承建工程的建築商也撤了人,工地上空落落的,到處是破磚爛瓦,修了一半的別墅群面目猙獰地躺在那兒,形同怪物。兩輛塔吊如同龐然大物一樣聳立在山腰處,上面飄著兩面鮮艷的紅旗。幾台攪拌機懶洋洋地臥在建築群中間,像飢餓的獅子,虎視眈眈盯著他們。

  工地上只留了一位老頭,蹲在簡易門房前,抬著望天。

  「你們老闆呢?」王華棟走過去,問老頭。

  老頭沒反應,他像石雕一般刻在那兒,對周圍的事物視而不見。王華棟又問了一聲,老頭依舊大瞪著雙眼,盯住天望。

  國土局副局長梁平安走過來,大聲問:「市長問你話哩,怎麼不回答?!」

  老頭大約是被梁平安的大嗓門驚著了,極不耐煩地收回目光,瞥了一眼梁平安,沒說話,閉上眼丟盹去了。

  梁平安望一眼王華棟,感覺有點無從下手。王華棟掏出手機,想打給誰,號撥一半,停下,回頭跟梁平安說:「打電話叫他們老闆。」

  梁平安趕忙掏出手機,撥號時又茫然了,想問王華棟,沒敢,走過去恨恨地沖老頭吼:「你們老闆呢,把他找來!」

  老頭屁股稍稍動了動,往穩里坐了坐身子,原又打盹去了。

  這時候就見村主任、湯溝灣工業總公司董事長范志大帶著一干人,慌慌張張走過來。老遠,范志大就伸出雙手,熱情而又謙恭地沖王華棟綻放出笑臉。

  「哎呀呀,王市長,真是罪過,罪過啊,我剛從吳水趕來,怎麼先不到村里坐一會呢?」

  王華棟伸出手,跟范志大簡單握了握:「他們人呢?」

  「這幫白眼狼,一聽要整頓,丟下這個爛攤子就跑了!」范志大氣怵怵地說。

  王華棟哦了一聲,這個情況他還是才聽說,事先沒有人跟他提起。

  「都跑了?」他又問。

  「不跑咋辦?蔡小九一跑,建築商當然不幹了,跑村里鬧了兩天,吵著跟我要錢,被我一頓惡罵。天下哪有這種事,不找開發商要錢,居然跑來跟我耍賴皮。」范志大婆婆媽媽說了一大堆,王華棟算是聽清了原委。

  蔡小九就是小九子,一個年紀不過二十五歲的年輕人,據說他原本在一所民辦大學讀書,一年前突然離校,隨後,註冊了這家名叫「久久」的地產公司。

  人不在,工作當然沒法干。眾人面面相覷,最後將目光集中在王華棟身上。王華棟只好表態:「那就先到錦秀花園去。」

  一行人離開麗晶園,徒步走過泥濘的山路,乘車,往河這邊的錦秀花園去。

  黃金龍第一時間就聽到了消息。聽到消息的那一瞬,黃金龍暴跳如雷:「想撤掉我的錦秀園,吃了豹子膽!」那時市長辦公會還沒結束,最終決議還沒形成,黃金龍只能等。等的中途,他把電話打給騰龍云:「老大,他們要對湯溝灣來硬的!」

  「誰?」騰龍雲問。

  「還能是誰,市政府唄,這陣還在開會呢。」

  「還在開會你犯什麼急,我還以為……算了,這陣我忙,等決議出來後我找你。」那天的騰龍雲果真忙,他又被老五咬住了,還有那個下了他槍的女人。騰龍雲後來才知道,那女人非同一般,聽說她在女子特警隊受過訓,差點還被選進維和部隊,不幸的是她愛上了自己的上司,一個比她大十三歲的上校團長,那個上校並不愛她,或者想愛不敢愛,結果她拿人家老婆出氣,差點鬧出人命,嚴重違犯軍規,大好前程就這樣斷送了。被部隊開除後,她索性破罐子破摔,至於怎麼跟老五這樣的人攪到一起,騰龍雲還沒搞清。

  騰龍雲那兒沒討到主意,黃金龍不甘心,又將電話打給公安局長龐壯國,沒想,龐壯國開口就給他潑了一盆冷水:「我說兄弟,眼下氣候不對勁,你我還是收斂點,不就幾幢樓麼,對你黃大老闆來說,九牛一毛都不值,就讓他們拆好了。」

  「放屁!」黃金龍心裡惡惡地詛咒一聲,摔了電話。九牛一毛,九牛一毛也是錢,也是我黃金龍拿汗水換來的,拆,說得輕巧,你當誰的錢都是貪來的啊,站著說話腰不痛!

  收斂,老子又不是貪官,又不害怕中紀委,收斂個什麼?黃金龍越想越氣,越想越覺窩囊,越窩囊心裡越不是味兒。

  黃金龍的牢騷發得的確不錯,他的確不是貪官,他的錢不是貪來的,而是哈巴哈巴奴隸一樣掙來的。在彬江地產界,黃金龍算個另類,他的金龍地產公司從不染指地皮,也就是說,彬江大大小小的地皮之爭,地價之爭,都與他黃金龍無關。這是黃金龍的過人之處,聰明之處。地皮是什麼,在別人看來,那是黃金,是無價之寶。黃金龍看來,它不過就是用來蓋房子的。我黃金龍只管蓋房賣房,地從哪裡來,不用我操心。這是黃金龍在圈子裡常說的一句話,大家也都信。地產圈的人都知道,黃金龍的地一大半來自騰龍雲,另一小半,來自別的地產商。別人吃地皮飯,他吃樓盤,各取所需,互不相犯。包括他的龍虎山莊,地皮也不是他搞到的,他拿到手時,那塊地已倒了不下五次。當然,這樣拿來的地皮會是天價,這沒關係,再高的價最終都要轉價到房價上去,別人掌控地皮的價格,黃金龍卻操縱著整個彬江樓市的價格。他說漲,誰也不敢跌。華英英起初膽子大得很,跟他叫板,拿出最好的樓盤玩跳水,結果呢,差點沒溺死。如果不是有人暗中撈她一把,怕是華英英早在三年前就跳樓了。

  不染指地皮,當然就不怕什麼土地風暴。這也是黃金龍比騰龍雲自在消閒的緣故。但,眼下有人要動湯溝灣那些房,要拿他開刀,黃金龍能答應?

  湯溝灣那塊地,他可是賠了血本才拿到手的,地價絕不比城中心的低!那塊地原是一片廢地,一片乾涸了的河灘,外帶一個廢棄的大漁溏。有一天騰龍雲找到他,問他想不想在湯溝灣留下自己的印跡?黃金龍想也沒想就說:「那地方是皇上的,咱一個泥瓦匠,湊什麼熱鬧?」騰龍雲呵呵一笑:「兄弟啊,我說你傻,你還真傻過了頭。湯溝灣是啥地方,是彬江的小香港,小澳門,就在江北,也是特區。你知道嗎,現在有多少人想往那兒湊熱鬧,有多少人揣著票子,想在那買房?這個樓盤要是做好了,保你賺得盆滿缽溢。」黃金龍是個經不住勸的人,特別是騰龍雲這張嘴,不知說動了他多少次,當然,騰龍雲也沒害過他。每次騰龍雲相中地盤,都是先跟他商量,問他願不願意?他呢,只要騰龍雲一張口,就毫不動搖地說干。為什麼,因為他是騰龍雲!騰龍雲憑什麼在地產界呼風喚雨,憑什麼彬江最為矚目的中天大廈還有科技城,會輕而易舉到他手中?他手裡有大把大把的政策資源啊。如今憑啥賺錢最快,憑啥賺錢最安全,當然是政策!黃金龍跟騰龍雲合作這麼些年,雖是往騰龍雲手裡塞了不少冤枉票子,可騰龍雲也沒少幫他,每次開發的樓盤,總會在第一時間全部售出,而且每平米還能比別人多售幾百元。至於銀行、稅務、房管等方方面面的關係,更不用他黃金龍去打點。騰龍雲有句經典的話:「我的資源就是你黃老闆的,咱倆是一條藤上的瓜。」黃金龍也不客氣:「我就是你騰大老闆的退水溝,泄洪道,有多少水,只管泄。」

  兩個人狠狠地搗對方一拳,然後一個擁抱,感情就跟梁山兄弟一樣。

  那塊地很快被騰龍雲拿到了手,據說他跟范志大談的條件是每畝五萬元。一百畝地就是五百萬。外加百分之三十友情費,也就一百五十萬,這是給范志大的,不能讓人家白擔這個名。騰龍雲拿到地後,先不急著給他,跟往常一樣,先整理,上面種樹,修渠,甚至還要象徵性地搞出一份規劃書來。這些事黃金龍從來不管,這是商業秘密,儘管圈子裡的人都知道,但不該過問還是不能過問。這是騰龍雲跟錢煥土他們的買賣。每次騰龍雲拿了地,錢煥土他們的生意也就來了。騰龍雲會像模像樣向國土局打一份報告,說要整理廢棄的荒地,讓它變成可耕地,國土局一番考察,項目很快批准,第一筆資金到帳。這時騰龍雲的第二項工作也就來了,他會在離工程用地不遠的地方,瞅好一塊上好的耕地,然後跟村上簽訂某份協議。這一切做得滴水不漏。等合同期限快到的時候,騰龍雲採取移花術,將可耕地評估報告送到國土局,這樣,國土局剩餘的資金便會到帳。騰龍雲這時才會找黃金龍,以每畝五十萬的價格,將那片地轉讓給黃金龍。至於黃金龍在上面修什麼,騰龍雲就管不著了,也沒人敢管。

  黃金龍拿到那塊地後,湯溝灣的小產權房已如火如荼,原來村上修的十二幢樓早已售空,還有人天天拿著票子等在范志大辦公室門口。范志大呵呵笑笑,將這些人打發給了黃金龍。

  工程還未開工,僅憑一張規劃圖,黃金龍就賣出了一百套房!

  但是去年以來,有關小產權房的風聲緊起來,無論是國土資源部還是省國土局,都開始採取打壓措施。社會上也出現了一些對小產權房銷售不利的傳言。有人說中央高層已經發怒,下決心要將這種跟大產權房爭市場的怪胎消滅在娘胎里。錦秀花園共分三期,前兩期工程黃金龍賺得是眉笑眼開,實際收益比他預期的要高得多。困難出現在三期工程上。也怪黃金龍太貪心,他背著騰龍雲,暗中又從華英英手中買了一塊地,地價是比騰龍雲的高一點,可那個地段位置比騰龍雲的好。這事黃金龍沒跟騰龍雲提,騰龍雲也沒問,兩個人都像啞巴一樣打著哈哈。三期剛開工,就讓廖靜然盯上了,三天兩頭來騷擾。工程開了停,停了開,到現在才剛剛竣工。

  房子賣了還不到一半,如果這時候政府採取強力措施打壓,黃金龍等於就在湯溝灣白忙活了。

  他不甘心!

  他怎麼能輕而易舉就讓到手的錢泡了湯呢?

  那天的市長辦公會剛完,黃金龍就直接找到了市長范宏大那裡。范宏大自然知道他來做什麼,但他裝作不知道。

  「有事?」范宏大頭也沒抬,眼角的餘光掃了黃金龍一下,問。

  「呵呵,也沒啥事,沒啥事。」黃金龍一時有些不適應,平日范宏大可不是這態度。看來形勢果真變了啊,他囁嚅了幾句,終還是忍不住地問:「聽說今天開會了?」

  「你的耳朵很長啊,黃老闆。」范宏大面色溫怒地抬起頭,半是動怒半是漠然地盯住黃金龍。

  「是有點長,范市長,湯溝灣小產權房……」黃金龍邊往桌子跟前挪,邊結結巴巴道。

  「什么小產權房?」范宏大啪地丟下手中的筆,筆在桌子上摜出很響的一聲。

  黃金龍的步子僵住,臉上的肌肉也在變形。

  「范市長,我是來問問,湯溝灣那些房子?」

  「怎麼,你黃老闆缺房子?」

  「范市長說笑話哩,我就是想問問,下一步,湯溝灣那種情況……」

  范宏大大約覺得跟黃金龍打這種啞謎沒啥意思,腰一挺說:「你是說湯溝灣啊,金龍,湯溝灣還要往前發展,昂首闊步地發展。」

  「是得發展,不過范市長,我只是問問,錦秀花園那些房子到底怎麼辦?」

  「錦秀花園,誰修的?」范宏大像是第一次聽說湯溝灣還有個錦秀花園,吃驚的表情差點沒讓黃金龍哭出聲來。

  「市長真會開玩笑,別人修的我跑來做什麼?您不記得了,當初動工,您還剪了彩呢。」

  黃金龍有時是頭豬,這是范宏大多次場合下說過的話。不過這頭豬挺能賺錢。這也是范宏大說過的話。黃金龍不知道範宏大是表揚他還是罵他,對豬這個詞,他倒是不怎麼反感。有時候,你就得做一頭豬,甭管你是獅子還是老虎,在手握重權者眼裡,你永遠是一頭豬。這頭豬挨打不能哼哼,肚子吃不飽不能哼哼,讓人欺負了也不能哼哼,刀架在脖子上時,更不能哼哼。惟一哼哼的地方,就是主子對你表示歡喜時。

  黃金龍不但是一頭豬,還是一頭有思想有抱負的豬。

  現在這頭豬就用上自己的思想了。

  「市長,如果真要拆,我也不反對,不過多給我幾天時間,我把那裡整理一下,整理好了,工作隊進去,臉上也好看一點。」

  黃金龍終於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范宏大的表情凝固了,半天,他若有所思地說:「這事啊,目前歸王副市長管,有空,你跟他匯報匯報,聽聽他怎麼說。」

  就兩句,彼此就把問題交待清楚了,各自的心思,目的,還有辦法,全在裡面。能不能聽懂,就看你的智力了。

  黃金龍當然不缺智力,某種時候,他的智力甚至在范宏大等人之上。要不,他怎麼情願做一頭豬呢。

  黃金龍早就候在錦秀花園,看見王華棟,笑著恭迎上去。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他肥嘟嘟的手伸向王華棟,王華棟握住他的手說:「我還以為你這邊也見不到人呢。」

  「怎麼會,怎麼會嘛,市長大駕光臨,我歡呼都來不及呢。」黃金龍本還想說幾句更誇張的話,說這種話是他的強項,他能說到讓你渾身起滿雞皮疙瘩。一看范志大在邊上遞眼色,鬆開王華棟的手,媚笑著跟梁平安打招呼:「梁爺也來了,梁爺辛苦了。」

  梁平安氣得鼻子差點歪掉,如果不是王華棟在,真想反手摑他一個嘴巴。黃金龍卻不在乎,依舊哈笑著臉,跟領導們打過招呼。這中間錦秀花園的工作人員已從各個角落湧來,在小區門口排成兩列長隊,出乎范志大意料,工作人員打出了兩條橫幅。一幅寫著:「熱烈歡迎市上領導來小區檢查指導工作。」一幅寫著:「熱烈祝賀錦秀花園榮獲全國安居樂業百佳小區榮譽稱號」。

  「老黃,啥時得的這個獎?」范志大驚訝地問。

  「剛剛,我的人剛剛才把獎盃捧來。正好,領導們都來了,熱熱鬧鬧開一個慶祝會吧。」

  范志大沒說話,目光投向王華棟。王華棟裝作很隨意地問:「這個獎怎麼回事?」

  「大獎,這是金龍公司截至目前獲得的最大的一個獎。」黃金龍眉飛色舞。

  「哪裡評的?」王華棟又問。

  「全國房產協會,還有十家網站,百家媒體。」

  一聽是房產協會,王華棟臉色一陰,快步穿過歡迎隊伍,往裡走去。其他人也不敢怠慢,生怕錯了一步,就會讓黃金龍綁架了似的。

  范志大故意落在最後,趁別人不注意,惡惡地剜一眼黃金龍:「過了,這齣戲你唱得過了!」

  「過個啥嘛,實事求是嘛,獎又不是我花錢買的!」黃金龍很委屈地叫囂著。

  等到了接待室,王華棟就聽到一個更為殘酷的消息。錦秀花園三期工程十二幢樓近千套房子居然在短短一周內銷售一空,創下了彬江樓盤銷售新紀錄!

  「不可能!」王華棟心裡惡叫了一聲,目光困頓地盯住工作人員遞上來的表格,表格上密密麻麻寫著購房人名字,成交日期等。

  除了范志大,其他人臉上全都是同一副色彩,今天出發前房管部門負責全市樓盤監控的工作人員還向他們匯報,目前錦秀花園三期工程銷售率為零,怎麼?

  王華棟明知這裡面有貓膩,又不便公開質疑,將表格遞給稅務局一位副局長,那位副局長也是一頭霧水,看了半天,不敢問什麼。

  黃金龍正在粗聲喝斥下屬,意思是部下的腳步太慢了:「讓你們早做準備,怎麼到現在連水果都沒買下?!」

  「這幫豬,就知道盯著銷售榜跟我要獎金。」他哈著臉,回頭又跟王華棟說。

  王華棟不露聲色地看著黃金龍表演了一會兒,轉身跟梁平安說:「國土部門跟稅務部門留下,其他的先回市里去。」

  說完,也不跟范志大打招呼,就下樓往車前走,等范志大和黃金龍追過來,王華棟的車子已離開錦秀花園。

  回到市里,王華棟第一個就去見鄭春雷,這事太過蹊蹺,一周前還空空如也的三期工程,怎麼會突然間各有其主?整治這種小區最怕的是啥,就是怕房產商把房屋拋出去。不實現銷售時,你面對的是房產商一個人,一旦實現了銷售,就要面對眾多業主。這裡面不只有業主的損失,關鍵還牽扯到社會穩定。一千多名業主要是聯合起來,你的工作很難開展。

  「不可能吧,沒有聽到他們售樓啊?」鄭春雷也是一頭霧水,地產商每次售樓,都要鋪天蓋地先打一通GG,靜悄悄把樓賣了,這事聽著像神話。

  「我寧可相信它是真。」王華棟說。

  「為什麼?」鄭春雷覺得今天的王華棟怪怪的,不像平時那個智多星。

  「因為他是黃金龍。」

  「一千套房,不是一套兩套,黃金龍不會自己買自己的樓盤吧?」鄭春雷說。

  「可有人替他買。」

  「誰?」

  「銀行!」

  王華棟這才告訴鄭春雷,他在錦秀花園看到的表格,三期工程三幢樓整體賣給了彬江市建設銀行,還有一幢賣給了金水鄉信用社。

  「銀行跑來湊熱鬧?」鄭春雷越發想不通了。

  「不是湊熱鬧,是銀行向我們施加壓力。」王華棟一語中的,道出了這齣戲的奧秘。

  鄭春雷長長地哦了一聲,他也感覺到這齣戲難唱了。

  轉念一想,這麼短的時間,就說黃金龍想拉銀行進來,銀行也未必肯買他的帳,況且那些樓房都是安在銀行職工頭上的,這麼大一齣戲,單憑了一個黃金龍,是唱不出的。莫非?

  兩個人幾乎同時想到了一個人,是啊,怎麼把他給忘了。這齣戲,絕不是黃金龍唱的,除了他,沒誰能唱到這份上!

  兩個人的目光相對,嘴裡都在轉著一個名字,但都沒說出來。良久,鄭春雷道:「怕曹操,曹操還真就到了。」

  「他比曹操還難對付!」

  又是沉默,似乎這人的力量太大了,大得讓彬江兩位常委都奈何不了他。

  沉默中,王華棟先敗下陣來,他用徵詢的口吻道:「要不要給柄楊書記匯報?」

  「怎麼匯報?」鄭春雷反問。

  「我也不知道。」王華棟無奈中多出一份沮喪,是啊,不能一有困難就找到書記那兒去。

  「華棟,先別急,還是那句話,以不變應萬變,看看下一步他們演什麼戲。」

  只能如此!

  范宏大得知消息,爽心地笑了笑。王華棟啊王華棟,你不是意見大得很麼,你不是一直想抓我的把柄麼,那好,我給你機會,讓你扎紮實實去抓。湯溝灣我是豁出去了,就算夷為平地,我也不在乎,就看你有沒這個本事,千萬別讓湯溝灣把你碰得焦頭爛額!

  他恨恨地折斷了一根筆!

  秘書長苟天曉敲門進來,遞上一份材料道:「記者的事都安排好了,通稿也審核過了,我的意見,是下周一把稿子發出去。」

  這是范宏大另一步棋,他決計對整治湯溝灣小產權房來一次大張旗鼓的宣傳,要讓社會各界都知道,他范宏大對待小產權房,是下決心出鐵拳的,決不容許惡之花在彬江大地上生長。這工作他交待給苟天曉,特別強調要突出「聲勢」兩個字。

  「下周一是不是晚了點,能提前儘量提前吧,最近輿論對彬江不利,兩個案子讓彬江蒙了太多羞。多宣傳些正面,對彬江有好處。」

  苟天曉略一思索:「行,我這就去安排,省上幾家報紙都好辦,中央在彬媒體也都打了招呼,上海那邊的幾家媒體難度稍稍大一點。」

  「難度再大也要做,天曉,你以前在宣傳部門幹過,發揮餘熱嘛。」

  「我知道了,請市長放心,這一次,一定讓它來個滿地生花。」

  「好!」

  說完這件事,范宏大忽然問:「最近老秦是不是還跟那個女的有來往?」

  老秦就是市政府另一位秘書長,副的,兼著辦公室主任,這人以前挺對味的,自從吳柄楊來到彬江,變得跟以前不大一樣了。范宏大現在煩他。

  「還是老樣子,昨天我還看見那女的來了著,弄得秘書們嘰嘰歪歪。」苟天曉說。

  「這怎麼行,這是市政府,不是誰家自留地,你要多長個心眼,該提醒時,還是適當提醒他一下,不要再弄出一個向樹聲來。」

  「我怎麼提醒,不提醒他都一肚子意見,一提醒,他還不把我桌子掀翻了?」

  「同志之間,該關心的還是要關心。對了,他夫人在哪個單位工作?」

  「市一中,教導主任。」

  「哦,要是實在跟他張不開口,就找找他夫人,人民教師嘛,這方面辦法可能比你我多點。」

  苟天曉心裡一亮,對呀,怎麼把這招給忘了。他匆忙拿上范宏大已經簽好的文件,回自己辦公室去了。

  范宏大一屁股落在椅子上,這一次他落得非常穩當。王華棟啊王華棟,等媒體一煽風,你想退都退不回來,我會讓你死死地困在湯溝灣,看你還怎麼跟廖靜然出謀劃策,怎麼跟鄭春雷他們同流合污?!

  范宏大心情激動死了,感覺血脈呼呼在激盪。其實,那天開完辦公會,布完第一步棋,他的血就開始激盪了。他真想找個人,好好為自己慶賀一下。自從連環殺人案後,他感覺自己被人綁在了樁上,什麼自由也沒了,心情灰暗得一塌糊塗。現在好,現在他要打翻身仗了,要一步步解開身上的套,重新迎來那個鬥志昂揚的范宏大了。

  范宏大打電話叫來邱興澤,問:「龍嘴湖那塊地怎麼弄下了?」

  「你是問B13那塊地吧,目前國土部門已停了牌。」

  「停牌的事我知道,我是問,最近有沒有人找過你?」

  「沒。」邱興澤老老實實回答。他不明白范宏大為什麼突然要問這塊地,這地本來都要交易了,三家競標單位早已確定,就等收取保證金,然後公開競標。誰知土地風暴突然降臨,邱興澤只好叮囑國土局,暫時把牌摘了,等風暴過後再看情況。

  「有家公司最近可能要找你,你跟他們先接觸一下,看看實力。」

  「知道了。」邱興澤點點頭,又像是疑惑什麼似地問:「這地,不給龍騰留了?」

  「公平競爭吧。」范宏大今天心情好,要不,就沖邱興澤這句話,他就該發火。這人除了忠誠,別無是處,如果不是他老婆江海英一直讓范宏大捨不得,他早撇開這個窩囊廢不管了。給姓騰的留著,現在什麼時候,還能考慮姓騰的?難道姓騰的惹的麻煩還不夠?!

  「興澤啊,有些事,你得開動腦筋,審時度勢,別幾十年一成不變。」范宏大又說。說這話的時候,他心裡湧出一股惆悵,話也說得有點悲傷。他相信邱興澤感覺到了,感覺不到也沒關係,他范宏大的惆悵,是邱興澤這種人解不了的。

  邱興澤支支吾吾點了頭,抽身走了。范宏大頹然地坐在椅子上,忽然就被煩惱包圍住。

  都怪邱興澤,誰讓他提起了騰龍雲。

  這是個禍根啊!

  范宏大心知肚明,發生在彬江的連環殺人案,清清楚楚就是騰龍雲做的。這個人心狠手辣,什麼事都能做出,別說殺三個人,就是再多,他也敢!

  起因還是為了地。相當一段時間,彬江的土地交易,都是由騰龍雲暗中操控的,當然,這也跟他范宏大有關係,如果不是他暗中給騰龍雲撐腰,騰龍雲也不會霸王到如此程度。龍嘴湖工業新城確定要開發後,范宏大想打破這個格局,一個格局太久了不好,對彬江不利,對他范宏大更不利。作為一市之長,他不能被人左右,事實上他已經被騰龍雲等人左右。這種被動局面如果不打破,遲早,他要毀到騰龍雲等人手裡。這是不值得的,范宏大非常清楚這一點。怎麼才能打破呢,這又是一步難棋。

  范宏大思來想去,決定暗中扶持一股新勢力,當然,這種扶持必須是名正言順的,而且要做得冠冕堂皇,讓人瞅不出破綻。重要的是,范宏大給自己定了條鐵律,決不拿這股勢力一分錢,不但他不能拿,下面任何一個人,誰要敢拿,就立馬滾到一邊去。再也不能讓錢燙手,更不能讓錢學鐵鏈子一樣把他拴住!

  他在眾多的地產公司中挑來挑去,最後確定了三位,就是死去的程浩清、周曉芸、劉嘉偉。

  這三家公司,一是有一定的實力,單獨看,他們誰也無法跟騰龍雲抗衡,如果聯合起來,那就很難說。其二,這三家公司口碑好。口碑這東西,關鍵時候很有用,它能讓老百姓服你,讓老百姓覺得你的確是實實在在為彬江的發展著想,而不是純粹為了個人的利益。為官一方,怎麼老能拿個人的利益凌駕於一切之上呢,必須做一件讓老百姓心服口服的事。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條,這三家公司已在暗中較勁兒,想跟騰龍雲的龍騰實業一拼。

  這就好,你們已拉滿了弓,我只是借你們一支箭而已。

  於是,在范宏大的明示或暗示下,這三家公司很快在招標中拿到了自己想拿的地還有項目。位於城區二環路的家俱會展中心,就是程浩清建的。二環東路原汽修廠家屬區改造工程,到了周曉芸手裡。競爭最為激烈的世紀廣場工程,居然出乎意料地被劉嘉偉的國際嘉業競得。這三項工程,都是彬江市的重點工程,也是彬江上下幾百萬人所關注的工程,工程剛一發布,就引來好評,好評如潮啊。

  范宏大總算找回一些被民擁戴的感覺。

  這種感覺已離開他很久了。

  地產界的震動更是強烈,三項工程,等於是三股清新之風,立刻吹得昏昏欲睡的彬江地產界睜開了眼睛,范宏大甚至收到幾份來自地產界的讚揚信,說政府此舉,無疑給僵死刻板的彬江地產界注射了一支清新劑,讓地產界的後來者們再次看到了希望。

  范宏大呵呵一笑,覺得世上的事真是滑稽。

  他找來錢煥土,再次示意,將土地庫中備存的五塊地拿出來,公開競爭。錢煥土遠比邱興澤等人聰明,他的聰明不是說他真能懂范宏大的意思,而是他從不問范宏大的意思。

  「我這就去辦,請市長放心。」聽聽,他的話永遠這麼中規中矩,讓人聽了格外踏實。

  按說,這個時候,騰龍雲就該有警覺,或者,他應該震醒。彬江土地屬於他一個人的歷史已經結束了,壟斷到了一定時期,必然會引出反壟斷。彬江地產業重新洗牌的號角已經吹響,霸王餐不能再吃了。

  范宏大也給騰龍雲留足了機會,包括第二次選出的五塊地,都是在市區或市區附近,龍嘴湖的地,范宏大一塊也沒拿出來。如果騰龍雲就此能收斂,能意識到些什麼,范宏大還是很高興。可惜,騰龍雲沒。

  前三塊地出售後,騰龍雲找過范宏大,言詞間透出不滿。范宏大也沒客氣,直言道:「龍雲啊,彬江是五百萬人的彬江,不是哪一個人的。彬江的發展,也得靠五百萬雙手,不是哪一雙手能遮得了天。」

  騰龍雲面部表情動了動,帶著不敬的口氣道:「宏哥,這種上綱上線的話兄弟聽不懂,也不愛聽。兄弟只知道,凡事有個先來後到,舊社會還講究拜碼頭呢。」

  「這不是舊社會,這是二十一世紀。」范宏大強忍住怒道。

  「我管它哪個世紀,在彬江,想跟我騰龍雲叫板,還嫩了點。如若不信,走著瞧!」

  「龍雲,你是在威脅我還是在威脅他們?」范宏大不能不還擊了,臉色一沉,冷冷地問。

  「我誰也不威脅,也威脅不了。」

  「那好,你先回去吧,我還有個會,等這段時間忙完,我們約個時間好好談談。」

  范宏大藉故打發走騰龍雲,原來在心中敲定的計劃立馬就變了。騰龍雲剛才那番話,明著是威脅程浩清他們,暗,卻在向他示威。好啊,騰龍雲,你終於顯出真面目了,如果我范宏大不讓你吃點苦頭,你還真以為千年的王八能成精。

  第二天,范宏大通知錢煥土,將龍嘴湖B16和B12兩塊地拿出來,公開掛牌交易,誰出的價高,就讓誰開發。

  沒想,此舉引發了彬江地產界一場惡戰,為了爭得B16,騰龍雲不惜動用手中一切資源,連省國土資源局局長都搬了出來,金錢上更是不惜血本,程浩清他們也毫不示弱,三家公司聯手應戰,競價充滿了火藥味,每畝40萬的起價,最後定音時競狂飆為每畝146萬。

  騰龍雲是輸了,最終敗給了程浩清他們,誰知,競標結束不到一個月,彬江就發生震驚全省的連環殺人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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