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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14:02:46 作者: 許開禎

  程副省長終於來到東江。

  這對他來說,也是一件充滿了困惑的事。

  到底要不要親自下來一趟,要不要干預東江目前的工作,程副省長猶豫了很久。後來他明白,再不下來,怕就會失去機會。因為萬盛集團和國際商城這件事,他必須處理好,沒有別的選擇,只能滿足萬盛的各項要求,將國際商城這塊肥肉餵到他們嘴裡,否則,萬盛就會變成一條狗,掉轉頭來咬他。

  當官最大的好處是什麼,就是坐在辦公室里,不付出獵人的辛苦,卻可以源源不斷得到獵物。

  當官最大的壞處是什麼,就是獵物太多了,身體會負重,心也會負重,時時刻刻怕被獵物反咬。現在這些獵物,反咬起人來是不講原則的,就跟他們送上門時不講原則一樣,著實令人傷腦筋。當然,程副省長相信,有此煩惱的不只他一人,江東高層,被萬盛咬住的,大有人在。他們都是上次「陳楊」風暴中僥倖逃過一劫的人,那場驚濤駭浪,差點讓他們全軍覆沒,幸虧關鍵時刻,萬盛犧牲了自己,保全了他們這班人。

  

  萬盛能做到這一步,不容易啊,真令他們感動,所以他們必須得拿出實際行動,回報人家。什麼叫規則,這就叫規則!

  當然,只有把萬盛的問題徹底解決了,他們的後顧之憂才能完全了掉,要不然,惡夢會時時刻刻纏繞著他。

  程副省長已跟萬盛高層講好,國際商城可以完全給他們,他們提出的種種條件,也都可以答應,但,雙方的關係到此為止。

  「我不希望有以後,也希望你們能忘了過去。」

  程副省長義正言辭道。

  萬盛在這點上很講義氣,他們也知道,像程副省長這個級別的官員,開罪不起。其實對商人而言,哪一級的官員都開罪不起。

  有時候你開罪了一個不起眼的小官員,卻能觸動一大批官員的神經。官員的力量往往是糾合在一起的,你面對某一個人的時候,其實就是在面對整個群體,這個群體是不容許你傷害他們中的任何一位的,除非他們自己要清理門戶,才可以借你的手,把某個必須踢出去的人踢出去。

  各行有各行的規矩,萬盛做事向來是利已不損人,萬盛行事的原則,就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買賣可以不成,但和氣絕不能傷。

  傷了和氣等於就是傷了萬盛的元氣。

  既然程副省長不願意再發展下去,他們也只能忍痛割愛。

  不過萬盛相信,程副省長是捨不得他們這個朋友的,只不過眼下情況特殊,程副省長想化被動為主動而已。

  「好吧,一切聽副省長安排。」萬盛爽快地答應了。

  接下來,就該程副省長兌現諾言。甭看國際商城矛盾重重,黑洞密布,好像能難住人,那是在蘇曉敏手裡,到了程副省長手中,國際商城就什麼也不是了,它只是一個項目,省上招商引資的一項成果。

  既然是招商引資引來的,東江方面就有義務把它建好,他也相信,東江方面能完成此項任務。很多事看似很難,那是你把它想難了,如果你把它想簡單,它真就簡單了。

  這是程副省長官場打拼多年的一條經驗,很實用。

  就說國際商城吧,看似有幾家投資商在爭,其實他們爭的不是國際商城,而是自己要得的那份利益。

  當利益跟項目衝突的時候,

  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直接把利益給他,拿了利益還不走人,天下有這種商人?程副省長沒見過。當然,你要把這種給合法化,要隱蔽一點,巧妙一點,同時也要斬釘截鐵一點!

  程副省長這次來東江,確切說,就是給包括朱廣泉在內的幾家投資商分配利益來的,只有把他們分配舒服了,才能讓國際商城變得單純,變得沒有麻煩。

  一個項目如果有了麻煩,那是很糟糕的,程副省長後悔當初沒斬釘截鐵,

  快刀斬亂麻把國際商城這件麻煩了掉,弄得他被動了好些年,現在,他要親手操刀,砍掉這個麻煩了。

  按以前的規矩,省上主要領導來市上,市委、市府領導是要到城外迎賓廣場那裡去迎接的,後來因為有了「陳楊」大案,省委下了一道文件,要求各市不再搞這種形式主義。但形式主義的東西什麼時候都取締不了,只有改頭換面。

  東江一干人早早恭候在東江大飯店,向健江、蘇曉敏、陳志安還有四位常委站在中心位置,部門領導或唐天憶他們則站在離飯店大門較近的地方。

  唐天憶是任務最重的,整個接待工作由他負責。

  為做好這次接待,他已兩宿沒合眼了,公安、城管、環衛、信訪,哪一頭都不能疏忽,哪一頭都得把心操到。

  人大主任榮懷山本也要來,臨出發時又打電話說,孫子發燒,他急著去醫院,不能恭迎程副省長了,請市委轉達他的歉意。一干人中,最屬陳志安興奮,伸著脖子,猴急地朝飯店門口巴望著。同時,他的目光不時掃向蘇曉敏,帶著某種意味。

  蘇曉敏佯裝看不見,

  兩天前市委召開的國際商城項目討論會上,她跟陳志安差點吵起來,原因還是光華路市場。

  陳志安提出的方案中,要將老街做為補償,讓廣泉地產做為光華路市場的新址。蘇曉敏堅決反對,她說打哪塊地的主意也不能打老街的主意,如果我們把老街開發成商業區,我們就是東江的罪人。

  陳志安卻說開發老街就是充分利用老街的商業價值,同時還能提升老街的文化品位,讓老街煥發青春。

  「你都把老街開發成市場了,還有什麼文化品位?」

  蘇曉敏沒想到陳志安會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幾乎拍案而起。

  陳志安卻顯得胸有成竹,不急不躁說:「我們要用發展的眼光去看問題,

  既不能守著前人的成績吃一輩子,更不能讓老街成為擺設,要讓它在新的時期發揮新的作用。」兩人爭執不下,向健江出來調解,說:「把老街開發成商業區,是有點冒險,但現在做事不冒險還真不行,這樣吧,下去之後志安再組織有關方面論證一下,我們既不能固步自封,也不能太過超前,我想,折衷的辦法還是有。」

  一聽向健江這樣說,蘇曉敏就已明白,老街是保不住了,折衷是什麼,折衷就是找一個冠冤堂皇的理由,將不合法的行為變得合法!

  會議之後,有人告訴蘇曉敏,向健江找了朱廣泉,一番討價還價後,朱廣泉做了稍許讓步,同意暫時不把新建市場的主體部分放在老街,老街後面有片居民區,原來也是做為景點保留下來的,只因供水供電不太正常,如今已沒什麼人居住,原住戶將它租給外來經商者做庫房用。朱廣泉提出,將市場建在老居民區,但老街必須重新改造一番,至少要打通兩個入口。

  向健江同意了。

  他居然同意了?!

  蘇曉敏相信,只要老街到了朱廣泉手裡,用不了兩年,它就會面目全非。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人家市委書記都點頭同意了,她一個市長,還能怎麼著?

  蘇曉敏是很想找向健江談一談的,最近一段時期,向健江的變化有些大,大得已超過她的想像範圍。

  一個人怎麼能忽然間放棄他多年堅守的原則呢,她原來了解的向健江不是這個樣子啊?原來的向健江開朗透明,跟她有一樣的抱負和原則,到東江這才多長時間,他怎麼就?

  唐天憶阻止了她。唐天憶只說了一句話:「有些事不必太急,你應該靜觀其變。」

  她真的能做到靜觀其變嗎?

  陪程副省長來的,除了省發改委、建委、政研室和財政廳的領導,還有兩位客人引起了人們注意,一位是前秘書郭棟,他也湊熱鬧來了,後來才知道,郭棟前一天就來了,只是蘇曉敏他們不知道。另一位,是省政府秘書長羅維平。

  看見羅維平的一瞬,蘇曉敏的心連跳幾下,臉也無端地紅了,羅維平迴避了蘇曉敏熱辣辣的目光,裝作跟別人打招呼側過了身。蘇曉敏熱熱的心有點變涼,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往人堆中間去。

  程副省長熱情地跟迎接他的東江官員打著招呼,可惜的是,他把陳志安的次序跟蘇曉敏顛倒了過來,應該說,他要先跟蘇曉敏握手寒暄,然後才能輪到陳志安,但他先抓住了陳志安的手,一連問了好多跟工作無關的事,才把目光轉向蘇曉敏。

  這個細節引起了不少人注意,已經打過招呼的向健江看到這一幕,心裡有幾分緊張。

  蘇曉敏卻跟沒事人似的,衝程副省長笑笑,然後握住他半伸過來的手。

  程副省長臉上的笑容就在這時候不見了,目光陰沉下去,像是遇見了什麼不高興的事,口氣敗壞地說:「我聽說你最近有情緒啊,工作上的事,有不同意見可以商量嘛,不要動不動就耍小脾氣。」說完,抽出手,大步往前走了。

  這當頭一棒敲得實在是太重了,蘇曉敏晾在了那!

  自己什麼時候鬧情緒了,什麼時候又耍了小脾氣?

  向健江走過來,輕聲說:「冷靜點,快跟進去。」

  蘇曉敏恨恨剜了向健江一眼,這一刻,她真想離開這裡。

  工作多年,她哪讓領導這麼惡地批評過,而且當這麼多人面!

  然而,她能走開嗎?她鬱悶了一會兒,機械地邁著步子,跟在向健江後面往賓館大廳走。

  程副省長一直由陳志安陪著,兩個人談笑風生,說說笑笑上了樓。

  匯報是下午三點開始的,

  原定由蘇曉敏就東江國際商城進展情況做專題匯報,會議前半小時,向健江突然改變主意,通知讓陳志安匯報,他和蘇曉敏做補充。這個時候的蘇曉敏已經沒有匯報的興趣了,中午吃飯時,她跟程副省長都沒能坐到一桌上,唐天憶安排她跟郭棟坐一桌,郭棟說了很多話,蘇曉敏只記住一句:「國際商城的進展省上很不滿意,程副省長很惱火。」

  這一切都向她預示,她的處境有了麻煩。

  匯報開始前五分鐘,蘇曉敏收到一條簡訊,打開一看,居然是羅維平發來了,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少說話為妙。

  後面還贅了兩個字:謝謝。她抬起目光,羅維平坐在程副省長邊上,並沒看她,很超然也很冷漠。

  到底發生了什麼,怎麼一切都變得莫名其妙?!

  陳志安匯報的激情飛揚,今天他是找到感覺了,程副省長的態度已經向東江宣布,他陳志安才是今天的主角。

  他先就東江國際商城的意義以及對東江經濟的帶動做了一番渲染,接著就開始表功。蘇曉敏頭次發現,陳志安還是一個厚顏無恥的人!

  他把建設國際商城的一切功勞都歸在了項目小組頭上,說項目小組克服種種困難和阻力,在東江經濟一蹶不振的今天,終於將國際商城的建設號角吹響。自始至終,他沒提市委市政府,好像市委市政府才是他要克服的阻力。

  在座的人都知道,陳志安是項目小組組長,他是在不擇手段為自己臉上貼金。

  聽到中間,蘇曉敏實在聽不下去了,想站起來打斷陳志安,可是一看向健江的臉色,她又克制住了自己。

  向健江的臉色其實比她還難看,不過,他是鎮靜的,泰然自若的。

  功表完後,陳志安開始訴苦,他繞了一大圈,把話題繞到了老街上。他說:「經過多番調研,項目組認為,把光華路市場建在老街附近,

  對拉動整個翠煙區的經濟都有好處,不過我們也擔心,商業氣氛過濃,會不會降低老街的文化品位?」

  這個時候程副省長說話了,他沒直接表態,而是講了一段自己的見聞。

  是他到江蘇某市考察時看到的一番景象,那個市也有一條老街,以前也是不敢動,後來去了一位市長,大著膽子就在老街搞開發,結果,他把老街開發成江蘇最有名的商業一條街。

  「有時候我們是得動動腦子,如何才能找到文化與經濟的最佳結合點,既不能脫開文化談經濟,更不能丟掉經濟空談文化,試想一下,如果沒有過去那個時代經濟的繁榮,能建起那樣的老街?」

  程副省長說。然後,他示意陳志安接著匯報。

  陳志安再匯報什麼,蘇曉敏就一句都聽不進去了,她反覆琢磨著程副省長剛才這句話,琢磨來琢磨去,她自己倒是琢磨出一句話來:世上最妙的語言就是官員的語言,世上最講原則又最不講原則的語言,也是官員的語言。

  自己這方面,真是差得遠啊。

  一連三天,蘇曉敏都在陪程副省長一行視察,這是向健江安排給她的硬任務,其實不用向健江安排,她也得陪著,來的可是她的頂頭上司啊。

  這三天她幾乎是度日如年,程副省長像是揣了一肚子氣,專門找她來發泄的。每到一處,都要橫中帶豎把她批評上幾句,最滑稽的是他們到了東江集團化學工業公司,程副省長批評她缺少膽識,思想過於保守:「像這樣的公司,就應該積極跟外資聯姻,把它們的先進技術引進進來,關起門來搞發展,只能是死路一條。」

  程副省長怕是忘了,

  東江集團化學工業公司正是在他的主張下,三年前跟日本一家公司聯姻,結果技術沒引來,反倒讓日本人把核心技術拿走了。

  如果不是公司一班人堅持維權,

  怕是日本人的同類產品早就上了市。

  挨批就挨批吧,哪個領導不挨批。俗話說,不挨打的孩子長不大,其實不挨批的官員怕也長不大,不過這長大是另外一個意義上的。

  第三天下午,蘇曉敏心情敗壞地站在老街上,程副省長一行去參觀老街了,她藉故胃不舒服,沒跟進去。

  老街像一位慈祥的老人,充滿愛憐地看著她,一陣微風吹過,蘇曉敏感覺有一隻手朝她伸來,想摟住她,她感動得雙眼快要濕了,這種時候,一絲溫暖都能打動她,誰讓她不能融到程副省長那個陣營里去哩?瞧瞧人家陳志安,還有向健江,他們多滋潤啊。電話響了,一看是新荷打來的,蘇曉敏不想接。她有些日子沒跟新荷通電話了,提不起精神啊,家裡那點破事還沒解決清,工作上又如此被動,現在程副省長又逼迫著她妥協,她真的要妥協嗎?

  電話頑固地叫著,蘇曉敏不能不接了,她怕新荷那邊真有急事。再者,蘇曉敏忽然想聽聽新荷的聲音,就算這時候瞿書楊打過來,她也一樣會激動,畢竟,這個世界上,最能溫暖自己最能激勵自己的,還是親人。

  哦,親人。蘇曉敏頭一次感覺到離開親人的孤單。

  她接通電話,喂了一聲。

  「你野掉了啊,多少天電話也不來一個。」新荷在那邊叫。

  「我忙。」她說。

  「再忙家也得要啊,一個破市長就把你的心當野了?!」

  新荷埋怨道。

  「新荷。」蘇曉敏叫了一聲,感覺有一肚子話要說。

  「你馬上回來,家裡出事了。」

  新荷的大嗓門聽上去格外洪亮。

  「新荷你別嚇我,我現在擔不起。」蘇曉敏的聲音打著顫,她真是不能再經受什麼打擊了,

  三天裡程副省長給她的壓力已經夠大。在官場,上級領導對你發一次火,你就有可能丟掉頭上的烏紗,程副省長連著發了三天火,而且很有可能還要繼續發下去,這怎麼是好呢?蘇曉敏不是怕丟官,她是怕莫名其妙被革了職,或是不陰不陽地讓上面挪了地方。

  還沒開始還擊就被別人擠走,這是恥辱啊。

  蘇曉敏嘴上一直說不爭,其實心裡,她是憋著一口氣的。

  這時候,她才知道這個市長對她有多重要,她不能輸,輸也不能輸給陳志安,她要想盡一切辦法保住老街。

  可憐的女人,她現在甚至不去考慮國際商城了,一心只想著保住老街。

  哦,老街。

  「你到底聽沒聽我說話,不聽我掛了。」

  新荷半天聽不見回應,再次抱怨起來。

  「我在聽。」蘇曉敏可憐巴巴說。

  「你馬上回來,你家那位,給你闖禍了。」

  蘇曉敏心裡騰一聲,脫口就問:「闖什麼禍了?」

  「你回來問他去!」

  「我的姑奶奶,你別折騰我了好不,快說,他闖了什麼禍?

  」蘇曉敏急得心都出汗了,生怕這節骨眼上,瞿書楊再給她添亂。

  「唉!」新荷長嘆一聲:「我實話跟你說吧,他們兩個,見過面了。」

  「他們兩個?」

  「你裝什麼裝,是瞿書楊跟姓羅的,我也是剛剛才知道。」

  「什麼時候的事?!」

  「上周末,你家那位大方啊,請人家到紅磨坊喝茶,那種地方是他一個窮教授去得的?我聽說一杯茶上百塊呢,加上夜霄,少說也得千兒八百。」

  「你別婆婆媽媽好不,挑要緊的說。」

  蘇曉敏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上,瞿書楊請羅維平喝茶,簡直是天方夜譚。

  「要緊的就是,你家那位跟姓羅的攤了牌。」

  「什麼?」

  「還沒明白啊,他教訓了姓羅的!」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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