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4-09-26 13:42:32
作者: 洪放
聯誼會設在金凱悅,一進門,政協主席馬良就迎了過來,「沒想到一路同志親自過來啊!歡迎,歡迎哪!」
程一路笑道:「沒想到吧?我先過來看看。等會兒那邊還有個安排。」
「那就先謝謝一路書記哪,是不是先請程書記講話。」馬良道。
「那就不必了,我來是見個面。還是請宜學同志說吧。」程一路正說著,畢天成和高建設他們也到了。接著,一些老同志也陸續到了。程一路和老同志們一一握手,彼此寒暄。方良華的老父親方老也來了,老人怕有八十了吧,雖然清瘦,精神卻很好。方良華出事前,老人曾多次找到過程一路,要他勸勸自己的兒子。程一路也勸了,可是沒來得及,他的心裡一直為此有些不安。見著方老,程一路望了望,喊了聲「方老」,心裡卻有些酸澀。如果方良華不出事,也許在這個場合,他也會作為領導出席的。可是現在……
「程書記啊,謝謝市委還記得我們這些老同志啊!良華走了之後,我一直想找你談談,可是你忙哪。」方老說著,拉著程一路的手,這讓程一路想起自己父親的手。晚年的時候,父親曾多次拉著他的手不放,有時就是拉著,不說話,父子倆坐在院子裡的陽光中,靜靜的,不言不語,卻心思貫通。
「方老啊,您這話……是批評我啊!改天我專門請您坐坐,我還真想多聽聽方老的教誨呢。」程一路說的是真心話。方老一輩子為人正直,雖然官到副廳,但不為私利,就是在兒子方良華的問題上,也是堅持原則的。這樣的同志太少了啊!程一路覺得自己雖然這些年秉持著父親說的「做一個好人,當一個好官」的原則,但與方老相比,他還是感到有差距。所以對於方老,他是打內心裡崇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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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老小聲道:「你忙,我先過去了。」
程一路點點頭,放開手,方老往廳里走去。程一路看著那背影,眼睛一熱,趕緊轉過了頭。
聯誼會是每年一次的,都是在政協會議召開之前進行。這裡面大部分老同志,都在政協戰線上工作過。一方面向老幹部們通報一下市里去年的經濟社會發展情況,一方面也徵求下老幹部們對政協工作的建議和要求。入席後,張宜學代表市委發表了講話,馬良也作了情況通報。馬良原來是南州市委組織部長,去年政協換屆時,本來輪不著他來出任政協主席的。他年齡並不大,才五十多一點。可是,省里原計劃調到南州任政協主席的同志,在到任前幾天突然因經濟問題出事了。這差使就誰也不曾料到地落到了馬良頭上。政協雖然看起來是退居二線了,可是政協主席是個正廳,而且政協主席,基本上還是在一線活動的。馬良憑空里揀了個大樂事,喜滋滋地上任了。
程一路坐著,喝著茶,手機就震動了。是魯胡生,一定是催他了。看看時間,也快七點了。但是他沒有動,馬良正在講話,這個時候走人,是最大的忌諱。首先是對講話者的大不尊重,同時也會擾亂了秩序。
好在馬良主席的話也結束了,一陣掌聲後,馬良宣布聯誼會聯誼活動開始。音樂響起,演員走上了臨時的舞台。程一路在這當口,對坐在身邊的馬良耳語了幾句,然後便悄悄地出了大廳。畢天成跟了出來,程一路說:「我另外有安排,你們在這邊,好好地陪陪老幹部們吧。」
車子出了城,往才子山方向駛去。
天已經完全黑了,初春,天黑得早。山路上看不見別的車子,偶爾有一兩個行人,在車燈的光里,一晃而過。這條路程一路每三個月基本上就要走一次,來給縣干班、科干班,還有青干班的學員們,作開學動員。他名義上是黨校的校長。各級黨校實行的都是常務副校長負責制,所以作為校長,也就是掛個名字,不真問事的。
二十分鐘左右,車子進入了黨校大門。車光照射處,門衛看了看車牌號,是市委的,馬上開了門,站在邊上恭敬地行了個禮。車子再往裡開,轉過教學大樓,後面便是黨校餐廳了。
劉卓照正站在餐廳前的空地上,似乎正在撥電話,一見車子過來,就放了手機,迎過來,衝著正下車的程一路道:「我正在催了。酒在桌上,就等團長哪!」
程一路說:「我不是來了嘛?走,進去。」
一進大廳,程一路有點呆了。這大廳晚上顯然是被特意布置了一下的,頂上居然掛了幾條彩帶,前台上還掛著橫幅。一看,程一路明白了,心裡一熱,回身就抱住了劉卓照,然後對其他人道:「我真沒想到!今天是我們入伍的日子。入伍三十周年,是得慶祝下。咱們好好喝上一杯,好好喝一杯!」
酒已經斟上了,程一路自然坐在上首。這倒不是因為他現在是市委副書記,而是因為他是當年的團長。戰友聚會,座次的順序還得依著部隊的習慣,這才有戰友的氛圍嘛!落坐後,程一路看了看今晚上參加的人。魯胡生,王志滿,錢春來,這幾個都在市里,平時經常能見著的。還有湯其望,臉模子沒變,可是人長胖了。那邊是左強,當年在部隊時,是程一路的通訊員。最靠下首的那位,臉生得黑黑的,還有幾分羞怯,這人程一路卻認不得了,便問劉卓照。劉卓照介紹說:「這是胡向黨。當年在部隊裡當到班長就退伍了,我是前不久到鄉下去釣魚,偶然碰上的,晚上就接過來了。」
「啊,那更好。回來後一直在鄉下?」程一路向胡向黨點點頭。
胡向黨的臉一下子紅了,刷地站起來,道:「一直在鄉下,首長!」
程一路笑道:「可別這樣,我可沒當過你的首長。在鄉下還好吧?」
劉卓照插話說:「不太好。我們坐下慢慢說吧。」
魯胡生坐在那裡,似乎很有些心思,眉頭也皺著。第一杯酒共同幹了後,程一路問魯胡生:「老魯情緒不佳啊?怎麼回事啊?」
魯胡生舉著杯子,「我沒什麼事,只是想起……」
他這沒說完的話,後半截可能除了胡向黨外,誰都清楚。這話也許在劉卓照準備這餐晚宴時,也考慮到了。那是逃不過的坎,也是繞不了的彎,更是抹不去的疼。劉卓照站起來,「我提議,大家先喝了這一杯。今天是我們入伍三十周年紀念日,剛才那一杯我們是為我們的部隊幹了,這一杯,我提議為我們逝去的、今天不能來的戰友,干!」
沒有聲音,都默默地站起來,酒杯向著桌子中心,互相碰了下,除了清脆的碰杯的聲音,餐廳里靜極了。然後是一張口喝下去的聲音,再然後又是靜寂。程一路低著頭,似乎能看到馮軍也正端著杯子,和吳蘭蘭一道,就站在自己邊上……他眼眶一濕,喉嚨里也哽了一下。
唉!
坐下後,魯胡生問劉卓照:「怎麼突然想起來了啊?我們可都忘了。」
「我現在是閒人一個,就記著這些事了。不像你們,忙哪!」劉卓照說著,轉向程一路,「老團長哪,今晚上無論如何你得說兩句吧?」
「好,我就說兩句。」程一路讓王志滿把杯子裡的酒滿上了,端起杯子,「我是得說兩句。第一,這是我這麼多年來喝的最讓我感動和溫暖的一次酒;第二,今天晚上我們不醉不休。為咱們的部隊,為戰友,為著將來!」
程一路這話,顯然很有些激動。一個市委副書記,平時是難得說這樣的話的。可是,在戰友面前,哪怕這些人從前都是你的部下,你也不能有一點架子。戰友就是戰友,程一路深知這點,而且骨子裡,他懷念這一點。
「來,我們干!」程一路帶頭將酒幹了。很長時間沒有這么喝酒了,酒入腸胃,一陣熱,人身上的激情和熱血也沸騰起來了。
左強端著杯酒過來,說要敬營長。他喊慣了營長,在程一路當團長時,他已經退伍了。程一路問他現在在哪兒,左強說退伍後就去了南方,去年剛回到南州,在經營一家建材商店。
「這很好啊,老總了嘛,經濟社會,老總是最有價值的。胡生,你說是吧?」程一路說著,喝了酒。魯胡生接話道:「團長這話還是當年在部隊作思想動員時說的那一套。老總再牛,還能牛過當官的?我最近正在思考一個問題:在中國,怎樣做才能是一個合格的企業家?難哪。最後得出的結論是……」
「還有結論?胡生了不得了嘛。人類一思想,上帝就發笑。胡生一思想呢?」劉卓照笑著,把程一路的酒加滿了。
魯胡生卻認真道:「我可是真的思想了。結論是:把握社會主義特色道路的基本特徵,靈活而不越線,膽大而不胡來,與政治若即若離,與官場明遠暗親。」
王志滿打斷了魯胡生的話,「可不能瞎說,一路書記在呢。」
「我不是瞎說。剛才不是說過了嘛,今晚上是戰友。一路書記也只是我們的團長啊!團長,你說是吧?」魯胡生望著程一路,程一路笑著,說:「當然是。為你這思想,我敬你一杯!」
魯胡生顯然沒有想到程一路今天這麼痛快,他也很長時間沒有和程一路喝酒了。有時在同一個酒席上,也只是意思意思一下。南日集團改組後,這兩年效益還是不錯的。可是,近來的出口形勢也不是太樂觀。原材料成本不斷上漲,企業內部創新也不足,這讓魯胡生很有些著急。前幾天,他還為此事找過程一路。程一路說:越是這個時刻,越要挺住。分析市場,加速創新,這是獲得發展的唯一出路。這兩天,他就在忙著請一些院校的專家們來集團會診,同時尋求新的項目,延伸南日的產業鏈。
對於南日的重組,程一路是起了重要作用的。關鍵時刻,程一路說服了齊鳴,沒有讓南日進入破門程序,而是挺過難關,重新上路。這一點,南日的員工們對程一路是心存感激的,魯胡生也是。他端起杯子,一抬頭喝了下去,然後道:「團長哪,今天既是我們入伍的三十周年紀念,也是馮軍出事後我們第一次喝酒,難得啊!更難得的是團長有這麼好的興致。下一步,團長要成市長了吧?」
程一路眼一瞪,魯胡生不說了。劉卓照笑著添酒,「當市長也不壞嘛。一路團長當市長,也是眾望所歸。不過……」
「不過,我在官場行走,也是三無的啊!」劉卓照說完,王志滿問:「什麼叫『三無』?」
「三無?是我瞎總結的。就是無奈,無聊,無成就感。團長,要是說得不對,領導批評。」劉卓照道,「坐在這桃花源里,人倒是清醒了。一清醒,想起從前的日子,竟有幾分荒唐,也有幾分好笑。當然,我還是幹了大量工作的,我也沒有愧對部隊和黨的培養。不過,說三無,也由不得自己啊!」
「卓照說得有理。」程一路吭聲了,「這取決於你怎麼看。我們都是部隊出來的,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為黨工作也是一個黨員的天職嘛!談不上什麼無奈不無奈,更說不上無聊。至於無成就感,那看你怎麼認識了。人民肯定了,就是最大的成就!」
湯其望帶頭鼓掌了,說:「團長這話,聽起來就像是會議上說的。可是實在。人民肯定了,就是成就。我只是一個小商人,就像我看國家政策一樣,對我們有利,我們就肯定。一個當官的,為老百姓做事了,老百姓就信任。團長在南州有這樣好的口碑,就是證明。」
程一路一笑,轉口道:「怎麼談這些了?不說了,我們喝酒。」
這場酒一直喝到晚上十點。葉開怕程書記喝得太多,中間來看了三四次。每次見到,程一路都是興致很高,他便沒提醒了。他知道,一個市委副書記這樣興致高的日子不多。跟了程一路副書記這麼多年,他看到了程一路從秘書長到副書記這些年來的變化。特別是這一兩年,程一路更加地沉穩了,有時,靜得像一潭水;有時,在關鍵問題上,又變得更加地強硬。市委的人都看得出來,齊鳴書記對程一路是越來越不放心了。有誰能真正地知道一個市委副書記的內心?沒有誰能知道的,就是簡韻,就是葉開,包括程一路一直相當欣賞的馬洪濤,還有陳陽,以及這些正在和他一起喝著酒的戰友們,大概都不甚明了。大家看到的是不斷出現在南州各地的市委副書記程一路,可是多少人能看到在車子中沉默不語的程一路?多少人能接觸到獨自下車走在南州夜晚路上的程一路?還有靜坐辦公室中,凝望著香樟樹葉的程一路?
人哪!葉開以前也不懂。一個人當官當到了市委副書記,應該是快樂的了。可是,這幾年南州官場上的風風雨雨,還有程一路副書記家庭中的變故,都讓葉開看到了一個官場之外的程一路。那是一般人看不到的,是一個游離於規則之外、深深隱藏著自己的程一路……
戰友們也許了解他。不管了解不了解,和戰友們在一起,程一路副書記是輕鬆的,是沒有什麼心機的。葉開看見程一路臉上的皺紋似乎都舒展了。簡韻走後,他好像還很少看見程一路書記這麼放開過。
十點半,酒席終於結束,大部分人的步伐都是亂的了。劉卓照說:「乾脆大家都別走了,就住在黨校。縣干樓正空著,條件也不錯。」
魯胡生說:「我可……可不行。我明天……早晨五點一刻的火車到深圳……我得回去了。團長,再……再見!」
程一路打了個酒嗝,道:「走……走吧,我也走。」
劉卓照酒也有些多了,上前來拉住程一路,「不……不能走,團長。今晚上,……你得……你得帶著……我們這些兵……是不是?」
王志滿歪著身子,應和著:「是……是啊!」
程一路本來一隻腳已經放在車子裡了,這會兒又慢慢地挪下來,對葉開道:「葉……我就不走了。你……你回吧。」
葉開下來,看了看,然後將手機交給程一路,說:「那我走了,程書記多保重。我明早七點半過來接您。」
車開走後,程一路隨著劉卓照,還有其他人就到了縣干樓。這是專門為來黨校培訓的縣干們準備的。裡面的設備,基本上是按三星級賓館配置的。劉卓照陪程一路住一個房間。躺下後,劉卓照問:「一路啊,現在不說酒話了。這次市長應該……」
程一路坐起來,他的頭有點發暈,看著劉卓照。調到黨校後,劉卓照過好了,腮幫子上也有了肉,更重要的是臉色紅潤、健康了。這種紅潤健康,不是人們常看到的官場中人的那種紅潤。官場中人的紅潤更多的是虛的,是三高的表徵;而劉卓照這紅潤,是他天天荷鋤勞作、心境平和的表現。程一路笑道:「卓照啊,你還不了解我?馮軍走了後,我震動很大。加上後來那些事,我現在對這方面是沒有什麼特別的企求啊!組織上讓我干,我不推辭;組織上不讓我干,我沒有怨言。都是這麼大年齡的人了嘛!服從組織是第一。」
「我當然同意你的想法。可是你不同於我啊!南州市長你來當,合適,也合理。這兩年,我算是悟出了一些理兒,不可不爭,爭之有道。」劉卓照套了句古話,引得程一路哈哈一笑,「卓照啊,真的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哪!什麼叫爭之有道?我看就是服從組織,服從安排。這道,就是黨性,就是原則。是吧?」
「也有理。一路啊,我一直想問一個事,你可別……」劉卓照停了下,程一路點點頭,劉卓照才繼續道,「你個人的事就這麼擺著?那個簡……簡韻,又到北京了。你到底準備怎麼辦?我聽說曉玉嫂子還是一個人,何況以前傳她與那老外的事,也不見得真實。既然早已……不行,我看……」劉卓照又頓了下,「我看還是復婚了吧?曉玉嫂子是個多好的人。」
「唉!這事難說啊。不說了吧。」程一路嘆了口氣。
「怎麼難說了?我看你是迴避啊。這解決不了問題。」劉卓照說著起身,給程一路倒了杯水,「迴避能解決問題?不能哪。我現在不問政治,可是我得問問老團長的家事啊。這總不犯錯兒吧?」
「卓照,前幾天,小路打電話給我,還勸我跟曉玉……可是,這事不太現實啊!何況還有簡韻,我得對她負責。」程一路喝了口水,「不是我迴避,而是我不能。卓照啊,一晃我們都快五十了。人生易老,到了我們該感嘆的時候哪!省委衛東書記到南州,問到我市長的事,我沒表態。你知道他是老首長的部下,可就因為這,我更不能有所求。想想老首長,我們還求什麼呢?」
「那倒也是。」劉卓照看著程一路,應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