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2024-09-26 13:41:47 作者: 洪放

  杜美房產項目奠基了。齊鳴書記、程一路副書記、岳琪副書記、方良華秘書長和政府的江方副市長,以及人大、政協的領導同志,都來參加奠基儀式。

  儀式就在牌坊街還存留著的那一塊老建築旁邊上舉行。方良華代表市委市政政府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當然是高度肯定了杜美房產對南州城市建設的重大意義,特別是對老城市改造,解決老居民住房的切實問題上,所起到的關鍵作用。同時表示,南州市委市政府,將盡最大的努力,積極做好開發項目的服務。也真誠地歡迎更多的像杜美房產老總杜麗一樣的企業家,來南州投資興業,為發展南州經濟做出貢獻。

  程一路聽著方良華的發言,不知怎的,心裡老是有一縷感傷的氣息。他的思緒飄飄悠悠,好像回到了童年。牌坊街上住著他最好的同學王大凡。他有時候放學時,不回家就在王大凡家裡做作業。作業做完了,兩個人到老街上,數牆磚。那些磚是青色的,很厚,有的磚縫裡還長著不知名的野草和小花。有時,他們也掏蛐蛐,掏蜜蜂,掏出來了,就用小瓶子裝上,晚上放在床邊上,聽它們唱歌。十三歲那年,王大凡突然死了,是在一個晚上,睡夢中走了的。這是程一路第一次接觸到的死亡,是他最好的同學,沒有任何徵兆,如同睡熟了似的,永遠地走了。程一路站在王大凡家的屋檐下,一個人哭了。哭著哭著,他就看見王大凡在遠遠的街角,朝他笑……

  現在儀式舉行的地方,就是王大凡家當年的舊址。從部隊轉業回來後,程一路還曾到這裡來過。王大凡一家早搬走了,那房子賣給了別的人家。程一路只好在那門前,嘆了口氣。他問新住的人家,王大凡一家到哪去了,那家人答說不知道。

  每一條老街都是一段歷史。牌坊街在南州歷史上,以眾多的牌坊而出名。文革時,牌坊全毀了。現在,老街也拆了。經營城市,到底是經營歷史,還是經營未來呢?

  杜麗今天穿得得體而隆重,她看了看所有的來賓,然後開始了她的講話:「十分感謝南州的各位領導和關心杜美房產的朋友們,杜美房產來到南州,看中的就是南州是一塊投資興業的熱土,是一塊人傑地靈的寶地。為著杜美房地產的項目,南州市給予了莫大的支持和關注。特別是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領導,還有方良華秘書長,親自為杜美的項目指導、關心。在此,我表示衷心地感謝。」

  齊鳴看著杜麗,眼睛裡閃出欣賞的光芒。在齊鳴的後邊,南州汽配城的溫雅溫總也來了。她是杜麗特邀的嘉賓。這會兒,溫雅正和程一路說著話。

  溫雅問程一路最近好像沒看見,是不是出差了?

  程一路笑著說是去了趟北京,不過很快。你們是企業家,我們是官員,天天見面也未必是好事啊。

  溫雅一笑,說程書記就是幽默,又問程一路,杜美房產據說給南州市政府七千萬,用於市委市政府的辦公大樓建設。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程一路說這我也不清楚。其實他是知道一些的。方良華有一次跟他說過,杜美房產在老街開發上,給政府七千萬,她自己這個項目並沒有多少可賺。她看重的是下一步的房產開發,這一步只是要站穩腳跟。

  杜麗最後又表示了一次感謝,表態要為南州經濟的發展,做出杜美房產應有的貢獻。末了,杜麗道:「我們的項目今天正式奠基了,從現在起,我杜麗就是一個南州人了。以後就請大家用對待家裡人的方式來對待我,這樣才不生分,才更有感情。」

  這一段即興發揮,博得了來賓們的一陣掌聲。程一路也鼓掌。杜麗又請齊鳴書記給大家講幾句。齊鳴擺擺手,說馬上還有一個會議,就不講了,剪彩吧!

  齊鳴、程一路、岳琪等一班領導,每個人都拿一把剪子,在長長的紅綢上剪了開來。剪完彩,程一路就回到了市委。在樓梯上,他碰見了余百川。

  余百川問:「程書記是去剪彩了吧?」

  「嗯。」程一路嗯了聲。

  「這是南州歷史的一次疼痛哪,程書記。可惜我輩小民,沒有能耐。不然……」余百川嘆了口氣。

  程一路明白余百川的意思,一直到現在,他還在為老牌坊街的拆遷耿耿於懷。他甚至在網上發表了很多帖子,掀起了一股討論熱。齊鳴書記為此很是生氣,讓程一路專門找余百川談了一次,一點效果也沒有。這是程一路預料到的。余百川的心裡,總是打著個結。只有時間才能解開,只有他自己才能解開。

  回到辦公室,程一路剛看了會兒文件,劉卓照打電話來,說晚上請程書記一塊坐坐。程一路問還有誰,劉卓照說都是戰友。程一路答應了。剛放下電話,手機又響了起來。是簡韻。

  簡韻說她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突然想到了程一路程秘書長。

  程一路笑笑,竟然有一種感動。他問簡韻現在怎麼樣,一切還好吧。

  簡韻說不好,上次回南州,想請你喝茶,你卻到北京去了。人家不就是想見見嘛?

  「我知道,」程一路繼續笑著,「下次回來,我請你喝茶,行了吧。」

  「那好,一言為定,我晚上就回去。」簡韻說。程一路說今天不行,晚上要喝酒,改天吧。

  簡韻也就答應了,又囑他一個人要愛護身體。這個小女子,雖然年齡小,說出的話卻讓程一路感到溫暖。

  簡韻的電話剛完,余百川進來了,遞給程一路一捲紙。程一路問:「什麼啊?」

  「你打開看看,」余百川道。

  程一路打開,是一張毛筆字。一面寫著一首詩:

  十年京兆一書生,愛書愛字不愛名。

  一飯膏粱頗不薄,慚愧萬家百姓心。

  錄田家英詩一首,余百川

  程一路深思了一會兒,說:「謝謝,謝謝,百川哪!」

  余百川笑笑,對程一路道:「程書記,我想回到文化去,看來我這人只適合搞搞考古。搞政治,我太幼稚了。」

  「是吧,真這樣想?」程一路問。

  余百川點了點頭,「真的,只要你同意,我馬上就回去。」

  程一路望著余百川,說:「這事還得向齊鳴書記匯報,你也得向良華秘書長說說。等等吧。」

  「那好,我就等著。」余百川轉身出去了。陳陽正好進來,一看見桌上的紙,便念了起來。念完問:「這是什麼意思啊?田家英,就是毛主席那個秘書吧?」

  「是啊,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就是這意思。」程一路嘆道。

  晚上到金凱悅前,程一路接到了二扣子的電話,說上次叔給說的那事,已經辦好了。二扣子指的是要成立工程公司的事,因為資質不夠,找到程一路。程一路讓陳陽為他找了建設局。二扣子人活絡,特別是這兩年,在城市裡走動多了,見的市面也多,眉眼就更開了,他想成立個工程公司,對程畈村的脫貧也是有好處的。程一路自然樂意幫一把,不過,在叫陳陽去的時候,他特地打了招呼,不要說是程一路書記的侄子,就說是程畈村的就行。程畈村也是建設局的新農村建設幫扶點嘛。

  從去年南州官場地震後,到程一路家中找程一路的人,越來越少了。程一路也落得清淨,一回家,就上網。他喜歡看一些軍旅題材的電影。網絡上都有,這讓他好好地過了癮,飽了眼福。最近他看得更勤了,他想從這些影片中,看到當年的影子,看到馮軍,看到吳蘭蘭,看到老首長,看到自己的營房和到部隊探親的張曉玉,以及在營房後山坡上玩耍的程小路……

  劉卓照今天晚上顯得特別精神,程一路卻總有一種不該有的預感。他一直不知道到底是什麼預感,但總是有,他一見到或者一想到劉卓照時,這種預感就出現了。他為此困惑,卻無法解開。

  「程書記,團長,大家非得讓我請客。我說客就不請了吧,戰友們坐坐。」劉卓照臉色紅紅的,讓人給程一路上茶。

  「這不錯。」程一路笑道。

  其他的戰友也陸續來了,大家少不了一片恭維。雖然是戰友,禮節上的應酬還是要的。恭維完了,談話便放鬆了。程一路喜歡這種氛圍,他現在已很少能聽到坦誠而無所顧忌的話語了。

  人來齊後,大家都圍坐上來。劉卓照雖然是主人,今天卻只能坐在側邊的位子上。這些戰友們聚會,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按入伍時間和在部隊裡時的官職大小來坐。程一路入伍早,且是團長,自然坐在最上邊。劉卓照轉業時是營長,入伍時間也是中不溜,只好坐在邊上。大家坐定後,本來程一路準備將吳蘭蘭的事告訴大家。但又不忍拂了大家的興致,便沒說了。劉卓照說今天戰友們痛快地喝一回。程一路道:「我也是很久沒好好喝了,來吧,來!」

  清亮的酒,在杯子裡還冒著小小的氣泡,劉卓照舉著杯子,「來,大家先幹了這杯。」

  一桌上都是好酒量,一杯乾了,又滿上。大家的話題開始越扯越遠了。有人問到劉卓照到市里來有何感受,劉卓照笑道:「沒有什麼大的感受,唯一的感受就是從雞頭變成了鳳尾。」

  「這麼說,你還有想法?」有人起鬨了,「就衝著這想法,罰一杯。」

  劉卓照想推,酒杯子已被端到嘴邊了,他只好一仰頭喝了下去。這一杯酒喝得太猛,劉卓照的臉立即變得更紅了。程一路道:「慢點,別喝壞了。」

  「人到了這個年齡,身體最重要啊!」程一路嘆道。

  老團長這一嘆,一下子讓喝酒的氣氛變得凝重了。馮軍走了,雖然是意外,但畢竟是走了,也才四十多歲。上一周,市直的一個副職,剛剛四十三歲,突發心梗去世了。一桌子的人,都到了經常得面對死亡的年齡,對離去的感覺就深。人在少年,總覺得死亡離自己很遠,等到了這個年齡,才知道,死亡就在身邊,就在我們不經意之間,死亡一直在看著這個世界。

  程一路端著杯子,說:「大家來喝一杯,喝完後我再說一件事。」

  大家都喝了,看程一路的眼光,也是迷茫的。

  「吳蘭蘭走了!」程一路緩緩地說道。

  「到哪去了?」有人問了一句,但隨即沒了聲音。

  「就在上周,我剛剛從北京回來。」程一路臉色沉重,「是癌症。唉!想當年,吳蘭蘭在部隊裡……」

  劉卓照不知是喝了酒,還是因為突然聽到吳蘭蘭離去的消息,一下子哭了起來,大家都掉淚。程一路道:「不要這樣了,蘭蘭已經走了,我們要祝福她走好。在天堂里也有快樂的。還有馮軍。」

  酒被斟上,誰也沒有說話,都喝下去了。

  劉卓照問:「那老首長?」

  程一路點點頭,「老首長也老了。唉,老了,頭髮全白了。現在一個人,他說要到療養院去住。我想等明年開春後,天氣暖和了,把他請到南州來,大家聚聚。」

  「這個主意好。一定要請,不然一個人太孤單了。」有人附和道。

  酒繼續喝,程一路起身,把劉卓照單獨喊了過來,兩個人進了邊上的小包廂。程一路盯著劉卓照,看了足足有一分鐘,才道:「我想問你件事,老劉啊,你可要說實話。」

  「什麼事?你問,我一定實話實說。」劉卓照的酒好像一下子醒了。

  「我聽說上次選舉時,你……」程一路望著劉卓照,很嚴肅的樣子。

  「選舉?什麼事啊?沒什麼吧?」劉卓照有些驚訝。

  「這個你知道。沒什麼最好。」程一路說著拍拍劉卓照的肩膀。

  劉卓照道:「真的沒什麼。程書記,你聽說什麼了嗎?」

  「我也只是聽說,既然沒有,那我也就放心了。」程一路說著,就起身出來了。酒還在喝,有幾個人已經醉了,趴在桌子上。程一路向劉卓照說道:「就這樣了吧,不能再喝了。」

  「那好,都不喝了,我們去唱歌。」劉卓照大聲道。

  歌廳就在樓上,借著酒意,你一首我一首,一會兒便亂了。話筒也被搶來搶去,聽不清到底是誰在唱。

  程一路也唱了一個《北國之春》。這是吳蘭蘭最喜歡的歌。唱著唱著,他突然想流淚,聲音哽住了,只好停下。所有的人也都靜了。

  劉卓照扶程一路坐下,讓他喝了杯茶。大家繼續唱歌,可是程一路分明感到,今天晚上的歌聲中,一直有些壓抑,一直有些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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