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面對愚昧
2024-09-26 13:08:21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6[ * ]
「倒霉!」拉蒙特尖聲說,「一點兒收穫都沒有。」他眼窩深陷,長下巴略不對稱,看上去一臉倒霉相。即使在最春風得意的時候,他也總是一臉苦相,而現在顯然也好不到哪裡去。他與哈蘭姆第二次正式見面時,簡直一敗塗地,比第一次還慘。
「不要太激動,」邁隆·布羅諾斯基平靜地說,「你本來也沒抱太大希望,你告訴過我的。」他正把花生高高拋起,再張開厚厚的嘴唇接住,動作精準,萬無一失。布羅諾斯基個子不高,也不算瘦。
「那也不太讓人高興。但你說的對,無所謂。我還有很多其他事情能做,也想做。而且這還要靠你的努力。只要你能找出……」
「打住,彼得,這些你早就告訴過我了。我需要做的,就是破譯那種非人類智慧生物的思想。」
「對,就是那種超出人類智慧的思想。其實平行宇宙的那些生物,也正在努力讓我們了解他們的意圖。」
「或許是吧,」布羅諾斯基嘆了口氣,「但是他們得在我的智慧的基礎上達到這個目標。雖然我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比普通人聰明一些,但畢竟有限。有時候我夜裡躺下睡不著覺,就會思考不同的智慧生物之間到底能不能進行交流;而情緒不好的時候,乾脆就會懷疑『不同的智慧生物』這個概念究竟有沒有意義。」
「肯定有!」拉蒙特狂躁地說。他的手揣在大衣口袋裡,攥緊拳頭,「哈蘭姆和我就是不同的智慧生物。那個白痴,或者所謂英雄弗里德里克·哈蘭姆博士,和我根本就不是同一種智慧生物。因為我跟他說的話,他根本就聽不懂。他那張蠢臉氣得通紅,眼睛氣鼓鼓的,什麼也聽不進去。我敢說他腦子早就壞掉了,只是沒法證明而已。」
布羅諾斯基咕噥著:「你竟然這麼形容我們的電子通道之父。」
「是啊,名聲顯赫的電子通道之父——雜種中的雜種。他的成就從本質上來講一文不值,這個我清楚。」
「我也很清楚。因為你每天都在跟我講這些。」布羅諾斯基又往空中拋了顆花生,穩穩地用嘴接住。
1
事情發生在三十年前。弗里德里克·哈蘭姆是一個放射化學家,博士論文墨跡未乾,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有朝一日他將會震驚世界。
使他開始震驚世界的,是他桌上一個蒙著厚厚灰塵的標有「鎢」字樣的試劑瓶。實際上那瓶子不是他的,他也從來沒有使用過。這東西是很久以前這個辦公室的人留下的,具體為了什麼原因而需要鎢已經不得而知。放了這麼長時間,瓶子裡已經不是純粹的鎢了。現在瓶子裡是一些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色氧化物的小球。對任何人來說,這些東西看起來都毫無用處。
有一天(確切地說是2070年10月3日),哈蘭姆來到實驗室工作。上午10點左右,他準備稍微休息一下。那個小瓶子映入他的眼帘,他盯著它看了一會兒,拿了起來。同往常一樣,那上面滿是灰塵,標籤已經有些褪色了。但看到裡面的東西之後,他不禁叫了出來:「見鬼,誰把裡頭的東西換了!」
關於這件事情,至少狄尼森是這麼描述的。他無意間聽到了哈蘭姆這句話,並在二三十年以後告訴了拉蒙特。而在記述這個發現的官方書籍中,這句話被略去了。在官方報導中,人們看到的是一位目光敏銳、遇到問題就能迅速作出深層推演的化學家。
而事實卻並不是這樣的。那瓶鎢對哈蘭姆來說根本沒有用,看不出對他有任何價值,甚至連任何可能存在的重要性都不會有。不過,他不喜歡自己的桌子上有任何不相干的東西(桌子上現在就有很多這樣的東西),而且他總是在懷疑別人,好像別人隨時會出於完全的惡意,專門給他製造這種麻煩。
當時大家對這種物質都一無所知。班傑明·阿蘭·狄尼森,就是那個聽到哈蘭姆那句話的人,他的辦公室正好隔著走廊與哈蘭姆的房間相對。當時兩個屋子的門都是開著的。他抬起頭,剛好迎上哈蘭姆責難的眼神。
狄尼森不是很喜歡哈蘭姆(事實上沒什麼人喜歡他),並且前一天晚上沒睡好覺。據他回憶說,事情發生時,他正想找人發一通脾氣,而此時哈蘭姆正好撞在了槍口上。
當哈蘭姆在他面前舉起那個瓶子時,狄尼森厭惡地往後仰了仰。「我為什麼要對你那瓶該死的鎢感興趣?」他質問道,「哪會有人對這東西感興趣?你看看那瓶子,至少有二十年沒有打開過了。如果你不把自己那雙髒爪子放上去,恐怕沒人會碰它的。」
哈蘭姆氣往上涌,臉慢慢漲紅。他有些窘迫地說:「聽著,狄尼森,肯定有人動了裡面的東西,它們已經不是鎢了。」
狄尼森從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你怎麼知道呢?」
歷史往往就是由這些討厭而且毫無目的的衝突推動的。
這句話怎麼說都算不上是正面評論。狄尼森雖然和哈蘭姆一樣是新人,但他在學校時給人的印象可要深刻得多——他是系裡出名的優等生。哈蘭姆知道這點,不幸的是,狄尼森也很清楚,並且毫不避諱這一點。所以狄尼森說「你怎麼知道呢」的時候,很明顯把重音放在了「你」上面。正是這句話成為了以後所發生的一切事情的誘因。沒有這句話,哈蘭姆就不可能成為歷史上最偉大、最受尊敬的科學家,也就不可能在跟拉蒙特談話時,使用狄尼森當時的這種語氣。
按照官方的說法,哈蘭姆在那個至關重要的上午走進辦公室之後,發現瓶子裡原來那些被塵土覆蓋的灰色小球不見了,甚至連瓶子內壁上的灰塵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乾淨的鐵灰色金屬。順理成章地,他對其進行了一番研究。
但拋開官方的說法不談,真正關鍵的人是狄尼森。如果狄尼森當時僅僅給出一個簡單的否定答覆,或者聳聳肩,哈蘭姆很可能就會去詢問其他人,並最終對這個無法解釋的情況感到厭煩,而把瓶子置之一旁,任由之後或早或遲(取決於最終的發現推遲到什麼時候)但必將到來悲劇,決定人類的未來。不過如果那樣,無論發生什麼情況,站在風口浪尖的人物都不會是哈蘭姆。
然而正因為那句「你怎麼知道呢」,哈蘭姆感覺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不得不強硬地反駁:「我會證明給你看,我確實知道。」
這句話一出口,他便沒有了回頭路。對瓶子裡金屬的研究分析,從此就成了他最重要的工作。而他最根本的目的是要讓狄尼森削瘦的臉上不再寫滿傲慢,讓他蒼白的嘴唇上不再有譏笑的痕跡。
狄尼森也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時刻,因為正是他所說的話,將哈蘭姆推向了諾貝爾獎,並把他自己永遠埋沒。
他根本不知道(或者說即使知道也不會在意),哈蘭姆本質上是一個非常倔強的人,這個平庸之才會不顧一切地維護自己的尊嚴,他的這種倔強比狄尼森過人的智商可怕得多。
哈蘭姆立即開始著手研究。他把他的金屬拿到了質譜分析部門,作為一名放射化學家,這樣做理所應當。他認識那裡的技術人員,因為他們曾經一起工作過。哈蘭姆很著急,他急於得到結果,於是這項測定就優先進行了,儘管它看上去毫無意義。
最後質譜分析師說:「這東西的確不是鎢。」
哈蘭姆那張寬寬的、毫無幽默感的臉笑成了一團。「好了!我們去告訴那個聰明的狄尼森吧。我需要一份報告,還有……」
「但是等等,哈蘭姆博士,我只能告訴你它不是鎢,這並不代表我知道它到底是什麼。」
「你也不知道?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結果很奇怪。」分析師想了一會兒,「事實上,這不可能——電荷質量比全都不對。」
「怎麼不對?」
「太高了。不可能是這樣子的。」
此時,哈蘭姆已經顧不上考慮自己採取這些行動的最初動機是什麼,而此後發生的一切看起來都水到渠成。他的下一句話將他帶向了諾貝爾獎的殿堂:「那麼,現在就動手查出它的光譜特徵,弄清楚它所帶的電荷。不要光坐著說什麼不可能。」
幾天以後,一個愁眉苦臉的技術人員走進哈蘭姆的辦公室。
哈蘭姆沒有注意到對方臉上的愁容——事實上,他一直就不是個敏感的人。「你有沒有弄清楚……」他坐在椅子上看了一眼對面辦公室的狄尼森,然後關上了辦公室的門,繼續說,「你有沒有弄清楚它所攜帶的電荷?」
「是的,先生,但結果是錯誤的。」
「那麼,特雷西,就重做一遍。」
「我已經做了十幾遍了,結果都是錯誤的。」
「如果你的計算方法是正確的,那麼結果就應該沒錯。我們應該尊重事實。」
特雷西揉了一下耳朵:「我是這麼做的,博士。如果我的計算方法沒錯,那麼你給我的物質就應該是鈽-186。」
「鈽-186?鈽-186?」
「它所攜帶的電荷是+94,質量是186。」
「不可能!這種同位素是不存在的啊!不可能!」
「這正是我準備告訴你的。但實驗得出的結論就是這樣的。」
「但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原子核裡面少了五十多個中子,鈽-186是不可能存在的。一個原子核裡面不可能有94個質子而只有92個中子,這樣的原子連一萬億分之一秒都不會穩定存在。」
「這也正是我想對你說的,博士。」特雷西耐心地說道。
哈蘭姆停下來想了想。那東西應該是鎢,鎢有一種穩定的同位素——鎢-186。鎢-186原子核內有74個質子和112個中子。有什麼東西能把20個中子變成質子嗎?顯然沒有。
「有放射性現象嗎?」哈蘭姆問道,他試圖在迷霧中找到一條出路。
「我查過了,」技術員說,「它們很穩定,絕對穩定。」
「那麼就不可能是鈽-186。」
「我一直是這麼跟您說的,博士。」
哈蘭姆顯得有些絕望:「那麼把那些東西給我。」
哈蘭姆獨自坐在辦公室里,呆呆地看著那瓶子。與結果最相近的穩定的鈽同位素是鈽-240,在它的原子結構中,需要146顆中子來使94顆質子保持局部結構的穩定。
現在怎麼辦呢?事情的發展超出了哈蘭姆的能力所及,他已經開始後悔為什麼要去做這件事了。畢竟他還有自己的本職工作要做,而這件事情,或者說這個謎,與他的工作一點關係都沒有。也許是特雷西犯了什麼愚蠢的錯誤,或者是分光儀失靈了,或者……
見鬼!誰知道呢,乾脆把這整件事情都忘掉。
只可惜哈蘭姆不能這麼做。因為遲早有一天狄尼森會攔住他,臉上帶著令人討厭的微笑,詢問關於那瓶鎢的事情。到那時候哈蘭姆該怎麼回答呢?絕對不能僅僅說:「那肯定不是鎢,我已經告訴過你了。」
然後狄尼森肯定會問:「呵,那到底是什麼呢?」可以想像如果回答說是鈽-186的話,會招來怎樣無情的嘲笑。所以哈蘭姆必須查明這到底是什麼東西,而且還必須由他親自完成。很顯然,哈蘭姆無法信任其他人。
大約兩周以後,他怒氣沖沖地來到了特雷西的實驗室。
「喂,你告訴我的那東西沒有放射性!」
「什麼東西?」特雷西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哈蘭姆指的是什麼。
「就是你所謂的鈽-186。」哈蘭姆說道。
「噢,它確實是穩定的。」
「就跟你的神經一樣穩定。如果你說這東西是穩定的,那你真該去當個水管工。」
特雷西皺了皺眉:「好吧,博士,讓我再試試看。」過了一會兒,他說:「奇怪了,它有放射性!雖然很輕微,但確實有。我之前怎麼沒注意到呢?」
「這樣說來,你那些關於鈽-186的廢話我又能相信多少呢?」
事情發展到這裡,哈蘭姆已經沒有退路了。這個謎令他無比憤怒,甚至讓他覺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不管原先是誰動了那瓶子,或者說瓶子裡的東西,那人一定又做過一次手腳,或者說專門製造出了一種金屬來愚弄哈蘭姆。不管事實是哪種情況,只要有必要的話,哈蘭姆會不惜把整個世界撕成碎片來解決這個問題——當然,前提是如果他有能力做到。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是一個倔強的人,熱情一旦燃起便不容易被撲滅。哈蘭姆找到了G.C.坎特羅維奇,一位正處於自己輝煌事業晚期的人。要想獲得坎特羅維奇的幫助並不容易,但一旦獲得,作用便會立即體現出來。
果然,兩天以後,坎特羅維奇便風風火火地來到哈蘭姆的辦公室,滿臉興奮:「你有沒有用手接觸過這東西?」
「沒怎麼接觸過。」哈蘭姆回答說。
「那就好,最好不要接觸。如果你現在還有這東西,最好不要碰它。它正不停地向外輻射正電子。」
「是嗎?」
「我所見過的能量最強的正電子……你提供的有關它放射性的數值太低了。」
「太低了?」
「對!有個問題讓我很納悶:不管採取什麼測量方法,它的放射性都會比上一次測量高一點點。」
6(續)
布羅諾斯基從他寬大的口袋裡掏出一個蘋果,咬了一口。「現在你已經如願見到了哈蘭姆,並毫不意外地被轟了出來。那麼接下來呢?」
「我還沒有想好。但不管怎樣,我們最終都會把他打倒在地。幾年前我曾經見過他一次,那時候我還認為他是一個偉大的科學家,一個偉人——他是科學史上最偉大的壞蛋。是他改寫了電子通道的歷史,你知道,就是用這裡改寫了歷史。」拉蒙特敲著他的太陽穴說,「他堅持自己的幻想,並且瘋狂地為之奮鬥。他是一個只有一種才能的侏儒,而這種才能就是讓別人相信他是一個巨人。」
拉蒙特抬頭看了一眼布羅諾斯基寬闊而平靜的臉,見他幾乎要笑出聲來了。他接著說:「唉,算了,這麼說也不起什麼作用。況且我以前也都跟你說過了。」
「說過很多次了。」布羅諾斯基表示贊同。
「但他的確給我帶來了很大的麻煩。」
2
當哈蘭姆第一次拿起他那瓶發生了變化的鎢時,彼得·拉蒙特才剛剛兩歲。25歲時,拉蒙特博士一畢業,就加入了一號電子通道實驗室,同時他還在大學物理系任職。
對於這個年輕人來說,這無疑是非常令人滿意的成就。比起後來建立的眾多實驗室,一號電子通道實驗室不算非常突出,但卻堪稱它們的鼻祖。以它為基礎的還有近幾十年間發展起來的、對整個星球至關重要的那一系列科學技術。以前從來沒有什麼大規模的科技進步,能夠如此迅速徹底地發揮作用,為什麼這些技術就可以呢?因為它的能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對於整個世界來說,它就像聖誕老人的禮物,又像是無所不能的阿拉丁神燈。
拉蒙特本來是想要從事最為高深的理論研究,所以選擇了這項工作。但很快,他發現自己迷上了電子通道那了不起的發展歷程。從來都沒有一個真正懂得它理論原理的人(雖然誰也不敢說能把它吃透),對它進行過完整的闡述,也從來沒有人能夠向大眾解釋它的複雜性。固然哈蘭姆博士本人曾經為公眾媒體寫過一些文章,但那些文章並不能構成一部前後關聯、邏輯清晰的發展史——而這正是拉蒙特渴望能夠做到的。
他從哈蘭姆的文章開始著手,還找了一些公開發表的回憶性文章——可以稱之為官方文件——裡面描述了哈蘭姆作出的令世界為之震動的論斷,以及他所謂的「偉大發現」(這幾個字往往都是黑體的)。
隨後,當拉蒙特的幻想破滅以後,他開始了更加深入的研究。問題在他的腦海里逐漸形成——哈蘭姆偉大的論斷究竟是不是出自他本人。論斷是在一次會議上提出來的,而自從那次會議之後,對電子通道的研究才真正開始。然而要查到那次會議的細節性內容非常難,會議的錄音記錄則更是無處可尋。
最後,拉蒙特開始懷疑,那次會議遺留下來的記錄如此模糊不清,並不完全是意外。將幾個看似無關的要點放在一起分析之後,拉蒙特發現約翰·F.X.麥克法蘭很有可能說過跟哈蘭姆關鍵性論斷非常相似的話——而且提出的時間早於哈蘭姆的論斷。
隨後他找到了麥克法蘭。麥克法蘭在官方記載中根本沒有露過面,他現在正在從事高層大氣動力學,尤其是相關太陽風的研究。這並不是一項熱點研究工作,但也有額外補貼,同時它與電子通道效應的研究有一定的聯繫。很顯然,麥克法蘭不像狄尼森那樣已經被命運所湮沒。
麥克法蘭對拉蒙特很客氣,並且很願意跟他聊起除那次會議以外的任何話題。至於那次會議,他堅持說自己什麼也不記得了。
拉蒙特仍不死心,他拿出了搜集到的證據。
麥克法蘭拿出一個菸斗,裝上菸絲,拿在手裡把玩。過了一會兒,他說:「我選擇了把那事忘掉,因為它已無關緊要,真的已經無關緊要了。想想看,如果我非要堅持自己先發表過什麼,又有誰會相信呢?人們只會把我當作個傻瓜,一個自大狂。」
「難道哈蘭姆會逼你退休嗎?」
「我可沒那麼說,但那麼干對我自己肯定沒什麼好處。你這麼執著,有意義嗎?」
「我在追求歷史的真相!」拉蒙特說。
「歷史真相,都是胡扯!歷史的真相就是哈蘭姆一直沒有放棄。他推動大家進行研究,不管他們願意不願意。沒有他的話,那些鎢最終將會爆炸,並造成難以預料的傷亡。於是我們不會再有另外的樣本,可能永遠也不會有電子通道。哈蘭姆受到那些讚譽是應該的。即使他不值得那樣的讚譽,即使他所做的都沒有意義,你也別來找我,因為歷史本身就沒有什麼意義。」
對這樣的說法,法拉蒙特顯然不會滿意,但也只得如此,因為麥克法蘭從此三緘其口。
歷史的真相!
一個無可爭辯的歷史真相就是:放射性使得「哈蘭姆的鎢」(這種叫法已經成為了歷史習慣)發生了關鍵性的變化。不管它到底是不是鎢;不管它是不是被人做了手腳;不管它是不是一種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同位素——都無關緊要。一切都被淹沒在令人驚異的事實之中——在不可能存在任何放射性衰變的環境中,它的放射性卻在不斷增強。
過了一段時間,坎特羅維奇私下裡說:「我們最好能夠把它分散開。如果繼續保持這麼大一整塊的話,它遲早會變成蒸汽或者爆炸,或者兩者同時發生,那樣的話,至少半個城市都會受到污染。」
於是那塊東西被碾成了粉末分散開來。一開始,這些粉末被混以普通的鎢,後來當這些鎢開始產生放射性的時候,它們又被混以石墨,因為石墨能夠阻礙放射性。
在哈蘭姆發現瓶子裡物質的變化將近兩個月之後,坎特羅維奇在給《原子評論雜誌》編輯的信中,宣布了鈽-186的存在,而信的署名包括合作者哈蘭姆。特雷西最初的判斷也得到了肯定,但他的名字始終沒有被提及。從那以後哈蘭姆的鎢開始得到大家的傳揚,而狄尼森也開始注意到了事情的變化,這種變化最終將使他一文不名。
鈽-186的存在本身就非常詭異了。更可怕的是,最初它看似狀態穩定,放射性卻日復一日地增強。
人們專門召開了一次學術會議來解決這個問題。會議的主席是坎特羅維奇,這本身就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歷史紀錄——因為這是電子通道發展史上,最後一次不是由哈蘭姆主持召開的相關大型會議。五個月之後坎特羅維奇去世,這意味著唯一一個威望足以掩蓋哈蘭姆的人不在了。
這次會議在哈蘭姆宣布他的「偉大發現」之前可謂毫無意義。但在拉蒙特重新整理的非官方版本中,真正的轉折點是午餐休息時間。在那段時間裡,官方記錄中沒有提及的麥克法蘭說:「你知道,我們所需要的就是一點幻想。假如……」
這話是他對迪德里克·范·克萊門斯說的,范·克萊門斯在自己的筆記本上潦草地記了幾行。拉蒙特發現這一點時,范·克萊門斯已經去世很久了。儘管拉蒙特充分相信他的記錄,但如果沒有進一步確證的事實,僅僅靠這個是無法服人的。而且,沒有證據表明哈蘭姆是否聽見了麥克法蘭的話。儘管拉蒙特願意賭一把運氣:哈蘭姆當時肯定聽到了。但這樣的一廂情願同樣不能令人信服。
而且,即使拉蒙特能夠證實這一點,它所能起到的作用也僅僅是傷害哈蘭姆驕傲的自尊,卻絲毫無法撼動他的地位。人們盡可以說,麥克法蘭表達的只是一點幻想,而只有哈蘭姆,才真正看到了那個想法的意義。只有哈蘭姆,才願意站在眾人面前,冒著被嘲笑的風險正式宣布這樣的發現。麥克法蘭自己也沒有指望過,自己可以因為隨口提過「一點幻想」就名留青史。
但話又說回來,畢竟麥克法蘭當時已經是有名的核物理學家,他當然害怕損害自己的聲望。而哈蘭姆呢,當時只不過是個年輕的放射化學家,在核物理學方面他盡可以作為一個外行暢所欲言,即使錯了也不會付出什麼代價。
無論如何,官方記載中哈蘭姆是這麼說的:
「先生們,我們的研究仍舊毫無進展。因此在這裡我要作一個大膽的推測,它未必一定準確無誤,但它比我所聽到的其他解釋都要合理一些……如果說我們宇宙的自然法則是正確的話,那麼擺在我們面前的這種物質——鈽-186,就是一種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物質,更不要說在一定時期內保持穩定了。由此可知,既然它確實存在,而且在最初一段時間內是穩定存在的,那麼這種物質就一定存在於某個地方,或某段時間,或自然法則作用不到的某種情況下——至少最初那段時間內是這樣的。坦率地說,我認為,我們正在研究的這種物質本身並不來源於我們這個宇宙,而是另一個宇宙——我把它叫作平行宇宙,你們叫它別的名字。
「這種物質到了我們的宇宙之後——其實我也不知道它是怎麼穿越的——仍然是穩定的,我認為這是因為它自身仍維持著另一個宇宙的自然法則。而它的放射性逐漸增強,則是因為我們宇宙的自然法則在逐漸對它產生作用。我想你們明白我的意思。
「我需要指出的是,在鈽-186出現的同時,我們的鎢樣本——含有包括鎢-186在內的同位素——消失了。它很可能是轉移到了平行宇宙中。根據邏輯推理,我們可以認為,兩個宇宙間物質置換的可能性要遠遠大於單方面的物質溢出。在平行宇宙中,鎢-186的存在可能和我們這裡鈽-186的存在一樣異乎尋常。它很可能也是剛開始時穩定,而逐漸產生放射性。同樣,它應該也能夠像鈽-186在我們這裡一樣,提供能源。」
聽眾們當時一定都驚訝壞了,因為記錄中顯示他的發言一直到上面最後一句,都沒有被打斷過。說完這句話後他停了下來,像是要喘口氣,又像是驚奇於自己說這番話的大膽。
這時聽眾中有人(記錄上不太詳細,大概是安托萬-傑羅姆·拉品)詢問哈蘭姆博士,他是否認為是平行宇宙的智慧生物為了獲取能源而實施了這種置換。也正是從這時開始,平行宇宙這個詞正式成為了一種標準說法。這種獨創的表述第一次出現在官方記錄當中。
停頓片刻之後,哈蘭姆博士顯然比剛開始更膽大了。他說:「我認為,只有我們的宇宙和平行宇宙進行合作,也就是各自在電子通道的一端,將物質進行置換,才能利用兩個宇宙自然法則的不同來獲取能源。」
哈蘭姆使用了「平行宇宙」這個說法,並很自然地將其當作了自己的詞彙。而且,他也成為了第一個使用「電子通道」一詞的人(從此以後這個詞就變成大寫,重點標出)。
從官方的記載來看,似乎哈蘭姆的想法立即引起了人們的關注,但事實上並非如此。的確有些人願意就此進行討論,但他們的看法不外乎「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推測」。而坎特羅維奇則坐在那裡一言未發,這一點對哈蘭姆來說至關重要。
僅僅依靠自己一個人,哈蘭姆幾乎不可能進一步完善這個理論,並付諸實踐研究。他需要一個團隊,而且他得到了。但團隊成員都只顧埋頭工作,並沒有在公眾面前把自己跟這個發現聯繫起來,直到最後為時已晚。等到成功在即,公眾已經認為這只是哈蘭姆一個人的功勞。人們都認為是哈蘭姆一個人首先發現了這種物質,是他提出並論證了那個偉大的設想,並向外界發布。哈蘭姆從此成為了當之無愧的「電子通道之父」。
於是,很多實驗室都試著放置了一些小鎢球。其中有十分之一發生了置換,於是人們有了更多的鈽-186。他們還實驗了其他金屬,但都以失敗告終。但不管鈽-186在哪裡出現,不管究竟是誰把它們弄到這兒來的,對於公眾而言,僅僅意味著「哈蘭姆的鎢」又多了一些。
同樣也是哈蘭姆,讓公眾對這一理論有所了解。讓他自己吃驚的是(這是後來他自己說的),他發現自己是一個天生的作家,也很喜歡科普工作。他之所以名滿天下,除了一開始就占據了制高點,也因為文採好。公眾更願意從他的文章中接收信息。
在後來發表在《北美星期天電訊周報》上的一篇著名文章中,哈蘭姆寫道:「我們很難說平行宇宙的法則跟我們這裡究竟有怎樣的區別,但我們基本能夠確信,在我們宇宙中最強的力,所謂『強作用力』,在平行宇宙中還要更強,或許比我們這裡強一百倍。這就意味著質子更容易克服電磁斥力結合在一起,而原子核保持穩定所需的中子就更少了。
「鈽-186在他們的宇宙中是穩定的。但如果到了我們的宇宙中,它原子核內的質子就太多了,或者說中子太少,這樣一來強作用力就不夠強,故而不可能保持穩定。當鈽-186到了我們的宇宙以後,就開始輻射正電子,釋放能量。每輻射一個正電子,原子核內就有一個質子轉化為中子。最終每個原子核中的20個質子轉化為中子,這時鈽-186也就變成了穩定的鎢-186。在這個過程中,每個原子核內少了20個正電子。釋放出的這些正電子又會中和掉我們宇宙中的20個電子,進一步釋放出能量。這樣一來他們每傳送過來一個鈽-186原子核,我們的宇宙就會減少20個電子。
「與此同時,基於同樣的原因,進入平行宇宙的鎢-186也失去穩定。根據平行宇宙的法則,它原子核內的中子太多,或者說質子太少。於是鎢-186的原子核開始向外發射電子,在此過程中不斷釋放能量,每發射一個電子就會有一個中子轉化為質子,直到最後變為鈽-186。每接收一個鎢-186原子核,平行宇宙中的電子就會增加20個。
「這樣鈽和鎢就能夠在兩個宇宙之間永不停止地循環轉化,並不斷釋放能量,而這個過程的副作用僅僅是每轉化一個原子核,我們的宇宙就會向平行宇宙傳送20個電子。這樣雙方都能夠從這個『跨宇宙電子通道』的工作過程中獲取能源。」
很快,這次講話中的想法變成了現實,電子通道也以驚人的速度建立了起來。每一個階段的成功都使哈蘭姆的名望得到巨大提升。
3
拉蒙特沒有理由懷疑這些名望的基礎,第一次約見的時候,他對哈蘭姆以及哈蘭姆創造的這段歷史幾乎懷著一種偶像崇拜的心情(他後來為這段過去感到難堪,並努力把它從記憶中抹去)。
哈蘭姆看起來很和氣,30年來他在公眾心目中的地位如此崇高,而他卻一點也不張揚。從外表看,他明顯有些上年紀了。他行動起來有點呆板,讓人覺得他似乎有點胖,如果臉再稍微寬一點的話,就會給人一種睿智沉穩的錯覺。他仍然容易激動,一點就著;他那不容觸碰的敏感自尊一直是個笑話。
哈蘭姆在拉蒙特進來之前,已經知道了有關他的簡要情況。他說:「你就是彼得·拉蒙特博士吧,他們告訴我你在平行理論方面幹得相當不錯。我記起你的論文了,是關於平行聚變的,對吧?」
「是的,先生。」
「嗯,那麼說說看,有沒有什麼新進展。放鬆點,不要那么正式,就當我是個外行。畢竟,在某種程度上,我的確是外行。你知道,我其實是一個放射化學家。所以儘量不要談那些深奧的理論,當然除非偶爾需要計算一些概念。」
拉蒙特當時把這些話理解成了一種很坦率的姿態,很高興地接受了。事實上,哈蘭姆也並沒有像他後來回憶時堅持說的那樣,用一種令人噁心的恩賜的態度講話。但那的確是哈蘭姆一種典型的說話方式,他以此來掌握別人工作的要點,這是拉蒙特後來發現並堅持認為的。他能夠興致勃勃地談論自己並不特別了解的東西,從而使別人更尊重自己。
但當時年輕的拉蒙特已經有些受寵若驚了,他馬上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的發現。
「我不敢說自己已經做了很多,哈蘭姆博士。推演平行宇宙的自然法則,也就是平行法則,的確是一件很棘手的工作,而且幾乎沒有什麼現成理論可以遵循。我就從已知的那一點點開始研究,同時假設沒有出現新的未知情況。由於原子核力更強,因此很明顯核子會更加容易發生聚變。」
「你是指相對核聚變。」哈蘭姆說。
「是的,先生。其實也沒什麼訣竅,只要把細節問題都照顧到就行。這裡面牽涉的數學問題相當精妙,差別只在毫釐之間。但是一旦物質進行過幾次相互轉化之後,事情就會逐漸明朗起來。比如說,鋰的氫化物在溫度比目前低四個數量級時可以發生毀滅性的核聚變。在我們這裡要想引爆核彈裡面鋰的氫化物,必須有一定的溫度作條件。但僅僅這樣一個爆炸裝置,在平行宇宙那邊可能就是一個可怕的東西。有可能鋰的氫化物在平行宇宙中只需要一根火柴就能夠引爆,不過那樣的可能性很小。如果我們把鋰的氫化物傳送給他們,可以想像,雖然利用核聚變獲取能源對他們來說可能很平常,但他們仍然不會貿然去動它。」
「是的,我知道。」
「他們明白那樣做太過冒險——就好像在火箭發動機裡面使用成噸的硝化甘油炸藥一樣,這樣只會更糟。」
「很好。聽說你還準備寫電子通道的歷史?」
「現在只是一個概要,先生。等我的草稿準備好了會送給您過目。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能夠得到您對此的真實看法。說實在的,如果現在可以的話,我希望馬上就能得到您的指導。」
「可以。那麼你想知道些什麼呢?」哈蘭姆微笑著說。這是他最後一次在拉蒙特面前露出笑臉。
「實用性的電子通道發展得太快了,哈蘭姆教授,一旦電子通道工程……」
「是跨宇宙電子通道工程。」哈蘭姆微笑著糾正道。
「是的,我知道。」拉蒙特清了一下嗓子,「我只是用當前流行的簡稱。自從這個項目啟動,工程方面的問題馬上迎刃而解,一點彎路都沒走。」
「的確如此,」哈蘭姆語氣中帶著明顯的滿足感,「大家經常說這應該歸功於我富有想像力的指導,但我也不會要求你在書中專門強調這一點。事實上,我們在這個項目上擁有大量的人才,我不會為了突出自己的地位而去抹殺別人的作用。」
拉蒙特搖了搖頭,有點生氣。他發現哈蘭姆的這番話跟他所想聽到的毫不相關。於是他說:「我不是指那個,我指的是那些生活在另一端的人們——用現在流行的話來說就是平行人類。其實是他們啟動了電子通道工程。我們在鈽和鎢的傳輸發生之後發現了他們,而他們則早就發現了我們,是他們先開始進行鈽和鎢的傳輸——不像我們,只是在得到他們的提示之後才有所領悟。是他們傳送過來的金屬……」
哈蘭姆的微笑消失了,並且是永久地消失了。他皺了皺眉,高聲說:「可他們那些符號和暗示我們根本就沒有理解。跟那個沒有關係……」
「那些幾何符號的意義,我們已經搞清了,先生。我對它們進行過研究,很明顯,他們是在教導我們電子通道的幾何原理。在我看來……」
哈蘭姆很生氣地往後推了推椅子。他說:「這種想法是錯的,年輕人。工作是我們做的,而不是他們。」
「是的,可是他們確實……」
「他們確實怎樣?!」
拉蒙特終於反應過來,面前的哈蘭姆早已怒不可遏,但他還是不明白究竟為什麼。他怯怯地說:「畢竟他們是比我們更高級的智慧生物——所以工作其實是他們做的。您對此有什麼懷疑嗎,先生?」
哈蘭姆的臉氣得通紅,站起身來。「非常懷疑!」他叫道,「這些神秘主義謬論,我已經聽得夠多了。年輕人!」他朝著拉蒙特探過身去,搖著肥大的手指。年輕人已經被徹底驚呆在座位上,一動沒動。他接著說:「如果在你的歷史研究中,我們只是那些平行人類手中的玩偶,那麼這份研究就不可能在我們這裡發表,只要我在,就絕對不可能。我不會貶低人類和人類的智慧,不會把平行人類當作萬能的上帝。」
事情發展成這樣,拉蒙特所能做的只有離開。來的時候帶著美好的願望,結果卻令人難過。拉蒙特很迷惑,也很失望。
起初拉蒙特只是很難過,但漸漸地,他心中湧起一股怒火。他又從一個新的角度審視了自己的結論,更加堅信自己所堅持的觀點。當他又一次在職能大樓遇見哈蘭姆時,哈蘭姆皺了皺眉,沒有正眼看他,而他也輕蔑地回視了一眼。
這件事情最直接的結果就是,拉蒙特發現,作為平行理論專家,他的科學家生涯已經徹底完結。於是他更加堅定地轉向了另一條道路——科學歷史學家。
6(續)
「那個傻瓜!」回憶起那些事情,拉蒙特不禁咕噥道,「你當時在場就好了,邁克,你就能看見他那德性。一聽到有人說平行人類在電子通道上起了決定性作用,他就完全失態了。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很奇怪——自己怎麼會那麼傻,居然自以為有理有據,敢找他當面說出那些話,而且還沒料到他的反應。你真該慶幸不用跟這種人一起工作。」
「我是很慶幸。」布羅諾斯基淡淡地說,「雖然有時候你也並不是那麼可愛。」
「別抱怨了,這麼好的工作還有什麼問題。」
「但這工作也沒什麼樂趣。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之外,還有誰關心你究竟在做什麼工作呢?可能只有六個人——如果你還記得的話。」
拉蒙特當然記得。
「嗯,是的。」他說。
4
布羅諾斯基看起來是個平和的人,但其實他的朋友們都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他思維敏捷,考慮問題從不半途而廢。任何問題他都會堅持找到解決辦法,除非在經過徹底研究之後,發現該問題確實無解。
就拿他得以成名的伊特魯里亞語來說。那種語言只流傳到公元一世紀,羅馬人的文化侵略使它幾乎消失殆盡,什麼也沒有保存下來,從羅馬人的洗劫中倖存下來的碑文都是用希臘文書寫的,因為發音不同,給研究工作帶來了更大的阻礙。伊特魯里亞語看起來與周邊其他任何語種都沒有什麼關係,它非常古老,甚至根本就不屬於印歐語系。
於是布羅諾斯基採用了迂迴戰術,轉而尋找另一種語言,這種語言看起來應該跟周邊語言也沒有任何關聯,也非常古老,同樣不屬於印歐語系,但它必須在目前仍然充滿生機,而且說這種語言的地區,離原來伊特魯里亞人生活的地方不太遠。
巴斯克語怎麼樣呢?布羅諾斯基想。於是他把巴斯克語當作了研究的方向。之前也有人這麼做過,但最終都放棄了。布羅諾斯基沒有放棄。
這的確是一項很艱難的研究工作。巴斯克語本身就是一種很難懂的語言,況且它能提供的幫助本身很有限。隨著研究的深入,布羅諾斯基找到了越來越多的理由來證明他的想法。早先居住在義大利北部的人們和居住在西班牙北部的人們之間存在著某種宗教上的聯繫,他甚至能找到實例證明,早期凱爾特人的一支曾在西歐廣泛使用一種語言,而伊特魯里亞語和巴斯克語都帶有這種語言殘留的痕跡。在之後的兩千年裡,巴斯克語不斷發展,逐漸被西班牙語同化。首先要做的就是弄清楚巴斯克語在羅馬時代的語言結構,然後將它與伊特魯里亞聯繫起來,這是一項相當費腦筋的工作。所以當布羅諾斯基最終宣布成功的時候,全世界都為之震驚。
伊特魯里亞語的翻譯本身極其枯燥,而且內容無論如何都說不上重要,主要都是關於日常葬禮方面的描述。但是布羅諾斯基幹得非常漂亮,而且事實證明,他的這一成就對拉蒙特而言,意義非凡。
——起初事情並非如此。坦白地說,當拉蒙特第一次聽說伊特魯里亞人這個名稱的時候,布羅諾斯基的翻譯研究工作已經差不多進行五年了。後來布羅諾斯基來到這所大學做一個年度學術報告,拉蒙特以前經常逃避參加此類學術報告,但這次他參加了。
事實上,他會來並不是因為他預見到了這次報告的重要性,也不是因為對報告內容感興趣,而是因為他要在羅馬語言研究大樓和一個畢業生姑娘約會。他之所以選擇這裡,則是為了避開特別討厭的音樂會。約會只持續了一小會兒時間就結束了,令拉蒙特很不滿足,但正是這件事把他領進了報告會場。
他很欣賞這場學術報告。殘缺不全的伊特魯里亞文明第一次引起了他的注意,而如何對付一門未被破譯的語言則令他著迷。年輕的時候他就很喜歡破譯密碼,後來,他把這個愛好跟其他一些幼稚的事情一起拋到了一邊,轉而研究更為神秘的自然科學問題,最終就是研究平行理論。
然而,布羅諾斯基的講話又將他帶回了年輕時代的那些樂趣中,比如說如何將一些隨機出現的符號排列組合起來,更何況目前這個問題的難度還會給破解者帶來的巨大榮譽。從廣義上來講,布羅諾斯基是一個密碼學家,他對挑戰未知領域的描述令拉蒙特著迷。
如果第二天拉蒙特沒有去見哈蘭姆,沒有將自己永遠置於哈蘭姆的對立面的話,布羅諾斯基對學校的造訪,拉蒙特年輕時對密碼研究的熱情,以及與那位迷人的女士的約會這三件事情形成的巧合,都會不留痕跡地過去。
在和哈蘭姆的談話結束一個小時後,拉蒙特決定去見布羅諾斯基。手頭的這個問題對他自己來說是那麼的簡單明了,而對於哈蘭姆來說卻又是那麼不可接受。因此這件事情給他帶來了哈蘭姆的責難,拉蒙特覺得一定要進行反擊——而且就要在這個令他受到責難的問題上反擊。平行人類是比人類更聰明的生物——儘管之前大家也沒什麼證據來證明這一觀點,但拉蒙特一直非常確信,因為他認為這已經是非常明顯的事實,不需要證明。現在看來他必須找到證據,這已經成為問題的關鍵。他必須想辦法證明這一點,用事實堵住哈蘭姆的嘴。
拉蒙特發現,自己已經丟掉了不久之前那種英雄崇拜的想法,這讓他心情愉悅。
布羅諾斯基還在學校里,拉蒙特找到了他,並堅持要求見他。
當拉蒙特最終見到他的時候,布羅諾斯基看起來很謙恭。
拉蒙特未加思索地接受了他這種謙恭,匆匆作了一番自我介紹之後,他說:「布羅諾斯基博士,能在你離開之前找到你真令人高興。我希望能夠說服你在這裡多停留一段時日。」
布羅諾斯基說:「這不難做到。他們已經在這所大學裡給了我一個職位。」
「那您接受了嗎?」
「我正在考慮。可能會接受吧。」
「您一定要接受。聽完我要說的話之後,您就會同意的。布羅諾斯基博士,您已經解決了伊特魯里亞語的難題,接下來您準備幹什麼呢?」
「那可不是我唯一的工作,年輕人。」他說(他比拉蒙特年長五歲),「我是一個考古學家,伊特魯里亞人除了語言之外還有很多文化,除了伊特魯里亞文化之外,還有很多其他古義大利文化。」
「但可以肯定的是,對您來說沒有什麼東西,比伊特魯里亞文更有意思、更具挑戰性。」
「的確如此。」
「所以您肯定希望做一些更令人激動、更有挑戰性,而且會比那些文字重要百萬倍的東西。」
「拉蒙特博士,您指的是……」
「現在有一些文字,它們不屬於某個消失了的文化,不屬於地球上的任何東西,甚至不屬於我們的宇宙。我們把它們叫作『平行符號』。」
「我聽說過。我甚至還見過那東西。」
「那麼,想必您一定希望能夠解決這個問題了,布羅諾斯基博士,您是不是也希望能夠弄明白他們究竟在說些什麼?」
「我根本就沒有興趣,拉蒙特博士。因為那本身就不是什麼問題。」
拉蒙特充滿疑惑地盯著他:「你的意思是說你能夠弄懂那些符號?」
布羅諾斯基搖了搖頭:「你誤解我的意思了。我是說那些符號根本無法理解,沒有人能做到,因為根本沒有任何研究的基礎。如果是地球上的語言,即使它已經消亡,我們仍然能找到一種現存的,或者雖然消亡但已經被破譯的語言來作為研究的參照,不管它們之間的聯繫多麼微弱。即使連這點關聯都沒有,那至少地球語言是由人類創造使用的,它反映了地球人的思維方式。這就使研究至少有了著手之處。而那些平行符號卻不具備這樣的條件,所以很顯然,我們根本就沒辦法進行研究。不可能解決的問題也就不稱其為問題了。」
拉蒙特一直在盡力控制自己不打斷他的講話。現在他再也忍不住了:「你說錯了,布羅諾斯基博士。我不是想要就你的專業來教育你,但是對於我在自己專業領域發現的一些東西,你還不太了解。我們是在和平行人類打交道,我們對他們的確幾乎一無所知。我們不知道他們什麼樣子、如何思維,不知道他們生活在怎樣的世界裡,對這些最基礎最根本的東西,我們幾乎一無所知。就這一點來說,你的想法是對的。」
「你的意思是,我們只是『幾乎』一無所知,是嗎?」布羅諾斯基似乎沒有什麼反應。他從口袋裡掏出一盒干無花果,打開之後開始慢慢地吃。他請拉蒙特一起吃,後者拒絕了。
拉蒙特說:「對。我們至少知道一件至關重要的事:他們是一種比我們更聰明的生物。首先,他們能夠做到跨宇宙物質交換,而我們只是被動地配合他們。」
說到這裡他停下來問道:「你對跨宇宙電子通道有了解嗎?」
「一點點,」布羅諾斯基說,「但足以讓我理解你所說的,拉蒙特博士,只要不涉及技術細節方面的東西。」
拉蒙特接著說:「其次,是他們給我們傳來指示,試圖幫助我們建立起我們這端的電子通道。雖然我們還不能理解那些符號,但從中我們得到了足夠的提示,然後做出基本的圖表,並以此為基礎建造通道。第三,他們在某種程度上能夠感知我們的想法。比如說,至少他們知道我們為他們放置了那些鎢。他們知道放在哪裡,並且能夠進行處理。與此相比我們則什麼也做不了。當然還有其他的證據,但這些已經足夠證明,平行人類是比我們更加聰明的生物。」
布羅諾斯基說:「不過我猜你應該是這裡的少數派,你的同事們肯定都不接受你的觀點。」
「的確是這樣。但你是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也認為顯然是你錯了。」
「我舉出的事實是正確的。那麼我根據它們得出的結論怎麼會是錯的呢?」
「你僅僅證明了平行人類的科技比我們發達。這和他們的智力水平又有什麼關係呢?你看……」布羅諾斯基站起來脫下了夾克,然後用一種看起來非常舒服的姿勢半躺在椅子上,就好像身體上的舒適能夠幫助他思考一樣。他接著說:「大約兩個半世紀以前,美國海軍中校馬修·佩里率領一支驅逐艦隊來到東京港。日本當時還處於閉關鎖國狀態,他們發現自己敵人的科技水平遠遠超過自己,在這種情況下進行抵抗是一種愚蠢的做法。一個擁有百萬人口的好戰的國家,發現自己在面對漂洋過海而來的幾艘軍艦時毫無辦法。這能證明美國人比日本人更有智慧,還是證明西方文明選擇了一條正確的發展道路?顯然答案應該是後者,因為在半個世紀之後,日本已經成功地學到了西方的科技。又過了半個世紀,雖然在當時的一場大戰中遭到過毀滅性打擊,但他們仍然發展成為了主要的工業國家之一。」
拉蒙特聽著,神色暗淡。他說:「我也考慮到了這個,布羅諾斯基博士。雖然我對日本並不了解——我希望能夠有時間讀一讀歷史。但這種類比是錯誤的。現在不僅是科技的差距,而是智慧層面上的問題。」
「除了猜想,你還有什麼證據?」
「最起碼是他們給我們的指示。他們迫切希望我們建立起我們這端的電子通道,並且不得不指導我們來做。他們本身並不能穿越宇宙;甚至他們刻有符號的金屬片(這應該是一種最有可能在兩個宇宙中都穩定存在的物質)都漸漸擁有了很強的放射性,從而不能整塊放置——當然,在它產生這種變化之前,我們已經作了備份。」他停下來喘了口氣,感覺自己有點過於興奮、過於急切。他提醒自己一定不能過分吹噓。
布羅諾斯基很好奇地看著他。「是的,的確是他們給我們的信息。你想從中得到什麼推論呢?」
「他們希望我們能夠理解。他們不會笨到明知道我們不可能理解,還發送非常複雜的信息。如果不是依靠他們發送的圖表,我們根本不可能達到那些成就。所以,如果他們一開始就指望我們理解那些信息的話,只說明他們認為像我們這種科技能力和他們相近的人類(他們應該能夠估計到這個——這一點也證明了我的想法)應該擁有和他們相近的智力,從而很容易理解這些符號中包含的信息。」
「這也許只是因為他們太天真。」布羅諾斯基仍然無動於衷。
「難道你覺得他們認為世界上只有一種語言,其他宇宙的智慧生物都使用同一種語言?是這樣嗎?」
布羅諾斯基說:「即使我同意你的觀點,你又指望我能做些什麼呢?我看過那些平行符號,我相信每一個考古學家和語言學家都看過。我不認為自己能做什麼,而且我肯定別人也研究不出什麼來。二十多年了,沒有任何進展。」
拉蒙特有些激動:「事實上二十年來,人們根本就沒指望過有什麼進展!那些電子通道管理者根本就不想弄明白那些符號!」
「他們為什麼不想呢?」
「因為與平行人類進行交流的話,很可能會證明他們的確比我們更加聰明,這是那些人不願意看到的。從而也就會證明人類在電子通道工程上,就像是平行人類手中的木偶,那樣對他們的自尊心會是一種傷害。更重要的是,」拉蒙特努力控制著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那麼惡毒,「那樣哈蘭姆就會失去『電子通道之父』的榮耀。」
「假設他們想要取得進展的話,又該怎麼做呢?願望和事實之間的差距,你應該明白的。」
「他們可以與平行人類合作。他們能夠向平行宇宙發送信息。人們從來沒有試著這樣做過,但這應該是可行的。在用於置換的金屬鎢下面附上一塊金屬,將信息刻在上面。」
「噢?在目前電子通道運轉的情況下,他們還會尋找新的鎢樣本嗎?」
「的確不會。但他們會注意到我們放置的鎢,而且他們應該意識到我們是為了引起他們注意才放置的。我們甚至可以把信息直接寫在金屬鎢上面。如果他們收到了信息,不管信息本身有沒有意義,他們都會結合從我們這裡得到的信息給我們回音。他們可能會把他們自己的語言和我們的製作一個對照表,或者他們可能會將他們的文字和我們的混合使用。這樣雙方就可以實現相互交流。」
「主要的工作則是由他們來做。」布羅諾斯基說。
「是的。」
布羅諾斯基搖了搖頭:「沒什麼意思,不是嗎?對我沒有什麼吸引力。」
拉蒙特看著他,眼睛裡閃過一絲怒氣。「為什麼不呢?難道你覺得這項工作帶來的榮譽不足以吸引你嗎?還是你覺得這不會給你帶來榮譽?你是個什麼人,一個榮譽鑑賞家嗎?你從伊特魯里亞文中得到了什麼榮譽,見鬼去吧!全世界搞這個的不過幾個人而已。你勝過了其他的五個人,或許是六個。然後呢,得到的是他們的不屑和仇恨。還有什麼呢?你在這裡對著幾十個聽眾發表演說,第二天他們就會忘記你是誰。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別激動。」
「好吧,我不激動。我再去找其他人。這可能會花更多時間,但正如你所說的,大部分工作將由平行人類完成。如果必要的話我親自去干。」
「他們指派你負責這個項目嗎?」
「沒有。那又怎麼樣呢。或者,這是你不願參與的另一個原因。紀律問題?沒有什麼法規約束你去嘗試翻譯那些符號,我可以一直把鎢放在我的書桌上。我不會把我對鎢的研究結果向上報告,就此而言我將打破研究規則。但一旦我們成功完成了翻譯,還有誰會抱怨呢?如果我能保證你的安全,並且答應為你保密,你會和我一起工作嗎?你可能會遭受名譽上的損失,但也許你是更擔心自己的安全。唉……」拉蒙特聳了聳肩,「如果我一個人做的話,至少有一個好處:不用操心其他人的安全。」
說罷他站起身來準備離開。兩個人都很生氣,但還都盡力忍住怒火,保持著僵硬的禮貌。「我認為,」拉蒙特說,「你會為我們這次談話保守秘密。」
布羅諾斯基也站了起來。「這一點你可以放心。」他冷冷地說。隨後兩人簡單地握手告別。
拉蒙特沒有指望能再得到布羅諾斯基的消息。他開始試著說服自己,親自動手從事翻譯工作才是最好的選擇。
然而,兩天以後布羅諾斯基卻來到了拉蒙特的實驗室。他略顯唐突地說:「我現在準備離開這個城市,不過九月份還會回來。我已經接受了他們的工作邀請,如果你仍有興趣,我願意為你所說的翻譯工作做點什麼。」
話音剛落,布羅諾斯基就昂首離去。拉蒙特幾乎來不及表達驚訝和感激,只看到對方臉上那因放棄初衷、讓步妥協而來的怒火。
兩個人很快成為了朋友,拉蒙特也很快了解到了布羅諾斯基態度發生轉變的原因。在他們倆交談的後一天,布羅諾斯基在教員俱樂部和大學裡的一些高級官員一起吃午飯,其中當然也包括校長。布羅諾斯基當場宣稱自己願意接受大學的職位,並會適時遞交正式信函。所有人對此都表示歡迎。
校長說:「能夠請到您——伊塔斯加語的破譯者——這樣傑出的翻譯學家,這是我們大學的榮耀。我們深感榮幸。」
校長根本沒有意識到他的口誤,布羅諾斯基的笑容雖然顯得有些不自然,但還是勉強撐住了。後來古代歷史系的系主任向他解釋說,校長是個典型的明尼蘇達人,並不是什麼學者。而且伊塔斯加湖是密西西比河的源頭,所以校長有這樣的口誤也是在所難免的。
但是由於拉蒙特剛剛就名譽譏諷過他,布羅諾斯基對校長的話還是憤憤不平。
拉蒙特聽到這件事情後覺得很有意思。他說:「呵呵,我明白了。於是你對自己說,『以上帝的名義發誓,我一定得干出點名堂來,讓那個木頭腦瓜再也忘不了』。」
「差不多是這樣。」布羅諾斯基說。
5
經過一年的努力,他們收穫甚微。他們實現了兩個宇宙之間的信息傳遞。但僅此而已。
「我只要點猜測!」拉蒙特有些激動,「任何最不著邊際的猜測都可以。我們都要進行實驗。」
「我正是這麼做的,彼得。不要這麼激動好不好,我在伊特魯里亞文字上花費了12年時間。難道你覺得眼下這項工作需要的時間會比那個少嗎?」
「天!邁克,我們不可能花12年來研究它們。」
「為什麼不能?瞧,彼得,我早就料到了你的態度會發生變化的。上個月你可不是真這麼認為的。我以為一開始我們就很清楚這項工作不可能很快完成,我們必須要有耐心。我想你應該明白在大學裡我有自己的日常工作。我已經問過你好幾次了,現在我再問你一次,為什麼我們要那麼著急呢?」
「因為我確實很急。」拉蒙特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因為我想快點把它弄出來。」
「很好。」布羅諾斯基冷冷地說,「我也想快點弄出來。聽著,我猜你不是快要死了吧,不是你的醫生說你患有一種致命的癌症吧?」
「沒有!」拉蒙特低沉地說。
「那到底是為什麼?」
「沒什麼……」說罷他匆匆走出了實驗室。
最初勸說布羅諾斯基一起進行研究的時候,拉蒙特僅僅是在平行人類是否比人類更富有智慧的問題上,對哈蘭姆狹隘的固執感到不滿。因此拉蒙特一開始僅僅想要在這方面有所突破。他並沒有考慮其他更多的問題——當然,這只是起初的想法。
但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他經歷了無數令他憤怒的事情。比如他對設備的要求、對技術支持的要求,以及對電腦使用時間的要求都被擱置了;他需要出訪經費,沒有人理睬;在跨部門會議上,他的觀點無一例外都被大家忽略掉了。
終於,拉蒙特的忍耐到了極限。事情是這樣的,亨利·加里森——一個能力和資歷都遠遠比不上拉蒙特的人,被任命為學術顧問,而這個很體面的位子本應該屬於拉蒙特。拉蒙特的憤怒達到了頂點,他意識到,僅僅證明自己的正確性是遠遠不夠的。他一定要打倒哈蘭姆,將他徹底擊垮。
面對著電子通道站那些同事,看著他們對待自己明白無誤的態度,每一天,甚至每一小時,拉蒙特的這種信念都愈來愈強烈。拉蒙特火暴的性格決定了他不太需要別人的同情,話雖如此,目前這種情況下他心底還是渴望一點同情的。
加里森感覺很尷尬。他是一個說話溫和親切的年輕人,根本不想找任何麻煩。他來到拉蒙特的實驗室,臉上的表情明確地表明了他對拉蒙特的理解。
他說:「你好,彼得。我能跟你談談嗎?」
「只要你願意,多久都可以。」拉蒙特皺著眉頭,儘量避免和他對視。
「彼得,我沒辦法拒絕他們的任命,但我希望你知道那不是我主動想要的。我也感到很吃驚。」
「誰讓你拒絕了?我可從來沒有這個意思。」
「彼得,是哈蘭姆要這麼幹的。就算我拒絕了,他也會找別人,他不會給你的。你究竟對那位老先生做了什麼?」
拉蒙特在他旁邊踱了幾步:「你認為哈蘭姆怎麼樣?他在你的印象里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加里森有些吃驚。他噘了一下嘴唇,用手揉了揉鼻子。「他——」他有些猶豫,拖著長音說。
「一個偉人?才華橫溢的科學家?鼓舞人心的領導者?」
「呃——」
「我來告訴你吧。那人就是個騙子!是個偽君子!他騙到了榮譽,騙到了地位,可是他現在怕得要死。因為他知道我已經看穿了他,所以他才會對付我。」
加里森擠出一點尷尬的笑容:「你不會當面找他去說……」
「沒有,我什麼也沒講。」拉蒙特鬱悶地說,「但總有一天我會的。可是他心裡清楚,即便我什麼也沒說,他也知道騙不了我。」
「但是,彼得,讓他知道又有什麼意義呢?我也沒有說他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科學家,但是宣揚這個又有什麼意義呢?說得嚴重點,你的命運掌握在他的手裡。」
「是嗎?是他的名譽掌握在我的手裡。我會將他揭露出來,剝去他騙人的外衣。」
「那你打算怎麼做呢?」
「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拉蒙特咕噥道。其實他自己也一點都不知道該怎麼做。
「但這很荒謬。」加里森說,「你是不可能贏的,他會毀了你。雖然他不是愛因斯坦或者奧本海默那種偉人,但在當今世界,他甚至勝過這兩位。對地球二十億人類來說,他是電子通道之父,而電子通道對於人類的幸福生活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所以說你是不可能撼動他的。既然事實如此,如果你還是想要這樣做的話,只能說明你瘋了。別再固執了,彼得,跟他說幾句好話,認個錯。不要成為第二個狄尼森。」
「聽我說,亨利。」拉蒙特一下子怒了,「省點心吧,不用你管!」
加里森猛地站起來,一句話沒有說,走了。拉蒙特又給自己樹立了一個敵人,或者說,至少失去了一個朋友。但最終,拉蒙特認為付出的這個代價是值得的,因為加里森的一句話將他的研究引向了一個新的方向。
加里森的話大意上是這樣的:「只要電子通道仍然是人類幸福生活的關鍵所在,那麼哈蘭姆的地位就不可撼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