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終結 第一章 時空技師

2024-09-26 13:07:12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安德魯·哈倫邁步走進時空壺。時空壺壺身呈現出完美的圓形,嚴絲合縫地嵌在一道垂直豎井裡。豎井由一圈排列稀疏的豎杆圍攏而成,這些杆子微光閃爍,一直向上方延伸,在哈倫頭頂之上6英尺的高度,沒入一片霧氣之中消失不見。哈倫設定好控制儀,推動手感平滑的操縱杆。

  壺沒有動。

  哈倫也沒指望它會動。他知道不會有任何位移,不上不下,不左不右,不會前進也不會後退。不過豎杆圍攏的空間卻開始融合成一片灰色空虛體,仿佛整片空間凝結成有形的固體,儘管實際上這裡的一切並不會有實體的形態。他的確感到胃裡有點輕微的攪動,還有一點微微的頭暈(難道是心理作用?)。這種感覺提醒他,時空壺裡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都正在做急速的時間上移,穿越永恆時空,前往未來。

  他在575世紀登上時空壺,那裡是兩年前上級指派給他的操作基地。此前,575世紀已經是他個人時空上移最遠的記錄。而現在,他的上移目的地遠在2456世紀。

  通常而言,在目前情境下他應該會感到有點失落。他自己的故鄉世紀還在遙遠的下時,確切地說是95世紀。95世紀是個原子能受到嚴格限制的時代,比較老土,喜歡用原木作建材,與鄰近世紀的貿易中只會出口特定類型的蒸餾水,再進口一些苜蓿種子。儘管哈倫自從15歲加入組織,成為「時空新手」後,就再也沒回過95世紀,但每次在永恆時空中做出遠離「家鄉」的位移,他依然會感到悵然若失。在2456世紀,他將距離自己出生時24萬年之遙。即使對於一個心如鐵石的永恆之人而言,這段距離也相當遙遠。

  在一般情況下,事情總該如此。

  不過現在哈倫的心緒卻不在此處。他口袋裡的文件非常沉重,這讓他有點緊張,還有點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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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雙手幾乎是在無意識地翻飛操作,讓時空壺終止運行,停在恰當的世紀。

  一個時空技師會因為外物而感到緊張或者焦慮,是很奇怪的事。他的導師亞羅曾經說過:「不管怎樣,一名時空技師必須時刻保持心如止水。他親手引發的現實變革可能影響500億人的命運。其中至少有上百萬人的人生會發生徹底的改變,以至於變成與從前完全不同的新人。在這種情境中,技師本人任何的情緒變動都會對工作造成極大阻礙。」

  哈倫猛地搖了搖腦袋,把他導師乾癟的聲音趕出腦海。在當年那些日子裡,他從未想過自己居然擁有適應這個特殊崗位的罕見天賦。但情緒的波動還是襲上他的心頭。不是為那500億人——500億人,他怎麼關心得過來。一個人,他只關心那一個人。

  他發現時空壺已經停穩,便強迫自己收攏思緒,讓自己進入一個時空技師本該呈現出的那種冷酷客觀的狀態中,然後走出時空壺。當然了,他走出的這個壺已經不是他登上的那個,因為它已經由完全不同的原子所構成。對此他也像任何一位永恆之人一樣,毫不在意。如果誰還對時空旅行的玄妙之處念念不忘,而不是視其為理所應當,只能說明他還是個「時空新手」,也就是永恆時空里的菜鳥。

  在非時間非空間的無限薄膜前,他又停了下來。這裡就是永恆時空與一般時空的分界線。

  這段永恆時空的分區對他而言完全陌生。當然了,他也從《時空手冊》里查了一下資料,有了一點粗淺的認識。不過書本知識永遠無法替代親身體驗,他繃緊神經,準備接受最初穿越的衝擊。

  他調整好控制儀,從一般時空進入永恆時空很容易(但從永恆時空進入一般時空則非常複雜,這種穿越行為相應的也比較少)。他穿過隔膜,發現面前是一片炫目的白光,不禁眯起眼,還揚起手,遮住眼帘。

  面前只有一個男人。一開始,哈倫只能朦朧地看到他的輪廓。

  那人說道:「我是社會學家坎特·伏伊。我想您應該就是哈倫技師吧。」

  哈倫點點頭說:「時間之神啊!這些裝飾能撤了嗎?」

  伏伊看了看周圍,寬宏大量地說:「你指這些分子薄膜嗎?」

  「沒錯。」哈倫說。《時空手冊》上提到過這些,但從來沒說它們會有如此瘋狂的眩光。

  哈倫覺得自己的惱火是有理由的。像大多數世紀一樣,2456世紀也是物質導向時代,所以他理所當然地認為,在踏入這個世紀的時刻,他應該是比較適應的。他(還有任何生於物質導向時代的人)不會一進來就碰上300度的能量漩渦或者600度的動態力場之類,然後搞得頭暈目眩。在2456世紀,為了讓進來的永恆之人感到舒適,從牆壁到釘子應該都用物質構建。

  確切地說,應該由各種物質構建。生活在能量導向時代的人可能無法明白這點。在他們看來,所有物質幾乎都是一回事,只有數量、質量和開發程度的差別。但是對以物質為導向的哈倫而言,物質則可以分為木材、金屬(細分的話還有輕重金屬之別)、塑料、矽酸鹽、水泥、皮革等等。

  不過這裡的一切物質全都是鏡面!

  這就是他對2456世紀的第一印象。一切物體的表面都在反光或者閃光,到處都是完整無缺的倒影鏡像,這就是某種分子薄膜的效果。到處都是他無窮無盡的反射倒影,還有社會學家伏伊的倒影,還有他能看見的一切物體的倒影,既有整體又有無限細節,360度無死角。一切都那麼混亂,流光溢彩的混亂,讓人暈眩不堪。

  「對不起,」伏伊說,「這就是本世紀的風俗,分配給本世紀的永恆時空分區也按照本地風俗做了裝飾,希望能加速永恆之人的適應。過一會兒你就習慣了。」

  伏伊快步走來,腳下踩著一個上下顛倒的完美倒影,腳步一致,動作和諧。他伸手撥動一個纖細的指針,把它從一組螺旋刻度上撥下,調回原點。

  鏡像消失了;外來的眩光也熄滅了。哈倫感到世界終於清淨了。

  「請跟我來。」伏伊說。

  哈倫跟他走過空蕩蕩的走廊。他知道就在剛才,這條走廊里還充斥著光怪陸離的眩光和鏡像。他們走上一條甬道,穿過前廳,走進辦公室。

  在這段短短的路程中,他們半個人影都沒見到。這種場景哈倫再熟悉不過,早就習以為常。要是在半路上有個人影匆匆閃過他的視野,那才奇怪,說不定還會嚇到他。毫無疑問,一個時空技師即將造訪的消息早就傳開。即使是伏伊也和他保持一定距離,哪怕哈倫的手不經意間拂過他的袖子,伏伊也會馬上退縮避開,動作非常明顯。

  哈倫心中湧上一絲苦澀,然後微微有些驚訝,自己居然還有這種感觸。他一直以為包裹自己心靈的外殼足夠堅硬,不會再為這種事所動。如果他錯了,如果他的心靈早已變得柔軟,那麼只能有一個原因。

  諾依!

  社會學家坎特·伏伊前傾身體,仿佛在向對面的時空技師表達善意,不過哈倫不得不注意到更為明顯的事實——他們兩人此刻坐在一張大桌子的長軸兩端,距離很遠。

  伏伊說:「我感到非常高興,您這樣一位聲名卓著的時空技師,居然會對我們這裡的一個小問題感興趣。」

  「是的。」哈倫以時空技師應該具備的冷漠聲音答道,「這個問題有它值得關注的點。」(他表現得夠冷漠嗎?他的真實動機是不是露餡了?他額頭上的汗珠是不是泄露了他的心虛?)

  他從內口袋裡取出記錄現實變革計劃概要的箔片卷。這是一個月前呈送全時理事會的那份報告的副本。通過他跟高級計算師忒塞爾的關係(就是那個忒塞爾本人),哈倫弄出一份副本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在展開箔片之前,哈倫先撕開封套,把它放在桌面上方,讓它被一個力道溫和的磁場托住,不過此刻他的動作又停頓了一下。

  覆蓋在桌面上的分子薄膜的鏡面效果雖然已經得到抑制,但並沒有完全消失。他先看到自己手臂的倒影,然後是臉,鏡中的自己正從桌面上陰鬱地仰視過來。他今年32歲,不過看起來還要老一些。不用別人提醒,他自己知道。他那張長臉,還有漆黑眉毛下更加漆黑的眼睛,讓他看起來多少有些神情沉鬱、目光冷漠,非常符合永恆之人對時空技師的標準印象。可能就是這份自知之明,才讓他走上時空技師的不歸路。

  不過他突然又伸手一抄,把桌面上方的箔片收回手中。

  「我不是社會學家,先生。」

  伏伊微笑,「聽起來真可怕。但凡一個人張口就說自己缺乏某個領域的知識,那麼緊接著他就要提出一些不靠譜的觀點了。」

  「不,」哈倫說,「沒什麼觀點。只有一個請求。我只希望你能檢查一下這份概要,看看你有沒有什么小細節搞錯了。」

  伏伊臉色馬上一緊。「希望不會。」他說道。

  哈倫一隻胳膊甩在椅背後,另一隻搭在自己膝蓋上。他必須克制情緒,不讓自己的手指焦躁不安地敲動。他也不能咬嘴唇。他不能讓任何肢體細節泄露自己的情緒。

  自從人生方向徹底扭轉之後,他就一直留意審查這些現實變革計劃概要。作為高級計算師忒塞爾的專屬時空技師,他只需要稍稍微調一下自己的職業操守,就可以在全時理事會枯燥冗雜的行政程序中找到罅隙,拿出這些文件。尤其是當下,忒塞爾本人的注意力已經越來越陷入他自己那個宏大的計劃中。(哈倫的鼻翼動了動。如今他可是對那個計劃略知一二了。)

  對於自己能否在有限的時間內找到目標,哈倫一度沒什麼把握。當他剛接觸到序列號為V-5的「2456-2781世紀現實變革計劃」時,甚至懷疑自己的推理是不是出了錯,是不是因為過度期待作出了錯誤的判斷。他花了整整一天時間反覆檢查方程式,心裡七上八下,不過隨著時間推移心裡越來越興奮,同時狠狠感謝命運,幸好自己當年學過最基礎的心理數學。

  現在伏伊就帶著同樣忐忑的心情,重複他當時的勞動。

  伏伊說:「我說吧,我自己看來,它好像挺圓滿的,沒什麼問題。」

  哈倫說:「我提醒你,請特別留意本世紀當前現實社會上的求偶行為模式。我想這屬於社會學範疇,是你的職責。所以我到了這裡要先安排見你,而不是別人。」

  伏伊現在眉頭緊鎖。他依然保持禮貌,但語氣中明顯多了一分冷淡。他說:「分派給我們時空分區的觀測師們都非常稱職。我有充分的信心,觀測師為這份報告搜集到了足夠精確的數據。你有什麼反證嗎?」

  「沒有,社會學家伏伊。我承認他們的數據,我質疑的是從數據引申出的推論。如果將求偶模式數據列入考量,你有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做變換張量綜合計算?」

  伏伊睜大了眼睛,眼神中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當然了,技師,當然了,但求值的結果又回到它自己。是有些小維度變量,但彼此循環抵消,不會產生什麼影響。我希望您能原諒我沒有使用精確的數學語言,只用這些日常詞彙解釋。」

  「這樣更好。」哈倫聲音冷淡乾癟,「我不是社會學家,更不是計算師。」

  「那就好。你提到的變換張量綜合計算,或者按我們說的叫作多路徑統計,是無意義的。那些分叉的路徑還會重新聚合,合併成一條路徑。在我們的報告裡,這種事根本不用提。」

  「既然您這麼說,先生,我會尊重您更專業的判斷。不過,還有M.N.C.[1]的事。」

  正如哈倫所料,一聽到M.N.C.——最小必要變革——這個字眼,社會學家的臉馬上抽搐了一下。時空技師是這個領域的專家。如果要對一般時空中無窮無盡的現實可能性作出數學分析,社會學家的能力不容質疑;但在M.N.C.的問題上,時空技師才是最高權威。

  機器計算對此無能為力。即使是有史以來最強悍的計算機陣列,由有史以來最聰明最資深的高級計算師操作,也無法揭示M.N.C.可能發生的範圍。這種事就要靠時空技師出馬,掃一眼數據,就能找到變革發生的確切位置。一個優秀的時空技師極少出錯,一名頂級時空技師永不出錯。

  哈倫就從未出過錯。

  「你的時空分區會出現M.N.C.,」哈倫說(他聲音冷靜,語調平穩,每一個音節都是完美的共時標準語發音),「它會引發一場空間事故,至少十幾個人會因此立即死亡。」

  「無法避免。」伏伊聳聳肩。

  「與此同時,」哈倫說,「我認為這起M.N.C.最終歸結到的僅僅是這個容器的位移,它會從這個貨架轉移到另一個。就在這裡!」他修長的手指指向箔片上的某處。他那細心保養的潔白指甲沿著一排孔眼划過,留下淺淺的記號。

  伏伊沉默而痛苦地思考著對方提出的問題。

  哈倫說:「這會不會改變你所忽視的某個路徑分叉的地位呢?它會不會提升這條無關緊要的路徑分叉的重要性,將其變成幾乎篤定實現的現實?然後指向——」

  「——指向完全實現的M.D.R.[2]」伏伊喃喃說道。

  「指向必然發生的最大可能反應。」哈倫說。

  伏伊抬起頭來,黝黑的臉上陰晴不定,既有懊惱也有憤怒。哈倫不經意地發現這個男人的巨大上門牙中間有條明顯空隙,讓他看起來像只天真無邪的兔子,再對照他極力克制的謹慎言辭,非常滑稽。

  伏伊說:「我想我要去全時理事會做場聽證會了。」

  「我認為不會。據我所知,全時理事會還不知道這些。至少這份現實變革計劃書流傳到我手裡的時候,沒聽到任何評論。」他沒有向伏伊解釋「流傳」的含義,伏伊也沒問。

  「然後你發現了這個錯誤?」

  「是的。」

  「而你並沒向全時理事會匯報?」

  「沒有。」

  伏伊先是鬆了口氣,臉色馬上又凝重起來。「為什麼?」

  「這種錯誤幾乎人人都會犯。我覺得自己可以在危害發生之前及時制止。我的確做到了,還有什麼必要再追究呢?」

  「哦——非常感謝,時空技師哈倫。您真夠朋友。就像您說的,時空分區內這種錯誤在操作中無法避免。不過一旦列入記錄,就顯得有點不近人情了。」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當然了,考慮到這項變革引發的大量個人命運變遷,死上區區幾個人就不是什麼大事了。」

  哈倫不為所動,聽起來他並不是真的感恩。他大概還心懷怨恨。如果他靜下心來好好回味,一定會更憤恨。他逃過責罰,避免了信用評級降分,卻要歸功於一個時空技師。如果我同樣是社會學家,他恐怕會衝過來跟我親切握手,不過面對一個時空技師,他一根指頭都不會碰。無端地害死十幾條生命,他不以為忤,但跟一個時空技師的一點點身體接觸,他都避之不及。

  夜長夢多,憤恨只會增長,所以哈倫不給他喘息的時間。「如果你想表達謝意,不妨在你的時空分區內幫我處理一件小小的雜事。」

  「雜事?」

  「一件人生規劃的事。需要的資料我都帶過來了,還有482世紀一項現實變革計劃的資料。我想知道這項變革計劃產生的後果,對某個特定公民產生了什麼影響。」

  「我不是很清楚,」社會學家緩緩地說,「可能我有點沒搞懂您的意思。在您自己的時空分區內,您也有足夠的資源完成這件事吧。」

  「當然有。不過我對它的關注純屬個人研究,所以我同樣不想讓它出現在官方記錄里。要是在我自己分區內操作的話——」他話說半句,只用一個表示不確定性的手勢結尾。

  伏伊說:「所以你不想通過官方渠道。」

  「我希望此事秘密進行,結果你知我知即可。」

  「這個嘛,非常不合常規。恕我不能同意。」

  哈倫皺起眉頭。「把你的失誤事故瞞下來,不報告全時理事會,同樣不合常規。這事上你似乎很能變通。如果我的事必須嚴格照章執行,那麼你的事也得按規矩辦了。我的意思你應該明白吧?」

  從伏伊臉上的表情看,他應該非常明白。他伸出手:「我可以看看那些資料嗎?」

  哈倫緊繃的心情略微一緩。最難的一關已經過了。社會學家低頭審視他帶來的那些箔片資料,他忍不住迫切地看著。

  這個過程中社會學家只說了一句話:「從時空進程來看,這項現實變革微乎其微。」

  哈倫抓住機會,趕緊順著他的話頭即興編造:「就是,我也覺得太微不足道了。還在臨界變化幅度之下,所以我才選取一個個體樣本做測試。可想而知,為這種毫無把握的事情動用我的本時空分區資源,會惹來多少非議。」

  伏伊沒有回答,哈倫也打住話頭。言多必失,小心為上。

  伏伊站起來。「我會把這件事交待給手下的人生規劃師。我們會一直保密。不過,你應該明白,這種事情下不為例。」

  「當然。」

  「還有,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要去觀測現實變革進程了。我相信您會遵守承諾,把M.N.C.的事親手處理好。」

  哈倫點點頭。「我會負責到底。」

  當他們走進觀測室的時候,已經有兩塊屏幕正在運行了。工程師們把它們的時空坐標調整好之後就離開了,光芒閃爍的房間裡只有哈倫和伏伊兩人。(分子薄膜的作用依然可以感受到,而且不僅僅是能感受到而已,不過哈倫的注意力都在屏幕上。)

  兩塊屏幕中的場景都保持靜止,因為它們都精確顯示出一般時空中某個瞬間的場景,所以靜止不動。

  一塊屏幕的圖像色彩自然而清晰,是一幅引擎室的畫面。哈倫知道,它屬於一艘試驗太空船。一扇艙門正在關閉,透過還沒來得及合攏的空隙,可以看見門內有一隻明亮的鞋子,紅色半透明材質。它也沒有動,一切都靜止不動。如果圖像清晰度足夠高,把空氣中的塵埃都顯示出來,那麼塵埃也一定靜止在空中。

  伏伊說:「在圖像所顯示瞬間之後的兩小時三十六分鐘之內,引擎室會一直空無一人。按照目前正在發生的現實進程,就會這樣。」

  「我知道。」哈倫喃喃說。他戴上手套,敏銳的目光掃過,早已記住那件關鍵容器當前所處的位置,腦海中計算著操作步驟,推測它能被移放的最佳位置。他還飛快地掃了一眼另一塊屏幕。

  如果相對於他們兩人所處的永恆時空而言,表示「當前」的引擎室畫面呈現出的是清晰自然的色彩,那另一塊屏幕上的所呈現出的二十五個世紀之後的「未來」畫面,則閃爍著「未來」影像應有的藍色光景。

  那裡是一座太空港。藍綠色的地面,淡藍色的裸露金屬建築,墨藍色的天空。一尊下方鼓起的奇怪圓柱體豎立在前景中,背景中還有兩個同樣的傢伙豎著。三個圓柱都向上伸著劈開的鼻頭,深深地咬進太空船的腹部。

  哈倫皺皺眉頭。「奇形的怪狀。」

  「電子重力裝置,」伏伊說,「2481世紀是唯一開發出電子重力太空航行技術的時代。不需要燃料,不需要核能。真是一種完美無瑕的設備。很遺憾我們的變革會把它抹掉。真可惜。」他的目光聚焦在哈倫身上,帶著明顯的腹誹。

  哈倫抿著嘴唇。腹誹?當然要有!為什麼沒有呢?他是時空技師啊。

  確切地說,關於那些藥物濫用問題的詳細材料是某個觀測師搜集到的。又有某個統計師得出數據顯示,某些從前的變革行動會導致藥物成癮率上升,這個趨勢發展到「當前」,人類的藥物成癮率達到歷史頂峰。然後又是某個社會學家,可能就是伏伊本人,把這些數據編譯成特定社會的精神病理特徵概要。最後,某個計算師計算出把藥物成癮率降低到安全水準所需要的現實變革,同時發現作為變革的一個副作用,電子重力太空航行技術將不會出現。十幾個,甚至上百個人,在永恆時空里各司其職的無數人,共同完成了這項工作。

  但最後,一個像他一樣的時空技師就會出場。按照其他所有人群策群力得出的方向,他會親手啟動變革發生。而這時候,所有人都會以鄙夷的眼光看著他。他們的目光在說:摧毀那些美好事物的人,是你,不是我們。

  而且正因如此,他們會譴責他,排斥他。他們把自己心中的罪孽轉嫁在他的肩頭,然後鄙視他。

  哈倫粗聲說:「太空船不重要。我們關心的是其他那些。」

  「那些」指的是人類,永遠無法觸及太空旅行的可憐人類。與跨越星海的偉大航程相比,地球,以及整個地球文明永遠都相形見絀。

  他們只是一群可憐的牽線木偶,人形牽線木偶。他們永遠都揚著小小的手臂,邁開小小的腿腳,以滑稽的姿勢被定格在一般時空的某個瞬間裡。

  伏伊聳聳肩。

  哈倫正在調整裝在左手腕上的小型力場發生器。「把事情辦完吧。」

  「稍等。我要和生命規劃師聯繫一下,看看他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搞完你交待的事。我分內的事,我也想儘快搞定。」

  他的手指在一個可攜式通信器上靈巧地敲打了幾下,然後豎起耳朵傾聽回復過來的咔嗒聲。(永恆時空這個分區內的另一個特徵,哈倫想——用咔嗒聲來編碼信號。很聰明,但有點做作,就像那些明晃晃的分子薄膜。)

  「他說最多不超過三個小時,」伏伊最後說,「而且,順便說一句,他挺喜歡目標的名字。諾依·蘭本特。是個女的,對嗎?」

  哈倫的喉嚨里有些乾澀。「是的。」

  伏伊嘴角微微揚起,臉上慢慢浮現出一絲淺笑。「聽起來挺有意思。只聞其名啊,我倒是想親眼看看她。我們這個分區,好幾個月沒來過女人了。」

  哈倫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看了社會學家一陣,然後突兀地轉過臉去。

  如果說永恆時空中有什麼瑕疵的話,那麼就是女人。從他踏入永恆時空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這個缺憾,但直到第一次見到諾依那一刻,他才真切地理解了其中含義。從那時起,他便輕易地踏上了完全相反的人生道路,徹底背棄了成為永恆之人時的誓言,背棄了從前的一切信仰。

  為了什麼?

  為了諾依。

  而且他毫不羞愧。這種坦然才是最讓他感到震驚的。他真的毫無愧疚。他已經一步步深陷犯罪的泥沼,卻毫無內疚之情。那是真正的罪行,與之相比,剛才這種私改人生規劃的行為只不過是小兒科。

  如果需要的話,他還會心甘情願地越陷越深。

  突然間,一個念頭第一次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腦海。雖然他趕緊把它驅趕了出去,但他心裡清楚,這想法一旦滋生就難以清除,早晚還會捲土重來。

  這個念頭非常簡單:如果需要的話,他敢摧毀整個永恆時空。

  最糟糕的問題在於,他知道自己完全有能力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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