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殺人的心靈

2024-09-26 13:06:13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在史瓦茲有條不紊的心靈中,已將這個問題考慮得很周到。既然他不想死,他就必須離開農場;假如他繼續留在這裡,普查很快會來臨,死亡也會跟著敲門。

  那麼,離開這個農場吧。可是他要到哪兒去呢?

  在芝加有一家——是什麼,一家醫院嗎?那裡的人照顧過他。但是為什麼呢?因為他曾經是個醫學「個案」。然而,難道現在就不是嗎?而且他現在會說話了,能將症狀告訴他們,這點他以前根本做不到。他甚至可以告訴他們有關心靈接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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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者說,是不是每個人都具有心靈接觸?他有什麼辦法能判斷嗎?……周圍幾個人都沒有,亞賓沒有,洛雅沒有,格魯也沒有,他絕對可以確定。除非他們看到或聽到他,否則無從判定他身在何處。哈,假如格魯也有這種能力,他跟格魯下棋就不會贏了……

  且慢,西洋棋是種大眾化的遊戲。若是大家都有心靈接觸,那就根本玩不成,不是真正的下棋了。

  因此這點使他與眾不同——一個心理學的活標本。身為標本的日子也許不會特別快活,但至少能讓他活下去。

  假如再考慮他剛想到的另一個可能性,假如他並非失憶症患者,而是迷失在時光中的人。啊,那麼除了心靈接觸,他還是個來自過去的人,也就是一個歷史標本、一個考古學標本;他們絕對不能殺害他。

  只要他們能相信自己。

  嗯,只要他們能相信自己。

  那個博士一定會相信他。亞賓帶他去芝加的那一天,他還想先刮刮鬍子,這件事他記得非常清楚。後來,他的鬍子再也沒長出來,所以他們一定對他做了些什麼。這就意味著,那個博士知道他——他,史瓦茲——臉上曾經生有毛髮。這難道不算意義重大嗎?格魯與亞賓從來不需要刮臉,格魯甚至跟他說過,只有動物臉部才生有毛髮。

  所以他得去找那個博士。

  他的名字叫什麼?謝克特?……謝克特,沒錯。

  但他對這個可怕的世界了解太少。若是在夜間離去,或是橫跨鄉間小徑,都會令他有如墜入迷霧中,還可能闖進他一無所知的放射性危險區。因此在毫無選擇的情況下,他鼓足勇氣,午後便立刻跑到公路上。

  在晚餐前,他們不會想要找他。可是開飯時,他已經遠走高飛。而且他們都沒有心靈接觸,不會察覺到他早已失蹤。

  最初半個小時,他心中興起一陣洋洋得意的情緒。自從變故發生以來,這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他終於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在試圖對外界展開反擊。這回他有明確的目標,不像上次在芝加那樣,只是毫無理由地逃跑。

  啊,就一個老年人而言,他的表現不壞,他自會證明給他們看。

  他突然停下腳步——停在公路正中央,因為某樣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某樣已被他遺忘的東西。

  那是個陌生的心靈接觸,一個不明的心靈接觸。他首次感知這個接觸,是在他試圖向閃耀的地平線走去,卻遭亞賓擋駕的那一天。而當天,它躲藏在教長地產內向外窺探。

  現在它又出現了,在他身後監視著他。

  他仔細傾聽,或至少就心靈接觸而言,他所做的與普通的傾聽相當。它沒有越來越接近,卻緊緊黏住他不放。它包含了警覺與敵意,卻沒有想要拼命的意思。

  其他的情況已經明朗,跟蹤者一定不能將自己跟丟,而且他還帶了武器。

  史瓦茲小心翼翼,幾乎自然而然地轉過頭去,極目朝向地平線仔細眺望。

  那個心靈接觸立即有所改變。

  它變得多疑而謹慎,擔心起自身的安危,以及這個計劃的成敗,姑且不論是什麼計劃。跟蹤者擁有武裝的事實變得更顯著,似乎他正在思索,倘若受困就一定要動用武器。

  史瓦茲明白自己的處境,他手無寸鐵且孤立無援。他也明白另一件事實,那名跟蹤者寧可殺了他,也不願讓他逃脫掌握;只要他做錯一步,那人就會將他殺死……但他卻看不見任何人。

  因此史瓦茲繼續向前走,十分清楚跟蹤者與自己很接近,隨時可以將他殺害。他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不禁緊張得脊背僵硬。死亡是什麼感覺?……死亡是什麼感覺?……這個想法與他的腳步頻率一致,在他心靈中震動,在他的下意識間擺盪,直到幾乎超過他的忍耐極限。

  他唯一的解脫之道,是緊緊抓住跟蹤者的心靈接觸。假如它的緊張程度突然增加,就代表對方準備舉起武器,準備按下扳機或開關,而他便能立時察覺。在那一刻,他會立即臥倒,他會立即逃跑……

  可是為什麼呢?若是為了六十大限,何不將自己就地處決?

  時間滑移的理論在他腦海中淡去,他再度接受失憶症的解釋。他可能是一名罪犯,一個危險人物,因此必須受到監視。或許他曾是一位高級官員,必須接受法律審判,不能私下將他殺害。他的失憶症也有可能是潛意識發揮的功能,避免自己發覺曾經犯下滔天大罪。

  現在,他走在空曠的公路上,向一個充滿問號的目的地前進,身邊還有個死神做伴。

  天色越來越黑,迎面而來的風越來越冷。這似乎不太對勁,就跟過去兩個月的經驗一樣。史瓦茲判斷現在是十二月,四點半的落日當然支持這一點,然而,冷風的寒意卻不像中西部冬季那般刺骨。

  史瓦茲早就認定氣候普遍溫暖的原因,是由於這顆行星(地球?)並非全然依賴太陽的熱量。放射性土壤本身便會發熱,雖然每平方英尺的熱量很小,幾百萬平方英里放出的就很可觀。

  如今在黑暗中,跟蹤者的心靈接觸逐漸接近。他仍舊全神貫注,準備進行一場賭博。在漆黑的夜晚,跟蹤是一件困難的事。那人曾經跟蹤過他,跟著他走向閃耀的地平線。難道他就不敢再冒一次險嗎?

  「嘿!嘿,老兄……」

  那是個鼻音濃重而高亢的聲音,史瓦茲立刻站住。

  他慢慢地、硬邦邦地轉過身去。一個瘦小的身影向他走來,還不斷揮著手,但在這個沒有陽光的時段,他無法看清對方的面貌。那個身影不慌不忙地漸漸接近,他則一動不動地等在原處。

  「嗨,你好,很高興見到你。走在路上沒伴可真不好玩,介不介意我跟你一道走?」

  「你好。」史瓦茲生硬地說了一句。正是這個心靈接觸,他就是那名跟蹤者。而且他的面孔也不陌生,它屬於那段懵懂的時光,是他在芝加時見過的。

  跟蹤者表現出一副跟他很熟的模樣。「嘿,我認識你。絕對沒錯!……你不記得我嗎?」

  假使換成普通情況,換成另一個時間,史瓦茲不敢肯定是否會相信對方在講真心話。可是現在,他能清清楚楚地看出來,在由「相識」偽裝的薄薄一層外皮下,包覆著心靈接觸的深層內容,它們在告訴他——對他高聲吶喊——這個具有尖銳目光的瘦小男子,從一開始就認識他。不但認識他,還準備了致命的武器,必要時會置他於死地。

  史瓦茲搖了搖頭。

  「絕對沒錯,」瘦小男子仍舊堅持,「在那個百貨商店裡,我把你從人群中救走。」他裝模作樣地哈哈大笑,似乎快笑彎了腰。「他們以為你染上放射熱,你記得吧。」

  史瓦茲的確記得,不過印象很模糊,很朦朧。先是有個像這樣的男子,幾分鐘後,又出現另一伙人,先攔住他們兩個,後來又為他們讓出一條通路。

  「是的,」他說,「很高興遇到你。」這不是什麼精彩的對話,但史瓦茲無法做得更好,那個瘦小男子則似乎不在意。

  「我叫納特,」他一面說,一面伸出一隻軟綿綿的手,「那一次,我沒機會跟你說太多話——可以說是由於情況緊急,所以我忽略了——但我很高興能有第二次的機會……讓我們握個手。」

  「我是史瓦茲。」說完,他輕輕握了握對方的手掌。

  「你怎麼會走在這裡?」納特問道,「要走到哪兒去嗎?」

  史瓦茲聳了聳肩。「只是隨便走走。」

  「健行,是嗎?我也一樣。我一年到頭都在健行——閒來沒事窮解悶兒。」

  「什麼?」

  「你知道的,這能使你精神飽滿。你能呼吸到新鮮空氣,感到血液循環加速,不是嗎?……這回走得太遠了,我討厭晚上孤單地回去,總喜歡找個伴。你要到哪裡去?」

  這已是納特第二次問這個問題,而心靈接觸明確顯示這個問題的重要性。史瓦茲不知道自己能搪塞多久,在那人心中,有種急於探究事實的渴望。說謊絕對無濟於事,史瓦茲對這個新世界所知不多,想說謊也無從說起。

  於是他說:「我要到醫院去。」

  「去醫院?什麼醫院?」

  「我在芝加時,就住在那裡。」

  「你的意思是研究所,對不對?我上次就是帶你回那裡去,我的意思是,在百貨商店那一次。」他的心靈顯出焦慮與漸升的緊張情緒。

  「我要去找謝克特博士,」史瓦茲說,「你認識他嗎?」

  「我聽說過他,他是個大人物。你生病了嗎?」

  「沒有,不過我得偶爾向他報到一次。」這句話聽來合理嗎?

  「走路去?」納特說,「他不派車來接你?」那句話聽來似乎不太合理。

  史瓦茲現在什麼也不說了——那是令人冒冷汗的沉默。

  然而,納特卻顯得心情愉快。「聽我說,老友,我們很快會經過一個公用通訊波台。我會從城裡叫一部計程車,叫它開到這裡來接我們。」

  「通訊波台?」

  「沒錯,整段公路沿途都有。看,那裡就有一個。」

  他剛離開史瓦茲一步,後者突然尖聲叫道:「停下來!別動。」

  納特隨即停下腳步,當他轉身時,表情中有一種詭異的冷靜。「什麼東西咬到你啦,兄弟?」

  「你別再作戲,我已經看膩了。我知道你的底細,也知道你要做什麼。你要打電話給某人,告訴他們我要去找謝克特博士。他們就會在城裡等我自投羅網,還會派一輛車來接我。假如我試圖逃跑,你就會把我殺掉。」史瓦茲這番話像連珠炮般迅速,令他覺得這個新的語言幾乎不夠用。

  納特皺起眉頭,喃喃道:「你最後那句話果然一語中的……」那不是說給史瓦茲聽的,史瓦茲也沒真正聽到,但這些字眼都浮在他的心靈接觸最表層。

  反之,他大聲說:「先生,你把我搞糊塗了,簡直讓我摸不著頭腦。」但他卻在漸漸後退,右手慢慢移向臀部。

  史瓦茲失去了控制,瘋狂而激動地揮動雙臂。「別糾纏我,好不好?我哪裡惹到你了?……走開!走開!」

  最後他發出一聲嘶啞的尖叫,他的前額擠滿皺紋,對這個漸漸走近、內心充滿敵意的人又恨又怕。他自己的情緒陡然提升,再用力推向那個心靈接觸,試圖躲避它的糾纏,與它保持距離……

  然後它便消失了,突然間消失無蹤。有那麼一瞬間,曾經出現極其短暫、極其強烈的痛苦意識——並非源自他自己的心靈,而是對方的心靈發出的——接下來就什麼也沒有了。那個心靈接觸再也未曾出現,好像原本握緊的拳頭逐漸鬆開,最後終於撒手。

  納特在越來越暗的公路上癱成一團,看來像是個黑色斑點。史瓦茲躡手躡腳地走近他,納特身材瘦小,很容易就被翻過來。他臉上的痛苦表情像是深深、深深烙印上去的,那些線條仍留在他臉上,絲毫沒有放鬆的跡象。史瓦茲想要探觸他的心跳,結果根本摸不到。

  他站了起來,感到一股鋪天蓋地的恐懼。

  他殺了一個人!

  接著,又是一陣鋪天蓋地的驚訝……

  完全沒有碰到他!自己只不過恨著這個人,只不過向他的心靈接觸發動攻擊,竟然就能殺死他。

  他還擁有什麼其他的威力?

  他很快作出決定,開始搜納特的口袋,結果找到了一些錢。太好了!他正好需要。然後他將屍體拖到田野間,讓半人高的野草遮住它。

  他繼續走了兩小時,並沒有其他的心靈接觸打擾他。

  當天夜裡,他睡在一片空曠的田野。第二天早上,又走了兩小時,他終於來到芝加的外緣。

  在史瓦茲眼中,芝加只能算一個村落,與他記憶中的芝加哥相較,人群的活動稀疏而零星。即使如此,他卻第一次遇到那麼多的心靈接觸,令他感到既訝異又困惑。

  那麼多!有些輕輕飄來盪去,有些尖銳強烈。某些人從他身邊經過時,帶來一陣心靈中的砰然巨響;其他人頭顱中卻什麼也沒有,即使有點東西,或許也只是在回味剛吃過的早餐。

  開始的時候,每當一個接觸擦身而過時,史瓦茲都會轉過頭來,還會嚇一跳,好像那些人真的在跟他打招呼。但還不到一個小時,他就學會了對它們不聞不問。

  現在他能聽見許多話語,雖然它們不是真正說出來的。這是種新奇的經驗,他不禁聽得出神。那些都是細微、奇異的隻字片語,毫無連貫且時斷時續,距離很遠、很遠……而在那些話語中,充滿了活生生的七情六慾,以及其他無法形容的微妙念頭。因此,這是個由沸騰的生命組成的大千世界,卻只有他一個人看得見。

  他發覺走在路上,竟能看穿路旁的建築,能將自己的心靈送進去,就像它是一隻拴著皮帶的小狗,有辦法鑽到肉眼看不見的隙縫中,將他人思想最內層的「骨頭」叼出來。

  此時,他佇立在一座巨大的石面建築物前,正在思索下一步的行動。他們(不管他們是誰)正在追捕他,雖然他殺了那名跟蹤者,可是一定還有別人,就是那個跟蹤者當初想聯絡的人。或許這幾天他最好別採取任何行動,而想要這麼做,最好的辦法是什麼呢?……找一份工作?……

  他開始探測面前這座建築物,其中有個隱約的心靈接觸,他認為那似乎代表工作機會。他們正在招募織品工人,而他從前正是一名裁縫。

  他走了進去,等到站定後,卻沒人對他望第二眼,於是他拍了拍某人的肩膀。

  「請問,我該到哪裡去申請工作?」

  「從那扇門進去!」傳到他心中的心靈接觸充滿厭煩與懷疑。

  他走了進去,裡面有個尖下巴的瘦削男子。那人一面向他提出一連串問題,一面敲打著分類機,將答案記錄在打孔卡片上。

  史瓦茲結結巴巴地回答,不論謊言還是實話,他同樣沒有自信。

  不過,至少在剛開始的時候,那個管人事的絕對沒有多加留意。他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問得很快:「年齡?……五十二?嗯。健康狀況?……結過婚嗎?……經驗?……做過織品工嗎?……好的,什麼種類的?……熱塑性的?彈性的?……你認為全都有,那是什麼意思?……你的前任僱主是誰?……拼出他的名字……你不是芝加人,對不對?……你的證件在哪裡?……如果你想被錄取,就得帶證件來……你的登記號碼是幾號?……」

  史瓦茲開始連連後退,當初進來的時候,他未曾預見這樣的結果。面前這個人的心靈接觸逐漸改變,他的疑心達到了毫無通融餘地的程度,而且變得極為謹慎。表面的親切友善是那麼膚淺,底下的恨意隱約可見,這種陰險的偽善最是危險不過。

  「我想,」史瓦茲緊張兮兮地說,「我不適合這份工作。」

  「不,不,回來。」那人向他招手,「我們有適合你的工作,讓我稍微翻一下檔案。」雖然他一直面露微笑,但他的心靈接觸現在非常明顯,甚至變得更不友善。

  他已經按下辦公桌上的蜂鳴器……

  史瓦茲突然驚恐萬分,連忙沖向門口。

  「抓住他!」那人一面大叫,一面從辦公桌後面跳出來。

  史瓦茲向那個心靈接觸發動攻擊,用自己的心靈兇狠地將它痛打一頓,立刻聽到身後傳來一下呻吟。他很快回過頭去,只見那個管人事的坐在地板上,臉孔扭曲變形,雙手緊緊按住兩側太陽穴。另一名職員俯身看了看他,便急忙向史瓦茲衝來,史瓦茲拔腿就跑。

  他跑到大街上,完全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有關單位一定已經發出對他的通緝令,而且到處散發他的相關資料。至少,那個管人事的就認出了他。

  他盲目地沿著街道匆匆逃跑。行人的注意力漸漸被他吸引,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他,因為街道上充滿懷疑的情緒,每個角落都有——因為他在奔跑,因為他的衣服又皺又不合身……

  在多重的心靈接觸之間,以及他自己的恐懼與絕望交織成的混亂中,他無法認清真正的敵人——那些不只是被懷疑,而且是絕對肯定的人。因此,他絲毫未曾得到神經鞭的預警。

  他感到的只是可怕的痛楚,先是好像被真正的鞭子抽了一記,然後又像被岩石壓住一樣無法解脫。有幾秒鐘的時間,他仿佛滑向痛苦的深淵,隨後逐漸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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