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八
2024-09-26 11:52:30
作者: (宋)程顥,程頤
中庸解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此章先明性、道、教三者所以名。性與天道,一也。天道降而在人,故謂之性。性者,生生之所固有也。循是而之焉,莫非道也。道之在人,有時與位之不同,必欲為法於後,不可不修。
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止),故君子必慎其獨也。
此章明道之要,不可不誠。道之在我,猶飲食居處之不可去,可去皆外物也。誠以為己,故不欺其心。人心至靈,一萌于思,善與不善,莫不知之。他人雖明,有所不與也。故慎其獨者,知為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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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此章明中和及言其效。情之未發,乃其本心。本心元無過與不及,所謂「物皆然,心為甚」,所取準則以為中者,本心而已。由是而出,無有不合,故謂之和。非中不立,非和不行。所出所由,未嘗離此大本根也。達道,眾所出入之道。極吾中以盡天地之中,極吾和以盡天地之和,天地以此立,化育亦以此行。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
此章言中庸之用。時中者,當其可而已,猶冬飲湯、夏飲水而已之謂。無忌憚,以無所取則也,不中不常,妄行而已。
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
人莫不中庸,鮮能久而已,久則為賢人,不息則為聖人。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子曰:「道其不行矣夫!」
此章言失中之害。必知所以然,然後道行;必可常行,然後道明。知之過,無徵而不適用;不及,則卑陋不足為,是不行之因也。行之過,不與眾共;不及,則無以異於眾,是不明之因也。行之不著,習矣不察,是皆飲食而不知味者。如此而望道之行難矣夫!
子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
此章言舜所以用中。舜之知所以為大者,樂取諸人以為善而已。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皆樂取諸人者也。兩端,過與不及也。執其兩端,乃所以用其時中,猶持權衡而稱物輕重,皆得其平。故舜之所以為舜,樂取諸人用諸民,皆以能執兩端而不失中也。
子曰:「人皆曰予知,驅而納諸罟攫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子曰:「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此章辨惑。陷阱之可避,中庸之可守,人莫不知之,鮮能蹈之,烏在其為知也歟?惟顏子擇中庸而守之,此所以為顏子也。眾人之不能期月守,聞見之知,非心知也。顏子服膺而弗失,心知而已,此所以與眾人異。
子曰:「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此章言中庸之難能。均,平治也。一事之能,一節之廉,一朝之勇,有志者皆能之;久於中庸,惟聖者能之。
子路問強。子曰:「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而強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
此章言強之中,南方之強,不及強者也,北方之強,過強者也。南方,中國也,雖不及強,然犯而不校,未害為君子。北方任力,故止為強者,能矯以就中,乃得君子之強。自「和而不流」以下,皆君子自矯其強者也。塞,未通也。不變未達之所守,所謂富貴不能淫也。
子曰:「素隱行怪,後世有述焉,吾弗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塗而廢,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遯世不見知而不悔,唯聖者能之。」
此章言行之中。素隱行怪,未當行而行,行之過者也。半塗而廢,當行而不行,行之不及者也。惟君子依乎中庸,自信不悔,聖人之事也。
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詩》云:「鶯飛戾天,魚躍於淵。」言其上下察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此已上論「中」,此已下論「庸」。此章言常道之終始。費,用之廣也。隱,微密也。聖人有所不知不能,所謂隱也。費則常道,隱則至道。惟能盡常道,乃所以為至道。天地之大,亦有所不能,故人猶有憾,況聖人乎?天地之大猶有憾,語大者也。有憾於天地,則大於天地矣,此所以天下莫能載。愚不肖之夫婦所常行,語小者也。愚不肖所常行,雖聖人亦有不可廢,此所謂天下莫能破。上至乎天地所不能,下至於愚不肖之所能,則至道備矣。自夫婦之能,至察乎天地,則常道盡矣。
子曰:「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詩》云:『伐柯伐柯,其則不遠。'執柯以伐柯,睨而視之,猶以為遠。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謹,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餘不敢盡。言顧行,行顧言。君子胡不慥慥爾。」
言治人治己之常道。苟非其人,道不虛行。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故道而遠人,是為外物。一人之身,而具有天地之道,遠而古今,大而天下,同之是理,無毫釐之差。故君子之治人,治其不及人者使及人而已。將欲治人,必先治己,故以忠恕自治。責子之孝,而自知乎未能事父;責臣,責弟,責朋友,皆然。故惟安常守中務實,是乃治己之務。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於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詩》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宜爾室家,樂爾妻帑。」子曰:「父母其順矣乎?」
此章言安土順命,乃所以守常。素其位,不援上,不陵下,不怨天,不尤人,居易俟命,自邇自卑,皆安土順命之道。
子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詩》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揜如此夫!」
此章論誠之本。惟誠所以能中庸。神以知來,知以藏往。往者屈也,來者伸也。所屈者不亡,所伸者無息。雖無形聲可求,而物物皆體。弗聞弗見,可謂微矣。然體物弗遺,此之謂顯。不亡不息,可謂誠矣。因感必見,此之謂不可揜。
子曰:「舜其大孝也與!德為聖人,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宗廟饗之,子孫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故栽者培之,傾者覆之。《詩》曰:『嘉樂君子,憲憲令德。宜民宜人,受祿於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故大德者必受命。」
中庸之行,孝弟而已。如舜之德位皆極,流澤之遠,始可盡其孝。故祿、位、名、壽之皆得,非大德其孰能致之?故夫婦之不肖,可以能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
子曰:「無憂者,其唯文王乎?以王季為父,以武王為子,父作之,子述之。武王纘大王、王季、文王之緒,壹戎衣而有天下,身不失天下之顯名,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宗廟饗之,子孫保之。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禮。斯禮也,達乎諸侯、大夫及士、庶人。父為大夫,子為士,葬以大夫,祭以士;父為士,子為大夫,葬以士,祭以大夫。期之喪,達乎大夫;三年之喪,達乎天子;父母之喪,無貴賤一也。」子曰:「武王、周公,其達孝矣!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春秋修其祖廟,陳其宗器,設其裳衣,薦其時食。宗廟之禮,所以序昭穆也。序爵,所以辨貴賤也;序事,所以辨賢也。旅酬下為上,所以逮賤也。燕毛,所以序齒也。踐其位,行其禮,奏其樂,敬其所尊,愛其所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郊社之禮,所以事上帝也。宗廟之禮,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禮,褅、嘗之義,治國其如示諸掌乎!"
此章亦言庸行本於孝。文、武、周公皆盡孝者也,所以父作子述而無憂者。文王之所致,猶舜之德為聖人,尊為天子;武王之孝,能不失顯名,而尊為天子;周公則達孝於天下,是皆盡孝者也。武王、周公蓋善繼文王之志,善述文王之事。故修其祖廟,所以繼文王事親之志,序爵序事所以述文王事親之事也。追王之禮,下達於士庶人;繼志述事,上達乎祖,此之謂達孝。
哀公問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樹。夫政也者,蒲盧也。故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
此章言為政,蓋本於庸行也。盡修身之行,至於以道以仁,行之至也。思修身,至於事親,知人、知天,知之至也。
「天下之達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子曰:「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
天下古今之所共由,謂之達道。所謂達道者,天下古今之所共行。所謂達德者,天下古今之所共有。雖有共行之道,必知之、體之、勉之,然後可行。雖知之、體之、勉之,不一於誠,則有時而息。求之有三,知之則一。行之有三,成功則一,所入之塗,則不能不異;所至之域,則不可不同。故君子論其所至,則生知與困知,安行與勉行,未始有異也。既不有異,是乃所以為中庸。若乃企生知安行之資為不可幾及,輕困知勉行為不能有成,此道之所以不明不行,中庸之所以難久也。愚者自是而不求,自私者以天下非吾事,懦者甘為人下而不辭,有是三者,欲修之身,未之有也。故好學非知,然足以破愚;力行非仁,然足以忘私;知恥非勇,然足以起懦。知是三者,未有不能修身者也。天下之理,一而已。小以成小,大以成大,無異事也。舉斯心以加諸彼,遠而推之四海而准,久而推之萬世而准。故一修身而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而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皆出乎此者何?中庸而已。
「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修身則道立,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則不眩,體群臣則士之報禮重,子庶民則百姓勸,來百工則財用足,柔遠人則四方歸之,懷諸侯則天下畏之。齊明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去讒遠色,賤貨而貴德,所以勸賢也。尊其位,重其祿,同其好惡,所以勸親親也。官盛任使,所以勸大臣也。忠信重祿,所以勸士也。時使薄斂,所以勸百姓也。日省月試,既廩稱事,所以勸百工也。送往迎來,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遠人也。繼絕世,舉廢國,治亂持危,朝聘以時,厚往而薄來,所以懷諸侯也。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所以行之者一也。」
此章言庸行,至於九經,盡矣。自知天至於九經,無精粗之別必備,乃所以為常道。經者,百世所不變也。九經之用,皆本於德懷,無一物不在所撫,而刑有不與焉。修身,九經之本。必親友,然後修身之道進,故次之以尊賢。道之所進,莫先其家,故次之以親親。由親親以及朝廷,故敬大臣,體群臣。由朝廷以及其國,故子庶民,來百工。由其國以及天下,故柔遠人,懷諸侯。此九經之序。視群臣猶吾四體,視庶民猶吾子,此視臣視民之別。禮義由賢者出,尊賢則不為異端所惑。大臣,人所瞻仰,所以取法,非其人,黜之可也。在其位,不可不敬,不敬則民眩,不知所從。讒、色、貨,皆害德。舍是三者,惟德之貴,則人勸而為賢。尊之欲其貴,愛之欲其富。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而不責以善,此所以諸父兄弟相勸而親。官盛任使,如注說,注云:「大臣皆有屬官,所任使,不親小事也。」待之以忠信,養之以厚祿,士無有不勸者也。遠人惟可以柔道馭之。送往迎來,嘉善而矜不能者,柔道也。厚往薄來,不為歸己者,厚也。一說,謂燕賜厚而納貢薄。一以貫九者誠也,故其下論誠。
「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跆,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
豫,謂成己素定也。成而素定,非誠而何?有諸己之謂信。無信不立,有信不廢。如誠有之,何往而不可?苟無其實,幾何不窮?言前定,如宰我、子貢以說辭成。事前定,如冉有、季路以政事成。行前定,如顏淵、仲弓以德成。道前定,如孔子之集大成。此章論在事之誠。
「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獲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獲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順乎親,不信乎朋友矣。順乎親有道,反諸身不誠,不順乎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 身矣。」
自治民而造約,必至於明善而後已。明善者,能明其善而已。如明仁義,則知凡在我者,以何為仁,以何為義。能明其情狀,而知所從來,則在我者,非徒說之而已。在吾身誠有是善,故所以能誠其身。此章論在身之誠。
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有弗學,學之弗能,弗措也;有弗問,問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篤,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
誠者,理之實然,致一而不可易也。天下萬古,人心物理,皆所同然,有一無二,雖前聖后聖,若合符節,是乃所謂誠,誠即天道也。天道無勉無思,然其中其得,自然而已。聖人誠一於天,天即聖人,聖人即天。由仁義行,何思勉之有?故從容中道而不迫。誠之者,以人求天者也,思誠而復之,故明有未窮,於善必擇,誠有未至,所執必固。善不擇,道不精;執不固,德將去。學問思辨,所以求之也;行,所以至之也。至之,非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不足以化氣質。
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
謂之性者,生之所固有以得之。謂之教者,由學以復之。理之實然者,至簡至易。既已至之,則天下之理,如開目睹萬象,不假思慮而後知,此之謂誠則明。致知以窮天下之理,則天下之理皆得,卒亦至於簡易實然之地,而行其所無事,此之謂明則誠。
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至於實理之極,則吾生之所固有者,不越乎是。吾生所有,既一於理,則理之所有,皆吾性也。人受天地之中,其生也,具有天地之德,柔強昏明之質雖異,其心之所同者皆然。特蔽有淺深,故別而為昏明;稟有多寡,故分而為強柔;至於理之所同然,雖聖愚有所不異。盡己之性,則天下之性皆然,故能盡人之性。蔽有淺深,故為昏明;蔽有開塞,故為人物。稟有多寡,故為強柔,稟有偏正,故為人物。故物之性與人異者幾希,惟塞而不開,故知不若人之明;偏而不正,故才不若人之美。然人有近物之性者,物有近人之性者,亦繫於此。於人之性,開塞偏正,無所不盡,則物之性,未有不能盡也。己也,人也,物也,莫不盡其性,則天地之化幾矣。故行其無事,順以養之而已,是所謂贊天地之化育。天地之化育,猶有所不及,必人贊之而後備,則天地非人不立,故人與天地並立為三才,此之謂天地參。
其次致曲,曲能有誠,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唯天下至誠為能化。
人具有天地之德,自當遍覆包含,無所不盡。然而稟於天,不能無少偏曲,則其所存所發,在偏曲處必多,此謂致曲。雖曰致曲,如專壹於是,未有不成;德之成矣,未有不見乎文章。致曲至於成章,無以加矣。無以加,切必能知類通達,見其所不盡。幾者,動之微也。知至而不能至之,不可與幾。故知至,未有不動者也。君子豹變,其文蔚也;大人虎變,其文炳也。有心乎動,動而不息,雖文有大小未有不變者也。變者,復之初。復於故,則一於理,不知其所以變,故惟至誠為能化。
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見乎蓍龜,動乎四體,禍福將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誠如神。
誠一於理,無所間雜則天地人物,古今後世,融徹洞達,一體而已。興亡之兆,今之有思慮,如有萌焉,無不前知。蓋有方所,則有彼此先後之別。既無方所,彼即我也,先即後也,未嘗分別隔礙,自將達乎神明,非特前知而已。
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
誠不為己,則誠為外物,道不自道,而其道虛行。既曰誠矣,苟不自成就,如何致力?既曰道矣,非己所自行,將誰與行乎·實有是理,乃有是物。有所從來,有以致之,物之始也;有所從亡,有以喪之,物之終也。皆無是理,雖有物象接於耳目,耳目猶不可信,謂之非物可也。天大無外,造化發育,皆在其間,故有內外生焉。性生內外之別,故與天地不相似。若性命之德,自合乎內外,故具仁與知。無己無物,誠一以貫之,合大德而施化育,故能時措之宜也。理義者,人心之所同然者也。吾信乎此,則吾德實矣,故曰「誠者自成也」。吾用乎此,則吾道行矣,故曰「道自道也」。夫誠者,實而已矣。實有是理,故實有是物;實有是物,故實有是用;實有是用,故實有是心;實有是心,故實有是事。是皆原始要終而言也。箕不可以簸揚,則箕非箕矣。斗不可以挹酒漿,則斗非斗矣。種禾於此,則禾之實可收也。種麥於此,則麥之實可收也。如未嘗種而望其收,雖荑稗且不可得,況禾麥乎?是所謂「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也。故君子必明乎善,知至意誠矣。既有惻怛之誠意,乃能竭不倦之強力,然後有可見之成功。苟不如是,雖博聞多見,舉歸於虛而已。是則誠之為貴也。誠雖自成也,道雖自道也,非有我之得私也,與天下同之而已。故思成己,必思所以成物,乃謂仁知之具也。性之所固有,合內外而無間者也。夫天大無外,造化發育,皆在其間,自無內外之別。人有是形,而為形所梏,故有內外生焉。內外一生,則物自物,己自己,與天地不相似矣。反乎性之德,則安有物我之異,內外之別哉?故時措之宜者,凡以反乎性之德,而得乎喜怒哀樂未發之中,發而皆中節者也。
故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徵,徵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博厚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如此者,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天地之道,可壹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無窮也,日月星辰系焉,萬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廣厚,載華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萬物載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廣大,草木生之,禽獸居之,寶藏興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測,黿鼉蛟龍魚鱉生焉,貨財殖焉。《詩》曰:「惟天之命,於穆不已。」蓋曰天之所以為天也。「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蓋曰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已。大哉聖人之道,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於天。優優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待其人然後行,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
此章言至約之理,惟至誠而已。盡天地之道,亦不越此。窮盡實理,得之有之,其勢自能至於悠久、博厚、高明,但積之而已。蓋實理不二,則其體無雜。其體無雜,則其行無間。故至誠無息,非使之也,機自動爾,乃乾坤之所以開闔。如使之非實則有時而息矣。久,堪任也。徵,驗也。悠,久長也。凡物用之 不窮者,其才堪任是用也。如有所窮,則其用必息。故誠之所以久者,不息而已。不能堪任,廢敝必矣,又安所效驗於外哉?不息至於有徵,則傳之百世,亦猶是也。能傳百世而不已,則其積必多。博者能積眾狹,厚者能積眾卑。有如是廣博,其勢不得不高;有如是深厚,其積不得不明;是皆積之之效也。所以覆物、載物、成物者,其能也;所以章、所以變、所以成者,其功也。能非力之所任,非用而後有,其勢自然,不得不爾,是乃天地之道也。天地所以生物不測者,止於至誠而已,天地之所以神者,積之無疆而已。如使天地為物有貳,則必有已;積之有已,則其積不多。昭昭撮土之微,不同乎眾物,又烏有博厚高明悠久之功能哉?天之為天,不已其命而已。聖人之為聖人,不已其德而已。其為天人德命則異,其所以不已則一。故聖人之道,可以配天者,如此而已。禮儀威儀,道也,所以行之者德也。小德可以任大道,至德可以守至道。故道不虛行,必待人而後行。故必有人而行,然後可名之道也。
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
德性,廣大高明皆至德;問學,精微中庸皆至道;惟至德所以凝至道也。雖有問學,不尊吾自德之性,則問學失其道矣。雖有精微之理,不致廣大以自求,則精微不足以自信矣。雖有中庸之道,不極高明以行之,則同污合俗矣。雖知所未知,不溫故以存之,則德不可積;雖有崇禮之志,不敦厚以持之,則其行不久。此皆合德與道而言,然後可以有成矣。
是故居上不驕,為下不倍。國有道,其言足以興。國無道,其默足以容。《詩》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謂與?
居上不驕,知上而不知下;為下不倍,知下而不知上。國有道,不知言之足興,知藏而不知行。
子曰:「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災及其身者也。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雖有其位,苟無其德,不敢作禮樂焉。雖有其德,苟無其位,亦不敢作禮樂焉。」子曰:「吾說夏禮,杞不足徵也。吾學殷禮,有宋存焉。吾學周禮,今用之,吾從周。」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過矣乎!上焉者,雖善無徵,無徵不信,不信民弗從;下焉者,雖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從。故君子之道,本諸身,徵諸庶民,考諸三王而不繆,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知人也。是故君子動而世為天下道,行而世為天下法,言而世為天下則。遠之則有望,近之則不厭。《詩》曰:「在彼無惡,在此無射,庶幾夙夜,以永終譽。」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蚤有譽於天下者也。
無德為愚,無位為賤。有位無德,而作禮樂,所謂「愚而好自用」。有德無位,而作禮樂,所謂「賤而好自專」。生周之世,而從夏、殷之禮,所謂「居今世,反古之道」。三者有一焉,取栽之道也。故王天下者,有三重焉:議禮所以制行,故行必同輪;制度所以為法,故車必同軌;考文所以合俗,故書必同文。惟王天下者行之,諸侯有所不與,故國無異政,家不殊俗,蓋有以一之也。如此則寡過矣。
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上律天時,下襲水土。辟如天地之無不持載,無不覆幬。辟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
祖述堯、舜,善有所尊;憲章文、武,善有所徵。上律天時,如祖述堯、舜;下襲水土,如憲章文、武。蓋稱堯、舜者,以道言之,天時者道之所由出也;稱文、武者,以政事言之,水土者人之所有事也。律之言法,襲之言服也。此言仲尼之中庸,如是之大,如是之備,故譬言天地之大也。其博厚,足以任天下;其高明,足以冒天下;其化循環而無窮,達消息之理也;其用照鑒而不已,達晝夜之道也。尊賢容眾,嘉善而矜不能,並育不相害之埋也;貴貴尊賢,賞功罰罪,各當其理,並行不相悖之義也;禮儀三百,威儀三千,此小德所以川流;洋洋乎發育,峻極於天,此大德所以敦化也。
唯天下至聖,為能聰明睿知,足以有臨也;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發強剛毅,足以有執也;齊莊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別也。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溥博如天,淵泉如淵,見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說。是以聲名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貊,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墜,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故曰配天。
此章言聖人成德之用,其效如此。聖人成德,非萬物皆備,足以應物而已;其停蓄充盛,至深至大,出之以時,人莫不敬信悅服,至於血氣之類,莫不尊親,惟天德為能配。
唯天下至誠,為能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苟不固聰明聖知達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大經,庸也;大本,中也;化育,化也。莫非經也。親親,長長,貴貴,尊賢,其大經歟!莫非本也;致公平,極廣大,不偏倚,不繫纍,其大本歟!莫非化也;陰陽,合散,屈伸,其化育歟!誠者,實有是理也。反而求之,理之所固有而不可易者,是謂庸。體其所固有之義,則經綸至矣。理之所自出而不可易者,是謂之中。尊其所自出,則立之至矣。理之所不得已者,是謂化育。明其所不得已之機,則知之至矣。至誠而至於此,則至誠之事盡矣,天德全矣。夫天德無所不覆者,不越不倚於物而已。有倚於物,則覆物也有數矣。由不倚,然後積而至厚,厚則深,深則大。厚也,深也,大也,不至於天則不已。卒所以浩浩者,天而已。故非達天德,不足以知之。
《詩》曰:「衣錦尚絅。」惡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詩》云:「潛雖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內省不疚,無惡於志。君子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見乎?《詩》云:「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故君子不動而敬,不言而信。《詩》曰:「奏假無言,時靡有爭。」是故君子不賞而民勸,不怒而民威於鈇鉞。《詩》曰:「不顯惟德,百辟其刑之。」是故君子篤恭而天下平。《詩》曰:「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子曰:「聲色之於以化民,末也。」《詩》曰:「德輶如毛。」毛猶有倫,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
自此至終篇,言德成反本,自內省至於不動而敬,不言而信,自不動不言至於不大聲色,自不大聲色至於無聲無臭。聲臭微矣,有物而不可見,猶曰無之,則誠一於天可知。暗然而日章,中有本也;的然而日亡,暴於外而無實以繼之也,故君子貴乎反本。君子之道,深厚悠遠而有本,故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本我心之所固有也。習矣而不察,日用而不知,非失之也,不自知其在我爾。故君子之學,將以求其本心。本心之微,非聲色臭味之可得,此不可得而致力焉。惟循本以趣之,是乃入德之要。推末流之大小,則至於本源之淺深,其知遠之近歟?以見聞之廣,動作之利,推所從來,莫非心之所出,其知風之自歟?心之精微,至隱至妙,無聲無臭,然其理明達暴著,若懸日月,其知微之顯歟?凡德之本,不越是矣。如此,則入德其幾矣。反本之要,吾心誠然而已。心誠然之,豈系乎人之見與不見?惟內省不疚可矣。其中有本,不待言動,而人敬信。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不必賞罰,而人知勸沮。其盛德之盛,足以使人愛敬。愛之則樂從,故不待勸;敬之則不敢慢,故不待懲;其斯之謂歟!君子之於天下,正己斯可矣。正己,則物孰與不正?篤恭而天下平,正己而已。自明之德,若日月有明,容光必照,何聲色之用乎?德之端,夫婦之愚可以與知,其不肖也,可以能行。其輕而易舉,豈特毛之比乎?故「毛輶有倫」。如誠一於天,則無聲無臭之間,得其實理,斯盡之矣。
按晁昭德《讀書志》,有明道《中庸解》一卷,伊川大全集亦載此卷。竊嘗考之,《中庸》,明道不及為書,伊川雖言已成《中庸》之書,自以不滿其意,已火之矣。反覆此《解》,其即朱子所辨藍田呂氏講堂之初本、改本無疑矣。用仍其舊,以備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