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四 明道先生文 四
2024-09-26 11:48:12
作者: (宋)程顥,程頤
行狀 墓誌 祭文
故戶部侍郎致仕彭公行狀
公諱思永,字季長。其先京兆人,唐之中世有為吉州刺史者,因家焉,今為廬陵人。尚書治經術,以能詩名於世,慷慨有大節,仕不得志,未老以東宮官退居臨湘,公其次子也。
公性淳粹明重,材質瑰秀。孩提時即異於常兒,未嘗為戲弄之事,數歲已自知為學。尚書每撫其背曰:「興吾家者,必是兒也。」未冠,居尚書喪,以孝聞。家貧無以葬,晝夜號泣,營治歲終,卒能襄事,扶喪數千里歸廬陵,知者無不咨嘆。終喪,益自奮勵,力學有文稱。
天聖五年,舉進士擢第,授南康軍判官。計臣言其材,遂監泰州角斜鹽場。當路益知其賢,交薦之。秩滿,遷大理寺丞,監洪州鹽務,移知廣州南海縣。以母喪去職。服除,知洪州分寧縣。二邑素號難治,前令比以罪去,民化公之誠,相戒以毋犯法,至於無訟。既又通判睦州。會海水大上,夜敗台州城,郡人多死。詔監司擇良吏往撫之,公遂行。將至,吏民皆號訴於道。公悉心救養,不憚勞苦,至忘寢食,盡葬溺死者,為文以祭之,問疾苦,賑饑乏,去盜賊,撫羸弱。其始至也,城無完舍,公周行相視,為之規畫,朝夕暴露,未嘗憩息。民貧不能營葺者,命工伐木以助之。數月而公私之舍畢復,人安其居。公視故城庳壞,僅有仿佛,思為遠圖,召寮屬而謂之曰:「郡瀕海而無城,此水所以為害也。當與諸君圖之。」程役勸功,民忘其勞,城成,遂為永利。天子嘉之,錫書獎異。後去台還睦,二州之民,喜躍啼戀者交於道。未幾,就移知潮州。潮民歲苦修堤之役,吏緣為奸,貧者尤被其害。公為之法,役均而費省,民大悅。代還,知常州。時為都官員外郎,尋召為侍御史。極論內降授官賞之弊,以謂斜封非公朝之事,仁宗深然之。皇祐祀明堂前一日,有傳赦語,百官皆得遷秩者。公方從駕宿景靈宮,亟上言,不宜濫恩,以益僥倖。既肆赦,果然。時張堯佐以妃族進,王守忠以親侍帷幄被寵。參知政事闕員,堯佐朝暮待命,守忠亦求為節度使,物議誰動。公帥同列言之,皆曰宜待命行。公曰:「宜以先事得罪,命出而不可救,則為朝廷失矣。」遂獨抗疏極言,至曰:「陛下行此覃恩,無意孤寒,獨為堯佐、守忠故取悅眾人耳。」且言妃族秉政,內臣用事,皆非國家之福。疏入,仁宗震怒,人皆為公危之。公曰:「苟二人之命不行,雖赴鼎鑊無恨。」於是御史中丞郭勸,諫官吳奎,皆為上言其忠,當蒙聽納,不宜加罪。仁宗怒解,而堯佐、守忠之望遂格。公猶以汎恩罷台職,以司封員外郎出守宣州。前守以贓敗,郡政隳弛,歲復大歉。公至,修紀綱、撫凋瘵,奏發官庾以活飢莩,卒無流亡。體量安撫使上公治狀,為諸路之最。
儂智高連陷州郡,嶺表用兵,餉饋仰於荊、湖。除北路轉運使至部,奏黜守令之殘暴疲懦者各一人,而八州知勸。下溪蠻酋彭仕羲恃險而驕,將帥群蠻為亂,先移文罵辰州守將,將不能制,請公誅之。公行部至辰,仕羲畏公,即遣親信持書迎謁,禮甚謹。公推誠待之,諭以禍福,皆悚懼感服,請自俊革,邊患遂息。
時大農以利誘諸路使,以羨餘為獻。公曰:「裒民取賞,吾不忍為。」遂無所獻。南寇平,公以勞進工部郎中,召為度支判官,升刑部。歲余,出為益州路轉運使。始直史館,賜三品服。入辭,仁宗諭之曰:「益部遠方,以卿安撫,吾無憂矣。」至蜀,會成都闕守,詔公權領府事。前政多務姑息,寢失法度,至有吏盜官錢千緡,付獄已三歲,猶縱其出入自若者。公命窮治之,一日而獄具。蜀人以交子貿易,皆藏於腰間,盜善以小刃取之於稠人中如己物,民病苦之。公得其狀,即捕獲一人,使疏其黨類,得十餘輩,悉黥隸諸軍,盜者遂絕。二罪而人知畏法,蜀乃大治。
歲有中貴人祠峨嵋,常留成都中數十日,誅取珍貨奇玩,例至數百萬錢,一出於民間。公命三省其二,使者恨怒而去,公不之顧。任中遷兵部郎中,召還為戶部副使。歲余,以天章閣待制,充陝西都轉運使。河朔謀帥,以公鎮高陽,仍進秩諫議大夫。英宗嗣位,恩升給事中。時狃於承平,治兵者鮮明紀律,而三關為甚。公為帥,方重嚴正,犯者頗以軍法從事,驕兵大戢。河北舊以桑麻為產籍之高下,民懼不敢藝植,故益貧。公奏更其法,自是絲績之利,歲歲增益。在鎮二年,邊圉帖寧,人民浹和。
公惡邊臣之邀功啟事者,屢加裁正,遂與大臣持議不合。由是以病請解兵任,求為江南官,徙知江寧府。潮與江寧舊多火災,迄公去未嘗作,人以為德政之感。留金陵歲余,復召權御史中丞。時追崇濮王大號,復有稱親之議,諫官御史以典禮未正,相繼論列者六七人,皆以罪去。公始拜中司,力陳其不可,且請召還言事者。上未之察,更為疏極論其事,言益切至。英宗深加聽納,事幾施行,而大臣持之甚力,故不果。公因求解憲職,以章言者五,進見而面陳者,多至不記。會英宗不豫,公方憂懼,不復自言。
今天子踐祚,正拜御史中丞,請裁損山陵用度,務從儉約,以稱先志,上嘉納之。會御史蔣之奇奏發大臣陰事,其說蓋盛於都下,而之奇欲扳公為助,乃曰公嘗言之。公亦謂帷箔之私,非外人所知,誠難究詰,然亦有以取之,故謗言一興,而人以為信,且其首為濮園議,違典禮以犯眾怒,不宜更在政府。而執政以之奇所論,冥昧不可質,迫公言其所從來。三問而公奏益急,且曰:「風聞者以廣聰明也。今必問其所從來,因而罪之,則後無聞矣。寧甘重謫,不敢廢國家開言路之法。」因極陳大臣朋黨專恣,非朝廷計。翌日,降授給事中,知黃州,道徙太平州。郊祀推恩,復工部侍郎,知亳州。未滿歲,移揚州。熙寧三年,上書告老,遷戶部侍郎,致仕。朝廷憐之,故詔辭甚美,所以寵耀其終始焉。
公晚樂歷陽風土,遂徙居之。將歸,十一月過金陵,二十六日,以疾終,享年七十有一。金陵之人奔走供事,往來哭於道路,其得人心如此。公任官四十五年,累階至某,勛某,爵某,食邑若干。
公精慎,長於政事。遇繁劇,他人若不可堪,而公處之裕然,故世稱有大體精吏治者,必歸之公。其事業磊落,見於時者為不少矣,然其德性之美,心術之醇,世尤尊之,蓋資稟有過於人者也。故其仁厚誠恕,出於自然。
年八九歲時,尚書為岳州從事,公晨起將就學舍,得金釵於門外,公默坐其處,以伺訪者。有一吏徘徊久之,問故,果墜釵者也。公詰其狀,驗之信,則出付之。吏謝以數百金,公笑不受曰:「我若欲之,取釵不過於數百金邪·」吏嘆駭而去。
始就舉時,貧無餘貲,惟持金釧數隻,棲於旅舍。同舉者過之,眾請出釧為玩。客有墜其一於袖間者,公視之不言。眾莫知也,皆驚求之。公曰:「數止此耳,非有失也。」將去,袖釧者揖而舉手,釧墜於地,眾服公之量。
撫宗族有恩意,外姻孤女,收視之如己子,為擇善士而嫁之。守常一,不妄遷習。與朋友交,盡信義,始卒無移改。廉潔純儉,本之天性。居母喪,貧甚,鄉人爭饋之,皆謝去,風俗為之化。後居顯仕,自奉養不改其素。平生無聲色奇巧之玩。其氣宇高爽,議論清淡,而端莊恭謹,動必由禮,未嘗有惰慢之色,戲侮之言,見者皆知畏重。然襟度夷曠,不可澄撓,與人處,雖終歲莫見其喜怒之變。遇事明白,不事襮飾,接人無貴賤高下,一以忠信,動無疑忌,即之溫然,有大雅之德。
為政本仁惠,吏民愛之如父母,惟不喜矯情悅眾,揚己取譽。常曰:「牢寵之事,吾所不為。」居憲府,多所論奏,未嘗以語人。或疵其少言,惟謝之,終不自辨。每謂人曰:「吾不為他學,但幼即學平心以待物耳。」又嘗教其子弟曰:「吾數歲時,冬處被中,則知思天下之寒者矣。」蓋源流如此,宜其仁恕之善,見於天下,自朝廷至於庶人,推其誠長者。至其持守剛勁,不可毫髪遷奪,喜善嫉惡,勇於斷決,不為勢利誘,不以威武移。潮州州宅,舊傳多怪,前後守臣無寧處者,公迄去,未嘗問其有無。其達理守正若此,凜乎其丈夫也。故歷事三朝,人主信之。
公娶晏氏,故相元憲公之侄,而刑部侍郎諱容之子也,封延安郡君,有賢行,為宗黨所尊。二男:長曰衛,前趙州軍事判官,孝謹和厚,以親老不忍去左右,解官歸侍者十年矣;次曰衍,俊敏有高才,方舉進士而卒。五女子:長適知鄂州嘉魚縣胡從,次適宜春李伯英,次即顥之室,又次適太常博士田祐,次適著作佐郎齊域,而歸李氏、齊氏者皆早世。孫四人:曰該,曰諂,並試將作監主簿,詢、訴尚幼。孫女五人,俱未嫁。
公終之明年,嗣子將以某月某日,奉公之喪,葬於和州歷陽縣某鄉某里某地。前期,得公之官次行事於其家,若公之道德,則顥所親炙而知者,謹加編錄,請求志於盛德君子,以圖不朽。謹狀。
程邵公墓誌
邵公,廣平程顥之次子也,生於治平始元仲秋之四日,死於熙寧首禩仲夏之十四日,越三日,葬之於伊陽縣神陰鄉祖塋之東。邵公,其幼名也;端愨,其名也。
生而有奇質,未滿歲而溫粹端重之態,完然可愛,聰明日發,而方厚淳美之氣益備。其始言也,或授之以《詩》,率未三四過,即已成誦矣,久亦不復忘去。雖警悟俊穎,若照徹內外,而出之從容,故敏於見知,而安於言動。坐立必莊謹,不妄瞻視,未嘗有戲慢之色。孝友信讓之性,蓋出於自然。與人言則溫然,及其有所不為,則確乎其守也。大凡其心有所許,後雖以百事誘迫,終不復移矣。日視群兒,相與狎弄歡笑跳梁於前,泊乎如不聞知,雖有喜相侵暴者,亦莫之敢侮。蓋厥生五年,而人不見其有喜怒好欲。是豈特異於常兒哉?皆老於學者之所難能也,而吾兒之資乃成於生之初。嗚呼!使其降年之永,則吾不知其所至也。吾弟頤亦以斯文為己任,嘗意是兒當世吾兄弟之學。今則已矣,則吾之慟,亦不特以父子之親也。
夫動靜者陰陽之本,況五氣交運,則益參差不齊矣。賦生之類,宜其雜揉者眾,而精一者間或值焉。以其間值之難,則其數或不能長,亦宜矣。吾兒其得氣之精一而數之局者歟?天理然矣,吾何言哉!以其葬日之迫,刊刻之不暇也,惟砂書於磚,以志其壙。
程殿丞墓志銘
程氏居永寧之博野;土風渾厚,世以忠廉孝謹聞。少師貴重於朝,始賜第京師,為開封人。世風不衰,子孫多好善。如吾叔父,可謂能守其家法者矣。叔諱瑜,字叔寶:少師諱羽、清河太君張氏、襄陵太君賈氏之曾孫,尚書虞部員外郎諱希振、高密縣君崔氏之孫,贈大理寺丞諱道、天水趙氏、長壽縣太君任氏之子。
少以族兄廣平文簡公蔭,試將作監主簿。未冠,為荊南監利尉,即以幹敏稱。再調永州零陵簿,益以才著。時谿蠻嘯動,焚劫縣邑,道州寧遠最當賊沖,部使者命公攝令事。至止之日,邑無城壁,府無兵械,公經營創治,夜以繼日。完集未幾,蠻寇大至,設長圍以逼城。公激勵士卒躬冒矢石,捍守累日,以奇兵由水中旁出賊後,合戰甚苦,賊乃敗去。既而同守者皆論功丐賞,公曰:「城守吾事也。城獲完,足矣,尚當以為利乎·」卒不自言。
代還,得為汝州龍興令。計省言其材,遂監解州鹽池,歲課羨溢。改大理寺丞,簽書磁州判官公事。太守武人不知為政,公從容開贊,一郡大治。事雖出公,而人莫窺其跡,謙晦不伐,率皆此類。以年勞,升太子贊善大夫,賜五品服。就移知邛州依政縣。時長壽太君春秋高,公懼有遠行之勞,即上書願就監臨,以便奉養。改舒州皖口監轄,乃以考課遷殿中丞。還朝,知濮州雷澤縣。未行,暴疾,終於京師,實嘉祐七年三月十八日也。
公姿儀偉秀,風度平雅,端莊謹厚,不妄言笑,進退動止,皆有法度,衣冠整理。望之肅然。三歲而孤,長壽太君教養嚴至,恂恂奉事,恪恭朝夕,未嘗少懈。善與人交,久而益篤。嗚呼!行足以勵俗,才足以有為,不幸短命,未究所施,歿之年方四十三矣。
公娶張氏,封福昌縣君,和慈孝睦,族人推其賢。三子:曰預,以疾廢;曰顗,曰顓,皆為儒學。三女:長適前常州軍事推官王師古,仲適襄陵賈芮,季適汝南周純明。
熙寧二年八月丙申,公之從兄司農,葬公於河南府伊陽縣神陰鄉先塋之次。顥以父命,得預役事,又掇公之官世行業而為之志,既又系之以銘曰:
謹於奉親,勤於事君,端於立身,無愧乎古人。山可夷,谷可理,斯言不泯。
李寺丞墓志銘
予友李君仲通,諱敏之,世居北燕;高祖避亂南徙,今為濮人。丞相文定公迪,乃其世父也。曾祖令珣,祖護,皆以丞相故贈太師尚書。令考遜,用子貴,贈吏部尚書。
仲通生而有賢資,端厚仁恕,見於孩提之時。舉動齊整,不妄言笑,燕居終日,泊然而無惰容,望之者皆知其君子人矣。與人言,無隱情,惟聞人之過則未嘗復出於口。安靖寡慾,居貧守約,裕如也。好古力學,博觀群書,尤精於《春秋》《詩》《易》。其後所得,殊為高深。方勇厲自進,不幸短命,惜夫未見其止也!死之年才三十矣。
仲通之德,蓋完於天成,孝友之性,尤為絕異。侍太夫人疾,衣不解帶者累月,及居喪,哀毀過甚。中外數百口,上愛下信,人無間言。群從聚居,臧獲使令者眾,雖馭之過嚴,不能使之無犯。惟偶為仲通所責,則其人必慚悵累日,痛自飭勵。及仲通之亡,濮之人無賢不肖,皆失聲痛惜,或為隕涕。非至誠及物,其能有是乎?
仲通外甚和易,遇物如恐傷之,雖家人未始見其喜怒。及其出辭氣,當事為,則莊厲果斷,不可以非義回屈。始用蔭補郊社齋郎,調虔州瑞金縣主簿。會劇賊戴小八攻害數邑,朝廷患之,命御史督視。仲通時承尉乏,與其令謀曰:「劉右鶻、石門羅姓者,皆健賊,詔捕之累年矣;小八不能連二盜以自張,吾知其無能為也。當說使自效,則賊為不足破矣。」乃遣人諭二盜。皆曰:「我服李君仁信久矣,願為之死。然召我亦有以為信乎·」仲通即以其符誥與之,且約曰:「某日當以甲二百來見我於邑中。」眾皆恐懼,仲通曰:「彼欲為惡,雖不召將至。且吾信於邑人,彼亦吾人也,何憚乎·」乃將二盜,與之周旋,卒得其死力,遂斬小八,盡平其黨。朝廷嘉之,遷衛尉寺丞,仍升一任。御史用間者言,將誅劉、羅二黨。仲通以為失信不義,抗論甚力,久始見從。仲通又自言於朝,請因其立功,縻以冗職,可絕後患。書奏不報。其羅姓者,果復為害。
仲通宰江寧之上元,有古循吏之風。邑之舊田稅不均,貧弱受其弊,仲通為法以平之。豪猾惡其害己,共為謗語,借勢於上官以搖其事。人皆為仲通危,仲通堅處不變,未滿歲而所均者萬七千室。事業雖百未一施,概是二節,則高明之見,剛勇之氣,發於事者,亦可知已。嗚呼!人非有古今之殊,特患夫忽近而慕遠耳。如吾仲通之材之美,古獨可以多乎哉?向若天假之年,成就其所學,自當無愧於古人,況使得與古之人並,而親炙於聖人之時乎?則吾知其果不後曾、閔之列矣。
仲通以治平三年五月終於家,熙寧七年二月庚寅葬於濮州鄄城縣遺直鄉之先塋。夫人王氏福焉。夫人,太子中舍杲之女,賢慧靖淑,雅有法度,及寡居,益自晦重,素衣一食以終身焉,蓋後仲通六年而亡。仲通嘗生二女,皆夭,卒無子,以兄之子孝和為嗣。
仲通平生相知之深者莫如予,故將葬,其家以志文來屬,其可辭乎?銘曰:
二氣交運兮,五行順施;剛柔雜揉兮,美惡不齊;稟生之類兮,偏駁其宜;有鍾粹美兮,會元之期。聖雖可學兮,所貴者資;便儇皎厲兮去道遠,而展矣仲通兮,賦材特奇。進復甚勇兮,其造可知。德何完兮命何虧?秀而不實聖所悲。孰能使我無愧辭,後欲有考觀銘詩。
程郎中墓誌
公諱璠,字仲韞,姓程氏,世居中山之博野。宋興,先少師以勛德顯重,賜第京師,始為開封人。少師諱羽,其媲曰清河太君張氏,襄陵太君賈氏,是生虞部府君諱希振,娶博陵崔氏,封高密縣君,是生尚書府君諱遹。公即尚書之仲子,母曰孝感太君,長安太君,皆張氏。
公生數歲而孤,教養於伯兄。十六,以族兄廣平文簡公蔭,試將作監主簿。始冠,為常州戶曹掾。時朝廷遣使安撫二浙,表言公才,就除明州司法。力抗暴守,數活疑獄。當途者交薦之,遂改京官,知壽州安豐。邑富,多強猾,小民困於侵漁,為令者常苦其難制。公至未幾,皆斂手莫敢犯,盜賊亦越逸他境。增治芍陂,以廣灌溉,人賴其賜,道路謠頌,聞於京師。大豪陳順謀去其母,紿之醉,宿旁舍,因誣以為嫁,使其黨證之。公察其情,即命捕置,果已亡去。權至能使監司移其獄,公拒弗與,根索益急。順乃持金謁審官吏,謀去公以鑲其事。吏即為謾奏,移公興元府西縣。公具得行賂狀。人或勸公辨之朝,公曰:「吾豈與吏辨者乎·」曹吏以謬誤自陳,得改洪州之豐城。江水嘗環城,人大飢。邑豪吳氏以貲得官,藏粟閉糴。公召諭之,不從,謂曰:「民餓且死,令亦不敢自保祿位,當杖爾以取之。」吳氏大懼,哀祈請命。於是富人爭出粟,民用以濟。
以謀葬其先世,求知河南伊闕縣。秩滿,簽書河東節度判官公事。丁長安太君憂,服除,知永安縣,兼陵台令。奉陵寢皆中貴人,前令多務姑息,往往侵暴邑人。公待之有方,皆斂戢就法度。內韓摯守洛,丑公正直,誣以非罪,洛人不直其事,歡聞道路,而公卒不自辨。還朝,通判和州。
先是,蔡州妖尼惠普,以左道惑眾,數年之間,四方響動,奔走奉事,唯恐不至。其後奸跡暴露,有司猶薄其罪,但坐杖背,羈置歷陽。時朝廷當有赦,惠普即詐疾以俟,卒得免杖,人皆神之,謂果不可得而刑也。居和未久,崇奉者稍稍自遠而至,郡守禮之甚謹。公始戾止,會守以謫去,權領郡事。一日捽至庭下,布獄械於前,使具道所以罔人之狀。故其奸謀詭說,皆掀揭呈露,乃正其罪而刑之。有識之士以謂微公之斷,不能解天下之惑。有李洞元者,為神怪之說,妄言受知昭陵,嘗以金字書賜之,江、淮之間,從者如市,公亦按置於法。由是遠近悚服。復通判隰州。歲大飢,力為賑助,所存活者甚眾。熙寧乙卯夏四月,代還。甲申,以疾終於河南,享年五十七。
公資質瑰壯,明辨剛決,接人誠厚,動有恩意,輕財好義,中懷豁如。材長於治民,嚴而有愛,敏而不苛,區繁剸劇,常有餘裕。其所斷獄,人自以為不冤,故前所涖去,久而人思之。識用高爽,有大過人者。凡是山川道途,人物名氏,目所一見,耳所暫聞,閱年雖多,不復忘廢。豐城大邑,公為之三年,識其民且半,其餘政事條理,從可知矣。
官自衛尉寺丞,九遷為比部郎中,以年勞賜五品服。始娶倪氏,事姑不謹,公以義罷遣。繼以曹氏,魏襄悼公利用之孫,封仁壽縣君。二子:曰顧,曰頡,皆太廟齋郎。四女:長適國子博士張昭立,次早亡,其二未嫁。
公平生不惑流俗邪妄之說,常曰:「吾死,慎勿為浮屠事及用陰陽拘忌之術。」公歿,家人奉以從事。熙寧十年仲秋丙申,公兄司農葬公河南府伊陽縣神陰鄉,袝於塋瑩,且命顥論公之官世才行以志其墓。
澶娘墓志銘
澶娘,廣平程顥之幼女也,其父佐澶淵軍而生,故命之曰澶。其第,四十七。生於熙寧四年季秋之丁未,死於十年季夏之壬午。其質端而厚,其氣溫而良,其舉動知思,安靜沉遠,殆如老成,眾皆意其福且壽。事固有莫可計者,命矣夫!
始病痘,瘡工藥之過劑。善醫者論之曰:「痘瘡之初,誠欲利者也,然當視其氣之強弱,為藥之可否;疾之重輕,為劑之大小。今概以大藥下之,宜其死也。」噫!是亦命歟?人理之未至,吾容當責命於天,言之以為世戒雲耳。悲夫!
澶娘既死七十五日,而葬於河南伊陽縣神陰鄉先塋之東,與其姊嬌兒同兆。銘曰:
合而生,非來;盡而死,非往。然而精氣本於天,形魄歸於地,謂之往亦可矣。
邵堯夫先生墓志銘
熙寧丁巳孟秋癸丑,堯夫先生疾終於家。洛之人吊哭者相屬於途,其尤親且舊者,又聚謀其所以葬。先生之子泣以告曰:「昔先人有言,志於墓者,必以屬吾伯淳。」噫!先生知我者,以是命我,我何可辭?
謹按邵本姬姓,系出召公,故世為燕人。大王父令進,以軍職逮事藝祖,始家衡漳。祖德新,父古,皆隱德不仕。母李氏,其繼楊氏。先生之幼,從父徙共城,晚遷河南,葬其親於伊川,遂為河南人。先生生於祥符辛亥,至是蓋六十七年矣。雍,先生之名,而堯夫其字也。娶王氏,伯溫、仲良,其二子也。
先生之官,初舉遺逸,試將作監主簿,後又以為潁州團練推官,辭疾不赴。
先生始學於伯原,堅苦刻厲,冬不爐,夏不扇,夜不就席者數年,衛人賢之。先生嘆曰:「昔人尚友於古,而吾未嘗及四方,遽可已乎·」於是走吳適楚,過齊、魯,客梁、晉。久之而歸,曰「道其在是矣」,蓋始有定居之意。
先生少時,自雄其材,慷慨有大志。既學,力慕高遠,謂先王之事為可必致。及其學益老,德益邵,玩心高明,觀於天地之運化,陰陽之消長,以達乎萬物之變,然後頹然其順,浩然其歸。在洛幾三十年,始至蓬蓽環堵,不蔽風雨,躬爨以養其父母,居之裕如。講學於家,未嘗強以語人,而就問者日眾。鄉里化之,遠近尊之,士人之道洛者,有不之公府,而必之先生之廬。
先生德氣粹然,望之可知其賢,然不事表暴,不設防畛,正而不諒,通而不汙,清明坦夷,洞徹中外,接人無貴賤親踵之間,群居燕飲,笑語終日,不取甚異於人,顧吾所樂何如耳。病畏寒暑,常以春秋時行游城中,士大夫家聽其車音,倒屣迎致,雖兒童奴隸,皆知懼喜尊奉。其與人言,必依於孝弟忠信,樂道人之善,而未嘗及其惡,故賢者悅其德,不賢者服其化,所以厚風俗、成人材者,先生之功多矣。
昔七十子學於仲尼,其傳可見者,惟曾子所以告子思,而子思所以授孟子者耳。其餘門人,各以其材之所宜為學,雖同尊聖人,所因而入者,門戶則眾矣。況後此千餘歲師道不立,學者莫知其從來。獨先生之學為有傳也。先生得之於李挺之,挺之得之於穆伯長,推其源流,遠有端緒。今穆、李之言及其行事,概可見矣。而先生淳一不雜,汪洋浩大,乃其所自得者多矣。然而名其學者,豈所謂門戶之眾,各有所因而入者歟?語成德者,昔難其居。若先生之道,就所至而論之,可謂安且成矣。
先生有書六十二卷,命曰《皇極經世》;古律詩二千篇,題曰《擊壤集》。先生之葬,附於先塋,實其終之年孟冬丁酉也。銘曰:
嗚呼先生,志豪力雄;闊步長趨,凌高厲空;探幽索隱,曲暢旁通。在古或難,先生從容;有問有觀,以飫以豐。天不慭遺,哲人之凶;鳴皋在南,伊流在東;有寧一宮,先生所終。
華陰侯先生墓志銘
先生姓侯氏,名可,字無可。其先太原人,宦學四方,因徙家華陰。少時倜儻不羈,以氣節自喜。既壯,盡易前好,篤志為學。祁寒酷暑,未嘗廢業,博極群書,聲聞四馳,就學者日眾,雖邊隅遠人,皆顧受業。諸侯交以書幣迎致,有善其禮命者,亦時往應之。故自陝而西,多宗先生之學。
元昊盜邊,時名卿賢儒,結轍西使,服先生之名,莫不願見。親老而家益貧,思得祿養,勉就科舉。再試春官,卒無所遇。因喟然太息曰:「丈夫之事,止於是乎·」會蠻酋儂智高攻陷二廣。孫威敏公奉命出征,習先生之賢,請干其軍事。先生奮然從之,振旅奏功。初命武爵,言事者以為非宜,遂改文資,調知巴州化成縣。巴俗尚鬼而廢醫,惟巫言是用,雖父母之疾,皆棄去弗視。先生誨以義理,嚴其禁戒,或親至病家,為視醫藥,所活既眾,人亦知化。巴人娶婦,必責財於女氏,貧人至有老不得嫁者。先生為立制度,稱其家之有無,與之約曰:「逾是者有誅。」未閱歲,邑無過時之女,遂變其俗。巴山土薄民貧,絲帛之賦反倍他所,日益凋弊。先生抗議計司,爭之數十,卒得均之。旁郡境多虎暴,農者不敢朝暮耕,商旅俟眾而後行。先生日夜治器械,發徒眾,親執弓矢,與之從事,跡而追之,遠或數百里,所殺不可勝數,後皆避人遠去,不復為害。
再調耀州華原主簿。有富人不占地籍,惟以利誘貧民而質其田券,多至萬畝,歲責其入。先生晨馳至其家,發櫝出券,召其主而歸之,失業者復安其生。郡胥趙至誠,貪狡凶暴,持郡吏短長而為奸利,前後為守者莫能去,一郡患之。先生暴其罪,荷校置於獄。自守而下,畏恐生禍,交為之請。先生不顧,卒言于帥府而誅之,聞者快服。
用薦者,監慶州折博務。歲滿,授儀州軍事判官。計省第折博之最,就改大理評事。部使者丐留,遂復簽書本官事。韓忠獻公鎮長安,薦知涇陽縣。至則鑿小鄭泉以廣灌溉,議復鄭白舊利。未幾,召至闕下,得對便殿。始命計工興役,旋復專總其事。邀功害能之人,疾其不自己出,渠功有緒而讒毀交至,以微文細故為先生罪,遂罷其役,美利不究,論者惜之。元豐己未季夏,先生以疾終於家,享年七十有三。
先生純誠孝友,剛正明決,非其義一毫不以屈於人,視貪邪奸佞若寇賊仇怨,顯攻面數,意其人改而後已。雖甚貴勢,視之藐然。遇人之善,友之助之,欲其成達,不啻如在己也。博物強記,貫涉萬類,若禮之制度,樂之形聲,《詩》之比興,《易》之象數,天文地理,陰陽氣運,醫藥算數之學,無不究其淵源。先生發強壯厲,勇於有為,而平易仁恕,中懷洞然。至於輕財樂義,安貧守約,急人之急,憂人之憂,謀其道不謀其利,忠於君不顧其身,古人所難能者,先生安而行之,蓋出於自然,非勉強所及。
少與申顏為友,易衣互出,而謀食以養,二家如一。顏病,先生徒步千里,為之求醫。歸而顏死矣,其目不瞑。人曰:「其待侯君乎·」未斂而先生至,撫之而瞑。顏謀葬其先世而未能,顏死無子,又不克葬,先生辛勤百圖,不足則賣衣以益之,卒襄其事。時方天寒,先生與其子單服以居。適有饋白金者,先生顧顏之孤妹為憂,未遑卹己,遂以嫁之。近世朋友道薄,臨患難鮮不愛其力,聞先生之風,可以激頹波而起廢疾。
先生家無甔石之儲,而人有不得其所者,必以先生為歸。非力能也,誠使然也。一日自遠歸,家人方以窶告。友人郭行者詣門曰:「吾父病亟,醫須百千乃為治,賣吾廬而不售。」先生憫然,計囊中裝適當其數,盡以與之。嘗隨計詣京師,里中出金贐行,比還,悉散其所余,曰:「此金,鄉里所以資應詔也,不可以為他利,當與同舉者共之。」且行,聞鄉人有病於逆旅者,先生曰:「吾歸則彼死矣。」遂留不去。病者俞,貧無以為車乘。先生曰:「子行則未能,留則將困。」因推其馬與之,躧步而歸。其克己濟物,若是者多矣。
少喜穰苴、孫武之學,兵家事無所不通。尤詳於西北形勢,談其山川道路、郡縣部族,纖細備具,聽之者宛如在目前。熙河未開之時,韓忠獻公請先生謀渭源之地。先生馳至境上,召其酋豪六百人,諭以朝廷恩德,為明利害,皆感悟喜躍,翌日,詣軍門輸土納命,願為藩籬。一塵不驚,而開地八千頃,因城熟羊以撫之。忠獻公上其功,朝廷賞以減考績之年。治平中,虜嘗寇邊,主將出兵御戰,轉運使以為妄舉,互言於朝。時虜去未遠,遣先生按視其跡,受命即行,人皆為之寒心。先生以數十騎馳涉虜境,日暮猝與虜遇,乃分其騎為三四,令之曰:「高爾旗幟,旋山徐行。」虜循環間見,疑以為大兵誘己,終不敢擊。秦州舊苦蕃酋反覆,縶其親愛而質之,多至七百人,久者已數十歲,公家之費不叛,雜羌離怨益甚。其後釋而歸之,戎人感服,乃先生發其謀也。
平生以勸學新民為己任。主華學之教育者幾二十年。官之所至,必為之治學舍,興弦誦,其所以成就材德,可勝道哉?先生之文,尤長於詩,晚益玩心於天人性命之學,其自樂者深矣。病革,命其子曰:「吾死,慎勿為浮屠事。焚楮貨,徼福覬利,非吾志也。」嗚呼!死而不忘於正,可謂至矣。
大王父諱元,王父諱暠,當五代之亂,皆隱德弗耀。父諱道濟,潤州丹徒令,贈尚書比部員外郎。母刁氏,追封福昌縣太君。妻劉氏,早卒,封延長縣君。繼以其妹,封永壽縣君。二子:曰孚,曰淳。三孫,尚幼。先生之官,自評事四遷為殿中丞,階宣奉郎,勛騎都尉,服賜五品。既終之明年仲春八日,葬於華陰縣保德鄉先塋之次,舉前夫人袝焉。
顥,先生女兄之子也,知先生之道為詳,故得論載行治之美,以詔後人。銘曰:
南山崇崇,其下也先生之宮;惟其清風,與山無窮。
祭彭侍郎文
悠悠彼蒼,顧佑有常;如何不淑,殲時之良?胡不慭遺,以慰士大夫之望?嗚呼哀哉!昔我穉齒,為公所器;教之誨之,實妻以子。二姓之歡,疇可倫擬?逾二十年,顧愛終始。我謫柯北,公薨建康,義不得往,神魂飛翔。望南風之蕭條,想丹旗之悠揚。淚如流水,不到公之堂;號聲動天,不徹公之喪。
惟公德尊本朝,行高當世;為四國之矜式,被三朝之注倚;風誼傳於後人,事業存乎國史;磊落明白,掀揭天地。縱綿百世之長,公為不亡。雖竭無能之鄙辭,何足以增盛德之輝光?惟寓愚之誠兮,因遠致乎餚觴。公其來饗兮,慰余之悲傷!長言恩禮之厚兮,知何時之可忘?嗚呼哀哉!伏惟尚饗!
祭富韓公文
維元豐六年,歲次癸亥,十一月壬寅朔,十九日庚申,奉議郎監汝州鹽酒稅,輕車都尉,賜緋魚袋程顥,謹遣外甥張敷,以清酌庶羞之奠,敢昭告於太尉文忠公之靈。
嗚呼!粵稽古昔,得全實難,惟夔、契出乎唐、虞之際,而姬、呂位乎文、武之間。其餘雖有鉅賢碩輔,僅或濟一時之險艱;真儒大聖,多處非其位而孤騫。孰如我公,道行乎重熙累洽之運,而身享乎尊富安榮之完;事系天下之重,位極人臣之班,生逢四世,皆上聖之主,時歷七紀,膺太平之安。勳業揭乎日月,聞望塞乎天淵,優遊里第者猶十有三年。於人之職,可謂無負;在天之理,亦為曲全。然而捐館之日,遠近聞之,孰不齎咨而涕漣·尚以公之沒也,為有憾焉。
嗚呼!世之常態,苟於自便;終始之節,艱於永肩;屏伏者以憂責不及而怠懈,休老者以血氣既衰而志遷。惟公年彌高而志愈厲,身久退而誠益堅,惟是愛君憂國之道,極晝夜之拳拳。迨乎瞑目之旦,屬纊之前,萬物已莫累乎心胸,而朝廷之念獨有進乎昔日之當權。宜乎易名之諡典,號為摭實;祭冊之聖詔,極於哀憐。則士大夫以公之沒為憾者,蓋非偶然。
顥愚不肖,辱公禮遇;顧相期於義理,非見私於趨附。公薨於洛,賤居在汝;官守有制,欲往無路;斂不望棺,葬不臨墓;引領西風,悲慟何數!誠寓鄙文,祭陳菲具;恭崇道周,後期無所。嗚呼哀哉!伏惟尚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