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日記 1

2024-09-26 11:34:38 作者: (日)大山誠一郎

  9月1日

  麻衣子被人殺死了。

  那天下午2點,我在宿舍接到了一個電話。

  「那個,我是是枝麻衣子,還記得我嗎?」

  電話里傳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時隔半年,我原以為再也聽不到這個令人懷念的聲音了,而此時此刻,這個小小的聲音竟令我瞬間茫然。我呆呆地握著聽筒,不知該如何開口。

  「……對不起,打擾了。」

  她好像誤解了我的沉默,想要掛斷電話。

  等等!我立刻叫住她。我怎麼可能會把你給忘了呢?——雖然心裡是這麼想的,但說出口的,卻是再平淡不過的話語。

  「好久不見。你近來過得可好?」

  「——其實,我有件事想拜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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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麼事?」

  「其實,我不應該再來麻煩你的……今天下午5點,我們見一面好嗎?」

  「——你是說要見我?」

  「對不起,我知道這個請求有些任性。之前明明是我提出分手,現在卻又說出這種話來。但是事到如今,能和我商量的人就只有你了。」

  「沒問題,在哪裡見比較方便?」

  「來我的公寓,行嗎?」麻衣子有點躊躇地問道。

  「沒問題。」

  「那,咱們就待會兒見了。自顧自地說了那麼多,真是不好意思。」

  電話掛斷了。良久,我緊握著聽筒,有些恍惚。剛才的電話真的是麻衣子打來的嗎?確定不是因為我思念過度而產生的幻聽?

  不,不是幻聽。真的是她。那熟悉的聲音依然在耳邊迴響。

  不過話又說回來,她來找我,是想商量什麼事情呢?也許這不過是個藉口,她其實是想和我重歸於好?

  想什麼呢!我可不是那種有魅力的男人。我自嘲道。

  半年前和麻衣子分手的那一幕,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3月初,在一個春寒料峭的日子,我們相約去東京都的美術館參觀。隨後,我們一邊在上野公園散步,一邊交流著對展品的感想。我們曾經有過約定,要一起看遍全世界的美術館。

  那天,麻衣子的樣子有些奇怪。明明想要像平日裡那樣笑得無憂無慮,但明顯能夠看出她是強作歡顏,眼角還時不時地閃著淚光。要說不對勁,其實從幾個星期之前就已經有點了,只不過那天看上去特別明顯。

  走累了,我們便坐在長椅上休息。麻衣子卻突然看著我,開口說了句「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對不起?」

  「我已經不能再和你繼續交往下去了。」

  我不明就裡,只是呆呆地看著她。只見她小鹿般清澈的眸子裡噙滿了淚水。

  「……怎麼會這樣?是我做錯了什麼嗎?」

  「不,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不好。」

  「為什麼是你不好?要是不說清楚,我是搞不明白的。」

  但是,不管我怎麼追問,麻衣子都緘口不言,只是不停地重複著「我不能再和你繼續交往下去了,都是我的錯」。

  我很擔心,擔心到怒火中燒,便從長椅上氣沖沖地站起身,把麻衣子一個人丟在那裡徑直離開了。離開的路上,不經意間回頭一看,只見她低著頭一個人坐在長椅上啜泣,孤獨的影子看得人心都快碎了。我好想立刻跑回她的身邊,但氣憤還是占了上風,指引我離開了公園。

  第二天,我給她打了個電話,請求重歸於好,可麻衣子並沒有回心轉意的意思。她還說,以後就不要再見面了。詢問理由,她還是堅持說是自己不好。

  我追問她是不是有了其他的心上人。哪怕我再怎麼遲鈍,這點也是能夠意識到的。麻衣子沉默了,低聲說了句對不起。我感覺一陣頭暈目眩。

  那個人是誰?我有些不甘心。可她依然沒有回答,氣得我把聽筒都給摔了。

  就這樣,我們分手了。因為我在法學院就讀,而麻衣子是教育學院的,所以平日裡基本上不會在學校碰上面。有過那麼一兩次,我在食堂和學生會看見過她,但一看見她就心如刀割,只好悄悄地躲開了……

  不知她要找我商量什麼事兒?我有些緊張,便愈發不想在只有一個電風扇的悶熱房間裡待著。於是,我便騎上自行車,去了學校。

  奧村小組研究室里的空調,製冷效果真是出奇地好。只不過正值暑假,只有研二的小早川學姐一個人在那裡。

  「奧村老師來過嗎?」我問。

  「早上10點的時候來拿了些資料,然後就回家了。聽說9月7日有個學術會議,到現在為止什麼準備都還沒做,所以從今天開始就得在家閉門幹活了。別看奧村老師一副一絲不苟的認真模樣,其實壓根兒就不是那麼一回事兒,真對不起他那個A型血,哈哈。」

  「上次在研討小組的慰勞會上,老師不還拿自己的血型舉例子,說通過血型判斷性格不靠譜嗎?」

  「非也非也,通過血型判斷性格可是很尖端的科學哦。」小早川學姐嘟嘴抗議。

  「對了,老師好像在找1990年5月號的《國際法學》,說是裡面有能在學術會議時用得著的資料,不過在家裡和這裡都沒找到呢。」

  「確定是1990年的5月號嗎?搞不好被我借走了,等我回去找找看。」

  「老師還說了,如果知道是誰拿走了,還勞煩他給自己送上門去。」

  「好嘞。」

  雖然小早川學姐的桌子上已經攤開了書和筆記本,但她現在似乎也沒有了繼續學習的興致,便和我聊起了天。反正到5點之前我都心神不定的,自然也非常歡迎。

  從下午2點半到3點半,我們在研究室里聊了一個鐘頭。終於,小早川學姐正色道:「不行不行,我得繼續學習了。」說完重新看起了她的書,我也就識趣地離開了研究室。

  為了確認奧村老師尋找的資料是不是在自己家裡,我便又回到了公寓。找了一圈,發現那本1990年5月號的《國際法學》還真是被自己給借走了。於是我把雜誌裝進包里,前往奧村老師居住的大和田町的「月桂莊園」。老師家就住在603室。

  老師的書桌上堆滿了各種翻開的資料和筆記,看來他確實是為了準備學術會議而忙得不可開交。我把雜誌遞給他,他高興得不得了,直說「你可算是幫了我的大忙了」,還給我泡了杯咖啡。

  我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想著和麻衣子約好了5點鐘見面,有好幾次都心不在焉地瞟了瞟手錶。老師好像注意到了這一點,便問我:「怎麼,有約會?」

  「不好意思啊,其實,我和朋友約好了5點鐘見個面……」

  老師心領神會地笑了。

  「那你快去吧。痴心人甘願落於人後,皆因奉心上人事事為先……」

  「啊?」

  「就是詩里的一節啦!你說的那個朋友,是個女孩兒吧?」

  我害羞地笑著點點頭。

  「對了,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大概一年前,我在咱們學校附近的咖啡館裡看見你跟一個女孩兒在一起,不會就是她吧?」

  「是的。」

  老師閉上眼睛,仿佛在喚醒那段記憶。

  「是叫什麼來著?『是枝』小姐,對嗎?我記得她的姓氏不太常見。」

  「您真是好記性。她叫是枝麻衣子,是咱們學校教育學院大三的學生。」

  「這樣啊。那你喝了咖啡快點過去吧。」

  我又羞赧地笑了笑,將咖啡一飲而盡,說了句「告辭了」,便離開了老師的家。

  我用力蹬著自行車,朝向麻衣子在中野上町的公寓飛奔而去。澄澈的天空萬里無雲,烈日炎炎下,我汗如雨下。半路上看了看表,馬上就要到5點了。麻衣子到底要和我商量什麼呢?我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時代,心中悸動不已。

  永井公寓是一幢五層的公寓樓。當我走近一看,才發現公寓前早已是人山人海,還站了些身穿警服的警察。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便停下自行車來,向警察打聽情況。

  「請問這裡出什麼事了?」

  「四樓的一位住戶,被人從自家房間給推下樓,摔進後院裡了。」

  四樓的住戶?

  不祥的預感爬上身來。

  「名字是——?」

  「好像是叫是枝麻衣子吧。」

  回過神來,我一把推開警察,從公寓門口沖了上去。身後不斷地傳來大喊聲,但我也顧不上這些了,只顧著衝過走廊,推開後門衝進後院。

  後院有一百五十多平方米那麼大,到處都是盛開著向日葵的花壇,距離公寓樓大約一米遠的地面上,橫著一具白色的屍體。

  是麻衣子!只見趿著拖鞋的麻衣子仰面倒在地上,身上穿的是一襲白色連衣裙。

  我剛想要撲過去,卻被現場的刑警給拉住了。我的右手被扭到了背後,頓時感到一陣劇痛襲來。

  「你是什麼人?」一位四十歲上下的長臉警官咆哮著問道。

  「我是麻衣子——是枝麻衣子的朋友。我們約好了下午5點鐘見面。」

  「被害人的朋友?」

  被扭到背後的右手終於被鬆開,我揉了揉胳膊。

  「姓名?」

  「高見恭一。」

  我把下午2點接到麻衣子電話的事情告訴了長臉警官。

  「想找你商量事情?那你知道是什麼事情嗎?」

  「詳細情況她也沒說。哦,對了,能不能先告訴我麻衣子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被人從自家陽台上給推了下來。下午4點半左右的時候,這座公寓的管理員像往常一樣去給後院花壇里的花澆水,然後就發現了她的遺體。隨後,他撥打了110。」

  刑警目不轉睛地盯著我說。

  「對了,你說自己是被害人的朋友,是男朋友嗎?你剛才叫她『麻衣子』了對吧?」

  「確切地說是前男友。半年前,我們分手了。」

  「前男友?哪有找前男友商量事情的道理……」

  警察的表情里寫滿了懷疑。

  「今天下午3點鐘的時候,你在哪裡?在幹什麼?」

  我頭腦一熱。

  「——下午3點鐘,也就是說,麻衣子墜亡的時間是下午3點?」

  「沒錯。這是法醫做出死亡推定的時間。」

  「你懷疑是我乾的?」

  「我只是例行公事。」

  「下午3點鐘左右,我還在大學的研究室里待著呢。有位學姐可以幫我作證。」

  「研究室啊,從幾點到幾點呢?」

  「2點半到3點半之間吧,大約一個小時。」

  「雖然我沒有懷疑你的意思,但既然問了,那就問清楚吧。請問是哪所大學的哪個研究室呢?」

  「明央大學法學院的國際法研究室。奧村淳一郎是我的導師。」

  長臉刑警離開了,只留下我一個人在酷熱的後院角落裡等待。

  澄澈的天空依然萬里無雲,隱約中四合的暮色帶來了傍晚的氣息。微風拂來,花壇中的向日葵也隨之搖曳。隔著花壇,我看見鑑識課的人還在後院裡到處拍照,其他的刑警也都行色匆匆地穿來穿去。

  沒過多久,麻衣子的遺體似乎已經驗屍完畢,被抬上擔架運了出去。我茫然地望著她的離去。

  我始終不敢相信。就在三個多小時之前,我還親耳聽到過她的聲音。那令人懷念的聲音依然迴響在耳畔。然而斯人已逝,我再也聽不到那清亮而溫柔的聲音了。

  「我們剛才已經查驗了你的證詞。」

  三十分鐘後,長臉刑警返回來說。

  「確實,2點半到3點半之間你都在研究室,那個叫小早川的研究生已經為你作證了。」

  「兇手是——?」

  「現在還不知道。我們正在調查公寓的其他住戶,但還沒有找到目擊者。住在這座公寓裡的基本上都是些學生、單身上班族之類的,沒有拖家帶口的,所以那個時間點基本上都不在家。而且對面的公寓也正在裝修,朝向這邊的一面正好全都覆蓋了養護罩,也就不指望能從那裡獲得什麼目擊情報了。」

  「兇手沒有在現場留下指紋嗎?」

  「很遺憾,兇手仔細地清理了門把手上的指紋。而且,我們在被害人房間的桌子上發現了一個裝著麥茶的玻璃杯,不過廚房的水槽里還放著一個剛剛洗好的玻璃杯。用意應該很明顯了吧?」

  「麻衣子把兇手請進門來,還為自己和兇手準備了兩杯麥茶。兇手行兇之後,擔心自己的指紋會留在杯子上,便去廚房把自己用過的杯子洗淨了。兇手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將被害人推下陽台,看上去是個膽大妄為的傢伙,但沒想到居然也有心細如髮的一面。」

  「麻衣子走得痛苦嗎?」

  我之前已經暗自觀察過了,麻衣子的身上沒有被施暴的痕跡。

  「無論是身上還是衣服上,都沒有和兇手搏鬥的痕跡。恐怕當時兇手是和她一起站在陽台上,然後突然把她給推了下去。」

  長臉刑警說以後有可能還會找我問話,記下了我的住址、電話號碼和學號,隨後便讓我離開了。

  現在,時鐘的指針指向了8點05分,沉寂的黑夜籠罩了上來,只有電風扇微弱的轉動聲迴響在耳畔。

  從麻衣子的公寓回來之後,我就去文具店買了這個日記本。然後,開始記錄今天所發生的一切。

  之所以會記錄這本日記,只為找出殺害麻衣子的兇手。通過記錄日記的方式來冷靜地回顧事件,或許就能從中理出一點頭緒。

  警察是靠不住的。那個長臉刑警一聽我說已在半年前和麻衣子分手了,就擺出一副難以置信的懷疑樣子,好像她找我商量事情在騙人似的,甚至還把我當成了嫌疑人。這樣的警察,根本就不值得信任。

  作為法學院的學生,我也積累了邏輯思考訓練的經驗,現在是時候派上用場了。

  麻衣子到底想和我商量些什麼呢?或許正是事關她遇害的真相。

  我一定要找到殺害麻衣子的兇手,一定!

  9月2日

  上午9點過後,麻衣子的母親扶美子阿姨打來了電話。

  「好久不見。」扶美子阿姨說,努力讓聲音聽上去鎮定如常。

  「我想你應該知道了吧,昨天,麻衣子走了。」

  「嗯。」

  「我女兒應該有事情想找你商量吧,所以才會打電話約你見面。然後你去了我女兒的公寓,才知道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警察是這麼告訴我的。」

  「是的……」

  「警察好像問了你一些非常失禮的問題,真的很抱歉。」

  「不要緊的,您別放在心上。」

  「今天下午就要把女兒從醫院接回家了,晚上要為她守靈。明天下午2點,會在殯儀館舉行葬禮。拜託你這樣的事情也許有些失禮,不過,如果方便的話,你能不能來呢?」

  半年前,在和麻衣子分手之前,我曾多次到她在清水市的老家去做客。她的母親扶美子是個開朗和藹的人,總是熱情地款待我。因為一起交通事故,在初中時我的父母就離我而去,之後我被遠房親戚不情不願地撫養成人。之於我的這段經歷,麻衣子的老家才讓我真正感受到了家的溫暖。

  與麻衣子分手之後,最痛苦的不僅僅是她的離去,還有我再也沒有理由跟她回老家,也再也沒有理由承蒙阿姨的關照了。

  「非常感謝,我一定去。」我回答說。

  在那之後的一段時間裡,我足不出戶,滿腦子都在思考著這起命案。雖然已經進入9月,烈日卻絲毫沒有收斂起它的光芒,只有一颱風扇的房間裡依然酷熱難耐。我沉浸在思考之中,絲毫沒有鬆懈的心情。

  在麻衣子身上沒有發現與兇手搏鬥的痕跡,所以,兇手應該是出其不意把她推下去的。

  比如說,兇手來到陽台,俯瞰後院,然後裝作發現了什麼東西似的叫麻衣子過來看看。麻衣子也來到了陽台,靠近欄杆俯身往下看去。就在這時,兇手突然蹲下,抱起麻衣子的雙腳站起身來。如此一來,麻衣子的身體就會失去平衡,從樓上摔落下去……

  那麼,兇手是男是女呢?從體力上來看,是男性的可能性比較大。不過僅僅憑此就排除嫌疑人是女性的可能也是不妥當的,還需要進行更嚴密的推斷。

  在和我交往的時候,麻衣子房間的陽台上只放了一雙適合自己雙腳尺碼的女式拖鞋。假設現在也是那樣的話,如果兇手是女性,在來到陽台的時候應該會穿上那雙拖鞋。而她叫麻衣子來陽台的時候,麻衣子就沒有拖鞋穿了。所以,麻衣子應該會去玄關穿上自己的鞋子之後再去陽台,如此一來,麻衣子在墜樓的時候穿的應該是自己的鞋子才對。

  但是實際情況是,麻衣子墜樓時穿著的卻是拖鞋。這就意味著,當麻衣子被叫去陽台的時候,兇手穿的是拖鞋以外的鞋子。所謂拖鞋以外的鞋子,只能是放在玄關的兇手自己的鞋子了。而兇手之所以從一開始就穿著自己的鞋子去了陽台沒有穿拖鞋,說明兇手穿不上麻衣子的拖鞋——也就是說,兇手是男性。

  當然,即便兇手是女性,也有不穿陽台上準備好的拖鞋,而是從玄關取來自己鞋子穿上後再去陽台的可能。但是為什麼放著現成的鞋子不穿,偏要去門口取鞋呢?這麼一來,麻衣子恐怕會覺得可疑。我不認為兇手會採取這種招致懷疑的舉動,所以說,兇手應該就是男性。

  兇手是男性……

  想到這裡,我頓時心亂如麻。那個男人不僅走進了麻衣子的房間,甚至還和她在陽台上肩並肩地站在一起,關係如此親密,難道是新男友嗎?

  現在是晚上10點多。剛才,我為麻衣子守靈回來了。此時此刻,我正在靜岡車站前的一家商務賓館寫著這篇日記。

  我終於知道了麻衣子遇害的原因。這個原因,給我造成了極大的衝擊。

  抵達麻衣子的老家是在晚上7點多。睹物思人,我不禁想起了曾經她帶我來到這裡時發生的種種,還有她那時的笑容和雀躍的腳步。明明只是半年前發生的事情,卻恍如隔世。

  玄關的門鈴一響,門就開了。開門的是穿著喪服的扶美子阿姨。她和麻衣子長得很像,不過比她矮一些。見我來了,憔悴的臉上勉強浮出一絲笑意。

  「——你能來真是太好了,快請進吧。」

  棺材被安置在一樓的客廳里。棺材旁邊,一位五十多歲的西裝革履的男子,默默地坐在那裡。我從未見過這個男人。

  「——這是麻衣子的父親。」

  扶美子阿姨悄悄地對我說。

  麻衣子很少向我提起父親的事。只知道他和單位的同事搞婚外情,在麻衣子讀高中的時候就離家出走,和外遇對象鬼混去了。八個月前,扶美子阿姨終於和他離了婚,麻衣子便由原來的「原田」改姓了「是枝」。

  「我叫原田弘明。」叔叔向我深深地低下頭,說道。

  我也慌忙低下頭,自報家門。

  猶豫再三,扶美子阿姨還是開了口。

  「雖然跟你說這個有些難以啟齒,但我還是覺得讓你知道比較好。那我就直說了……司法解剖的結果出來了,警方說麻衣子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是個男孩。」

  「三個月的身孕……」

  我感覺自己的心像被刀割一樣難受。雖然半年前,在和麻衣子分手的時候,我就知道她喜歡上了別的男人,但當這個猜測最終以懷孕的形式得到了證實,痛苦之情簡直無以言表。

  「警方認為這就是麻衣子被殺的原因。他們猜測,兇手應該就是麻衣子腹中胎兒的父親,因為麻衣子的身孕會給他造成巨大的影響,所以就把她給殺了。」

  從對陽台拖鞋的推理中,我就得出了兇手是和麻衣子關係十分親密的男性的結論。

  看來,我的推理是正確的。

  「……你知道麻衣子的新任男友是誰嗎?」

  「警察也曾問過我這個問題,但我和原田都一無所知。麻衣子從來都沒跟我提起過這些。在和你交往的時候,她還經常打電話給我,有說有笑地跟我講述你們之間的事……聽說警方也向麻衣子的朋友們問詢情況了,但她好像連和朋友們都沒說起過。」

  「麻衣子為什麼對我和她的朋友都守口如瓶呢?」

  扶美子阿姨悲傷地搖了搖頭。

  「不知道……麻衣子經常和我們提起你,為什麼會對新戀人絕口不提呢……」

  「不好意思,請問麻衣子腹中胎兒的血型是?」

  「聽說是AB型。」

  麻衣子是B型血,所以可以推斷出孩子的父親是A型血或者是AB型血。而我是O型血,似乎連血型都否定了我和麻衣子最後聯繫在一起的可能。

  「話說,麻衣子到底要跟你商量什麼事情呢?」扶美子阿姨自言自語地說。

  「難道是和肚子裡的孩子有關係?」

  「我倒覺得不是。如果是想商量腹中胎兒的事情,也應該先和母親商量才是。」

  「話是這麼說……」

  一瞬間,我萌生了一個可憎的念頭。麻衣子會不會是想告訴我自己懷了孩子,在明知我和這個孩子沒有血緣關係的情況下將他託付給我……

  想到這裡,我不禁對自己的卑劣想法感到深深的厭惡。麻衣子絕對不是會做出那種事情的女人。雖然和她交往的時間不長,但我還是能夠感覺到她的真誠。如果扶美子阿姨知道我在某個瞬間閃過了這樣一個念頭,應該會對我很失望吧。

  那麼,麻衣子究竟想和我商量些什麼呢?她說「能和我商量的人就只有你了」,是什麼意思呢?

  在商務酒店的一個房間裡,我絞盡腦汁地思索著。

  麻衣子的新戀人是誰呢?比起我來,能讓麻衣子更喜歡他的男人,究竟是個怎樣的男性呢?

  每每想到這個問題,都讓我有一種切膚之痛。但是,為了查明殺害麻衣子的兇手,無論如何我都不能逃避。

  首先是血型。

  從麻衣子腹中胎兒的血型和麻衣子的血型可以推斷出,新男友的血型是A型或AB型。這是新戀人的第一個條件。

  其次是年齡。

  麻衣子曾不止一次地對我說過「我喜歡你成熟的樣子」。確實,和其他學生相比,我可能更穩重些。因為我比絕大多數的同班同學都年長三到四歲。父母去世以後,我被關係疏離的遠房親戚收養,高中畢業後就離開那裡去鋼鐵廠做了四年工,賺夠了學費之後才去上了大學。所以和其他同齡人相比,我不僅是年齡大,社會經驗也要豐富些。或許這就是我看上去比其他同學成熟穩重的原因吧。

  但是,在分手之前的那段時間裡,麻衣子又時不時地會說我「你真是孩子氣啊」。如此想來,麻衣子應該是在拿我和新男友比較吧。就連比其他同學都顯得成熟穩重的我,和那個男人相比都顯得孩子氣許多,說明那個男人應該是個成熟的男性。這是第二個條件。

  此外,還可以推導出另一個條件。根據扶美子阿姨的說法,麻衣子對母親和朋友都沒有提及新戀人的事情,而是一直保密。可在和我交往的時候卻時常和大家說起我。為什麼會有這種反差?只有一種可能:新戀人是不能見光的對象。

  不能見光,就是第三個條件。

  那麼,所謂不能見光的交往對象,又會是什麼人呢?最先想到的就是有婦之夫,這也符合「年齡比麻衣子大得多」的第二個條件。難道麻衣子當了別人的情婦?

  但是,麻衣子對婚外戀一直都持批判的態度,畢竟多年來,她一直看著母親因父親外遇離家而苦不堪言。那樣的她,是不會去重蹈覆轍的。

  抑或是,麻衣子的新戀人是個黑社會?和那樣的人交往,一定會讓親朋好友擔驚受怕,所以才緘口不言。

  不,這個想法真是太愚蠢了。別說黑社會了,但凡和亂七八糟的暴力沾點邊的東西,麻衣子都厭惡至極。她喜歡的是知性和沉穩。

  她那位見不得光的交往對象,究竟是何方神聖?

  9月3日

  麻衣子的葬禮從下午2點開始,在清水市的國營殯儀館舉行。

  我是在1點40分左右到達殯儀館的。會場上拉著帷幕,一張張摺疊椅排列得整整齊齊。來賓已有半數入座,其中年輕人有將近三十人,大概是麻衣子的朋友和研究小組的同學吧。很多女孩子都哭紅了眼。時不時地與她們進行交談的年長男士和女士,應該是研究小組的導師,或者是小學、初中、高中的班主任。

  有三位穿著黑色西服的中年男子也參加了葬禮。他們目光銳利,但看上去和麻衣子的離世都沒什麼關係。其中一人,就是那個長臉刑警。因為推斷兇手也可能會在被害人的葬禮上露面,所以警察也參加了被害人的葬禮。三個人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暗中觀察著所有前來參加葬禮的禮賓。

  扶美子阿姨和原田弘明並排坐在家屬席上,耷拉著肩膀,弓著背,看上去蒼老了許多。

  棺材就安置在大廳正面的祭壇上,上面擺放著麻衣子的遺像。照片上的麻衣子無憂無慮地笑著。那洋溢著幸福的笑靨,恐怕從未想到過自己的人生居然會在某一天被突然畫上句號。想到這裡,我感到一陣窒息,仿佛胸口被死死揪住。

  看著那個笑容,我的記憶又回到了和麻衣子初次相遇的那天。

  那是兩年前,5月19日的下午,在JR八王子站中央線的月台上,我站在候車隊伍的最前端。

  那段時間,我正處於嚴重的抑鬱狀態無可自拔。一直以來,在父母去世之後直到我上大學的那段時間,我都受緊張和不安所困。但在收養我的遠親面前,我又不得不掩藏自己的真實感受。在工廠打工的那幾年,每每在結束了一天的疲憊工作之後,我還得繼續學習到深夜。雖然很辛苦,但為了生活,為了掙學費上大學,我又不能隨便辭職。我真的能如願以償進入大學成為一名學者嗎?還是只是痴心妄想,其實終其一生都將日復一日繼續現在這種日子?每日每夜,這種不安一直包裹著我、折磨著我,壓得我透不過氣。好在壓力成了動力,我終於夢想成真,考上了大學。

  物是人非,我的心變得像鉛塊一樣沉重,眼前的風景全都蒙上了一層灰色。於我而言,世間的一切都沒有了意義,我不知道自己一直那麼努力地堅持到現在究竟還有什麼價值。

  眼下連一個傾訴的對象都找不到。每天為了生活而疲於工作的自己,其實根本就沒有融入到研究小組的同學之中。

  為了賺取生活費,我每天都在不停地打工,根本就沒有心思去想其他。

  那天,我難得有空休息,突然對自己狹小的房間感到厭煩起來,想去看看大海,於是,便出發去了東京灣。

  列車從站台一端駛來。一瞬間,我竟然升起來一種想要跳入鐵軌的衝動。那樣一來,我就可以一了百了了。沒有心重如鉛,也不會再被這個毫無意義的世間折磨。我邁出了腳步。

  就在那個時候,有人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驚訝地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個身材小巧的年輕女孩兒,臉上掛著怯生生的笑容。

  「不好意思,您的領子好像翹起來了……」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短袖襯衫,確實,領子是翹著的。可能是心情煩悶的緣故,我竟然連領子都忘了翻下來。

  謝謝。我結結巴巴地說。身後傳來列車駛進站台的聲音。一瞬間,衝動煙消雲散。想到自己剛才的舉動,我驚得毛骨悚然。

  於是,我再次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這個女孩兒。她留著短髮,皮膚白皙,模樣俊俏可愛,還長著一雙小鹿般迷人的眼睛。她穿了一件白色襯衫,藍格子的百褶裙,拿著手提包。若不是她,我恐怕早就跳進鐵軌被碾成肉泥了吧。是她救了我一命。這時,在令人生厭的站台上,她的身上仿佛被打了一束聚光燈,從頭到腳都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列車門開了,我和她進入車廂,肩並肩地坐在兩個空位上。

  「那個,您就是在開學典禮上代表新生致辭的那位嗎?」

  她猛不丁地跟我說話,讓我吃了一驚。

  「啊啊,是我……」

  在開學典禮上擔任新生代表進行發言的我,居然陷入了抑鬱狀態,聽上去真是可笑。

  「其實,我也是明央大學大一的學生。我叫原田麻衣子,教育學院的。」

  「我是法學院的高見恭一。」

  「能當上新生代表,入學考試肯定考得很好吧?真是了不起。」

  她哧哧地笑了,然後羞紅了臉,說了句「失禮了」。

  「不不,我不介意的,不過我倒是真的年紀大,大概比其他同學大個三到四歲吧。」

  我向她說起自己在鋼鐵廠工作了四年的事情,驚得她眼睛都瞪圓了。

  我開始享受和她聊天的樂趣。像鉛一般沉重的心終於放鬆了下來,灰色的天空也漸漸放晴了。就在她毫不知情地拯救了我的生命的那個瞬間,我愛上了她。

  「你今天準備去哪裡?」我問。

  「去上野的西洋美術館。我可喜歡參觀美術館了。我特意考了東京的大學,也有一半這個原因吧。」

  「今天你是一個人去嗎?」

  「嗯。本來約好了和我一起來的同學突然有了急事……」

  那時,我突然提出了一個非常大膽的請求。

  「如果可以的話,我陪你一起去,好嗎?」

  我滿腦子都想著和她待在一起,能有多久就待多久。可剛一說出口,我又有些後悔了,擔心我的唐突會惹惱了她。我惴惴不安地等待著她的回應,擔心笑容會從她臉上消失。

  慶幸的是,她的臉上依然掛著笑意。

  「但是,高見同學您不也有自己的事情嗎?」

  「沒,沒什麼事情的。我就是閒得無聊,才想坐電車隨便逛逛而已。」

  「那行,咱們就一起去吧。」

  她毫無顧忌地說。

  那天,我們在西洋美術館度過了一個難忘的下午。參觀完之後,我們一邊在咖啡館裡品嘗著紅茶和蛋糕,一邊交流著對展品的感受。回到八王子車站之後,我們留下了彼此的電話號碼,約好在我的下一個休息日再一起去參觀美術館。隨後,便互相告別了。

  就這樣,我不僅被拯救了生命,還遇見了那個讓我墜入愛河的她。於我而言,這個世界不再毫無意義。

  ——可即便這樣,我依然無法拯救麻衣子。麻衣子拯救了我,但在她最最痛苦的時候,我卻什麼都做不了。

  葬禮結束,到了出殯的時間。

  「這就是最後的告別時刻了。」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一邊這麼說著,一邊打開了棺材的蓋子。每個前來參加葬禮的禮賓都手持花束,把它們放進棺材。我也拿起一束百合花,走近了棺材。

  化著漂亮妝容的麻衣子安詳地沉睡在錦簇的花束中間。我將手中的百合輕輕地放在了她的臉頰旁邊。

  麻衣子,在我心中閃耀著光芒的麻衣子,拯救了我生命的麻衣子,永別了。雖然時間很短,但能夠和你成為戀人,我打心裡覺得萬分幸福。

  所有禮賓都把花束放入棺木之後,工作人員就蓋上了棺蓋,釘上釘子。扶美子阿姨痛苦地用雙手捂住臉,葬禮上的賓客全都痛哭不已。

  運送遺體的車子停在了會場的出入口。會讓誰去抬棺呢?正當我心不在焉地思考著的時候,扶美子阿姨向我招了招手。我走到她的身邊。

  「恭一君,您方便來幫忙抬棺嗎?」

  「……以我的身份,合適嗎?」

  「當然可以。」

  原田弘明,扶美子阿姨的弟弟,麻衣子的研究小組導師,中學時代的班主任,殯儀館的工作人員,還有我,一共六個人。我們舉起棺材抬上車。因為殯儀館裡也有火葬場,所以棺材只需要在殯儀館內移動。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把車子開進了火葬場,禮賓們緊隨其後。原田弘明和扶美子阿姨捧著遺像,跟在後面。

  車子來到火葬場的焚化爐前,停了下來。棺材剛一滑進去,爐門就無情地關閉了。

  凝視著關閉的爐門,我突然明白了自己今後的使命。

  初次邂逅麻衣子的那天,她拯救了我的生命,但現在我卻無力挽救她的性命。那麼,我能做的就只剩下一件事了——殺死那個殺害麻衣子的兇手。

  就算我查明了兇手是誰,報警後最多也就只能讓他蹲幾年監獄。刑滿釋放後,他還是能夠逍遙自在地活在世間,而麻衣子卻永遠地失去了生命。這太不公平了。

  既然麻衣子被奪去了生命,那麼兇手也必須承受同樣的懲罰。

  我之所以決定不依賴警方,而是自己去追查兇手,其實就是因為這個初衷吧。不過殺人的想法有些太過可怕,所以在意識到這點之後,我編了個「因為警察不靠譜,才不能指望他們」的理由來寬慰自己。

  然而這樣不行,我必須直面自己的內心。我要殺了那個兇手。

  不過殺了兇手之後,我肯定也會被警察追捕。但是,那也無所謂了。

  我沒能守護好麻衣子,當她最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沒能打敗兇手保護好她。

  事到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為她復仇了。

  在麻衣子的骨灰被送來之前,參加葬禮的禮賓都集中在殯儀館的休息室等候。諷刺的是,因為擔心扶美子阿姨悲傷過度,原田弘明還時不時溫柔地寬慰她。失去麻衣子的悲傷,再次將兩個人聯繫在一起。如果一開始就是這樣,恐怕麻衣子就不會從「原田」改姓為「是枝」了……

  這麼想著的時候,我突然回想起一件奇怪的事情。

  前天,也就是我把《國際法學》還給奧村老師的那天,他曾經提起過一年前他在我們學校附近的咖啡館裡看見過我和麻衣子,還說了句:「『是枝』小姐,對嗎?我記得她的姓氏不太常見。」可是,那個時候麻衣子的父母還沒有離婚,她對外還一直宣稱自己姓「原田」。所以,即便老師還記得她,也該記得她當時是姓「原田」的。

  然而,奧村老師卻說她姓「是枝」。

  這只能說明一點,麻衣子的父母離婚之後,老師應該和麻衣子見過面。

  而奧村老師卻對此隻字未提。他是在有意隱瞞自己一年前在咖啡館邂逅麻衣子之後還和她見過面的事實。

  那麼,為什麼要隱瞞呢?

  在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了一種很難想像的可能性。

  ——難道說,麻衣子的新戀人,她腹中胎兒的父親,是奧村老師?

  我發現,老師恰恰能夠滿足麻衣子新男友的三個條件。

  第一,血型是A型。在研討小組的慰勞會上,他曾極力主張通過血型判斷一個人的性格不靠譜,還拿自己來舉例子,說別看自己是A型血,但完全不是那種一板一眼的性格。而麻衣子腹中的孩子的生父只能是A型血或者AB型血,所以這個條件能夠滿足。

  第二,他今年五十二歲,比麻衣子年長許多,是既知性又穩重的類型,正好符合麻衣子的期待。

  第三,是不能公開的交往對象。或許對麻衣子來說,和其他學院的單身老師談戀愛也不是什麼問題,但站在奧村老師的立場就不一樣了。我們學校之前有過老師因師生戀而吃苦頭的先例,如果和麻衣子的交往曝光,那麼老師也會受到嚴重警告。所以,老師一定會囑咐麻衣子不要向母親和朋友們提起兩人交往的事情。

  而且,老師知道麻衣子和我談過戀愛。如果讓我知道麻衣子的新戀人居然是自己的老師,那麼不管是在研討會上還是在研究室里碰面,都會很尷尬。出於這方面的考慮,他也必須讓麻衣子守口如瓶。

  這麼想來,我似乎已經知道麻衣子要和我商量的事情是什麼了。

  能夠讓她困擾不堪的,就只有和懷孕有關的事情。如果說腹中胎兒的父親是奧村老師的話,就不難解釋當時她會覺得「事到如今,能和我商量的人就只有你了」。因為畢竟我是奧村老師的學生,麻衣子若是想了解有關老師的事情,找我是最好的人選。老實說,奧村老師還是很受女生歡迎的。所以麻衣子想要打探的,應該就是到目前為止,老師是否曾像與自己交往一樣和學院裡的其他女生談過戀愛?那個女生有沒有懷過孕?如果有的話,他們又是怎麼分手的?總之就是這一類的事情吧。

  當然,關於這些,我毫不知情。但是麻衣子看著自己漸漸隆起的肚子,越來越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才鼓足勇氣給我打了電話,因為我,是她的最後一棵救命稻草。

  向自己的前男友打聽這樣的事情,估計她也鼓起了十分的勇氣吧。想到麻衣子居然被逼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我不禁頓感悲憐。

  不管怎麼說,麻衣子想要和我商量的這件事,也證實了奧村老師是麻衣子新戀人的假說。

  奧村老師是我尊敬的老師,他怎麼會殺了麻衣子呢?面對突如其來的可怕的疑惑,我有些茫然。

  這時,扶美子阿姨走了過來,對我說:「我有些話想對你說,你能過來一下嗎?」於是我跟著她走出休息室,來到大廳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扶美子阿姨凝視著我,眼睛和鼻子都變得通紅。沉默了良久,她才開了口。

  「我有些擔心你……你可別做什麼傻事啊。」

  「傻事?您是說……」

  「雖然我也說不清楚……比如說自殺,或者……」

  「或者?」

  「或者向殺害麻衣子的兇手復仇。」

  我不禁嚇了一跳,但還是勉強地擠出一個笑臉。

  「我可做不出那種事情。雖然我也十分憎恨那個兇手,但自己畢竟能力有限,也沒有追查的能力,所以還是交給警方處理吧。而且,殺人什麼的,單是想想就覺得不舒服。」

  扶美子阿姨似乎自認為說服了我,點了點頭。

  「是啊,是啊,對不起,剛才說了些奇怪的話。」

  「別往心裡去,我不介意。」

  「我只不過看到你現在的樣子,有些擔心而已……」

  「我現在是什麼樣子?」

  「看上去一直在拼命地思考著什麼……好像是下定了什麼不得了的決心,一個無法挽回的、會讓你的人生陷入不幸的決心……」

  「您多慮了,別擔心。」

  「請您相信我,我是真心把你當親兒子看待的。我已經失去了女兒,不能再失去你這個兒子。所以,請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啊。」

  「謝謝您。」

  一瞬間,眼淚忍不住涌了上來。我趕緊轉過臉去。對於初中時就遭遇父母雙亡的我來說,扶美子阿姨的話真的說到了我的心底。有那麼一瞬間,自己復仇的決心幾乎就要動搖了。但是,我不能放棄復仇。這是我能夠為麻衣子所做的唯一的事了。

  現在已經過了晚上9點。我乘新幹線回到東京,在自己的公寓裡執筆記錄。

  不管怎麼想,殺死麻衣子的兇手都只能是奧村老師。那麼,我要向老師尋仇嗎?

  畢竟他是我的恩師,我,能殺他嗎?

  而且,即便我知道老師就是兇手,也沒有能夠證明他犯下罪行的證據。會不會他把麻衣子的姓氏說成「是枝」不過是口誤,再或是我自己聽錯了?

  要不要單刀直入地問問他是不是殺了麻衣子?根據他當時的反應,應該就能真相大白了。

  如果老師是被冤枉的,那麼他一定會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就向他道歉。但是,如果他真的就是兇手的話,臉上應該會寫滿驚愕和狼狽。那個時候,我就向他復仇。

  我現在正穿著和麻衣子初次相遇那天所穿的短袖襯衫。就是她提醒我翹著領子的那件襯衫。充滿回憶的襯衫。讓她拯救我的生命、成為與我相知相愛契機的襯衫。我相信這件襯衫一定能夠賜予我力量。

  一切都結束了。我殺死了奧村淳一郎。

  晚上9點半,我來到了大和田町的月桂莊園。

  「深夜前來拜訪,十分抱歉。不過有些事情,我一定得找老師談談……」

  聽了我的話,奧村老師一臉疑惑,但還是把我請進了門。

  他把我帶到了書房。書桌上堆滿了資料和筆記本,他似乎在忙著準備9月7日的學術會議。奧村老師請我在沙發上坐下。

  「那麼,你想跟我談什麼事呢?」

  「殺害麻衣子的兇手,就是老師您吧?」

  我開門見山地說。頓時,奧村的臉變得煞白。

  「——什麼亂七八糟的,快別說這種傻話了!」

  話雖這麼說,但通過他的面部反應,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推理是正確的。

  圍繞著陽台上的涼鞋,我向他一步一步地敘說著自己的推理。殺死麻衣子的一定是和她非常親近的男人。而且,麻衣子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所以殺害她的只能是她的戀人。

  「——什麼叫殺害她的只能是她的戀人?再說,我又怎麼可能是她的戀人呢?」

  我指出了前天見面時奧村老師的失言。明明在一年前見到麻衣子的時候她還姓「原田」,奧村老師為什麼會稱她為「是枝」小姐呢?麻衣子腹中胎兒的父親是A型血或AB型血,A型血的奧村符合這個條件。而且,新男友比麻衣子年長很多。根據麻衣子對母親和朋友都沒有提起過新男友可以推斷出,對方是個不能公開交往的對象。

  「我有說過她姓『是枝』嗎?你肯定是聽錯了。要不是你今天說起她父母離異的事情,我還不知道她從『原田』改姓了『是枝』呢!」

  正如我所料的那樣,奧村堅持是我聽錯了。

  「那麼老師,您知道DNA鑑定嗎?」

  「DNA鑑定?」

  「沒錯,通過鑑定可以確認出親子關係。我不知道麻衣子腹中的孩子是不是您的,但如果老師否認的話,我只好請求警方來做這個鑑定。」

  「誰愛做誰去做,反正我是不會去做這個鑑定的!」

  「如果麻衣子腹中的孩子不是您的,為了自證清白,您不也該去做這個鑑定嗎?為什麼拒絕?」

  奧村緊咬嘴唇,目光游離不定地陷入了沉默。似乎想要反駁,但思考了一段時間之後,他終於敗下陣來。

  「——沒錯,是我乾的。」

  「為什麼要和麻衣子交往呢?」

  奧村嘟嘟囔囔地說起了事情的原委。

  一年前,在我們學校附近的咖啡館,我和麻衣子遇見了奧村。在我向他介紹麻衣子的時候,奧村就感覺自己已經被麻衣子深深吸引了。之後,他裝作偶然邂逅的樣子邀請她吃飯,還讓她不要告訴我,美其名曰怕我多心。從那以後,奧村幾次三番地邀請她一起去美術館和電影院約會,兩人的交往隨之升溫。

  漸漸地,麻衣子也被奧村吸引住了,她對我的感情也隨之漸漸冷淡了起來。這件事讓她很痛苦。明明已經對我沒了感覺,卻還要若無其事地繼續交往下去,對我而言也是一種不尊重。所以在半年前,她終於提出了分手。

  當時,我並不知道她移情別戀的對象會是奧村,而麻衣子也知道我對奧村老師一直心存敬意,害怕告訴我真相會傷害到我。

  在和我分手之後,麻衣子就一直被負罪感折磨。為了逃避,她和奧村的交往便更進了一步,兩人發生了關係。一個月後,麻衣子發現自己懷孕了。她很苦惱,只好告訴奧村,想要和他結婚。

  「……我是個不喜歡被婚姻束縛的人。雖然和她說過很多次,但她始終都聽不進去,前天也是。那天中午11點左右,她打電話來說想找我商量一下,讓我下午3點之前到她住的公寓去一趟。我去了,她卻告訴我自己不準備去墮胎,執意要把孩子生下來帶大。如果真的那麼做了,對我來說無疑是個定時炸彈,我得天天抱著這個定時炸彈活下去。於是我開始厭惡起她來。我想去陽台上透透氣,但陽台上只放著一雙女士拖鞋,我穿不上,便回玄關穿上自己的鞋回到陽台。對面的公寓全都蒙了一層養護布。這時,我突然像著了魔般地想,要是現在把她從這裡推下去的話,一定神不知鬼不覺……於是,我便謊稱後院裡落下了個奇怪的東西,把她叫到了陽台,然後指著下面給她看。就在她扒著欄杆往下看的時候,我猛地彎下身子,抱起她的雙腿就起身給翻了下去。她還來不及呼叫,就一頭栽到了後院。

  「我往下看了看,只見她一動不動地仰面躺在那裡,應該是死了吧。畢竟是從四樓摔下去的。突然,我後怕了起來,便回到房間,將自己喝過的麥茶杯子刷洗乾淨,清理了門把手上的指紋,然後就離開了那裡。

  「剛回到家沒多久,你就帶著《國際法學》來還書了。見你一直心不在焉地看手錶,我就猜測你是不是約了女孩子見面。萬一那個見面的女孩是麻衣子的話……於是我就借著話頭試探了你一下,果然如我所料。我極力裝作鎮定的樣子,為了不讓你起疑,便催促你快點去別遲到了……從那天起,我就一直活在焦慮當中,連學術會議都沒心思準備了……」

  終於說完了。奧村如釋重負地癱在沙發里,仿佛虛脫了一樣。

  而在我心中,所有的感情都集結成一個冰冷的念頭:殺了他。事到如今,真相大白,我想我可以下得去手了。

  「——現在你打算怎麼辦?去向警方自首嗎?」

  「我才不會做那種傻事呢。」

  「不去自首?你是準備苟且偷生嗎?」

  到底還是個以自我為中心的男人啊。我站起身來,拿起他放在書桌上的裁紙刀。

  看到這一幕,奧村嚇得臉上的肌肉都扭曲了。

  「難不成你還想……」

  我向他逼近過去,奧村突然站起來,掙扎著想要轉身逃跑。我用右手緊握住裁紙刀,狠狠地刺向他的後背。奧村的身體倒了下去,趴在地板上一動不動。

  脈搏已經停止了跳動。他死了。手起刀落的瞬間,裁紙刀刺穿了他的心臟。就在幾個小時之前,他還算是個讓我尊敬的男人,但此時此刻,我對他充滿了憤怒和輕蔑。他就這麼死了,臉上還帶著驚愕。

  我看了看表,現在是晚上10點差2分。

  我取出手帕,擦去了留在刀柄上的指紋。隨後,我仔細檢查了沙發、門把手,確保沒有留下自己的痕跡。隨後,我用手帕纏住手指,關掉了書房的空調,轉而來到餐廳,清理好門把手上的痕跡,繼而擦了擦門廊上的把手和門鈴按鈕。如此一來,我留在奧村家的指紋應該就全部擦乾淨了。

  走出門廊的時候,一個四十歲出頭的中年婦女迎面走了過來。我本能地嚇了一跳。只見她拿著手提包,一臉疲憊,應該是加班到很晚才回到家吧。我極力避免和她眼神接觸,繼續下樓。身後傳來關門的聲音。看樣子,她是奧村對門的鄰居。

  也許她已經看到了我走出奧村的房間,不過沒關係,肯定沒事的。我只能這麼安慰自己。她是在我關上門之後才走上樓梯的,所以,應該沒有看見我從奧村家走出來的那個瞬間。

  就算她真的看見我從奧村的房間裡出來,可等警察發現屍體也該是幾天之後了。到那個時候,即便警察向鄰居詢問那天的可疑人物,她也該想不起我的樣子了。所以,不用擔心。

  退一萬步講,就算他們知道是我殺死了奧村,那又能怎樣呢?我是家裡的獨子,沒有其他兄弟姐妹的羈絆,自從初中時父母因交通事故去世之後就被遠房親戚領養了。高中畢業之後我就離開了家,從此之後就再也沒和親戚見過面,也再無聯絡。即便身邊的朋友會對我的行為感到驚訝和悲傷,但也不會給他們的人生造成不好的影響。

  「請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啊。」

  在麻衣子的葬禮上,扶美子阿姨所說的這番話突然在腦海中浮現了出來。

  是我辜負了她的信任。若扶美子阿姨知道我殺了奧村,一定會又生氣又傷心吧。但是,我別無選擇。

  麻衣子,我為你復仇了。你開心嗎?

  不,你應該不會開心的。

  你的心地是那麼善良,所以,即便他是害你於不測的那個人,你也不希望看見他被殺吧。

  更何況,我還是那個被你拋棄了的男人。即便你知道了是這個男人替你報的仇,也沒有什麼好開心的吧。

  好吧,這些我都知道。殺死奧村,只不過是我的自我滿足,僅此而已。

  但我別無選擇。這是我所能為你做的唯一的事情了。在你最痛苦的時候,我沒能陪在你的身邊,沒有好好守護你,這是我所能夠為你做的,唯一的補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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