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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11:34:20
作者: (日)大山誠一郎
最終,那天的工作時間全都花在了閱讀這份搜查資料上。起初,寺田聰還有點心不在焉,但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感覺越讀越有意思了。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晚上8點,他還在加班閱讀,不僅如此,甚至還把資料帶回了家。午夜1點過後,他終於掌握了資料上的全部內容。
第二天早上上班的時候,像往常一樣,緋色冴子已經坐進了館長室。見寺田聰走了進來,她連早上好都沒說,直接問了句:「搜查資料都讀完了嗎?」
「嗯。」
「案件的來龍去脈已經記在腦子裡了吧?」
「差不多吧。」
「說來聽聽。」
寺田聰滔滔不絕地從案件的發生說到了發現社長的屍體,可緋色冴子只是面無表情地聽著。
「那麼,這之後的調查呢?」
「首先,那間廢棄的別墅就有問題。它是戰前建造的別墅,直到案件發生的十年前都還有人住。十年前別墅主人去世,這裡便成了空房。防空洞是太平洋戰爭的末期才挖掘的,有兩個出入口。據說是因為當時別墅的主人擔心空襲炸毀唯一的出口堵住去路,才這樣設計的。防空洞的地板有清掃過的痕跡,蜘蛛網也被清理過。應該是犯人為了抹去腳印,已經清理了現場。
「犯人預料到警察會尾隨監視交易現場,才將地點選在了這座廢棄別墅。因為別墅附近的防空洞有兩個出入口,所以即便被警察監視,也能通過防空洞來掩人耳目、奪取現金。雖然不知道犯人是通過什麼途徑知道有這麼個地方存在的,但他肯定是有備而來。」
「那麼案發當時,這座別墅的所有者是誰呢?」
「是一名住在兵庫縣加古川市的男性,也就是案發十年前這座別墅主人的外甥。不過,根據調查,無論是在中島麵包公司所產的麵包發現鋼針的2月1日到2月8日之間,還是在中島社長遇害的2月21日,他都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順便提一句,從案發的兩年前開始,三村不動產就計劃在廢棄別墅一帶區域建造一座大規模的折扣商場,事發後,這個外甥便把這所廢棄別墅給賣掉了。2001年,由三村不動產承建的超級奧特萊斯購物中心手賀沼南盛大開業,當時的交易現場已經不存在了。在知道廢棄房屋存在的這一點上,搜查本部也曾猜測犯人是否就是這個折扣商場的相關人員,但無論如何都查不到嫌犯的蛛絲馬跡。」
「關於中島社長遇害的理由,搜查本部是怎麼考慮的呢?對恐嚇者來說,殺害社長是百害而無一利的。社長的遇害讓中島麵包公司的態度瞬間強硬起來,不僅拒絕支付一億日元現金,而且拒絕再與恐嚇者發生任何交易。此外,恐嚇者的罪名也從恐嚇罪升級成了故意殺人罪,情形惡劣了許多。犯人為什麼還要去殺害中島社長呢?」
「一開始,搜查本部推測是社長在遇到恐嚇者時發現了對方是熟人,然後恐嚇者為了封口才殺人滅口的。如果是這種情況,殺人只是一時衝動之下的激情殺人,而非預謀殺害,所以犯人才會在明知對自己不利的情況下選擇殺人滅口。搜查本部是這麼解釋的。」
「不過,搜查本部對於恐嚇的事實也是心存疑慮吧?」
「是的。畢竟那一億日元被原封不動地留在了廢棄別墅。即便是犯人留下紙條指示社長前往防空洞,社長也應該帶上手提箱前往,不可能把它留在別墅的大廳里。倘若是犯人自己潛入別墅帶著社長穿過防空洞,那也該把一億日元一起帶走。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就是犯人在廢棄別墅的時候就被社長識破了身份,為了封口才選擇殺人滅口,可即便如此,犯人也沒有理由把錢留下。但是,現金最終還是被留下了,這是鐵打的事實。所以不管如何考慮,都只有一種可能——」
「犯人的真實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殺害社長。至於企業恐嚇什麼的,只不過是用來隱藏犯罪動機的幌子。」
「沒錯。從一開始犯人就是衝著社長來的,這一點顯而易見。可如果是單純的殺人,犯罪動機很容易就暴露了,所以才會借著企業恐嚇的幌子隱藏自己的真正目的。」
「中島社長的屍體上應該少了某個東西,那是什麼?」
「手機。因為社長把手機裝在了褲子皮帶上的手機套里,所以犯人不太可能在搬運屍體的時候不小心遺失。如此一來,犯人很可能是把手機帶走了,至於原因,搜查本部認為手機上保存了於犯人而言不利的信息。比如說,犯人是個看上去與社長沒有交集,但實際上卻與他走得很近的人物。為了防止手機上的通話記錄暴露身份,所以才會將手機帶走。這也不是沒有可能。」
「不過,就算犯人拿走了手機,也還是能夠從電信公司查到通話記錄——只要拿到搜查令,這些信息唾手可得。那麼調查結果又如何呢?」
「警方調查了過去整整一年的通話記錄,但從結果看來,並沒有那種看上去沒什麼關係的人和社長通過話。此外,社長的手機,在案發當天只有犯人打來的三個電話,連一個打出的電話都沒有。而且當天也沒有任何收發簡訊的記錄。」
「也就是說,犯人壓根就沒有理由帶走社長的手機吧。」
「沒錯。雖說現在的手機有攝像功能,但這種功能也是從案發的第二年,也就是1999年才有的。所以犯人也沒有因為怕被社長拍下犯罪證據而帶走手機的可能。當然,因為當時的手機也沒有錄音功能,所以社長也不可能錄下犯人的聲音。總之,犯人究竟為何會拿走手機,這依然是個未解之謎。」
「既然已經去電信公司調查過通話記錄,那麼肯定已經知道犯人的手機號碼了。關於這點,又有什麼發現?」
「犯人通話時使用的是預付費手機。雖然能夠順著電話號碼查到當時購買手機的銷售點,但當時購買預付費手機無需提供身份證明,所以無法鎖定購買者。手機銷售點的監控錄像倒是能保存一周之內的記錄,但犯人的手機是在一個月之前賣出的,所以依然一無所獲。
「此外,在調查了手機基站的信號記錄之後發現,那部預付費手機撥出電話的地點是不斷變化的。犯人總共給中島社長打了三個電話,7點10分的電話是在JR[7]大森站附近打的,8點10分的那一通電話是在JR武藏境站附近打的,8點20分的電話是從武藏野市的境南町附近打來的。由此可見,犯人的行蹤是按這個順序移動的。從大森站到武藏野站,如果犯人是沿京濱東北線、山手線、中央線換乘的,那麼需要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考慮到境南町是武藏境站南側的一大片區域,犯人應該於7點10分就在大森站附近撥打了第一個電話,然後換乘JR抵達武藏境站,8點10分在這附近撥打了第二個電話,隨後在8點20分,也就是在列車駛向南方的境南町途中撥打了第三個電話。」
「在給中島麵包公司寄去恐嚇信之後,直到2月21日晚上7點10分,犯人都沒有主動聯繫過中島麵包公司。這又是為了什麼?」
「因為如果在那個時候給社長家裡打電話,肯定會被等在那裡的警察逆向追蹤位置,而且會被錄音。通過氦氣或者變聲器可以改變聲音,卻無法改變聲紋。一旦犯人在搜查範圍內出現,就有可能因為聲紋分析而暴露身份。
「如果是給手機打電話,那麼雖然不能進行逆向追蹤,卻依然可以通過運營商的信號基站查詢到嫌犯的位置。而且一旦在手機上連接了錄音裝置,也會存在被錄音的可能性。所以在那段時間裡,犯人連社長的手機都沒有撥打過。2月21日晚上7點10分,社長已經駕車出發,手機也沒法再連接到錄音設備,所以犯人第一次給社長打了電話。
「不過,對於犯人來說,給社長的手機打電話也是一把雙刃劍。因為知道中島社長手機號碼的人員畢竟有限,所以嫌犯的範圍也會因此縮小。再者,犯人使用氦氣改變了自己的聲音,更加說明了他就是社長身邊的熟人。」
「作為最大嫌疑人浮出水面的是誰?」
「專務高木祐介。雖然他是被害人的表弟,但在公司內部的對立卻是劍拔弩張。如果是高木祐介的話,他肯定知道社長的手機號碼,而且他也有殺人動機。一旦表哥死了,登上社長寶座的人可就是他了。為了掩蓋這個顯而易見的動機,他才會使用企業恐嚇的障眼法殺人。至少搜查本部是這麼認為的。
「但是,高木祐介的不在場證明可是鐵證如山。案發當晚的8點25分,他曾造訪過中島麵包公司的營業部長——安田俊一的住所,之後在那裡一直待到11點多。高木和安田是圍棋棋友,每周六都會對弈幾局。根據安田的證詞,專務來到之後,兩人就一直在下棋。雖然中途兩人曾各自離席過幾次,但都是為了上廁所之類的小事,最多也就是離開兩三分鐘的樣子。
「因為社長的死亡推定時間是從8點30分到9點之間,所以高木祐介是不可能殺人的。就算讓社長來到安田家附近,想要在離席的兩三分鐘裡將其殺害也是不現實的。安田家在武藏野市,距離交易現場的廢棄別墅足足有五十公里,8點30分才到達別墅的社長,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在9點之前趕到安田家附近的。
「當然,搜查本部也探討過安田作偽證的可能性。會不會是專務以公司內部晉升作為誘餌串通安田來作偽證呢?畢竟安田在事發兩年前就已經離婚,此後便一直獨居,關於高木的來訪時間也全是他的一面之詞。搜查本部也對他進行了嚴密盤查,但他堅決不改自己的證詞。
「不過,雖然高木能夠在安田的不在場證明下得以脫身,但安田沒有自己在家的不在場證明。警方對高木的疑心愈發強烈了。話又說回來,安田的住宅在武藏野市境南町的四丁目,正如先前猜測的那樣,犯人是乘坐JR從大森站出發,然後到武藏野站下車,最後才轉車向車站南方的境南町駛去。而且在事發當天,高木在時間和路線上的行蹤也大體如此。
「當時,高木和當時的妻子住在鶴見站附近的公寓裡。高木不會開車,所以只能乘坐電車前往。於是,從鶴見站乘坐京濱東北線,然後途經大森站,隨後在武藏境站下車造訪安田家,行進路線和犯人完全相同。不過,如果高木是晚上7點左右從家出發的,那麼像上述那樣從鶴見站上車,此後沿著京濱東北線一路前進,乘車時間恐怕會比犯人還晚一班。如此一來,在犯人打來的三個電話當中,7點10分和8點10分正是乘車時間,恐怕是沒法打出電話的。在擁擠混亂的電車中打電話脅迫勒索更是無稽之談。不過,說不定他是在比7點早一些的時間離開公寓的,這樣,他就可以搭乘早一班的電車了。這麼一來,從大森站下車之後的7點10分,他就可以撥出第一個電話,然後搭乘犯人乘坐的那班電車到武藏野境站下車,隨後在8點10分撥出第二個電話。總之,雖然高木擺脫了殺害表哥的罪名,但無法洗脫給表哥撥打電話的嫌疑。在搜查本部順藤摸瓜地追問高木時,他卻矢口否認了。
「沒過多久,搜查本部又遭遇了一個重大打擊——3月25日,也就是在社長遇害後的一個多月,安田被發現溺亡在自家的浴池中。因為安田在23日和24日連續兩天無故曠工,他的下屬覺得不太對勁,便到其家中詢問情況,這才發現了安田死亡的事實。化驗結果顯示,安田血液中的酒精濃度高達0.27%。警方在客廳的茶几上發現了盛裝威士忌的空酒瓶及酒杯,很可能是他自己在爛醉如泥的狀態下洗澡溺亡的。若是這樣,就無法弄清他是否作了偽證。此外,又沒有能夠指證高木祐介罪行的其他證據,對他的懷疑可謂是徹底觸礁了。」
「據說,在中島麵包公司內部曾流傳著一種傳言,說安田是被專務給溺死的?」
「沒錯。但是,根據搜查本部的縝密偵查,發現安田的死亡只是一場單純的意外事故。自打在東京的各大超市發現鋼針插入事件以來,作為營業部長,安田一直在為控制事態而四處奔波,甚至還曾與特殊犯搜查科的搜查員以及社長一同前往事發超市進行現場查驗,這些工作都是十分勞心傷神的。再加上涉嫌作偽證而被搜查本部嚴厲盤問,事發之時,安田已經有些神經衰弱了。或許這才是事故的真正原因。」
「除了專務以外,還有誰有殺害社長的嫌疑動機?」
「沒有了。在事發後的十五年間,陸續有兩萬多名搜查員參與這起案件的調查。事發三年後威力妨害業務罪的公訴時效到期,事發七年後恐嚇罪的公訴時效也已到期。至於殺人罪,由於2010年修正的刑事訴訟法明確規定廢除此項的公訴時效,所以繼續搜查課至今仍在開展繼續搜查工作,不過依然沒有什麼進展……」
「情況了解得不錯。」
緋色冴子面無表情地說。被館長表揚,這還是頭一回,寺田聰都有些受寵若驚了。然而,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他大吃一驚。緋色冴子大大的眼睛轉向寺田聰,這樣說道:
「那麼,就開始再次搜查吧。」
「——再次搜查?什麼意思,就是說要從頭開始再次調查案件嗎?」
「沒錯。」
「可是,繼續搜查課的人正在做這件事呀。」
「繼續搜查課的人已經走進死胡同了,所以不能指望他們找出真相。」
「這倒是不假啦。不過,為什麼我們犯罪資料館還要進行再次搜查呢?」
「我一直認為,這裡是防止犯人逃脫法網的最後壁壘。每當有陷入迷局的疑案證物被送到這裡來的時候,我都會重新整理案件的脈絡。雖然很多時候也沒有什麼新發現,但是偶爾也會有些新的思路。從新的視角去審視整個案件,可能就會找到通往終點的路徑。我就是要賭一賭這種可能性。」
寺田聰終於明白了緋色冴子經常閱讀搜查資料的理由,原來她是想對那些懸而未決的案件進行再次搜查,所以才會每時每刻都在閱讀搜查資料。不過,她畢竟是高級公務員出身,主要職務應該是負責警察系統的組織管理,而不是從事具體的搜查工作。最多也就是在實習期的半年時間裡被分配到所轄警署的搜查課或地域課掛個閒職,被奉為座上賓不說,就算偶爾出外勤也只是去呼吸一下案發現場的空氣而已。讓這種人進行再次搜查?別逗了!寺田聰差點笑出聲來。她被這種痴人說夢的妄想推動,每天閱讀大量的搜查資料也就罷了,畢竟也算是個人自由,但若還想把自己的妄想付諸實踐,那可就太愚蠢了。寺田聰決定,不管怎樣都得說服館長放棄再次搜查的念頭。
「為什麼偏要對這個案件進行再次調查呢?為了這個案件,前前後後已經動用了兩萬餘人的警力,耗費了十五年的光陰。儘管如此,至今依然懸而未決。況且我們是昨天才接觸到這個案件的,還能做些什麼?連繼續搜查課的人都做不到的事,咱們兩個能做到才怪。還是說,你有了所謂的『新思路』?」
寺田聰毫不掩飾話語中的譏諷意味,但緋色冴子蒼白的臉頰依然冷若冰霜。
「沒錯。看了證物之後,我才注意到……」
「注意到了什麼?什麼東西?」
「現在還不能說。」
寺田聰怒上心頭。這傢伙,難不成還想裝成名偵探?故弄玄虛也要適可而止!
「總之,再次搜查什麼的根本就行不通。再說了,館長您之前有過再次搜查的實戰經驗嗎?」
「之前,身邊有優秀的助理時也曾進行過幾次,當然,也取得了一定成果。」
真的假的?
「以前有過,那最近呢?」
「最近沒有。上邊一般不會派優秀的人才到我們這裡來。即便下達了再次搜查的指示,他們也會嚷嚷著『做不到』之類拒絕執行,然後就辭職走人了。」
那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應了。直到現在,寺田聰才算是弄明白了那些助理接二連三辭職的原因。
「所以我才想方設法要調來一名優秀的搜查員成為我的助理。一個真正優秀的搜查員,無論被安排在哪個崗位都會恪盡職守。一般而言,被調到我們這裡來的人都是和原部門鬧僵了的人。而既優秀又被原部門拋棄的人才,就只有一種可能了——那就是這個人才在工作中犯下重大失誤,才會到我們這裡來屈就。為了找到這個人才,我可是費了一番工夫哦。」
「……您、您這是在說我嗎?」
「沒錯。正因為你是個優秀的搜查員,所以才會被調來這裡。」
自打來到赤色博物館的那天起,寺田聰心中的某種東西就被冰冷地封印了。而此時此刻,它卻出其不意地微微躍動了一下,雖然只是那麼一下,一小下。
「那麼,你願意按照我的指示開展再次搜查工作嗎?」
「遵命。」寺田聰嘆了口氣,回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