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李過、高一功等部改編「忠貞營」
2024-10-07 14:40:44
作者: 顧誠
1645年(順治二年、弘光元年),李錦(李過)、高一功等部大順軍由陝西漢中南下,四月間經四川太平(今萬源市)、東鄉、達州、夔州、新寧等處進入湖北西部山區(西陵峽一帶)[14]。經過短期休整後,於六月間率兵東下,占領荊門州、當陽二城[15]。七月二十日,李錦、李友、賀籃、高一功、劉汝魁、馬重禧、張能、田虎、楊彥昌九營會攻荊州,「填壕搭梯,扎棚挖窯,百計攻打」[16];清鎮守荊州副總兵鄭四維據城頑抗[17]。大順軍圍攻了半個月,未能攻克該城。這支大順軍把老營(指隨軍家屬和輜重)安置於松滋縣草坪,兵馬分駐在湖北荊州府境到湖南澧州一帶,「橫亘三百餘里」[18]。
八月間,原先跟隨李自成東下的大順軍餘部田見秀、劉芳亮、吳汝義、袁宗第、劉體純、張鼐、黨守素、藺養成、王進才、牛萬才等營雖然同明督師何騰蛟達成合作協議,卻得不到糧餉供應,處境相當困難。吳晉錫當時擔任南明衡永郴桂團練監軍,曾經向何騰蛟建議:「此輩久在行間,動則奮,靜則玩,及其鋒而用之,分路進擊,可以大有功。」何騰蛟表面上贊成他的意見,實際上卻採納了長沙道傅上瑞的主張,「以餉絀難之」[19]。田見秀、袁宗第等部大順軍既然在湖南站不住腳,又聽說李錦、高一功等部已由四川東下湖北,於是決定移軍北上。除了郝搖旗、王進才二部留在何騰蛟麾下外,東路大順軍主力都移營北上,「袁宗第及田、高諸部落奪舡而行,長沙之舡頓盡」[20],在駐於岳州的馬進忠[21]部接應下轉入荊州地區。這樣,東、西兩路大順軍終於會合,李錦、高一功等人才獲悉了李自成殉難的詳細情形,自成的妻子高氏也轉入李錦(自成和她的侄兒)、高一功(高氏之弟)營中。
兩路大順軍會師後,實力有所加強,但是顯然缺乏一位眾望所歸的領導者。清方檔案記載,「一隻虎(李錦)等立李闖三弟為主,將所得明朝玉印(玉璽)付一隻虎掌管,囤糧練兵,希圖大舉」[22]。這很可能反映了東、西兩路大順軍將領在推舉李自成的繼承人上出現分歧。李自成的三弟在大順軍戰史上從未有過戰功或其他作為,甚至連他的名字都沒有可靠記載[23],後來的事實證明他從未成為大順軍的領導核心,更談不到恢復大順政權了。大順軍內部的缺乏足夠的凝聚力,直接影響了這支頗具戰鬥力的隊伍發揮作用。當時,湖北清軍主力已經北返,湖南明軍遠不是大順軍對手,完全可以以大順軍為主體,迫使南明當局合作,憑藉湖廣地區的人力、物力資源,在抗清鬥爭中重振雄風。然而,由於大順軍各部的離心傾向,使他們彷徨失所,在明清之間舉棋不定。明、清雙方鑑於自身兵力不足,又擔心大順軍危及自己的轄區,都想加以籠絡。清朝湖廣當局多次派人招撫,大順軍也虛與委蛇,以「受撫」為名討荊州、湖南為安插之地。清湖廣總督佟養和(佟岱、佟代,也就是下面說的「梅勒章京屯代」)因兵力有限,「招撫心切,即為應允,將田、劉、吳等安插江南;袁、劉、張、黨、藺、王、牛、馬安置荊州」[24]。順治二年十一月佟養和奉調即將離任,以梅勒章京屯代的名稱報告九月至十一月的情況說:「職差新附移文招撫一隻虎李錦六次,人信不還。伊因罪惡深重,不敢就撫。復差兵備道屠奏疏諭以我清□不念舊惡,仍加升賞。該道止差官承二員赴一隻虎營。相遇時待以優禮,似有招撫意。伊令先陷去郝總兵具報,請討地方安插,並請旨封爵數語。職又差副將杜弘場、賈一選將並前恩詔書札盟狀復去,仍許以嘗德、澧州地方居駐,令其前來。近日聞彼與百姓公買公賣,並不殺擄。又據駐防荊州總兵馬進忠數報,皆有歸順之意;兼以伊母(即自成妻高氏)再三勸諭歸服。俟差官回日再報。」下文又云:「一隻虎李錦投札到省,似有歸順之意。其中指取湖南,不肯剃頭。職諭以我朝新制,為臣子能遵奉順從,方見歸順之誠。先發副將杜弘場,次發副將賈一選二次招撫,候回再報。」[25]清方堅持要李錦、馬進忠等人剃頭表示歸順的真心,李錦等人卻堅決拒絕。「招撫」與「受撫」的表面文章再也掩蓋不了互為敵國的嚴酷立場。李錦等一大批大順軍將領出於民族大義終於同南明隆武政權達成了共同抗清的協議。
李錦、高一功等決策聯明抗清同隆武朝廷新任命的湖廣巡撫堵胤錫有密切關係。堵胤錫原任長沙知府,崇禎十六年赴京朝覲時長沙被張獻忠占領,大西軍撤退後他回任長沙,很快被提升為武昌兵巡道,還沒有到任又改為湖廣提學副使。隆武初立,何騰蛟已升任湖廣總督,湖廣巡撫一職由堵胤錫接任。何騰蛟駐於長沙,堵胤錫則駐於常德。按體制而言,堵胤錫應受何騰蛟節制,但由於政治眼光不同,兩人在對待原農民軍的態度上有很大的區別。何騰蛟在長沙、瀏陽、平江一帶同東路大順軍達成「合營」協議是被迫的,「合營」以後就想方設法加以排擠。堵胤錫卻從大局著眼,認識到只有聯合農民軍共同抗清才有中興之望。當他得知大順軍各部屯集荊州、澧州一帶時,就親自趕赴湖北荊州地區的草坪李錦等的大營中談判會盟事宜。何洯記,堵胤錫於1645年八月擢任巡撫,是時自成已死,「有侄錦代領其眾,同自成妻弟高一功等渡洞庭湖踞山寨,眾尚三十餘萬,遍肆剽掠。胤錫率左右數十騎突入其營,陳說天運、人心、興廢遞變,更諭以忠義,為釃酒為誓,聲淚痛激,感動群賊。於是,李錦、高一功遂同田虎、張能、黨守素、袁宗第、賀籃、李來亨、塔天保、馬某等諸賊首並聽命歸附,願奉節度。胤錫乃上疏遣常德舉人傅作霖往福建為諸降將請爵」[26]。十一月,傅作霖到達福建行在,在隆武朝廷里立即引起一番激烈的爭論。內閣大學士蔣德璟、路振飛、林增志大為不滿,說:「李賊破北京,罪在不赦,其黨安得封拜?」[27]翰林兼給事中張家玉、顧之俊聯名在隆武二年(1646)初上疏力主加封:「臣偶閱科抄,見湖廣撫臣胤錫『恭遇非尋常之主』一疏,不覺拊膺嘆曰:吾皇上中興在此一舉矣。據撫臣稱賊將李錦、尚一功(當為高一功)等原系分守西北,傾慕英主,悔罪投誠,轉戰千里,殺虜逾萬,能已見矣。及撫臣單騎入營,貔虎之士不下數萬,吳楚秦晉直欲以氣吞之,此真百戰雄師,天留之以資陛下也。但原疏所謂破格加恩如侯伯等爵,見者未免疑之。臣獨以此彌服撫臣大略也。……皇上度半楚力能辦虜復辦寇乎?借使能辦,亦須糜餉數萬,殺人數萬,血戰而僅克之。楚力已竭於西北,而皇上不得一兵之用矣,孰與不糜一餉,不殺一人,一紙詔書坐收數萬精兵之用哉!……伏乞皇上念事功難成,機會不再,大破庸常之見,速下詔撫之。請令胤錫即監其軍,乘彼銳氣,會師金陵。」[28]御史錢邦芑也上言:「出空爵一日收三十萬兵,免湖南百萬生靈塗炭,撫臣此請良善。」[29]隆武帝決定封李錦為興國侯,諸將封伯有差,改李錦名為李赤心,高一功名為高必正,所部稱「忠貞營」[30]。
大順軍同南明隆武朝廷的聯合在清方文書中也有反映。順治二年十二月清湖南巡按宋一真揭帖中說,何騰蛟「奉隆武正朔,通聯閩、粵,陰結闖孽一隻虎,助以糗糧」[31]。次年正月清招撫湖廣兵部右侍郎江禹緒也依據署道唐大成的塘報奏稱,何騰蛟「與一隻虎等賊結為心腹,資之糧餉」[32]。這兩件文書中說的何騰蛟都是指南明湖廣當局而言,清朝官員並不清楚何騰蛟同堵胤錫在政治見解上的分歧。張家玉的奏疏充分說明主張全面聯合大順軍的是堵胤錫,而不是何騰蛟。隆武帝採納了堵胤錫的建議,派馬吉翔為使者前往湖廣頒詔。《思文大紀》在1646年(順治三年、隆武二年)三月下記載:「欽賜李錦御營前部左軍掛龍虎將軍印,御改名曰赤心,並封其母高氏為貞義一品夫人。」接著照錄了誥敕原文:朕念赤心以真正英賢昔日託身非所,乃今幡然悔悟,竭奉中興。雖名臣必待真主,亦賴其有賢母而端慈訓也。近據地方督撫連章報其至誠歸戴,業已掛印封侯。俟朕駐蹕武昌,然後面錫鐵券。再允督撫之奏,欽旌母德之貞。爾以善教為慈,赤心以遵母為孝。慈孝既萃於爾門,忠義必恆於功業。特賜爾封為貞義一品夫人,給與恩詔。仍著有司建坊,敕文用「淑贊中興」「朝廷風標萬方,爾門芳留百世」。皇后聞之,再三嘉嘆,面請加恩,賜爾珠冠一頂,表里四匹,令聞遠被,以顯綸恩。爾高氏當時以大義訓赤心,俾其一德明良於終始。全恢江省,立復金陵,一統功成,爾子拜爵於奉天殿,爾身受恩於坤寧宮,史冊昭然,豈不偉歟?爾母子其欽承朕命。[33]
這是一份大順軍餘部同南明聯合抗清的重要文獻。分析上下文,可以明顯看出文獻的缺略,頒給自成妻高氏的敕中明說李錦業已掛印封侯,上文卻只寫掛龍虎將軍印,未提及封興國侯。按情理推算,封李錦等以侯、伯肯定在1646年三月以前。高一功改名必正也是在同一時間。
在這裡,我們應當注意南明史上第一個同農民軍聯合抗清的是隆武朝廷。它反映了南明有識之士已經看到國內民族矛盾上升為主要矛盾這一客觀事實。在南明官僚中,首先同農民軍聯合的是何騰蛟和堵胤錫,然而這兩人的政治眼光卻大有高低之分。何騰蛟的同東路大順軍合營是兵力不敵,實逼處此,在聯營之後他給隆武朝廷呈上的是從大順軍將領口中得知消息而寫成的《逆闖伏誅疏》[34],吹噓自己如何事先布置道臣傅上瑞、章曠「聯絡鄉勇以待」,致使李自成「誤死於鄉兵,……為千古大快」;接著完全隱瞞自己派周二南、黃朝宣去掃蕩被打得落花流水的事實,把東路大順軍的主動提出聯合抗清說成是:「自逆闖死,而闖二十餘萬之眾,初為逆闖悲號,既而自悔自艾亦自失,遂就戎索於臣。」何騰蛟對大順軍的高級將領拼命貶抑,義侯張鼐僅授參將、郝搖旗授副總兵,其他如袁宗第、田見秀、劉芳亮、劉體純(疏中作劉體仁)等一概斥之為「偽侯偽伯」,根本不向隆武朝廷請加封賞。他同親信湖北巡撫章曠沆瀣一氣,先是收羅湖南境內的那些害民有餘、抗清無心的黃朝宣、曹志建、張先璧、劉承胤等軍閥,後來又不惜代價招兵買馬拼湊自己的「嫡系」,藉以扼制和排擠大順軍。堵胤錫卻不愧是南明官員中最具戰略眼光的政治家,他深知明朝官軍雖多,將領和士卒都腐敗已極,要支撐抗清大業的唯一辦法就是依靠農民軍,使之納入己范。史籍中常見描寫堵胤錫同何騰蛟、瞿式耜等大臣的齟齬不和,而且諸書作者的階級偏見常導致讚揚何、瞿,貶低堵胤錫,這是很不公正的。如果我們能夠較為客觀地考察整個南明史,那就不難看出弘光一朝地域遼闊,物產豐盈,兵員及後備力量最大,結果卻為「聯虜平寇」方針所葬送,數十萬官軍叛降清朝,反過來為滿洲貴族征服江南各地效犬馬之勞。隆武以後,朝廷改變方針,由「聯虜平寇」轉為聯合農民軍共同抗清,但在南明隆武至永曆朝廷中的官紳大多數是把聯合農民軍作為權宜之計,內心裡往往對農民軍深懷敵意,私下甚至在某些公開場合仍斥之為「賊」。每當形勢危急之時,他們把農民軍推到第一線,喘息方定就以種種藉口支開農民軍。有限的財力都用於培植雜牌「官軍」和召募「親兵」。堵胤錫著眼於民族大義,始終不渝地奉行聯絡農民軍共同抗清的政策。1645年秋,他赴松滋草坪同李錦、高一功等談判,能夠以明朝巡撫之尊拜見李自成的妻子高氏,這種誠意表現了他的高瞻遠矚。堵胤錫在前期同何騰蛟的矛盾,後期同瞿式耜等人的隔膜,主要根源都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