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少年綺夢
2024-09-26 11:02:33
作者: 高陽
走過一家小飯館,胡雪岩站住了腳,古應春亦跟著停了下來,那家飯館的金字招牌,煙燻塵封,已看不清是何字號。進門爐灶,裡面是一間大廳,擺著二三十張八仙桌,此時已將歇市,冷冷清清的,只有兩桌客人,燈火黯淡,益顯蕭瑟,古應春忍不住說:「小爺叔,換一家吧,或者到租界上去,好好找家館子。這家要打烊了。」
「問問看。」
說著,舉步踏了進去,跑堂的倒很巴結,古應春亦就不好意思打斷人家的生意了。
「兩位客人請坐,吃飯還是吃酒?」
「飯也要,酒也要。」胡雪岩問道,「你們這家招牌,是不是叫老同和?」
「是的。老同和。」
「老闆呢?」胡雪岩問,「我記得他左手六個指頭。」
「那是我們老老闆,去世多年了。」
「現在呢?小開變老闆了?」
「老老闆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現在是我們的老闆娘。」
「啊!」胡雪岩突然雙眼發亮,「你們老闆娘的小名是不是叫阿彩?」
「原來你這位客人,真正是老客人了。」跑堂的說道,「現在叫得出我們老闆娘名字的,沒有幾個人。」接著,便回過去,高聲喊道,「老闆娘,老闆娘!」
看看沒有回音,古應春便攔住他說:「不必喊了。有啥好東西,隨意配幾樣來,燙一斤酒。」
等跑堂離去,胡雪岩不勝感慨地說:「二十多年了!我頭一回到上海,頭一頓飯就是在這裡吃的。」
「小爺叔好像很熟嘛!連老闆女兒的小名都叫得出來。」
「不但叫得出來——」胡雪岩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這種欲言又止的神態,又關涉到一個「女小開」,很容易令人想到,其中必有一段故事。如此寒夜,如此冷店,聽這段故事,或者可以忘憂消愁。
就這樣一轉念間,古應春便覺得興致好得多了,等跑堂端來「本幫菜」的白肉、烏參,一個「糟缽頭」的火鍋,看到熊熊的青焰,心頭更覺溫暖,將燙好的酒為胡雪岩斟上一杯,開口說道:「小爺叔,你是什麼都看得開的,吃杯酒,談談當年在這裡的情形。」
正落入沉思中的胡雪岩,啜了一口酒,夾了一塊白肉送入口中,咀嚼了一會兒說:「不曉得是當年老闆的手藝好,還是我的胃口變過了,白肉的味道,大不如前。」
「說不定兩個原因都有。」古應春笑道,「還說不定有第三個原因。」
「第三個?」
「是啊!當年還有阿彩招呼客人。」
「她不管招呼,只坐帳台。那時我在杭州錢莊裡的飯碗敲破了,到上海來尋生意,城裡有家錢莊,字號叫作源利,有個得力的夥計是我一起學生意的師兄弟,我到上海來投奔他,哪曉得他為兄弟的親事,回紹興去了,源利的人說就要回上海的,我就住在一家小客棧里等。一等等了十天,人沒有等到,盤纏用光了,只好在小客棧里『孵豆芽』——」
囊底無錢,一籌莫展,只好杜門不出,上海的俗語叫作「孵豆芽」。但客棧錢好欠,飯不能不吃,他每天到老同和來吃飯,先是一盤白肉、一碗大血湯,再要一樣素菜,後來減掉白肉,一湯一素菜,再後來大血湯變為黃豆湯,最後連黃豆湯都吃不起了,買兩個燒餅、弄碗白開水便算一頓。
「這種日子過了有七八天,過不下去了。頭昏眼花還在其次,心裡發慌,好像馬上要大禍臨頭,那種味道不是人受的。這天發個狠,拿一件線春夾袍子當掉,頭一件事就是到老同和來『殺饞蟲』,仍舊是白肉、大血湯,吃飽惠帳,回到小客棧,一摸袋袋,才曉得當票弄掉了——」
「掉在老同和了?」古應春插嘴問說。
「當時還不曉得。不過,也無所謂,掉了就掉了,有錢做新的。」胡雪岩停下來喝口酒,又喝了兩瓢湯,方又說道,「到第二天,出了怪事,有個十二三歲的伢兒,手裡捧個包裹,找到我住的那間房,開口說道:『客人、客人。你的夾袍子在這裡。』一看,這個伢兒是老同和小徒弟,我問他:『哪個叫你送來的?』他說:『客人,你不要問。到我們店裡去吃飯,也不要講我送衣服來給你。』我說:『為啥?』他說:『你不要問,你到店裡也不要說。你一定要聽我的話,不然有人會打死我。』」
「有這樣怪事!」古應春興味盎然地問,「小爺叔,你總要逼他說實話囉!」
「當然。」胡雪岩的聲音也很起勁了,「我當時哄他,同他說好話,他就是不肯說,逼得我沒法子,只好耍無賴,我說,你不說,我也要打死你,還要拿你當小偷,送你到縣衙門去打屁股。你說了實話,我到你店裡吃飯,一定聽你的話,什麼話都不說。兩條路,隨你自己挑。」
「這一來,當然把實話逼出來了?」
「當然,那個小徒弟叫阿利,是阿彩的表弟,我的夾袍子,就是阿彩叫他送來的。原來——」
原來胡雪岩掏錢惠帳時,將當票掉落在地上,至晚打烊,阿利掃地發現,送交帳台。阿彩本就在注意胡雪岩,見他由大血湯吃到黃豆湯,而忽然又恢復原狀,但身上卻變了「短打」,便知長袍已送入當鋪,悄悄贖了出來,關照阿利送回。特為交代,要守秘密,亦望胡雪岩不必說破,倒不是怕她父親知道,是怕有人當笑話去講。
「照此說來,阿彩倒真是小爺叔的紅粉知己了。」古應春問道,「小爺叔見了她,有沒有說破?」
「從那天起,我就沒有看見她。」胡雪岩說,「當時我臉皮也很薄,見了她又不能還她錢,尷尬不尷尬?我同阿利說,請你代我謝謝你表姐。她替我墊的錢,我以後會加利奉還。」
不道此一承諾竟成虛願。大約一年以後,胡雪岩與王有齡重逢,開始創業,偶然想到其事,寫信託上海的同業,送了一百兩銀子到老同和,不道竟碰了一個釘子。
「那次是怪我的信沒有寫對。」胡雪岩解釋其中的緣故,「信上我當然不便說明緣故,又說要送給阿利或者女小開阿彩,人家不知道是啥花樣,自然不肯收了。」
「那麼,以後呢?小爺叔一直在上海,莫非自己就不可以來一趟?」
「是啊!有一回我想起來了,用個紅封袋包好五百兩銀子一張銀票,正要出門,接到一個消息,馬上把什麼要緊的事,都摜在腦後了。」
「什麼消息?」古應春猜測著,「不是大壞,就是大好。」
「大好!」胡雪岩脫口答說,「杭州光復了。」
「那就怪不得了。以後呢?以後沒有再想到過?」
「當然想到過。可惜,不是辰光不對,就是地方不對。」
「這話怎麼說。」
「譬如半夜裡醒過來,在枕頭上想到了,總不能馬上起床來辦這件事,這是辰光不對;再譬如在船上想到了,也不能馬上回去,叫人去辦。凡是這種時候,這種地方想到了,總覺得日子還長,一定可以了心愿,想是這樣想,想過忘記,等於不想。到後來日子一長,這件事就想了起來,也是所謂無動於衷了。」
古應春深深點頭。「人就是這樣子,什麼事都要講機會。明明一定辦得到的事,陰錯陽差,教你不能如願。」他心裡在想,胡雪岩今日的遭遇,也是一連串陰錯陽差的累積,如果不是法國挑釁,如果不是左宗棠出軍機,如果不是邵友濂當上海道,如果不是宓本常虧空了阜康的款子——這樣一直想下去,竟忘了身在何地了。
「應春!」
古應春一驚,定定神問道:「小爺叔,你說啥?」
「我想,今天辰光、地方都對了。這個機會決不可以錯過。」
「啊,啊!」古應春也興奮了,「小爺叔你預備怎麼樣來補這個情?」
「等我來問問看。」當下招一招手,將那夥計喚了來先問,「你叫啥名字?」
「我叫孫小毛。」
「喔,」胡雪岩向古應春問道,「你身上有多少洋錢?」
「要多少?」
「十塊。」
「有。」古應春掏出十塊鷹洋,擺在桌上。
「孫小毛!」胡雪岩指著洋錢說,「除了惠帳,另外的是你的。」
「客人!」孫小毛睜大了眼,一臉困惑,「你說啥?」
「這十塊洋錢,」古應春代為回答,「除了正帳,都算小帳。」
「喔唷唷!太多,太多,太多了。」孫小毛仍舊不敢伸手。
「你不要客氣!」胡雪岩說,「你先把洋錢拿了,我還有話同你說。」
「這樣說,我就謝謝了。客人貴姓?」
「我姓胡。」
「胡老爺,」孫小毛改了稱呼,「有啥事體,儘管吩咐。」
「你們老闆娘住在哪裡?」
「就在後面。」
「我托你去說一聲,就說有個還是二十多年前,老老闆的朋友,想同她見個面。」
「胡老爺,我們老闆在這裡。」
「也好!先同你們老闆談一談。」
孫小毛手捧十個鷹洋,轉身而去,來了這麼一位闊客,老闆當然忙不迭地來招呼,等走近一看,兩個人都有些發愣,因為彼此都覺得面善,卻記不起在哪裡見過。
「你不是阿利?」
「你這位胡老爺是——」
「我就是當年你表姐叫你送夾袍子的——」
「啊,啊!」阿利想起來,「二十多年的事了。胡老爺一向好?」
「還好,還好!你表姐呢?」胡雪岩問道,「你是老闆,你表姐是老闆娘,這麼說,你娶了你表姐?」
「不是。」阿利不好意思地說,「是入贅。」
「入贅也好,娶回去也好,總是夫妻。恭喜、恭喜!」胡雪岩又問,「有幾個伢兒?」
「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一盆花,好極、好極!」胡雪岩轉臉向古應春說道,「我這個把月,居然還遇到這樣巧的一件事,想想倒也有趣。」
看他滿臉笑容,古應春也為之一破愁顏,忽然想到兩句詩,也不暇去細想情況是否相似,便念了出來:「『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這時孫小毛遠遠喊道:「老闆、老闆你請過來。」
「啥事體?我在陪客人說話。」
「要緊事體,你請過來,我同你說一句話。」
阿利只好說一聲:「對不起,我去去就來。」
等他去到帳台邊,孫小毛又好奇又興奮地說:「老闆你曉得這位胡老爺是啥人?他就是胡財神。」
「胡雪岩?」
「是啊。」
「哪個說的。」阿利不信,「胡財神多少威風,出來前前後後跟一大班人,會到我老同和來吃白肉?」
「是一個剛剛走的客人說的。我在想就是因為老同和,他才進來的。」孫小毛又說,「你倒想想看,正帳不過兩把銀子,小帳反倒一出手八九兩。不是財神,哪裡會有這樣子的闊客?」
「啊!啊!這句話我要聽。」阿利轉身就走,回到原處,賠笑說道,「胡老爺,我有眼不識泰山,原來你老人家就是胡財神。」
「那是從前,現在是『赤腳財神』了。」
「財神總歸是財神。」阿利非常高興地說,「今天是冬至,財神臨門。看來明年房子翻造,老同和老店新開,我要翻身了。」他又加了一句,「我們老丈人的話要應驗了。」
「呃!」胡雪岩隨口問說,「你老丈人怎麼說?」
「我老丈人會看相,他說我會遇貴人,四十歲以後會得發,明年我就四十歲了。」
胡雪岩算了一下,他初見阿利是在二十七年前,照此算來,那時的阿利只有十三歲,而阿彩至少有十六七歲,記得她長得並不醜,何以會嫁一個十三歲的小表弟?一時好奇心起,便即問道:「你表姐比你大幾歲?」
「大四歲。」阿利似乎猜到了胡雪岩的心思,「阿彩眼界高,高不成低不就,一直到二十七歲,老姑娘的脾氣怪,人人見了她都怕,只有——」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不肯再說下去了。
「只有你不怕?」
「不是我不怕。我是從小讓她呼來喝去慣了的,脾氣好是這樣,脾氣壞也是這樣,無所謂。」阿利停了一下又說,「後來我老丈人同我說,我把阿彩嫁給你,你算我女婿,也算我兒子。你嫌不嫌阿彩年紀大?」
「你老丈人倒很開通、很體恤。」胡雪岩問道,「你怎麼回答他呢?」
「我說,只要阿彩不嫌我年紀小就好了。」
胡雪岩與古應春都哈哈大笑。「妙、妙!」胡雪岩說,「再燙壺酒來。」
「胡老爺,我看,你如果不嫌委屈,請你同這位古老爺,到我那裡坐坐。今天做冬至,阿彩自己做了幾樣菜,你倒嘗嘗看。」
胡雪岩還未有所表示,古應春已攔在前面。「多謝,多謝!」他說,「辰光晚了,我們還有事,就在這裡多談一息好了。」
這話矛盾,既然有事,何以又能多談?阿利聽不出話中的漏洞,胡雪岩卻明白,因為他們以前與洋人談生意、辦交涉是合作慣了的,經常使用這種暗帶著機關的話,當面傳遞信息。胡雪岩雖不知道他的本意何在,但暗示必須謝絕,卻是很明白的,因而順著他的語氣說:「不錯,我們還有要緊事情,明天再說吧!」
「那麼,明天一定要請過來。」阿利又說,「我回去告訴了阿彩,她一定也想見一見胡老爺。」
「好,好!」胡雪岩將話題宕開,「你們的房子要翻造了?」
「是的。要造馬路了。房子前面要削掉一半。不過,地價有補貼的,左鄰右舍大家合起來,平房翻造樓房,算起來不大吃虧。」
「翻造樓房還要下本錢?」
「是啊!就是這一點還要想法子。」
「翻造要花多少錢?」
「那要看情形。如果拿後面的一塊地皮買下來,方方正正成個格局,總要用到一千五百銀子。」
「你翻造了以後,做啥用場?老店新開,擴大營業?」
「想是這樣想,要看有沒有人合股。」阿利又說,「老店新開,重起爐灶,一切生財都要新置,這筆本錢不小。」
「要多少?」
「總也還要一千五百銀子。」
「那麼,你股東尋著了沒有?」
「談倒有兩三個在談,不過談不攏。」
「為啥?」
「合夥做生意,總要合得來才好。」阿利停了一下說,「阿彩不願意。她說,店小不要緊,自己做老闆、自己捏主意,高興多做,不高興少做,苦是苦一點,人是自由的。一合了伙,大家意見不合,到後來連朋友都沒得做了。」
「不錯!」胡雪岩深深點頭,「阿彩的話你要聽。」
「是啊,沒辦法,只好聽她的話。」
「聽她的話才有辦法。」古應春接口說了一句,舉杯復又放下,從大襟中探手進去,從夾襖表袋中掏出金表,打開表蓋來看了看說,「小爺叔,辰光到了。」
在看表的這個動作中,胡雪岩便已得到暗示,此時便順著他的語氣對阿利說:「今天晚上我們還有事,辰光到了,明天再來。」
「明天來吃中飯。」古應春訂了後約,「請你留張桌子。」
「有,有!」阿利一迭連聲地答應,「胡老爺、古老爺,想吃點啥,我好預備。」
「我要吃碗『帶面』。」胡雪岩興高采烈地說,「揀瘦、去皮、輕面、重洗、蓋底、寬湯、免青。」
所謂「帶面」便是大肉麵,吃客有許多講究,便是「揀瘦」云云的一套「切口」。
胡雪岩並不是真想吃這樣一碗麵,不過回憶當年貧賤時的樂事,自然而然地說了出來,而且頗以還記得這一套「切口」而興起一種無可言喻的愉快。
順路買了四兩好茶葉,古應春陪胡雪岩在小客棧住夜長談,他們都同意,這是此時此地,為胡雪岩排遣失意無聊最好的法子。
「應春,你為啥不願意到阿彩那裡去吃飯?」
古應春原以為他能默喻他的深意,不想他還是問了出來,那就是不能不提醒他了。
「小爺叔,阿彩為啥『高不成,低不就』?你想想她替你贖那件夾袍子,還不明白?」
胡雪岩一愣,回想當時情景,恍然大悟,低徊久久,才說了句:「看起來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古應春很少聽到胡雪岩用這種「文縐縐」的語意說話,不由得笑了。「小爺叔,」他故意開玩笑,「如果你當時娶了阿彩,現在就是老同和的老闆,不曉得是不是還有後來的一番事業。」
「那就不曉得了。不過,」胡雪岩加重了語氣說,「如果我是老同和的老闆,我一定也會把它弄成上海灘上第一家大館子。」
「這話我相信。」
胡雪岩多日無聊,此時突然心中一動,想小施手段,幫阿利來「老店新開」,要轟動一時,稍抒胸中的塊壘。但念頭一轉到阜康,頓時如滾湯沃雪,自覺是可笑的想法。
看他眼神閃爍,臉上忽熱忽冷,古應春大致也能猜到他心裡,此時此地,心思決不可旁騖,因而決定提醒他一番。
「小爺叔,我剛才的話沒有說完。其實到阿彩那裡去吃一頓飯,看起來也是無所謂的事,不過,我怕阿彩冷了多少年的一段舊情,死灰復燃,而小爺叔你呢,一個人不得意的時候,最容易念舊,就算不會有笑話鬧出來,總難免分你的心。是不是呢?」
「是的。」胡雪岩深深點頭。
「還有,看樣子當初阿彩也是不得意才嫁阿利,她總有看得阿利不如意的地方,事隔多年,老夫老妻,也忘記掉了。不過,『人比人,氣煞人』,有小爺叔你一出現,阿利的短處,在阿彩面上又看得很清楚了——」
「啊,啊!」胡雪岩很不安地說,「虧得你想到,萬一害他們夫婦不和,我這個孽就作得大了。」他停了一下又問,「應春,你說我現在應該怎麼辦?」
古應春想了一下說:「我明白你的意思,要送阿利三千銀子。我來替你料理妥當。不過,小爺叔,你明天要搬地方,省得糾纏。」
「搬到哪裡?」
「還是搬到我那裡去住,一切方便。」
「好!」胡雪岩很爽快地答應下來。
於是古應春回去安排,約定第二天上午來接。胡雪岩靜下來想一想,三千兩銀子了卻當年的一筆人情債,是件很痛快的事,所以這一夜很難得地能夠恬然入夢。一覺醒來,漱洗甫畢,古應春倒已經到了。
「你倒早。」
「想陪小爺叔去吃碗茶。」古應春問道,「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
「交關好,一覺到天亮。」
「大概是路上辛苦的緣故。」
「也不光是這一點。」胡雪岩說,「實在說,是你提醒了我,這筆人情債能夠了掉,而且乾乾淨淨,沒有啥拖泥帶水的麻煩,我心裡很痛快,自然就睡得好了。」
「銀票我帶來了。」古應春又說,「我這麼早來,一半也是為了辦這件事。請吧,我們吃茶去。」
城裡吃茶,照常理說,自然是到城隍廟,但胡雪岩怕遇見熟人,古應春亦有這樣的想法,所以走到街上,找到一家比較乾淨的茶館,也不看招牌,便進去挑張桌子,坐了下來。
哪知「冤家路窄」,剛剛坐定便看到阿利進門。吃他們這行飯的,眼睛最尖不過,滿面堆笑地上前來招呼:「胡老爺、古老爺!」
「倒真巧!」古應春說,「請坐,請坐,我本來就要來看你。」
「不敢當,不敢當!古老爺有啥吩咐?」
古應春看著胡雪岩問:「小爺叔,是不是現在就談?」
「稍微等一等。」
阿利自然不知道他們在談些什麼,只很興奮地告訴胡雪岩:阿彩得知昨夜情形以後,說是「做夢都沒有想到」。二十多年前,當掉夾袍子來吃白肉的客人,竟然就是天下無人不知的「胡財神」。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胡老爺,」阿利又說,「阿彩今天在店裡,她是專門來等你老人家,她說她要看看胡老爺比起二十多年前,有啥不同的地方。」
「有啥不同?」胡雪岩笑道,「頭髮白了,皮膚皺了,肚皮鼓起來了。」
阿利忽然笑了,笑得很稚氣。「胡老爺,」他說,「你不是說你自己,是在說阿彩,頭髮白了,不多,皮膚皺了,有一點,肚皮鼓起來了,那比胡老爺要大得多。」
「怎麼?」胡雪岩說,「她有喜了?」
「七個月了。」阿利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得意之情,現於詞色。
「恭喜、恭喜!阿利,你明年又添丁、又發財,好好兒做。」胡雪岩站起身來說,「我到街上逛一逛,等下再來。」
古應春知道他的用意,將為了禮貌起身送胡雪岩的阿利拉了一把。「你坐下來!」他說,「我有話同你說。」
「是!」
「阿利,遇見『財神』是你的運氣來了!可惜,稍為晚了一點,如果是去年這時候你遇見胡老爺,運氣還要好。」說著,他從身上掏出皮夾子,取出一張花花綠綠的紙頭,伸了過來,「阿利,你捏好,胡老爺送你的三千銀子。」
阿利愣住了!首先是不相信有人會慷慨到萍水相逢,便以巨款相贈的事,不過,「胡財神」的名聲,加上昨夜小帳一賞八九兩銀子,可以改變他原來的想法。
但疑問又來了,這位「財神」是真是假?到底是不是胡雪岩?會不會有什麼害人的陰謀詭計在內?
這最後的一種想法,便只有上海人才有,因為西風東漸以來,上海出現了許多從未見過的花樣,譬如保險、縱火燒屋之外,人壽保險亦有意想不到的情節,而且往往是在窮人身上打主意。有人認丐作父,迎歸奉養,保了巨額的壽險,然後設計慢性謀殺的法子,致之於死,騙取賠償。這種「新聞」已數見不鮮,所以阿利自然而然會有此疑慮。
不過,再多想一想,亦不至於,因為自問沒有什麼可以令人覬覦的。但最後的一種懷疑,卻始終難釋,這張花花綠綠的紙頭,是啥名堂?何以能值三千兩銀子?
原來古應春帶來的是一張滙豐銀行的支票,上面除了行名是中國字以外,其餘都是蟹行文。阿利知道錢莊的莊票,卻從未見過外國銀行的支票,自然困惑萬分。
古應春當然能夠了解他呆若木雞的原因,事實是最好的說明。「阿利!」他說,「我們現在就到外灘去一趟,你在滙豐照了票,叫他們開南市的莊票給你。」南市是上海縣城,有別於北面的租界的一種稱呼。
原來是外國銀行的支票,阿利又慚愧,又興奮,但人情世故他也懂,總要說幾句客氣話,才是做人的道理,想一想答道:「古老爺,這樣大的一筆數目,實在不敢收,請古老爺陪了胡老爺一起來吃中飯,等阿彩見過了胡老爺再說。」
「謝謝你們。胡老爺今天有事,恐怕不能到你們那裡吃飯。你先把支票收了,自己不去提,托錢莊代收也可以。」古應春問道,「你們是同哪一家錢莊往來的?」
「申福。」
「喔,申福,老闆姓朱,我也認識的。你把這張票子軋到申福去好了。」
這一下越見到其事真實,毫無可疑,但老同和與申福往來,最多也不過兩三百兩銀子,突然軋進一張三千兩的支票,事出突兀,倘或申福問到,這張票子怎麼來的,應該如何回答?
「怎麼?」古應春看到他陰陽怪氣的神情,有些不大高興,「阿利,莫非你當我同你開玩笑?」
「不是,不是!古老爺,你誤會了。說實話,我是怕人家會問。」
這一下倒提醒了古應春。原來他替胡雪岩與洋人打交道,購買軍火,以及他自己與洋商有生意往來,支付貨款,都開外國銀行的支票,在錢莊裡的名氣很大。他的英文名字叫William,暱稱Billy,那些喜歡「尋開心」的「洋行小鬼」,連他的姓在內,替他起了個諧音的外號叫「屁股」。申福錢莊如果問到這張支票的來歷,阿利據實回答,傳出去說胡雪岩的錢莊倒了人家的存款,自己依舊大肆揮霍,三千兩銀子還一個人情債,簡直毫無心肝。這對胡雪岩非常不利,不能不慎重考慮。
情勢有點尷尬,古應春心裡在想:人不能倒霉,倒起霉來,有錢都會沒法子用。為今之計,只有先把阿利敷衍走了,再作道理。
於是他說:「阿利,你先把這張支票拿了。回頭我看胡老爺能不能來。能來,一起來,不能來,我一個人一定來。支票是軋到申福,還是到滙豐去提現,等我來了再說。」
「古老爺,」阿利答說,「支票我決不敢收,胡老爺一定要請了來,不然我回去要『吃排頭』。」因為人家已經知道他怕老婆,所以他對可能會挨阿彩的罵,亦無須隱諱了。
「好!好!我儘量辦到。你有事先請吧!」
等阿利殷殷作別而去,胡雪岩接著也回來了,古應春將剛才的那番情形,約為提了一下,表示先將胡雪岩送回家,他另外換用莊票,再單獨去赴阿利之約。
「不必多跑一趟了,我帶了十幾張票子在那裡,先湊了給他。我們先回客棧。」
到得客棧,胡雪岩打開皮包,取出一疊銀票,兩張一千、兩張五百、湊成三千,交到古應春手裡時,心頭一酸,幾乎掉淚——自己開錢莊,「阜康」這塊響噹噹的金字招牌,如今分文不值,要用山西票號的銀票給人家,真正是窮途末路了。
古應春不曾注意到他的臉色,拿起四張莊票,匆匆而去,在客棧門口,跨上一輛剛從日本傳來的「東洋車」,說一聲「老同和」,人力車的硬橡皮輪子,隆隆然地滾過石板路。拉到半路,聽見有人在叫:「古老爺,古老爺!」
一聽聲音,古應春心想,幸而是來替人還人情,倘或是欠了人家的債,冤家路狹,一上午遇見兩次,真是巧了。
「停停,停停!」等東洋車在路邊停了下來,阿利也就迎上來了。
「車錢到老同和來拿。」車夫是阿利認識的,關照了這一句,他轉臉對古應春說,「古老爺,我家就在前面弄堂里,請過去坐一坐。胡老爺呢?」
「他有事情不來了。」古應春問,「你太太呢?」
「現在還在家,等一下就要到店裡去了。」
古應春心想,在他店裡談這件事,難免惹人注目,倒不如去他家的好,於是連連點頭:「好!好!我到你家裡去談。」
於是阿利領路走不多遠,便已到達。他家是半新不舊的弄堂房子,進石庫門是個天井,阿利仰臉喊道:「客人來了!」
語聲甫畢,樓窗中一個中年婦人探頭來望,想必這就是阿彩了。古應春不暇細看,隨著阿利踏進堂屋,樓梯上已有響聲了。
「阿彩,趕緊泡茶!」
「是你太太?」
「叫她阿彩好了。」
阿彩下樓,從堂屋後面的一扇門,挺著個大肚子閃了出來,她穿得整整齊齊,臉上薄施脂粉,含笑問道:「這位想來是古老爺?」
「不敢當。」
「胡老爺呢?」
「有事情不來了。」是阿利代為回答。
阿彩臉上浮現出的失望神色,便如許了孩子去逛城隍廟,看變把戲,吃南翔饅頭、酒釀圓子,新衣服都換好了,卻突然宣布,有事不能去了那樣,真可謂之慘不忍睹,以至於古應春不能不將視線避了開去。
不過阿彩仍舊能若無其事地,盡她做主婦的道理,親自捧來細瓷的蓋碗茶,還開了一罐雖已傳到上海、但平常人家還很少見的英國「茄力克」紙菸。顯然的,她是細心安排了來接待胡雪岩的。
但如說她是「接財神」,古應春便覺得毫無歉意,探手入懷,將一把銀票捏在手裡,開口問道:「阿利老闆,你貴姓?」
「小姓是朱。」
「喔,」古應春便叫一聲,「朱太太,聽說你們房子要翻造,擴充門面,胡老爺很高興,他有三千兩銀子托我帶來給你們——」
其實阿彩亦非薄漂母而不為,而是「千金」與「韓信」之間,更看重的是後者。從前一天晚上,得知有此意外機緣之後,她就有種無可言喻的亢奮,絮絮不斷地跟阿利說,當時她是如何看得胡雪岩必有出息,但也承認,做夢也沒有想到他會創這麼一番大事業,而這番大事業又會垮於旦夕之間,因而又生了一種眼看英雄末路的憐惜。這些悲喜交集的複雜情緒夾雜在一起,害得她魂夢不安了一夜。
及至這天上午,聽阿利談了他在茶館中與胡雪岩、古應春不期而遇的經過,以及他對那張滙豐銀行支票的困惑,阿彩便嗔怪他處理不當。照她的意見是,這筆巨款盡可不受,但不妨照古應春的意思,先到滙豐銀行照一照票,等證實無誤,卻不必提取,將古應春請到老同和或家裡來,只要纏住了古應春,自然而然地也就拉住了胡雪岩。
她的判斷不錯,古應春一定會來,但胡雪岩是否見得到,卻很難說,因而患得患失地坐立不安。到此刻她還不肯死心,心裡有句話不便說出來:「你三千兩銀子除非胡老爺親手送給我,否則我不會收。」
就因為有這樣一種想法,所以她並未表示堅辭不受,彼此推來讓去,古應春漸漸發現她的本意,但當著阿利,他亦不便說得太露骨,只好作個暗示。
「朱太太,」他說,「胡老爺是我的好朋友,他的心境我很清楚,如果早些日子,他會很高興來同你談談當年落魄的情形,現在實在沒有這種心情,也沒有工夫。你收了這筆銀子,讓他了掉一樁心事,就是體諒他,幫他的忙,等他的麻煩過去,你們老同和老店新開的時候,我一定拉了他來道喜,好好兒吃一頓酒。」
「是的,是的。」阿彩口中答應著,雙眼卻不斷眨動,顯然只是隨口附和,心中別有念頭,等古應春說完,她看著她丈夫說,「你到店裡去一趟,叫大司務把菜送了來,請古老爺在家裡吃飯。」
「不必,不必!」古應春連連搖手,「我有事。多謝,多謝!」
「去啊!」阿彩沒有理他的話,管自己催促阿利。
阿利自然奉命唯謹,說一聲:「古老爺不必客氣。」掉頭就走。
這是阿彩特意遣開丈夫,有些心裡的話要吐露,「古老爺,」她面色深沉地說,「我實在沒有想到,今生今世,還會遇見二十幾年前的老客人,更沒有想到,當年當了夾袍子來吃飯的客人,就是名氣這樣子大的胡財神。古老爺,不瞞你說,我昨天晚上一夜沒有睡著,因為這樁事情,想起來想不完。」說著,將一雙眼睛低了下去,眼角微顯晶瑩,似乎有一泡淚水要流出來。
古應春當然能體會得她的心情,故意不答。他覺得既不能問,更不能勸慰,只要有這樣一句話,她的眼淚就會忍不住,唯有保持沉默,才能讓她靜靜地自我克制。
果然,停了一會兒,阿彩復又抬眼,平靜地說道:「古老爺,請你告訴胡老爺,我決不能收他這筆錢。第一,他現在正是為難的時候,我收了他的這筆錢,於心不安;第二,我收了他的這筆錢,變成我虧欠他了,也沒有啥好想的了。」
古應春覺得事態嚴重了,比他所想像的還要嚴重,這三千兩銀子,可能會引起他們夫婦之間的裂痕。轉念到此,頗為不安,也深悔自己多事。
細細想去,要割斷她這一縷從雲外飄來的情絲,還是得用「泉刀」這樣利器,於是他說:「朱太太,我說一句不怕你見氣的話,如果說,胡老爺現在三千兩銀子都花不起,你未免太小看他了。」
「朱太太,」古應春將聲音壓得低低的,同時兩眼逼視著她,「我有兩句肺腑之言,不曉得你要不要聽?」
「當然要聽。」
「只怕我說得太直。」
「不要緊,沒有旁人在這裡。」
這表示連阿利不能聽的話都能說,古應春便不作任何顧忌了,「朱太太,」他說,「三千兩銀子,不是一個小數目,而況是號稱財神的胡老爺送你的,更何況人家是為了還當年的一筆人情債,送的人光明正大,受的人正大光明。朱老闆如果問一句:你為啥不收?請問你怎麼同他說?」
阿彩根本沒有想到阿利,如今古應春提出來一問,才發現自己確有難以交代之處。
見她語塞,古應春知道「攻心」已經生效,便窮追猛打地又釘一句:「莫非你說,我心裡的那段情,萬金不換,三千兩算得了什麼?」
「我當然有我的說法。」
這是遁詞,古應春覺得不必再追,可以從正面來勸她了。
「不管你怎麼說,朱老闆嘴裡不敢同你爭,心裡不會相信的。這樣子,夫婦之間,就有一道裂痕了。二十幾年的夫妻,你肚皮里還有個老來子,有這三千兩銀子,拿老同和老店新開,擴充門面,興興旺旺做人家,連你們死掉的老老闆——在陰世里都會高興。這種好日子不過,要自尋煩惱,害得一家人家可能會拆散,何苦?再說,胡老爺現在的處境,幾千銀子還不在乎,精神上經不起打擊,他因為能先還筆人情債,心裡很高興,昨天晚上睡了個把月以來從沒有睡過的好覺。倘或曉得你有這種想法,他心裡一定不安,他現在經不起再加什麼煩惱了。總而言之,你收了這筆銀子,讓他了掉一樁心事,就是幫他的忙,不然,說得不客氣一點,等於存心害他!朱太太,你不是十七八歲的姑娘了,而且有兒有女,鬧出笑話來,不好聽。」
這長篇大套一番話,將想得到的道理都說盡了,阿彩聽得驚心動魄,終於如夢方醒似的說了一句:「我收!請古老爺替我謝謝胡老爺。」
「對啊!」古應春大為欣慰,少不得乘機恭維她幾句,「我就曉得你是有見識、講道理、顧大局的人。朱太太,照你的面相,真所謂『地角方圓』,是難得的福相,走到一步幫夫運,著實有一番後福好享。」
說著,他將捏在手裡的一把銀票攤開來,三張「蔚豐厚」,一張「百川通」,這兩家票號在山西幫中居領袖地位,聯號遍布南北,商場中無人不知的。
「朱太太,你收好。」
「古老爺,其實你給我阜康的票子好了。」
阿彩也知道阜康已經在清理,票款能收到幾成,尚不可知,所以如此說法,亦依舊是由於一種不願接受贈款的心理。古應春明白這一點,卻正好藉此道出胡雪岩的心境。
「朱太太,這四張銀票,是胡老爺身上摸出來的。不過一個多月以前,阜康的名氣比蔚豐厚、百川通響亮得多,而現在,只好用人家的票子了。你倒想,換了你是他,還有啥心思來回想當初當了夾袍子來吃白肉的情形?」
阿彩爽然若失,慢條斯理地一面理銀票,一面說道:「胡老爺自然不在乎這三千銀子,不過在我來說,總是無功受祿。」
「不是,不是!我想你在城隍廟聽說書,總聽過韓信的故事,一飯之恩,千金以報,沒有哪個說漂母不應該收。」
「那,我就算漂母好了。人家問起來……」
「喔,喔,」古應春被提醒了,急急打斷她的話說,「朱太太,有件事,請你同朱老闆一定要當心,千萬不好說胡財神送了你們三千銀子。那一來,人家會說閒話。這一點關係重大,切切不可說出去。千萬、千萬!」
見他如此鄭重叮囑,阿彩自然連連點頭,表示充分領會。
「古老爺,」阿彩說道,「我曉得你事情忙,不留你吃飯了。不過,古老爺,你要把府上的地址告訴我,改天我要給古太太去請安。」
「請安不敢當。內人病在床上,幾時你來陪她談談,我們很歡迎。」
古應春留下了地址,告辭出門,回想經過,自覺做了一件很瀟灑的事,胸懷為之一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