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甲申之變

2024-09-26 11:02:05 作者: 高陽

  上海的市面更壞了,是受了法國在越南的戰事的影響。

  法國覬覦越南,由來已久。同治元年,法皇拿破崙第二,以海軍大舉侵入越南。其時中國正因平洪、楊自顧不暇,所以越南雖是中國的屬國,卻無力出兵保護,越南被迫訂了城下之盟,割讓慶和、嘉定、定祥三省。嘉定省便是西貢,法國人在那裡竭力經營,作為進一步侵略越南、進窺中國雲南的根據地。

  同治十一年,越南內亂,頭目叫作黃崇英,擁眾數萬,用黃旗,號稱「黃旗軍」。法國人勾通了黃崇英,攻取「東京」,渡漢江,攻取廣西鎮南關外的諒山。廣西巡撫是湘軍宿將劉長佑,派兵助越平亂,同時邀請劉永福助剿。劉永福是廣西上思州人,本是個私梟,咸豐年間,洪、楊亂起,劉永福卻另有心胸,率領部下健兒三百人,出鎮南關進入越南保勝。此地本為一個廣東人何均昌所占領,為劉永福起而代之,所部用黑旗,號稱「黑旗軍」,既受劉長佑的邀請,復又受越南王的招撫,與廣西官兵夾擊法軍,威震一時。但越南內部意見分歧,最後決定議和,所派遣的大臣三名,為法軍所拘禁,被迫訂了二十二條的《西貢條約》,割地通商以外,承認受法國的保護。為了安撫劉永福,授職為三宣副提督,劉永福便在邊境深山中,屯墾練兵,部下聚集至二十萬之多,其中勁旅兩萬人,年齡在十七以上,二十四以下,一個個面黑身高,孔武有力,越林超澗,輕捷如猿,士氣極其高昂,因而為法軍視如眼中釘,曾經懸重金買他的首級。

  自從《西貢條約》訂立以後,越南舉國上下,無不既悔且憤,越南王阮福時,決意重用黑旗兵。不道法國先下手為強,以重兵陷河內,於是在順化的阮福時遂授予黑旗軍驅逐法軍的任務。

  越南若失,廣西、雲南便受威脅,而且法國已正式向中國提出通商的要求。朝中議論,分為主戰、主和兩派。主戰派以李鴻藻為首,除了支持雲貴總督岑毓英支持劉永福以外,且特起曾國荃為兩廣總督,部署海防。此外左宗棠亦力主作戰,清議更為激昂,但主和派的勢力亦不小。當然,李鴻章是主和的,駐法公使曾紀澤亦不主張決裂,但對其中的利害得失,看得最清楚的是曾經使法的郭嵩燾。這年光緒九年正月,李鴻章與法國公使寶海,本已達成「中國撤兵、法不侵越」的協議,不意法國發生政潮,內閣改組,新任外務部長拉克爾是個野心家,一面將寶海撤任、推翻成議,一面促使法國增兵越南。於是朝旨命丁憂守制之中的李鴻章迅往廣東督辦越南事宜,節制兩廣雲南防軍。就表面看,是派李鴻章去主持戰局,而實際並非如此,此中消息為郭嵩燾所參透,特意從他的家鄉湖南湘陰派專差送了一封長信給李鴻章,以為「處置西洋,始終無戰法」。郭嵩燾說,洋人意在通商,就跟他談通商好了。只要一答應談判通商,越南的局勢自然就會緩和。如今派李鴻章出而督師,大張旗鼓,擺出一決雌雄的陣勢,是逼迫法國作戰。法國本無意於戰,逼之應戰,是兵法上的「不知彼」。

  如果真的要戰,又是「不知己」。郭嵩燾的話說得很沉痛:「用兵三十餘年,聚而為兵,散而為盜,蔓延天下,隱患方深。重以水旱頻仍,吏治凋敝,盜賊滿野,民不聊生,而於是時急開邊釁,募兵以資防禦,曠日逾時,而耗敝不可支矣。」這是就軍費者言,說中國不能戰。

  就算戰勝了,又怎麼辦?戰勝當然要裁兵,將剛招募的新兵遣散,結果是「遊蕩無所歸」,聚集「飢困之民圖逞」,是自己製造亂源。

  接下來,郭嵩燾轉述京中的議論:「樞府以滇督擐甲厲兵,而粵督處之泰然,數有訾議,是以屬中堂以專征之任。」看起來是因為岑毓英想打,而曾國荃袖手旁觀,前方將帥意見不一,需要一個位高權重的李鴻章去籠罩全面,主持一切。事實上呢,「京師議論,所以屬之中堂,仍以議和,非求戰也」。

  李鴻章雖然在守制之中,但朝中情形,毫不隔膜。他在京師有好幾個「坐探」,朝中一舉一動,無不以最快的方法,報到合肥。他知道恭王於和戰之際,猶疑不決,而主戰最力的是「北派」領袖李鴻藻及一班清流,尤其是左副都御史張佩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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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李鴻章縱有議和之意,卻不敢公然表示,因為清議的力量很大,而且劉永福的黑旗軍打得很好,更助長了主戰派的聲勢,此時主和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所以他遲遲其行,到上海以後,與接替寶海的新任法國公使德理固,談了幾次,態度不軟亦不硬,掌握了一個「拖」字訣。

  「拖」下去會有什麼結果呢?這是連李鴻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不過他在暗中大下功夫,想消除幾個議和的障礙。第一個是左副都御史張佩綸,他是清流的中堅,能把他疏通好,主戰的高調不是唱得那麼響,議和便較易措手。

  另一個是駐法公使曾紀澤,他不主張交涉決裂,但並不表示他主張對法讓步,尤其是在從俄國回到巴黎以後,眼看法國的政策亦在搖擺之中,主戰的只是少數。因此特地密電李鴻章及總理衙門,建議軍事援越,對德理固的交涉不妨強硬。李鴻章對曾紀澤的意見,不置可否,但卻致書郭嵩燾,暗示希望他能影響曾紀澤。郭嵩燾與曾紀澤的關係很深,而且駐法是前後任,他的言論一定能為曾紀澤所尊重。

  就在這「拖」的一兩個月中,法國與越南的情勢,都起了變化。法國的政策已趨一致,內閣總理茹斐理向國會聲稱,決心加強在越南的軍事行動,同時派出九千人援越,另遣軍艦十二艘東來,水師提督古拔代陸軍提督布意為法軍統帥。

  越南則國王阮福時去世,由王弟阮福升繼位,稱號為「合和王」。由這稱號,便知他是願意屈服於法國的。他即位只有一個月,便與法國訂立了二十七條的《順化和約》,正式承認越南為法國的保護國,而又尊重中國為宗主國,原來每年進貢,取道鎮南關循陸路進京,今後改由海道入貢。

  這一法越《順化和約》,促成了法國政策的一致,同時也賦予了法軍名正言順得以驅逐黑旗軍的地位。因此越南政府中的主戰派大為不滿,弒合和王而另立阮福昊,稱號是「建福王」。

  儘管已到天津回任的李鴻章仍與法國公使在談判越南的主權,而事實上中法雙方劍拔弩張,開仗幾不可免,尤其是特命彭玉麟辦理廣東軍務,消息一傳,上海的人心越發恐慌。其時在九月中旬,正當螺螄太太由上海回到杭州時。

  就在她回到杭州的第二天,江寧派了個專差來。專差身穿紅裝,風塵滿面,但頭上一頂披滿紅絲穗的緯帽,高聳一粒紅頂子,後面還拖一條花翎,身後跟著四名從人,亦都有頂戴。他們是由陸路來的,五匹高頭大馬,一路沙塵滾滾、轡鈴噹噹、威風凜凜,路人側目。一進了武林門,那專差將手一揚,都勒了馬,其中一個戴暗藍頂子的武官,走馬趨前,聽候吩咐。

  「問問路!」

  「喳!」那人滾鞍下馬,一手執韁,一手抓住一個中年漢子問道,「來、來,老兄,打聽一個地名。元寶街在哪裡?」

  「啊!你說啥?」

  原來那武官是曾國藩的小同鄉,湖南話中湘鄉話最難懂,加以武夫性急,說得很快,便越發不知他說些什麼了。

  還好,那武官倒有自知之明,一字一句地答道:「元寶街。」說著雙手上捧,做手勢示意元寶。

  「喔、喔、喔,你老人家是說元寶街!」那人姓卜,是錢塘縣「禮房」的書辦,不作回答,卻反問,「請問,你們是從哪裡來的?江寧?」

  「不錯。」

  「這樣說,到元寶街是去看胡大先生?」

  「胡大先生?」那人一愣,旋即想到,「不錯,不錯,胡大先生就是胡雪岩胡大人。」

  卜書辦點頭,趨前一步,手指著低聲問道:「馬上那位紅頂子的人,是什麼人?」

  那武官有些不耐煩了。天下人走天下路,問路應是常事,知道而熱心的,詳細指點,知道而懶得回答的,說一聲「不清楚」,真的不知道而又熱心的,會表示歉意,請對方另行打聽,不知道而又懶得回答的,隻字不答,掉頭而去。像這樣問路而反為別人所問,類似盤查,他卻還是第一次遇見。

  卜書辦看那武官的臉色,急忙提出解釋:「你老人家不要嫌我囉唆,實在是馬上那位大人一品武官,我不敢怠慢,曉得了身份,好稟報本縣大老爺,有啥差遣,不會誤事。」

  原來是這樣一番好意!那武官倒覺得過意不去,但卻不知如何回答。那專差本名高老三,投效湘軍時,招募委員替他改名「樂山」來諧音;「仁者樂山」而又行三,因而又送他一個別號叫「仁叔」。

  這高樂山原隸劉松山帳下,左宗棠西征,曾國藩特撥劉松山一營隸屬於左,時人稱為「贈嫁」。劉松山在西征時,戰功彪炳,左宗棠大為得力。左、曾不和,在才氣縱橫的左宗棠眼中,曾國藩無一事可使他佩服,唯獨對「贈嫁」劉松山,心悅誠服,感激不已。因為如此,左宗棠對劉松山,亦總是另眼看待。這高樂山原是劉松山的馬弁,為人誠樸,有一次左宗棠去視察,宿於劉營,劉松山派高樂山去伺候,徹夜巡更,至曉不眠,為左宗棠所賞識,跟劉松山要了去,置諸左右。每有「保案」,在「密保」中總有高樂山的名字,現在的職銜是「記名總兵加提督銜」,在「綠營」中已是「官居極品」,但實際的職司,仍是所謂「材官」,供奔走之役。在左宗棠的部屬中,他的身份猶如宮中的「御前侍衛」。

  但一品武官不過是個「高等馬弁」,這話說出去,貶損了高樂山的紅頂子,所以那藍頂子的武官含含糊糊地答說:「是左大人特為派來看胡大先生的。」

  「我就猜到,」卜書辦又拍手又蹺拇指,「一定是左大人派來的。好、好、好,元寶街遠得很,一南一北,等我來領路。你請等一等,等我去租一匹馬來。」

  武林門是杭州往北進出的要道,運河起點的拱宸橋就在武林門外,所以城門口有車有轎有騾馬,雇用租賃,均無不可。卜書辦租賃了一匹「菊花青」,洋洋得意地在前領路。

  那匹「菊花青」是旗營中淘汰下來的老馬,馴順倒很馴順,但腳程極慢——馬通靈性,為人雇乘太久,出發時知道負重任遠,一步懶似一步,因為走得越快越吃虧,及至回程,縱不說如渴驥奔泉,但遠非去路可比,昂首揚鬃,急於回槽。那匹菊花青,正是這樣一個馬中的「老油條」。

  當書辦的,十之八九是「老油條」,這一下「老油條」遇著「老油條」,彼此得其所哉。卜書辦款款徐行,後隨五名武官,亦步亦趨,倒像是他的跟馬。杭州的文武官員,品級最高的是「將軍」,其次是巡撫,本身雖都是紅頂子,但出行的隨從,從無戴紅頂子的。因此,卜書辦滿臉飛金,得意之狀,難描難畫,尤其是一路上遇著熟人,在馬上一會兒抱拳揚臂,一會兒彎腰點頭,同時一定要高聲加一句:「我帶他們去看胡大先生。」有幾次他得意忘形,幾乎掉下馬來,急急扳住馬鞍上的「判官頭」,才能轉危為安。他這樣醜態百出,惹得路人笑逐顏開,而高樂山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了。

  快到元寶街時,卜書辦在轉角之時,向前揚一揚手,示意暫停,自己卻雙腿夾一夾馬腹,催快往前,直到胡府大門前勒住了馬。

  「老卜,」胡家門前的下人中,有一個認得他,「你來做啥?」

  「我來報信,兩江總督左大人,派了紅頂子的武官來看胡大先生,一進城門,是我領路來的。」

  「在哪裡?」

  「在後面。」

  那人抬眼一看,果然有五匹馬在後面,紅藍頂子在明亮的秋陽中看得很清楚。這一來,胡家門前的十幾個人都緊張了。

  原來左宗棠派紅頂子的戈什哈傳令是常事,但當初是陝甘總督,公私事務派專差只到上海轉運局,直接派到胡家卻是頭一回。少見自然多怪,頓時便有機靈的,不看熱鬧,搶先報到上房。

  螺螄太太一聽嚇一跳。原來胡家為了紅頂子,花了好大的氣力,胡雪岩本身是道員加按察使銜,三品頂戴藍頂子,倘或胡雪岩肯做官,放一任實缺的道員,左宗棠保他加布政使的銜,是一定辦得到的事,無奈胡雪岩只能做一個「官商」。如果真的「商而優則官」,必須「棄商從官」,胡雪岩不但受不了「做此官,行此禮」的那種拘束,而且也絕不會是一個出色的官。這一點不但他本人有自知之明,凡是愛護他的,亦莫不認為胡雪岩要是真的去做官,便是舍長就短,最為不智。

  因為如此,要擺官派,只有拿錢來做官。本身捐官有限制,到三品便是「官居極品」,但父母的榮銜,卻是花錢可以買體面的。十餘年來每逢水旱災荒,胡雪岩總是用胡老太太的名義,捐銀、捐米、捐棉衣、捐藥材,好不容易才得了個「一品夫人」的封典,胡雪岩「子以母貴」也能戴紅頂子了。

  紅頂子是如此珍貴,在螺螄太太的記憶中,紅頂子的文武大員登門拜訪,沒有幾次,每一次都是事先得到信息,如何迎接、如何款待、如何打發從人,都要好幾天籌劃,臨時鄭重將事。像這樣突然來了個紅頂子的武官,她自然要嚇一跳,緊張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但胡雪岩卻是司空見慣的,高樂山又是熟人,不妨從容以禮款接,當下先交代了螺螄太太一番,換了官服到花廳相見。

  一個稱「雪翁」,一個稱「高軍門」,二人平禮相見,胡雪岩又到走廊上向高樂山的從人,請教了姓氏,寒暄了一陣,另外派人接待,然後說道:「請換便衣吧!」

  話剛說完,已有一名聽差,捧著衣包,進屋伺候——官場酬酢,公服相見是禮,便衣歡敘是情,但總是客人忖度與主人的交情,預料有此需要,自己命跟班隨帶衣包。像這樣由主人供應便衣的情形,高樂山不但是第一次經驗,而且也是聞所未聞。

  不過,想到胡雪岩以豪闊出名,那麼類此舉動,自亦無足為奇。高樂山當下說道:「雪翁亦請進去換衣服吧!」

  「是,是,換了衣服細談。」

  等胡雪岩換了衣服出來,只見高樂山已穿上簇新的一身鐵灰的縐夾袍,上套珊瑚扣的貢緞馬褂,頭上一頂紅結子的青緞小帽,而且剛洗了臉,顯得容光煥發,神采奕奕。

  「衣服倒還合身?」

  「多謝,多謝。比我自己叫裁縫來現制還要好。我也不客氣了,雪翁,多謝,多謝!」說著高樂山又連連拱手。

  「左大人精神還好吧?」

  聽這一說,高樂山的笑容慢慢收斂。「差得多了。」他說,「眼力大不如前,毛病不輕。」

  「請醫生看了沒有呢?」

  「請了。」高樂山答說,「看也白看!醫生要他不看公事,不看書,閉上眼睛靜養。雪翁,你想他老人家辦得到嗎?」

  「那麼,到底是什麼病呢?」

  「醫生也說不上來。左眼上了翳,右面的一隻迎風流淚。」

  「會不會失明?」

  「難說。」

  「我薦一個醫生。」胡雪岩說,「跟了高軍門一起去。」

  「是。」高樂山這時才將左宗棠的信拿了出來。

  信上很簡單,只說越南軍情緊急,奉旨南北洋的防務均須上緊籌劃,並須派兵援越,因而請胡雪岩抽工夫到江寧一晤,至於其他細節,可以面問高樂山。

  胡雪岩心想,這少不得又是籌械籌餉。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自己並未受兩江總督衙門的任何委任,倘須效勞,純粹是私人關係,這一層不妨先向高樂山說明白。

  「高軍門曉得的,左大人說啥就是啥,我只有『遵辦』二字。不過,江寧不是陝甘,恐怕有吃力不討好的地方。」

  「是的。」高樂山答道,「左大人亦說了,江寧有江寧的人,胡某替我辦事,完全是交情,論到公事,轉運局是西征的轉運局,我只有跟他商量,不能下札子。這就是要請雪翁當面去談的緣故。」

  「喔,不曉得要談點啥?」胡雪岩問,「是錢,是械?」

  「是槍械。」

  「嗯,嗯。」胡雪岩稍稍放了些心,「不談錢,事情總還好辦。」

  「雪翁預備哪天動身?」

  「這還要跟內人商量起來看。」胡雪岩率直回答。他所說的「內人」,自然是指螺螄太太。接下來他又問:「左大人預備派哪位到廣西?」

  「是王大人。」

  「王大人?」胡雪岩一時想不起來,左宗棠手下有哪個姓王的大將。

  「是,王閬帥。」

  「喔,是他。」

  原來高樂山指的是王德榜。他跟高樂山一樣,有個很雅致的別號叫閬青,是湖南永州府江華縣人。這個偏僻小縣,從古以來也沒有出過什麼出色的人物,但王德榜在湘軍中卻是別具一格,頗可稱道的宿將。

  此人在咸豐初年,毀家練鄉團、保衛家鄉頗有勞績,後來援江西有功。早在咸豐七年,他便敘文職「州同」,改隸左宗棠部下後,數建奇功,是有名的悍將,賜號「銳勇巴圖魯」,賞穿黃馬褂,同治四年積功升至藩司。從左宗棠征新疆,功勞不在劉松山叔侄之下,但始終不得意,藩司虛銜領了七八年,始終不能補實缺。

  原來王德榜是個老粗,當他升藩司奉召入覲時,語言粗鄙,加以滿口鄉音,兩宮太后根本不知道他說些什麼,因而名為藩司,當的卻是總兵的職司。光緒元年他丁憂回籍,六年再赴新疆,不久左宗棠晉京入軍機,以大學士管兵部,受醇王之託,整頓旗營,特地保薦王德榜教練火器、健銳兩營。他的部下興修畿輔水利,挑泥浚河,做的是苦工而毫無怨言,因而亦頗得醇王賞識。

  左宗棠當然深知他的長處,但他的短處實在也不少,只能為將,不能做官。這回彭玉麟向左宗棠求援,他想起王德榜,認為可以盡其所長,因而奏請赴援兩廣,歸彭玉麟節制,並答應接濟軍械。他找胡雪岩去,便是商量這件事。

  了解了經過情形,胡雪岩心裡有數了。「高軍門,」他說,「你在這裡玩兩天,我跟內人商量好了,或許可以一起走。」

  「如果雪翁一起走,我當然要等,不然,我就先回去復命了。左大人的性子,你知道的。」

  「你想先回去復命亦好。哪天動身?」

  「明天。」

  當下以盛筵款待,當然不用胡雪岩親自相陪,宴罷連從人送到客房歇宿,招呼得非常周到。第二天他要動身了,自然先要請胡雪岩見一面,問問有什麼話交代。

  傳話進去,所得到的答覆是,胡雪岩中午請他吃飯,有帶給左宗棠的書信面交。到了午間,請他到花園裡,又是一桌盛筵,連他的從人一起都請。廳上已擺好五份禮物,一身袍褂、兩匹機紡、一大盒胡慶余堂所產的家用良藥,另外是五十兩銀子一個的「官寶」兩個。胡雪岩額外送高樂山一塊打簧金表、一支牙柄的轉輪手槍。

  「本來想備船送你們回去,只怕腳程太慢,說不得只好辛苦各位老哥,仍舊騎馬回去了。」

  「雪翁這樣犒賞,實在太過意不去了。」高樂山連連搓手,真有卻之不恭,受之有愧之慨。

  「小意思、小意思!請寬飲一杯。」

  高樂山不肯多喝,他那四個部下,從未經過這種場面,更覺局促不安,每人悶倒頭扒了三碗飯,站起身來向胡雪岩打千道謝兼辭行。

  由於紅頂子的關係,胡雪岩自然開中門送客。大門照牆一併排五匹馬,仍是原來的坐騎,不過鞍轡全新,連馬鞭子都是新的。胡雪岩自己有一副「導子」,兩匹跟馬將高樂山一行,送出武林門外,一路上惹得路人指指點點,都知道是「胡大先生家的客人」。

  高樂山走後,胡雪岩與螺螄太太商量行止。

  「第二批洋款也到期了,我想先到上海料理好了,再到江寧。」胡雪岩說,「好在王閬青也不過剛從京里動身,我晚一點到江寧也不至於誤事。」

  「不好,既然左大人特為派差官來請,你就應該先到江寧,才是敬重的道理。至於上海這方面,有宓本常在那裡,要付的洋款,叫他先到上海道那裡去催一催,等你一到上海,款子齊了,當面交清,豈不是順理成章的事?」

  「上海的市面,我也不大放心,想先去看看。」

  「那更用不著了,宓本常本事很大,一定調度得好好的。」螺螄太太說,「你聽我的話沒有錯,一定要先到江寧,後到上海,回來辦喜事,日子算起來正好,如果先到上海,後到江寧,萬一左大人有差使交派,誤了喜期,就不好了。」

  在天津的李鴻章,經過深思熟慮,認為張佩綸才高志大,資格又好,決心要收他做個幫手。張佩綸的父親在李鴻章的家鄉安徽做過官,敘起來也算世交,李鴻章便遣人專程將他接了來,在北洋衙門長談了幾次。原來李鴻章也有一番抱負,跟醇王秘密計議過,準備創辦新式海軍。他自己一手創立了淮軍,深知陸軍是無法整頓的了。外國的陸軍,小兵亦讀過書看得懂書面的命令,中國的陸軍,連營官都是目不識丁,怎麼比得過人家?再說,陸軍練好了,亦必須等到外敵踏上中華國土,才能發生保國衛民的作用,不如海軍得以拒敵於境外。因此,李鴻章已悄悄著手修建旅順港,在北洋辦海軍學堂。這番雄圖壯志,非十年不足以見功,而且得在平定的局勢之下,方能按部就班,寸寸積功。

  這就是李鴻章力主對法妥協的原因,忍一時之憤圖百年之計,張佩綸覺得謀國遠慮,正應如此,因而也作了不少獻議,彼此談得非常投機。

  「老夫耄矣!足下才氣縱橫,前程遠大,將來此席非老弟莫屬。」

  這已隱然有傳授衣缽之意。張佩綸想到曾國藩說過,「辦大事以找替手為第一」,他當年遣散湘軍,扶植淮軍,便是找到了李鴻章作替手。想來,李鴻章以湘鄉「門生長」自居,顧念遺訓,找到他來作替手。這番盛意,關乎國家氣運,當仁不讓,倒不可辜負。

  由於有了這樣的默契,張佩綸在暗中亦已轉為主和派。同時有人為李鴻章設計,用借刀殺人的手法,拆清流的台——將清流中響噹噹的人物,調出京去,賦以軍務重任。書生都是紙上談兵,一親營伍,每每僨事,便可藉此收拾清流,而平時好發議論的人,見此光景,必生戒心,亦是鉗制輿論的妙計。

  李鴻章認為是借刀殺人,還是登壇拜將,應視人而異。像張佩綸便屬於後者。李鴻章決定設法保他督辦由左宗棠所創辦、沈葆楨所擴大的福建船政局,作為他將來幫辦北洋海軍的張本。此外就不妨借刀殺人了。

  但這是需要逐步布置,循圖實現的事,而眼前除了由張佩綸去壓低主戰的高調以外,最要緊的是,要讓主戰的實力派,知難而退。這實力派中,第一個便是左宗棠,得想法子多方掣肘,叫他支持彭玉麟的計劃,步步荊棘,怎麼樣也走不通。這就是李鴻章特召邵友濂北上要商量的事。

  「左湘陰無非靠胡雪岩替他出力。上次賑災派各省協濟,兩江派二十萬銀子,江寧藩庫,一空如洗,他到江海關來借,我說要跟赫德商量。湘陰知難而退,結果是問胡雪岩借了二十萬銀子。湘陰如果沒有胡雪岩,可說一籌莫展。」

  「胡雪岩這個人,確是很討厭。」李鴻章說,「洋人還是很相信他,以至於我這裡好些跟洋人的交涉,亦受他的影響。」

  「既然如此,有一個辦法,叫洋人不再相信他。」邵友濂說,「至少不如過去那樣相信他。」

  「不錯,這個想法是對的。不過做起來不大容易,要好好籌劃一下。」

  「眼前就有一個機會——」

  這個機會便是胡雪岩為左宗棠經手的最後一筆借款,到了第二期還本的時候了!

  當邵友濂謁見李鴻章,談妥了以打擊胡雪岩作為對左宗棠掣肘的主要手段時,胡雪岩不過剛剛到了江寧。

  原來胡雪岩與螺螄太太商量行程,螺螄太太力主先到江寧,後到上海。胡雪岩覺得她的打算很妥當,因為由於螺螄太太的誇獎,他才知道宓本常應變的本事很到家,這樣就方便了。他在南京動靜要伺候左宗棠,身不由主;到了上海,是宓本常伺候自己,即令有未了之事,可以交給宓本常去料理,欲去欲留,隨心所欲,絕不會耽誤了為女兒主持嘉禮這一件大事。

  於是,他一面寫信通知宓本常與古應春,一面打點到江寧的行李——行李中大部分是送人的土儀。江寧候補道最多,有句戲言叫作「群『道』如毛」。這些候補道終年派不到一個差使,但三品大員的排場,不能不擺,所以一個個苦不堪言,只盼當肥缺闊差使的朋友到江寧公幹,才有稍資沾潤的機會。胡雪岩在江寧的熟人很多,又是「財神」,這趟去自然東西是東西、銀子是銀子,個個要應酬到。銀子還可在江寧阜康支用,土儀卻必須從杭州帶去,整整裝滿一船,連同胡雪岩專用的坐船,由長江水師特為派來的小火輪拖帶,經嘉興、蘇州直駛江寧。

  當此時也,李鴻章亦以密電致上海道邵友濂,要他赴津一行,有要事面談。上海道是地方官,不能擅離職守,所以在密電中說明,總理衙門另有電報,關照他先作準備,等總理衙門的公事一到,立即航海北上。

  公事是胡雪岩從杭州動身以後,才到上海的。但因上海到天津的海道,費時只得兩天一夜,所以邵友濂見到李鴻章時,胡雪岩還在路上。

  這南北洋兩大臣各召親信,目的恰好相反。左宗棠主戰,積極籌劃南洋防務以外,全力支持督辦廣東軍務的欽差大臣彭玉麟;李鴻章則表面雖不敢違犯清議,但暗中卻用盡了釜底抽薪的手段,削弱主戰派的力量及聲勢。第一個目標是左副都御史張佩綸,因為他是主戰派領袖大學士李鴻藻的謀主,制服他亦就是擒賊擒王之意。

  就壓制主戰派這個目的來說,收服張佩綸是治本,打擊胡雪岩是治標。可是首當其衝的胡雪岩,卻還蒙在鼓裡,到了江寧,先到他自己所置的公館休息。

  胡雪岩在通都大邑,都置有公館,但一年難得一到,江寧因為左宗棠的關係,這年是第二次來住。這個公館的「女主人」姓王,原是秦淮「舊院」釣魚巷的老鴇。她運氣不佳,兩個養女,連著出事,一個殉情,一個私奔。私奔的可以不追究,殉情的卻連累老鴇吃了人命官司,好不容易才得無罪被釋,心灰意懶再不願意吃這碗「把勢飯」了。

  既然如此,只有從良之一途。這個王鴇,就像《板橋雜記》中所寫的李香君的假母那樣,雖鴇不老,三十出頭年紀,風韻猶存,要從良亦著實有人願量珠來聘。

  但秦淮的勾欄中人,承襲了明末清初「舊院」的遺風,講究飲食起居,看重騷人墨客。而看中她的,腰有萬金之纏,身無一骨之雅;她看中的,溫文爾雅,不免寒酸。因而她空有從良之志,難得終身之託。

  這是三年前的事,江寧阜康新換一個檔手,名叫江德源,此人是由阜康調過來的,深通風月,得知有王鴇這麼一個人,延聘她來當「胡公館」的管家,平時作為應酬特等客戶的處所,等「東家」到江寧,她便是「主持中饋」的「主婦」。當然,這「主婦」的責任,也包括房幃之事在內。

  王鴇為胡公館的飲食起居舒服,且又不受拘束,欣然同意。那年秋天,胡雪岩到江寧,首先就看中了她的裙下雙鉤,纖如新月,一夕繾綣,真如袁子才所說的「徐娘風味勝雛年」,厚贈以外,送了她一個外號叫作「王九媽」。南宋發生在西湖上的,有名的「賣油郎獨占花魁女」的故事,其中的老鴇就叫王九媽。

  這王九媽已得到江德源的通知,早就迎合胡雪岩的喜好,除飲食方面有預備以外,另外還打聽了許多新聞,作為陪伴閒談的資料。

  這些新聞中,胡雪岩最關切的,自然是有關左宗棠的情形。據說他衰病侵尋,意氣更甚,接見僚屬賓客,不能談西征,一談便開了他的「話匣子」,鋪陳西征的勳業,御將如何恩威並用,用兵如何神奇莫測。再接下來便要罵人。第一個被罵的是曾國藩,其次是李鴻章,有時兼罵沈葆楨。這三個人都是左宗棠的前任,有好些舊部在江寧,尤其是曾國藩,故舊更多,而且就人品來說,左宗棠罵李鴻章猶可,罵曾國藩則不免令人不服。因此,曾國藩的舊部,每每大庭廣眾之間批評他說:「大帥對老帥有意見,他們之間的恩怨,亦難說得很。就算老帥不對,人都過去了,也聽不見他的罵,何必在我們面前囉唆?而且道理不直,話亦不圓,說來說去,無非老帥把持餉源,處處回護九帥,耳朵里都聽得生繭了。」

  胡雪岩心想,也不過半年未見左宗棠,何以老境頹唐至此?便有些不大相信,及至一問江德源,果然如此。江德源說:「江寧現在許多事辦不通。為什麼呢?左大人先開講,後開罵,一個人滔滔不絕,說到時候差不多了,戈什哈把茶碗交到他手裡,外面伺候的人馬上喊一聲『送客』。根本就沒法子談公事。」

  「這是難得一次吧?」

  「哪裡?可說天天如此。」江德源說,「左大人有點『人來瘋』,人越多他越起勁,大先生亦不必講究禮節,『上院』去見,不如就此刻在花廳或者籤押房裡見,倒可以談點正經。」

  原來督撫接見「兩司」——藩司、臬司以及道員以下的僚屬,大致五天一次,「衙參」之期定在逢三、逢八的日子居多,接見之處,稱為「官廳」,而衙參稱之為「上院」。胡雪岩到的這天是十月十七,原想第二天「上院」,如今聽江德源這一說,決定接受他的建議,當即換了官服,坐轎直闖兩江總督的轅門。

  轅門上一看「胡財神」到了,格外巴結,擅作主張開正門,讓轎子抬到官廳檐前下轎,隨即通報到上房,傳出話來:「請胡大人換了便服,在籤押房見面。」

  於是跟班打開衣包,就在官廳上換了便服,引入籤押房。左宗棠已經在等了,胡雪岩自然是行大禮請安,左宗棠親手相扶,延入客座,少不得有一番寒暄。

  胡雪岩一面說話,一面細看左宗棠的眼睛。他的左眼已長了一層白翳,右眼見風流淚,非常厲害,不時拿一塊綢絹擦拭。於是胡雪岩找一個空隙說道:「聽說大人的眼睛不好,我特為配了一副眼藥來,清涼明目,很有效驗。」說著,將隨手攜帶的一個小錦袱解開來又說,「還替大人配了一服膏滋藥,如果服得好,讓大人交代書啟師爺寫信來,我再送來。」

  「多謝,多謝!」左宗棠說,「我現在多靠幾個朋友幫忙,不但私務,連公事都要累你。上次山東鬧水災,兩江派助賑四十萬,藩庫只拿得出一半,多虧你慷慨援手。不過,這筆款子,兩江還無法奉還。」

  「大人不必掛齒。」胡雪岩原想再說一句,「有官款在我那裡,我是應該效勞的。」但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這一回越南吃緊,朝命彭雪琴督辦廣東軍務,我跟他三十年的交情,不能不助他一臂之力,而況我奉旨籌辦南洋防務,粵閩洋務,亦在我管轄之下,其勢更不能兼籌並顧。可恨的是,兩江官場,從曾湘鄉以來,越搞越壞,推託敷衍,不顧大局,以至於我又要靠老朋友幫忙了。」

  「是。」胡雪岩很沉重地答應著。

  「王閬青已經出京回湖南去招兵了,打算招六千人,總要有四千支槍才夠用,江寧的軍械局,為李少荃的大舅子搞得一塌糊塗,交上海製造局趕辦,第一是經費尚無著落,其次是時間上緩不濟急,所以我想由轉運局來想法子。雪岩,你說呢?」

  「轉運局庫存洋槍,細數我還不知道。不過大人既然交代要四千支,我無論如何要想法子辦齊。」

  「好!」左宗棠說,「我就知道,跟你商量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最痛快不過。」

  「光墉,」胡雪岩稱名謙謝,「承大人栽培,不敢不盡心盡力伺候。」

  「好說,好說。還有件事,王閬青招來的兵,糧餉自然由戶部去籌劃,一筆開拔費,數目可觀,兩江不能不量力相助。雪岩,你能不能再幫兩江一個忙?」如果是過去,胡雪岩一定會問:「要多少?」但目前情形不同,他想了一下說:「回大人的話,現在市面上銀根緊得不得了,就是不緊,大人要顧到老部下。如今我遵大人的吩咐,要多少籌多少,到了陝甘接濟不上時,就變成從井救人了。」

  所謂「老部下」是指劉錦棠,而胡雪岩又是西征轉運局的委員,在他的職司有主有從,如兩江籌餉是額外的差使,行有餘力,不妨效勞,否則他當然要顧全西征軍為主。左宗棠了解到這一點,便不能不有所顧慮,想了一下說道:「這樣吧,明天我再找藩司來想法子,如果真有難處,那就不能不仰賴老兄拔刀相助了。」

  「大人言重。」胡雪岩問道,「不知道什麼時候再來請示?」

  「請示」便是聽回音,左宗棠答說:「很快、很快,三兩天之內,就有信息。」

  於是胡雪岩起身說道:「我聽大人的指揮辦理,今天就告辭了。」

  「嗯,嗯。」左宗棠問,「今天晚上沒事吧?」

  胡雪岩知道要留他吃飯,急說道:「今天晚上有個不能不去的飯局。」

  「既然如此,我不留你了。我知道你事情多,不必來看我,等有了信息,我自然會派人來請你。」

  於是胡雪岩請安辭出,接著便轉往秦淮河河房去赴宴會。在座的都是江寧官場上提得起來的人物,消息特別靈通,胡雪岩倒是聽了許多內幕。據說李鴻章已向總理衙門正式表明他的看法:中國實力不足,對越南之事應早結束,舍此別無良法。

  但總理衙門主張將法國對中國種種挾制及無理的要求,照會世界各國,以明其曲在彼。如果法軍來犯,即與開戰。李鴻章雖不以為然,無奈他想談和,連對手都沒有,法國的特使德理固已轉往日本去了。

  「中國的苦惱是,欲和不敢和,欲戰不能戰。」督署的洋務委員候補道張鳳池說,「現在是彼此『耗』的局面,就不知道誰耗得過誰了。」

  「那麼,照鳳翁看,是哪個耗得過哪個?」

  「這一層很難說。不過,在法國,原來只有他們的外務部長最強硬,現在意見已經融洽了,他們的內閣總理在國會演說,決心在越南打到底。而我們呢,朝廷兩大柱石,縱不說勢如水火,可是南轅北轍,說不到一起,大為可慮。」

  所謂「朝廷兩大柱石」,自是指李鴻章與左宗棠。在座的雖以兩江的官員居多,但其中跟李鴻章淵源甚深的也不少,談到李、左不和,是個犯忌諱的話題,如果出言不慎,會惹麻煩上身,所以都保持著沉默。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此人是山東的一個候補道,名叫玉桂,蒙古旗人,原來在兩江候補,署道實缺,也當過好些差使,資格甚老,年紀最長,大家都叫他「玉大哥」。此人理路很明白,勇於任事,本來是應該紅起來的一個能員,只以心直口快,妨了他的官運。這回是奉山東巡撫所派,到江寧來謁見左宗棠,商議疏浚運河,哪知來了半個月,始終不得要領,以致牢騷滿腹,一提到李左不和,忍不住要開口了。

  「左、李兩公,勳業彪炳,天下仰望,朝廷酬庸有功,封侯拜相。過去的戰功是過去了,可以不談了,好漢不提當年勇,何必呢?」

  這明明是在說左宗棠,八座咫尺,忌諱益甚,更沒有人敢置一詞。

  有了三分酒意的玉桂,只當大家默許他的議論,因而就更起勁了:「如說打仗,兵貴神速,倘或一天到晚說空話,正事不辦,到得兵臨城下,還在大談春風已度玉門關,各位倒想,那會弄成怎麼一個局面?」

  聽得這番話,座客相顧失色。有跟玉桂交情比較深的,便很替他擔心,因為這話一傳到左宗棠耳朵里,就一定會找了他去。如果只是痛斥一頓倒還罷了,就怕找了他去質問:你說「兵臨城下」是什麼兵?是法國軍隊嗎?一怒之下,指名嚴劾,安上他一個危言惑眾、動搖民心士氣的罪名,起碼也是一個革職的處分。

  於是有人便亂以他語:「玉大哥、玉大哥,今宵只可談風月,喝酒,喝酒。」

  玉桂還想再說,做主人的張鳳池見機,大聲說道:「玉大哥的黑頭、黃鐘仲呂,可以醒酒,來,來,來一段讓我們飽飽耳福。」

  「對!」有人附和,「聽玉大哥唱黑頭,真是痛快淋漓。快!快!『場面』呢?」

  文場、武場都現成,很快地擺設好了,「烏師」請示唱什麼,張鳳池便說:「玉大哥最拿手的是『探陰山』跟『上天台』。我看先上天台,後探陰山吧!」

  「不!」玉桂答說,「今天我反串,唱『鬍子』,來段『斬謖』。」

  等打鼓佬下鼓槌領起胡琴,過門一到,玉桂變了主意。「我還是唱上天台吧。」他說。

  原來玉桂編了一段轍兒,想罵左宗棠如失街亭的那個蜀中大將「言過其實,終無大用」,但想想自己身居客地,而左宗棠到底是年高位尊,過於囂張,實在也不很相宜,所以不為己甚。

  這些情形看在胡雪岩眼中頗有感觸。回想當年左宗棠意氣風發,連曾國藩都不能不讓他幾分,哪知如今老境頹唐,為人如此輕視。他這樣轉著念頭,一面為左宗棠悲哀,一面也不免興起急流勇退的念頭。

  在江寧已經十天了,左宗棠始終沒有派人來請他去見面。由於他事先有話,胡雪岩不便再去求見,只有托熟人去打聽,但始終不得要領。

  好不容易左宗棠來請了,一見面倒沒有廢話,開門見山地說:「雪岩,陝甘那面我另有部署,你把轉運局的官款,撥二十五萬出來。」

  這筆款子自然是撥給王德榜的。不加商量,直接交代,胡雪岩除了唯唯稱是以外,別無話說。

  「這筆錢能不能在這裡撥?」左宗棠問。

  「大人要在哪裡撥就哪裡撥。」

  「好,就在這裡撥好了。你替王閬青立個摺子。」

  「是。」

  「你什麼時候回去?」

  「我一直在候大人的命,既然有了交代,我想明天就走。」

  「對了,你要回去辦喜事。」左宗棠問,「令媛出閣,我已經告訴他們備賀禮了。你我是患難之交,我不能去喝喜酒,心中未免歉然。」

  「大人言重了。」

  「我想再送點什麼別致的賀禮。雪岩,你倒替我想想,不必客氣。」

  「是。」胡雪岩想了一下說,「如果有大人親筆的一副喜聯,那就真的是蓬蓽生輝了。」

  「這是小事。」左宗棠答說,「不過今天可來不及了,反正喜期以前,一定會送到。」

  「大人公務太忙,我這個實在算是非分之求。既蒙大人許了,我把喜堂最上面的位置留下來了。」

  這是變相的堅約,左宗棠不可言而無信,否則喜堂正面,空著兩塊不好看。左宗棠理會得這層意思,便喊一聲:「來啊!」

  「喳!」

  廳上一呼,廊上百諾,進來一名亮藍頂子的材官,站在他身旁待命。

  「胡大人的小姐出閣,我許了一副喜聯,你只要看我稍為閒一點兒,就提醒我這件事,免得失禮。」左宗棠又說,「你要不斷提醒我。」

  「是。」

  「好!就這麼說了。」左宗棠又問,「你先到上海?」

  「是的。」

  「有什麼事要我替你招呼?」

  胡雪岩心裡不放心的是,那筆到期還本的洋債,為限已近,但看宓本常並無信來,諒想已經辦妥,就不必再請左宗棠費事了。

  「等有事再來求大人。」

  「好!」左宗棠說,「這回你來,我連請你吃頓飯的工夫都抽不出來,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大人太客氣了。」胡雪岩問,「不知道大人在上海、在杭州,有什麼委辦的事沒有?」

  左宗棠想了一下說:「就是王閬青的那四千支槍。」

  「這件事,我一定辦妥當。」

  「別的就沒有了。」左宗棠說,「就要你那句話,想起來再托你。」

  胡雪岩告辭而出,又重重地託了那些材官,務必提醒喜聯那件事。當然,少不得還有一個上寫「別敬」的紅包奉送。

  一到上海,胡雪岩才失悔在江寧荒廢的日子太多了。上海也仿佛變了一個樣子,真所謂市面蕭條,熟人一見了面,不是打聽戰事,就是相詢何處避難最好。這些情形在江寧是見不到的。

  做錢莊最怕遇到這樣局勢,謠言滿天,人心惶惶。而且遇到這種時候,有錢的人都相信手握現款是最妥當的事,因此,錢莊由於存款只提不存,周轉不靈而倒閉的,已經有好幾家。阜康是塊金字招牌,所受的影響比較小,但暗中另有危機,只是宓本常守口如瓶,不讓胡雪岩知道而已。

  但即令如此,已使得胡雪岩大為頭痛。首先是供應王德榜的四千支洋槍,轉運局的庫存僅得兩千五,尚少一千五百支,需要現購,每支紋銀十八兩,連水腳約合三萬兩銀子。這倒還是小事,傷腦筋的是,他在左宗棠面前,已經大包大攬地答應下來,如果交不足數,信用有關。

  「小爺叔亦不必過分重視這件事,將來拿定單給左湘陰看就是了。」

  「應春,」胡雪岩說,「我在左湘陰面前,說話從來沒有打過折扣,而且,這回也只怕是最後一兩回替他辦差了,為人最要緊收緣結果,一直說話算話,到臨了失一回信用,且不說左湘陰保不定會起疑心,以為我沒有什麼事要仰仗他,對他就不像從前那樣子忠心,就是自己,也實在不大甘心,多年做出來的牌子,為這件小事砸掉。應春你倒替我想想,無論如何要幫我一個忙。」

  辦軍火一向是古應春的事,從來也沒有說過一句客氣話,忽然冒出來這麼一句「無論如何要幫忙」的話,古應春心裡當然也很不是味道。

  他盤算了好一會兒說:「看看日本那方面有沒有辦法好想,如果有現成的貨色,日子上還來得及,不過槍價就不能談了。」

  「槍價是小事,只要快。應春,你今天就去辦。」

  古應春依他的要求,奔走了兩天,總算有了頭緒,急於想要報告胡雪岩,哪知尋來尋去,到處撲空,但到得深夜,古應春正要歸寢時,胡雪岩卻又不速而至,氣色顯得有點不大正常。

  「老爺只怕累壞了。」瑞香親自來照料,一面端來一杯參湯,一面問道,「餓不餓?」

  「餓是餓,吃不下。」

  「你去想想看,」古應春交代,「弄點開胃的東西來消夜。」

  等瑞香一走,胡雪岩問:「七姐呢?睡了?」

  「是的。她睡得早。」

  「那就不驚動她了。」胡雪岩又問,「聽說你尋了我一天。」

  「是啊!」古應春很起勁地說,「我有好消息要告訴小爺叔,槍有著落了。」

  「這好!」胡雪岩也很高興,「是哪裡弄來的?」

  「日本。說起來很有意思,這批槍原來是要賣給法國人的。」

  「那就更妙了,怎麼個來龍去脈?」

  原來法國倉促出兵增援,要就地在東方補充一批槍枝,找到日本一個軍火商,有兩千支槍可以出售。古應春多方探查,得到這麼一個消息,托人打電報去問,願出高價買一千五百支。回電討價二十五兩銀子一支,另加水腳。

  「那麼,敲定了沒有呢?」

  「敲定了,照他的價錢,水腳歸我們自理,已經電匯了一萬銀子去了。」古應春又說,「半個月去上海交貨。」

  「二十五兩就二十五兩,總算了掉一樁心事。」

  胡雪岩忽然問道:「應春,你有沒有聽說,老宓瞞住我私底下在做南北貨?」

  古應春稍一沉吟後說:「聽是聽說了,不曉得詳細情形。」

  「據說有一條船碰到法國人的水雷沉掉了,損失不輕。」

  「損失不會大。」古應春答說,「總買了保險的。」

  胡雪岩點點頭,臉上是安慰的神情。「應春,」他問,「你看我要不要當面跟老宓說破?」

  這一點關係很大,古應春不敢造次,過了好一會兒卻反問一句:「小爺叔看呢?」

  「只要風險不大,我覺得不說破比說破了好。俗話說的『橫豎橫、拆牛棚』。一說破了,他索性放手大做,那一來,我就非換他不可!苦的是,找不到合適替手。」

  接下來,胡雪岩談他的另一個煩惱,應還洋商借款的第二期本金,期限即在十月底,宓本常是十月初就不斷到上海道衙門去催問,所得的答覆是:各省尚未匯到。及至胡雪岩一到上海,去拜訪上海道邵友濂,答覆如舊,不過邵友濂多了一句話:「老兄請放心,我盡力去催,期限前後,總可以催齊。」

  「只能期前,不能期後。邵兄,你曉得的,洋人最講信用。」

  「我曉得。不過錢不在我手裡,無可奈何。」邵友濂又說,「雪翁,五十萬銀子,在你算不了一回事,萬一期前催不齊,你先墊一墊,不過吃虧幾天利息。」

  一句話將胡雪岩堵得開不出口。「他的話沒有說錯,我墊一墊當然無所謂,哪曉得偏偏就墊不出。」胡雪岩說,「不巧是巧,有苦難言。」

  何謂「不巧是巧」?古應春要多想一想才明白,不巧的事湊在一起,成為巧合,便是「不巧是巧」。細細想去,不巧的事實在很多,第一是市面不景氣,銀根極緊;第二是,囤絲囤繭這件事,明知早成困局,力求擺脫,但陰錯陽差,他的收買新式繅絲廠、為存貨找出路的計劃,始終未能成功——目前天津、上海都有存絲,但削價求售,亦無買主;第三是左宗棠先為協賑借了二十萬銀子,如今又要撥付王德榜二十五萬兩,雖說是轉運局的官款,但總是少了一筆可調度的頭寸;第四是十一月初五的吉期在即,場面大,開銷多,至少還要預備二十萬銀子;最後就是宓本常私下借客戶的名義,提取存款去做南北貨生意,照古應春的估計,大概是十萬銀子左右。

  「今天十月二十五了。這個月小建,到十一月初五,十天都不到。」胡雪岩說,「這筆頭寸擺不平,怎能放心去辦喜事。」

  「小爺叔亦不必著急,到底只有五十萬銀子,再說,這又不是小爺叔私人的債務,總有辦法可想的。」

  「要想就要早想。」

  古應春沉吟了一下說:「如今只有按部就班來,一面催上海道,一面自己來想法子調頭寸,如果這兩方面都不如意,還有最後一著,請滙豐展期,大不了貼利息。」

  「這一層我也想到過,就怕人家也同邵小村一樣,來一句『你先墊一墊好了』。我就沒有話好說了。」

  「不會的。洋人公私分明,公家欠的債,他們不會叫私人來墊的。如果他們真的說這樣話,小爺叔回他一句:『我墊不如你墊,以前滙豐要放款給阜康,阜康不想用,還是用了,如今仍舊算阜康跟滙豐借好了。』看他怎麼說。」

  「這話倒也是。」胡雪岩深深點頭。

  「小爺叔願意這樣做,我就先同滙豐去說好了它。小爺叔不就可以放心了?」

  「慢慢,慢慢!」胡雪岩連連搖手。

  原來他有他的顧慮,因為請求展期,無異表示他連五十萬銀子都無法墊付。這話傳出去,砍他的金字招牌,不但左宗棠對他的實力與手腕,會生懷疑,十一月初五那一天,盈門的賀客少不得會談論這件事,喜事風光,亦將大為減色。

  「我們先走第一步同第二步。」胡雪岩說,「第一步我來,第二步托你。」

  第一步就是到上海道衙門去催問,第二步「自己想法子來調度」。這一步無非督促宓本常去辦,古應春因為有過去的芥蒂,不肯做此吃力不討好,而且可能徒勞無功的事,因而面有難色。

  「怎麼樣?」

  「我想跟小爺叔調一調,頭一步歸我,第二步小爺叔自己來。」古應春說,「小爺叔催老宓,名正言順,我來催老宓,他心裡不舒服,不會買帳的。」

  「也好。」胡雪岩說,「事情要快了。」

  「我明天一早就去,上海道衙門我有熟人。」古應春說,「小爺叔明天中午來吃飯,聽消息。」

  「好。」胡雪岩說,「這幾天我們早晚都要碰頭。」

  第二天中午,古應春帶來一個極好的消息,各省協助的「西餉」已快收齊了,最早的一筆,在十月初便已匯到。

  「有這樣的事!」胡雪岩大為困惑,「為啥邵小村同我說,一文錢都沒有收到?你的消息哪裡來的?」

  「我有個同鄉晚輩,早年我照應過他,他現在是上海道衙門電報房的領班。」

  「那就不錯了!」胡雪岩既喜且怒,「邵小村不曉得在打什麼鬼主意,我要好好問他一問。」

  「小爺叔不必如此。我想最好的辦法是請左大人打個電報給邵小村。」原來古應春從他同鄉晚輩中,另獲有很機密的消息,說是李鴻章正在設法打擊左宗棠。因而他想到,邵友濂對胡雪岩有意留難,是別有用心。但這個消息,未經證實,若告訴了胡雪岩,反而會生出是非,只有用左宗棠出面,措詞嚴厲些,帶著警告的意味,讓邵友濂心生顧忌,在期限之前撥出這筆代收的款子,了卻胡雪岩的責任,最為上策。

  但胡雪岩又何從去了解古應春的用心?他仍舊是抱著在左宗棠面前要保持面子的用心。在江寧時,左宗棠原曾問過胡雪岩,有什麼事要他出面,意思就是指上海道代收「西餉」這件事。當時如說請他寫封信催一催邵友濂,是很正常的回答,左宗棠不會想到別的地方去。但自己已經回答沒有什麼事要他費心,而結果仍舊要他出面,這等於作了墊不出五十萬銀子的表示是一樣的。

  因此,胡雪岩這樣答說:「不必勞動他老人家了,既然各省都快到齊了,我去催他。」

  胡雪岩一向沉得住氣,這一次因為事多心煩,竟失去了耐性。他氣匆匆地去看邵友濂,門上回答:「邵大人視察製造局去了。」吃了個閉門羹,心中越發不快,回到轉運局命文案師爺寫信給邵友濂,措詞很不客氣,有點打官腔的味道,而且暗示,邵友濂如果不能如期付款,只好請左宗棠自己來料理了。

  這封信送到江海關,立即轉送邵友濂公館,邵友濂看了自然有些緊張,因為「不怕官、只怕管」。自洪、楊平定後,督撫權柄之重,為清朝開國以來所未有,左宗棠是現任兩江總督,如果指名嚴參,再有理也無法申訴,而況實際上確也收到了好幾省的「西餉」,靳而不予,也是件說不過去的事。

  因此,他很不情願地作了個決定,將已收到的「西餉」開單送交轉運局,為數約四十萬兩,胡雪岩只須墊十萬銀子,便可保住他對洋人的信用。

  但就在寫好覆信,正發出之際,來了一個人,使得他的決定整個兒被推翻。

  這個人便是盛宣懷,由於籌辦電報局大功告成,他不但成了李鴻章面前有數的紅人,而且亦巴結上了醇親王的關係。此番他是銜李鴻章之命,到上海跟邵友濂來商量,如何「救火」。

  「救火」是盛宣懷形容挽救眼前局勢的一個譬喻,這也是李鴻章的說法,他認為由越南危局引起的中法衝突,他有轉危為安的辦法,但主戰派的行動,卻如「縱火」,清流的高調,則是火上澆油。但如火勢已滅,雖有助燃的油料,終無所用。意思就是打消了主戰的行動,清流便不足畏。

  那麼,誰是「縱火」者呢?在李鴻章看,第一個就是左宗棠,第二個是彭玉麟。至於西南方面如雲貴總督岑毓英等,自有辦法可以控制,即使是彭玉麟,倘無左宗棠的支持,亦可設法讓他知難而退。換句話說,擒賊擒王,只要將左宗棠壓制住,李鴻章就能掌握到整個局勢,與法國交涉化干戈為玉帛。

  「小村兄,你不要看什麼『主戰自強』『大奮天威』『同仇敵愾』,這些慷慨激昂的論調,高唱入雲,這不過是聽得見的聲音。其實,聽不見的聲音,才是真正有力量的聲音,中堂如果不是有這些聽不見的聲音撐腰,他也犯不著跟湘陰作對——湘陰老境頹唐,至多還有三五年的富貴而已,何必容不得他?反過來說,如果容不得他,就一定有非去他不可的緣故在內。小村兄,中堂的心事,你先要明白。」中堂是指李鴻章。

  盛宣懷的詞令最妙,他將李鴻章對左宗棠的態度,說得忠厚平和,一片恕詞,但在邵友濂聽來,是非常明白的,李、左之間已成勢不兩立,非拼個你死我活不可了。

  「是的。」邵友濂矍然警覺,「我明白。不過,我倒要請問,是哪些聽不見的聲音?」

  「第一是當今大權獨攬的慈禧皇太后,她辛苦了大半輩子,前兩年又生了一場死去活來的大病,你想,五十歲的老太太,哪個不盼望過幾年清閒日子的,她哪裡要打什麼仗?」

  「既然大權獨攬,她說個『和』字,哪個敢不奉懿旨?」

  「苦就苦在她什麼話都好說,就是這個字說不出口。為啥呢?洪、楊戡定大亂,從古以來,垂簾的太后,沒有她這樣的武功,哪裡好向廷臣示弱?再說,清流的論調,又是如此囂張,只好表面上也唱唱高調,實際上全不是這麼回事。」

  「我懂了,這是說不出的苦。」邵友濂又問,「第二個呢?」

  「第二個是當政的恭王,他一向主張跟洋人打交道,以和為貴,如今上了年紀,更談不上什麼雄心壯志了。」

  「英法聯軍內犯,恭王主和,讓親貴罵他是『漢奸』,難怪他不敢開口。可是,醇王一向主戰,怎麼也不作聲呢?」

  「這就是關鍵所在。如今的醇王,不是當年的醇王了,這幾年洋人的堅甲利兵,」盛宣懷停下來笑一笑說,「說起來倒是受了湘陰的教,西征軍事順手,全靠槍炮厲害,這一點湘陰在京時候,跟醇王談得很詳細。醇王現在完全贊成中堂的主張,『師夷之長以制夷』,正在籌劃一個辟旅順為軍港,大辦海軍的辦法,醇王對這件事,熱衷得不得了,自然不願『小不忍則亂大謀』。」

  「嗯!嗯!有這三位,中堂足足可以擇善固執。」

  「提到擇善固執,還有個人不能忽略。小村,你是出過洋的,你倒說說看,當今之世,論洋務人才,哪個是此中翹楚?」

  「那當然是玉池老人。連曾侯辦洋務都得向他請教。」

  「玉池老人」是郭嵩燾自署的別號,「曾侯」指駐法欽差大臣曾紀澤。事實上不僅曾紀澤,連李鴻章辦洋務亦得向他請教,因為李鴻章雖看得多,卻不如郭嵩燾來得透徹,同時亦因為李鴻章雖然亦是翰林,而學問畢竟不如郭嵩燾,發一議,立一論,能夠貫通古今中外而無扞格,以李鴻章的口才,來解說郭嵩燾的理論,便越覺得動聽了。

  「現在彭雪琴要請款招兵,王閬青已經在河南招足了四千人,這就是湘陰派出去『縱火』的人,一旦禍發,立刻就成燎原之勢。中堂為此,著急得很,不說別的,只說法國軍艦就在吳淞口外好了,人家已經親口告訴中堂了,隨時可以攻製造局,這是北洋的命脈之一,你想,中堂著急不著急?」

  聽得這話,邵友濂大吃一驚。他總以為中法如有衝突,不在廣西,便在雲南,如果進攻高昌廟的製造局,便是在上海作戰,他是上海道,守土有責,豈不是要親自上陣跟法國軍隊對壘?

  轉念到此心膽俱裂,他結結巴巴地說:「上海也有這樣的話,我總以為是謠言,哪知道人家親口告訴了中堂,是真有這回事!」

  「你也不要著急。」盛宣懷安慰他說,「人家也不是亂來的,只要你不動手,就不會亂挑釁,你要動手了,人家就會先發制人。」

  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邵友濂立即答說:「無論如何不可讓湘陰把火燒起來。放火要有放火的材料,沒有美孚牌煤油,沒有一划就來的火柴,火就放不起來。杏蓀兄,你說是不是?」

  「一點不錯,這就叫釜底抽薪。」

  「要釜底抽薪,只有一個辦法。」邵友濂說,「煤油、火柴都在胡雪岩手裡,沒有胡雪岩,湘陰想放火也放不成。江寧官場都不大買湘陰的帳,他說出話去,多多少少要打折扣,只有一個人,他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就是胡雪岩,譬如——」

  譬如山東水災助賑,江寧藩台無法支應,左宗棠向胡雪岩借銀二十萬,如響斯應,這一回王德榜募兵援越,不但四千杆洋槍由胡雪岩籌劃供給,補助路費亦由雪岩負責等,邵友濂舉了好些實例。

  結論是要使得左宗棠「縱火」不成,非除去胡雪岩不可。

  「本常,」胡雪岩指著邵友濂復他的信說,「你看了這封信就曉得了,人家說得很明白,各省的款子收齊了,馬上送過來,限期以前,一定辦妥當,誤了限期,一切責任由他來負。他到底是上海道,說話算話,不要緊的。」

  宓本常看完了信問:「洋人的限期是哪一天?」

  「放寬十天,只要十一月初十以前付款,就不算違限。」

  「呃,」宓本常說,「大先生預備啥辰光回杭州?」

  這句話問得胡雪岩大為不悅。「十一月初五的好日子。」他說,「今天是十月二十九,你說我應該啥辰光動身回杭州?」

  由水路回杭州,用小火輪拖帶,至少也要三天。喜期以前,有許多繁文縟節,即便不必由他來料理主持,但必須由他出面來擺個樣子,所以無論如何,第二天——十月底一定要動身。

  宓本常碰了個釘子,不敢再多說一句,心裡卻七上八下,意亂如麻,但胡雪岩不知道他的心事,只著重在洋債的限期上。

  「這件事我當然要預備好。」胡雪岩說,「限期是十一月初十,我們現在亦不必催邵小村,到了初五六,你去一趟,看有多少銀子先領了回來,照我估計,沒有九成,也有八成,自己最多墊個十萬兩銀子,事情就可以擺平了。」

  「是的。」

  「現在現款還有多少?」

  問到這話,宓本常心裡又是一跳。胡雪岩已經查過帳了,現款還有多少,他心裡應該有數,如今提出來,不是明知故問?

  這樣想著,宓本常便忘了回答,胡雪岩便再催問一句:「多少?」

  「呃!」宓本常說,「大先生不是看過帳了?總有四十萬上下。」

  全上海的存銀不過一百萬兩,阜康獨家就有四十萬,豈能算少?不過胡雪岩也知道他挪用了一部分,心想,四十萬雖不足,三十萬應該是有的,墊上十萬兩銀子還不足為憂。

  話雖如此,也不妨再問一句:「如果調度不過來,你有什麼打算?」

  這話就問得怪了!宓本常心想,現銀不足,自然是向「聯號」調動,無所謂「打算」。他問這話,是否有言外之意?

  宓本常一時不暇細想,只有先大包大攬敷衍了眼前再說。「不會調度不過來的。上海、漢口、杭州三十三處的收支情形,我都很清楚,墊十萬銀子,不算回事。」他又加了一句,「寧波兩個號子,經常有十幾萬銀子在那裡。」

  這是為了掩飾他利用客戶的名義,挪用存款。「光棍一點就透」,胡雪岩認為他是在暗示,承認他挪用了十幾萬銀子,必要時他會想法子補足。這樣就更放心了。

  但胡雪岩不知道,市面上的謠言已很盛了,說胡雪岩搖搖欲墜。一說他跟洋人在絲繭上鬥法,已經落了下風,上海雖無動靜,但存在天津堆棧里的絲,賤價出售,尚無買主。

  又一說便是應付洋債,到期無法清償。這個傳說,又分兩種,一種是說,胡雪岩雖好面子,但周轉不靈,無法如期交付,已請求洋人展限,尚在交涉之中;又一種說法是,上海道衙門已陸陸續續將各省協餉交付阜康,卻為阜康的檔手宓本常私下彌補了自己的虧空。

  謠言必須有佐證才能取信於人,這佐證是個疑問:胡雪岩十一月初五嫁女兒,而他本人卻一直逗留在上海,為什麼?

  為的是他的「頭寸」擺不平。否則以胡雪岩的作風,老早就該回杭州去辦喜事了。

  這個說法非常有力,因為人人都能看出這是件大出情理之外的事。但胡雪岩是「財神」,遠近皆知,所以大家疑憂雖深,總還有一種想法,既名「財神」,自有他莫測的高深,且等著看一看再說。

  看到什麼時候呢?十月底,看胡雪岩過得了關過不了關。

  這些一半假、一半真,似謠言非謠言的傳言,大半是盛宣懷與邵友濂透過滙豐銀行傳出來的。因此眾所矚目的十月三十那天,有許多人到滙豐銀行去打聽消息,但更多的人是到阜康錢莊去看動靜。

  「胡大先生在不在?」有個衣冠楚楚的中年人跟阜康的夥計說,「我來看胡大先生。」

  「胡大先生回杭州了。」

  「回杭州了?」

  「是啊!胡府上十一月初辦喜事,胡大先生當然要趕回去。」

  「喔,既然如此,應該早就動身了啊!為啥?」

  為啥?這一問誰也無法回答。那衣冠楚楚的中年人,便是盛宣懷所遣派的散播謠言的使者,他向別人說,胡雪岩看看事情不妙,遁回杭州了。

  於是當天下午就有人持著阜康的銀票來兌現,第一個來的「憑票付銀」五百兩,說是要行聘禮,不但要現銀,而且最好是剛出爐的「官寶」。阜康的夥計,一向對顧客很巴結,特為到庫房裡去要了十個簇新的大元寶,其中有幾個還貼著紅紙剪成的雙喜,正就是喜事人家的存款。

  第二個來兌現八百兩,沒有說理由,夥計也不能問理由,這也是常有的事,無足為奇,但第三個就不對了。

  這個人是帶了一輛板車兩個腳夫來的,交到柜上一共七張銀票,總數兩萬一千四百兩。像這樣大筆兌現銀,除非軍營發餉,但都是事先有關照的。夥計看苗頭不對,賠著笑臉說:「請裡面坐,吃杯茶、歇一歇。」

  「好、好,費你的心。」說完,那人徐步走到客座,接受款待。

  這時宓本常已接到報告,覺得事有蹊蹺,便趕出來親自接待,很客氣地請教:「貴姓?」

  「敝姓朱。請教!」

  「我姓宓,寶蓋下面一個必字。」宓本常說,「聽說朱先生要兌現銀?」

  「是的。」

  「兩萬多現銀,就是一千兩百多斤,大元寶四百多個,搬起來很不方便。」宓本常又說,「阜康做生意,一向要為主顧打算妥當,不曉得朱先生要這筆現銀啥用場,看看能不能匯到哪裡?或者照朱先生指定的數目,分開來換票,豈不是省事得多?」

  「多謝關照。」姓朱的說,「這筆款子,有個無可奈何的用場,我不便奉告。總而言之,人家指定要現銀,我就不能不照辦。我也知道搬起來很笨重,所以帶了車子帶了人來的。」

  話說到這樣,至矣盡矣,宓本常如果再饒一句舌,就等於自己在金字招牌砍了一刀,所以喏喏連聲,馬上關照開庫付銀。

  銀子的式樣很多,二萬多兩不是個小數目,也無法全付五十兩一個的大元寶,大小拼湊,還要算成色,頗為費事。

  銀子是裝了木箱的,開一箱、驗一箱、算一箱、搬一箱,於是聚集了許多看熱鬧的人,議論紛紛,到最後自然而然地形成一個疑問:莫非阜康的票子都靠不住,所以人家才要提現?

  等姓朱的一走,阜康則到了打烊的時候。上了排門吃夜飯,宓本常神情沮喪,食不下咽,勉強吃了半碗飯,站起身來,向幾個重要的夥計招招手,到後面樓上他臥室中去密談。

  「我看要出鬼!」他問,「現銀還有多少?」

  「一萬八千多。」管庫的說。

  「只有一萬八千多?」宓本常又問,「應收應解的一共多少?」

  於是拿總帳跟流水帳來看,應收的是外國銀行的存款及各錢莊的票據,總共十五萬六千多兩,應付的只能算各聯號通知的匯款,一共七萬兩左右,開出的銀票,就無法計算了。

  「這樣子,今天要連夜去接頭。都是大先生的事業,急難相扶,他們有多少現銀,開個數目給我,要緊要慢的時候,請他們撐一撐腰。」

  所謂「他們」是指胡雪岩在上海所設的典當、絲行、繭行。阜康四個重要夥計,奔走半夜情況大致都清楚了,能夠集中的現銀,不過十二萬兩。宓本常將應收應付的帳目,重新仔細核算了一下,能夠動用的現銀,總數是二十三萬兩左右。

  「應該是夠了。」宓本常說,「只要不出鬼,就不要緊。」他突然想起大聲喊道,「阿章!阿章!」

  阿章是學徒中的首腦,快要出師了,一向經管阜康的雜務,已經上床了,復又被喊了起來說話。

  「你『大仙』供了沒有?」

  「供大仙是初二、十六,今天是月底。」

  「提前供、提前供!現在就供。」

  所謂「大仙」就是狐仙,初二、十六上供,一碗燒酒,十個白灼蛋。酒是現成,蛋要上街去買。時已午夜,敲排門買了蛋來,煮好上供,阿章上床已經兩點鐘了。

  第二天阿章在床上被人叫醒,來叫他的是他的師兄弟小毛。「阿章、阿章!」他氣急敗壞地說,「真的出鬼了!」

  「你說啥?」

  「你聽!」

  阿章側耳靜聽了一下,除了市聲以外,別無他異,不由得詫異地問:「你叫我聽啥?」

  「你聽人聲!」

  說破了,果然,人聲似乎比往日要嘈雜,但「人聲」與「鬼」又何干?

  「你們去看看,排門還沒有卸,主顧已經在排長龍了。」

  阿章一聽,殘餘的睡意都嚇得無影無蹤了,急忙起來,匆匆洗把臉趕到店堂里,只見宓本常仰臉看著高懸在壁的自鳴鐘。

  鐘上指著八點五十分,再有十分鐘就要卸排門了,就這時只聽宓本常頓一頓足說:「遲開不如早開。開!」

  於是剛剛起床的阿章,即時參加工作,排門剛卸下一扇,人群如潮水般湧來,將他擠倒在地。阿章大叫:「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

  幸而巡捕已經趕到。頭裹紅布的「印度阿三」,上海人雖說司空見慣,但警棍一揚,還是有相當的彈壓作用,數百顧客,總算仍舊排好長龍。巡捕中的小頭目,上海人稱之為「三道頭」,進入阜康,操著山東腔的中國話問道:「誰是掌柜?」

  「是我!」宓本常挺身而出。

  「你開錢莊?」

  「錢莊不是阿拉開的,不過歸阿拉管。」

  「只要是你管就好。快把銀子搬出來,打發人家走路,免得把市面弄壞。」

  「銀子有的是。三道頭,拜託你維持維持秩序,一個一個來。」

  三道頭點點頭,朝櫃檯外面大聲說道:「銀子有的是,統通有,一個一個來!」

  這一聲喊,顧客又安靜了些。夥計們都是預先受過叮囑的,動作儘量放慢,有的拿存摺來提存,需要結算利息,那一來就更慢了。站櫃檯的六個人,一個鐘頭只料理了四五十個客戶,被提走的銀子,不到一萬。看樣子局面可以穩住了。

  到了近午時分,來了一個瘦小老者,他打開手巾包,將一扣存摺遞進櫃檯,口中說道:「提十萬。」

  聲音雖不高,但宓本常聽來,恰如焦雷轟頂,急忙親自趕上來應付,先看摺子戶名,上寫「馥記」二字,暗暗叫一聲:「不妙!」

  「請問貴姓?」

  「敝姓毛。」

  「毛先生跟兆馥先生怎麼稱呼?」

  「朋友。」

  「喔,毛先生請裡面坐。」

  「也好。」

  姓毛的徐步踏入客座,小徒弟茶煙伺候,等坐定了,宓本常問道:「毛先生是代兆馥先生來提十萬銀子?」

  「是的。」

  「不曉得在什麼地方用,請朱先生吩咐下來,好打票子。」

  「在本地用。」

  「票子打幾張?」

  姓毛的抬眼看了一下,慢吞吞地問道:「你是打哪裡的票子?」

  宓本常一愣,心想自然是打阜康的銀票,他這樣明知故問,必有緣故在內,因而便探問地說:「毛先生要打哪裡的票子?」

  「滙豐。」

  宓本常心裡又是一跳,滙豐的存款只有六萬多,開十萬的支票,要用別家的莊票去補足,按規定當天不能抵用,雖可情商通融,但苦於無法抽空,而且當此要緊關頭,去向滙豐討情面,風聲一傳,有損信用。

  轉念到此,心想與其向滙豐情商,何不舍遠就近向姓毛的情商。「毛先生,」他說,「可不可以分開來開?」

  「怎麼分法?」

  「一半滙豐、一半開本號的票子?」

  姓毛的微微一笑。「不必了。」他說,「請你把存摺還給我。」

  宓本常心想,果不其然,是張兆馥耍花樣。原來「馥記」便是張兆馥,此人做紗花生意,跟胡雪岩是朋友,宓本常也認識,有一回吃花酒,彼此都有了酒意,為了一個姑娘轉局,席面上鬧得不大愉快。第二天宓本常酒醒以後,想起來大為不安,特意登門去賠不是,哪知張兆馥淡淡地答了一句:「我是你們東家的朋友,不必如此。」意思是不認他作朋友,如今派人上門來提存,自是不懷好意,不過何以要提又不提了,其中是何蹊蹺,費人猜疑。

  等將存摺接到手,姓毛的說道:「你害我輸了東道!」

  「輸了東道?」宓本常問道,「毛先生你同哪位賭東道?賭點啥?」

  「自然是同張兆馥——」

  姓毛的說,這天上午他與張兆馥在城隍廟西園吃茶,聽說阜康擠兌,張兆馥說情勢可危,姓毛的認為阜康是金字招牌,可保無虞。張兆馥便說阜康在滙豐銀行的存款,只怕不足十萬,不信的話,可以去試一試,如果阜康能開出滙豐銀行十萬兩的支票,他在長三堂子輸一桌花酒,否則便是姓毛的作東。

  糟糕到極點了!宓本常心想,晚上這一桌花酒吃下來,明天十里夷場上就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傳說,阜康在滙豐銀行的存款,只得五萬銀子。

  果然出現這樣的情況,後果不堪設想,非力挽狂瀾不可。宓本常左思右想,反覆盤算,終於想到了一條路子,將上海道衙門應繳的協餉先去提了來,存在滙豐,作為阜康的頭寸,明天有人來兌現提存,一律開滙豐的支票。

  宓本常每回到上海道衙門去催款或打聽消息,都找他的一個姓朱的同鄉,一見面便問:「你怎麼有工夫到這裡來?」

  宓本常愕然。「為什麼我沒有工夫?」他反問一句。

  「聽說阜康擠兌。」姓朱的說,「你不應該在店裡照料嗎?」

  宓本常一驚,擠兌的消息已傳到上海道衙門,催款的話就難說,但他的機變很快,心想正好用這件事來作藉口:「擠兌是說得過分了,不過提存的人比平常多,是真的。這都是十月二十一日的一道上諭,沿江戒嚴,大家要逃難的緣故。阜康的頭寸充足,儘管來提,不要緊。」他緊接著又說,「不過,胡大先生臨走交代,要預備一筆款子,墊還洋款,如今這筆款子沒有辦法如數預備了,要請你老兄同邵大人說一說,收到多少先撥過來,看差多少,我好籌劃。」

  「好!」姓朱的毫不遲疑地說,「你來得巧,我們東家剛到,我先替你去說。」

  宓本常滿心歡喜,而且不免得意,自覺想出來的這一招很高明,哪知姓朱的很快地就回來了,臉上卻有狐疑的神氣。

  「你請放心回去好了。這筆洋款初十到期,由這裡直接撥付,阜康一文錢都不必墊。」

  宓本常一聽變色,雖只是一瞬間的事,姓朱的已看在眼裡,越加重了他的疑心。「老宓,我倒問你句話,我們東家怪我,怎麼不想一想,阜康現在擠兌,官款撥了過去,替你們填餡子,將來怎麼交公帳?」他問,「你是不是有這樣的打算?」

  宓本常哪裡肯承認,連連搖手:「沒有這話,沒有這話!」

  「真的?」

  「當然真的,我怎麼會騙你。」

  「我想想你也不會騙我,不然,你等於叫我來『掮木梢』,就不像朋友了。」

  這話在宓本常是刺心的,唯有賠笑道謝,告辭出來,腳步都軟了,仿佛阜康是油鍋火山等著他去跳似的。

  回到阜康,他是從「灶披間」的後面進去的,大門外人聲鼎沸,聞之心驚。進門未幾,有個姓杜的夥計攔住他說:「宓先生,你不要到前面去!」

  「為啥?」

  「剛才來了兩個大戶,一個要提二十五萬、一個要提十八萬,我說上海的頭寸這年把沒有松過,我們檔手調頭寸去了,他說明天再來。你一露面,我這話就不靈了。」

  山窮水盡的宓本常真有柳暗花明之樂,心想:說老實話也是個搪塞法子,這姓杜的人很能幹,站櫃檯的夥計,以他為首,千斤重擔他挑得動,不如就讓他來挑一挑。

  於是他想了一下說:「不錯!你就用這話來應付,你說請他們放心,我們光是絲就值幾百萬銀子,大家犯不著來擠兌。」

  「我懂。」杜夥計說,「不過今天過去了,明天要有交代。」

  「那兩個大戶明天再來,你說我親自到寧波去提現款,要五天工夫。」宓本常又說,「我真的要到寧波去一趟,現在就動身。」

  「要吃中飯了,吃了飯再走。」

  「哪裡還吃得下飯。」宓本常拍拍他的肩,「這裡重重託你。等這個風潮過去了,我要在大先生面前好好保薦你。」

  哪知道午後上門的客戶更多了,大戶也不比上午的兩個好說話,人潮洶湧、群情憤慨,眼看要出事故,巡捕房派來的那個「三道頭」追問宓本常何在,姓杜的只好說實話:「到寧波去了。」

  「這裡怎麼辦?」

  誰也不知道怎麼辦,只有阿章說了句:「只好上排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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