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千絲萬縷
2024-09-26 11:01:40
作者: 高陽
江浙的養蠶人家,大部分是產銷合一的。繭子固然亦可賣給領有「部帖」的繭行,但繭行估價不高,而且同行公議,價格劃一,不賣繭則已,賣繭子一定受剝削。再則收繭有一定的日子,或者人等不及,急於要錢用,或者繭子等不及,時間一長蠶蛾會咬破繭子。所以除非萬不得已,或者別有盤算,總是自家養蠶、自家做絲。這就要養活許多人了,因為做絲從煮繭開始,手續繁多,繅絲以後「捻絲」「拍絲」,進練染房練染,緯絲捻成經絲,還有「掉經」「牽經」等等名目,最後是「接頭」,到此方可上機織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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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出現了機器繅絲廠,繭子由機器這頭進去,絲由那頭出來,什麼「拍絲」「牽經」都用不著了,這一行的工人,亦都敲破飯碗了。更為嚴重的是,江浙農村,幾乎家家戶戶都有繅絲的紡車,婦女無分老幼,大都恃此為副業。孤寒寡婦的「棺材本」,小家碧玉的「嫁時裝」,出在一部紡車上的,比比皆是,如果這部紡車一旦成為廢物,那就真要出現「一路哭」的場面了。
因此,早就不斷有人向胡雪岩陳情,要求他出面控制機器繅絲廠。就因為胡雪岩的力量太大,手頭經常握有價值三百萬兩銀子的一萬包絲在手裡,可以壟斷市場,所以怡和洋行竟搬動了「二品大員」的赫德來談條件。
條件是很好。所謂「市價以外,另送佣金」,便是兩筆收入,因為「市價」中照例每包有二兩五錢的佣金,由介紹洋行買絲的中間人與紅縱棧對分,如果「另送佣金」,每包至少亦有一兩,坐享厚利。這在他人求之不得,而胡雪岩卻只好放棄。
麻煩的是,赫德的情面不能不顧,至少要想個雖拒絕而不傷赫德面子,讓他能向怡和洋行交代的說法。胡雪岩轉了轉念頭,決定採取拖延的手段。
「鷺翁,」他從從容容地答道,「中國人有句話,叫作『在商言商』,怡和這樣好的條件,在我求之不得。不過,鷺翁總也曉得廣東的情形,繅絲的機器都打壞了,如果我同怡和訂了合同,起了風潮,不是我一個人的損失,地方上亦要受害。鷺翁,請你想一想,外到我們浙江巡撫,內到軍機處、總理衙門,豈不都要怪我?『都老爺』的厲害,鷺翁在京多年,總也曉得,他們會饒得了我?」看著是水都潑不進去了,不道胡雪岩突然一轉,「不過,」他的語聲很重,「鷺翁,你不是替怡和做說客,你是為了我們中國富強。這件事情,一定要弄它成功。等我同各方面籌劃出一個妥當辦法出來,只要不起風潮,不弄壞市面,原來靠養蠶繅絲的人家有條生路,我一定遵鷺翁的吩咐,只跟怡和一家訂約。至於額外的佣金,是鷺翁的面子,決不敢領。」
這番話說得很漂亮,但赫德是有名的老奸巨猾,對中國的人情世故,摸得透熟,心想:不起風潮,不壞市面,還要養蠶人家有生路,要避免這三點的「妥當辦法」,花十年的工夫也未見得能籌劃得出來。然則什麼「只跟怡和一家訂約」,額外佣金「不敢領」,無非是有名無實的「口惠」而已。
話雖如此,但他仍能體諒胡雪岩的苦心。明明是辦不到,或者說他不肯抹殺良心、不顧利害去做的事,有他剛才前半段的話,也就夠了。而還有後半段「不過」以下的補充,是一種很尊重客人的表現,其意還是可感的。
因此,赫德深深點頭。「雪翁真是明理的人,比京中那幾位大老,高明得太多了。」他說,「我總算也是不虛此行。」
「哪裡,哪裡!」胡雪岩答說,「都像鷺翁這麼樣體諒,什麼都好談。」侍者上菜,暫時隔斷了談話。這道菜是古應春發明的,名為「炸蝦餅」,外表看來像炸板魚,上口才知味道大不相同,是用蝦仁搗爛,和上雞胸肉切碎的雞絨,用豆腐衣包成長方塊,蘸了麵包粉油炸。做法仿佛杭州菜中的「炸響鈴」,只是材料講究得太多了。
赫德的牙齒不太好,所以特別讚賞這道菜。這就有了個閒談的話題,赫德很坦率地說,他捨不得離開中國,口腹之慾是很大的一個原因。
「董大人常常請我吃飯。」他不勝神往地說,「他家的廚子,在我看全世界第一!」
「董大人」是指戶部尚書董恂,在總理衙門「當家」。他是揚州人,善於應酬,用了兩個出身於揚州「八大鹽商」家的廚子,都有能做「全羊席」「全鱔席」的本事。董恂應酬洋人,還有一套揚州鹽商附庸風雅的花樣,經常來個「投壺」「射虎」的雅集。有時他會拿荷馬、拜倫的詩,譯成「古風」或「近體」。醉心中國文化的赫德,跟他特別投緣。
「白樂天在貴處杭州做的詩,『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為此湖』,我倒想改一改,『未能拋得中華去,一半勾留是此,此——」赫德有點抓瞎,搔著花白頭髮「此」了好一會兒,突然雙眉一掀,「餚!一半勾留是此餚。」
胡雪岩暗中慚愧,不知道他說的什麼。古應春倒聽懂了一半,便即問道:「聽說赫大人常跟董大人一起做詩唱和,真是了不起!」
「唱和還談不到,不過常在一起談詩、談詞。」赫德又說,「小犬是從小讀漢文,老師也是董大人薦來的,現在已經開手做八股了,將來想在科場裡面討個出身,董大人答應替我代奏,不知道能准不能准。」
這番話,胡雪岩是聽明白了。「洋娃娃」讀漢文、做八股,已經是奇事,居然還想赴考,真是聞所未聞了。
「一定會准。」古應春在回答,「難得賢喬梓這樣子仰慕中華,皇上一定恩出格外。」
「但願能准。」赫德忽然說道,「我想起一件,趁現在談,免得回頭忘記。雪翁,有件事,想請你幫忙。怡和洋行派人到湖州去買絲,定洋已經付出去了,現在有個消息,說到新絲上市,不打算交貨了。將來真的這樣子,恐怕彼此要破臉了。」
胡雪岩隱約聽說過這回事,其中還牽涉到一個姓趙的「教民」,但不知其詳,更不知誰是誰。不過赫德話中的分量,卻是心裡已經掂到了。
「鷺翁,」他問,「你要我怎麼幫怡和的忙,請你先說明了,我來想想辦法。」
「雪翁一言九鼎。既然怡和付了定洋,想請雪翁交代一聲,能夠如期交貨。」
胡雪岩心想,赫德真是奸猾無比。他說這話,可能是個陷阱,自己如果一口應承,他回到京里說一句,養蠶做絲的人家,都只憑胡某人一句話,他們的絲,說能賣就賣,說不能賣,誰也不敢賣。那一來總理衙門就可能責成他為了敦睦邦交,一定要讓怡和在鄉下能直接買絲。這可是很大的難題。
於是胡雪岩答說:「一言九鼎這句話,萬萬不敢當。絲賣不賣,是人家的事,我姓胡的,不能干預,干預了他們亦未必肯聽。不過交易總要講公道,收了定洋不交貨,說不過去,再有困難,至少要還定洋。鷺翁特為交代的事,我不能不盡心盡力去辦。這樣,」他沉吟了一下說,「聽說其中牽涉到一個姓趙的,在教堂做事,我請應春兄下去,專門為鷺翁料理這件事。」
「承情之至。」赫德拱拱手道謝。
「請問赫大人,」古應春開口問道,「能不能讓怡和派個人跟我來接頭?」
「怡和的東主艾力克就在杭州。」赫德用英語問道,「你們不是很熟嗎?」
「是的,很熟。而且聽說他也到杭州來了,不知道什麼地方可以找得到他。」
「你到我這裡來好了。」梅藤更插進來說。
「好。」古應春答說,「我明天上午到廣濟醫院去。」
送走了客人,胡雪岩跟古應春還有話要談。酒闌人散,加以胡家的內眷都在靈隱陪侍老太太,少了二三十個丫頭,那份清靜簡直就有點寂寞了。
「難得,難得!今天倒真是我們弟兄挖挖心裡話的辰光。應春!今天很暖和,我們在外面坐。」
「外面」指的鏡檻閣的前廊。因為要反映閣外的景致,前廊造得格外寬大,不過二人憑欄設座,卻在西面一角。三月十一的月亮也很大了,清光斜照,兩人臉上都是幽幽的一種肅散的神色。
「應春,」胡雪岩說,「我這幾天有個很怪的念頭,俗語說『人在福中不知福』,這句話不曉得對不對?」
古應春無從回答,因為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麼有這樣一個「很怪的念頭」。
「我們老太太常說要惜福,福是怎麼個惜法?」
「這——」古應春一面想,一面說,「無非不要太過分的意思,福不要享盡。」
「對,不過那一來就根本談不到享福了。你只要有這樣子一個念頭在心裡,喝口茶,吃口飯都要想一想,是不是太過分?做人做到這個地步,還有啥味道?」
古應春覺得他多少是詭辯,但駁不倒他,只好發問:「那麼,小爺叔,你說應該怎麼樣呢?」
「照我想,反倒是『人在福中不知福』,才真是在享福。」
「小爺叔,你的意思是一個人不必惜福?」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享福歸享福,發財歸發財,兩樁事情不要混在一起,想發財要動腦,要享福就不必去管怎麼樣發財。」
「小爺叔,」古應春笑道,「你老人家的話,我越聽越不懂。」
胡雪岩付之一笑。「不但你越聽越不懂,我也越想越不懂。」他急轉直下地說,「我們來想個發財的法子——不對,想個又能發財,又要享福的法子。」古應春想了一會兒,笑了,「小爺叔,」他說,「法子倒有一個,只怕做不到,不過,就算能夠做到了,恐怕小爺叔,你我也決不肯去做。」
「說來聽聽,啥法子?」
「『嫖能倒貼,天下營生無雙。』那就是又發財、又享福的法子。」
「這也不見得!」胡雪岩欲語不語,「好了,我們還是實實惠惠談生意。今天我冒冒失失答應赫德了,你總要把這個面子繃起來。」
「那還要說!小爺叔說出去了,我當然要做到。好在過了今天就沒有我的事,明天上半天去看艾力克,下半天來開銷我帶來的那班人,幾天就可以動身。」
「要帶什麼人?」
古應春沉吟一會兒說:「帶一個絲行里的夥計就夠了。要人,好在湖州錢莊典當、絲行里都可以調動,倒是有一樣東西不可不帶。」
「是啥?」
「藩司衙門的公事……」
「為啥?」胡雪岩迫不及待地追問。
「這道公事給湖州府,要這樣說:風聞湖州教民趙某某,仗勢欺人,所作所為都是王法所不容,特派古某某下去密查,湖州府應該格外予以方便。」
「古某某」是古應春自稱。他捐了個候補通判的職銜,又在吏部花了錢,分發到浙江。但實際上他不想做官,又不想當差,只是有了這樣一個銜頭,有許多方便,甚至於還可以撿便宜,這時候就是用得到的時候了。
「我有了這個奉憲命查案的身份,就可以跟趙某人講斤頭了,斤頭談不攏,我再到湖府去報文,也還不遲。」
「這個法子不壞!」胡雪岩說,「明天上午我們一起去見德曉峰。」
「上午我約好要去看艾力克,是不是下午看德藩台?」
「只怕公事當天趕不及。」胡雪岩緊接著,「晚一天動身也不要緊。」
「好,那就準定後天動身。」
「應春,」胡雪岩換了個話題,「你明天見了艾力克,要問他要帳,他到底放出去多少定洋,放給什麼人,數目多少,一定要他開個花名冊。」
「這——」,古應春遲疑著,「只怕他開不出來,帳都在他洋行里。」
「不要緊,等他回上海再開。你告訴他,只要花名冊開來,查過沒有花帳,一定如數照付,叫他放心好了。」
「小爺叔,」古應春鄭重警告,「這樣做法很危險。」
「你是說風險?」胡雪岩問,「我們不背風險,叫哪個來背?」
古應春想了一想說:「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先把款子付了給他,也買個漂亮。」
「我正是這個意思,也不光是買個漂亮,我是要叫他知難而退,而且這一來,他的那班客戶都轉到我手裡來了。」
「還是小爺叔厲害。」古應春笑道,「我是一點都沒有想到。」
談到這裡,只見瑞香翩然而至,問消夜的點心開在何處。胡雪岩交代:「就開到這裡來!」古應春根本就吃不下消夜,而且也有些疲累,很想早早歸寢,但仿佛這一下會辜負瑞香的一番殷勤之意,怕她會覺得掃興,所以仍舊留了下來。
不過一開了來,他倒又有食慾了。因為消夜的只是極薄的香粳米粥,六樣粥菜,除了醉蟹以外,其他都是涼拌筍尖之類的素餚。連日飽沃肥甘,正思清淡食物,所以停滯的胃口又開了。
盛粥之先,瑞香問道:「古老爺要不要來杯酒?」
「好啊!」古應春欣然答說,「我要杯白蘭地。」
「有我們太太用人參泡的白蘭地,我去拿。」說著,她先盛了兩碗粥,然後取來浸泡在水晶瓶里的藥酒。她取來的水晶杯也不錯,是巨腹矮腳,用來喝白蘭地的酒杯。
這就使得古應春想到上個月在家請客,請的法國的一個家有酒窖的巨商,飯前酒、飯後酒,什麼菜配紅酒,什麼菜配白酒,都有講究。古應春原有全套的酒杯,但女僕不懂這套規矩,預備得不周全,七姑奶奶不知道怎麼知道了,在床上空著急。如果有瑞香在,她便可以不必操心了。
這樣想著,他不自覺抬頭去看瑞香,臉上自然是含著笑意。瑞香正在斟酒,不曾發覺,胡雪岩冷眼旁觀,卻看得很清楚。
「湘陰四月里要出巡,上海的製造局是一定要去看的,那時候我當然要去等他。應春,我想等老太太的生日一過,讓羅四姐先去看七姐,到時候我再跟他換班,那就兩頭都顧到了。你看好不好?」
「怎麼不好?」古應春答說,「這回羅四姐去,就住在我那裡好了。」
「當然,當然,非住你那裡不可的,不然就不方便了。」
古應春覺得他話中有話,卻無從猜測,不過由左宗棠出巡到上海,卻想到了好些事。
「湘陰到上海,我們該怎麼預備?」
「喔,這件事我早想到了,因為老太太生日,沒有工夫談。」胡雪岩答說,「湘陰兩樣毛病,你曉得的,一樣是好虛面子,一樣是總想打倒李二先生。所以我在想,先打聽打聽李二先生當年以兩江總督的身份到上海是啥場面。這一回湘陰去了,場面蓋罩李二先生,他就高興了。」
「我記得李二先生是同治四年放江督的,十幾年的工夫,情形不大同了。當年是『常勝軍』,算是他的部下,當然要請他去看操,現在各國有兵艦派在上海,是人家自己的事,不見得會請他上船去看。」
「提起這一層,我倒想到了。兵艦上可以放禮炮,等他坐船到高昌廟的時候,黃浦江里十幾條外國兵艦一齊放禮炮,遠到崑山、松江都聽得到,湘陰這個面子就足了。」
「這倒可以辦得到,外國人這種空頭人情是肯做的。不過,俄國兵艦,恐怕不肯。」
這是顧慮到伊犁事件中,左宗棠對俄國採取敵對態度之故。但胡雪岩以為事過境遷,俄國兵艦的指揮官,不見得還會記著這段舊怨。
「應春,這件事你要早點去辦,都要講好。俄國人那裡,可以轉託人去疏通,俄國同德國不是蠻接近的嗎?」
「好。我會去找路子。」
「我想,來得及的話,羅四姐跟你一起去,倒也蠻好。」
胡雪岩說了這一句,眼尖瞥見瑞香留心在聽,便招招手將她喚了過來,有話問她。
「瑞香,」他說,「太太要到上海去看七姑奶奶,你要跟了去。」
「是。」
「我再問你一句話,太太有這個意思,想叫你留在上海,幫七姑奶奶管家,你願意不願意?」
「要說管家,我不敢當。七姑奶奶原有管家的。」
「那麼,照應七姑奶奶的病呢?」
「這,當然是應該的。」瑞香答說,「只要老爺、太太交代,我當然伺候。」
「伺候不敢當。」古應春插進來說,「不過她病在床上,沒有個人跟她談得來的,心裡難免悶氣,病也不容易好了。我先謝謝你。」說著,站了起來。
「不敢當,不敢當。」瑞香想按他的肩,不讓他起立,手伸了出去,才想到要避嫌疑,頓時臉一紅往後退了兩步,把頭低著。
「好!這就算說定規了。」胡雪岩一語雙關地說,「應春,你放心到湖州去吧!」
***
胡家自己有十二條船,最好的兩條官船,一大一小,古應春一行只得四個人,坐了小的那一條,由小火輪拖帶,當天便到了湖州以北的南潯。
這個位於太湖南岸的市鎮,為東南財賦之區的精華所聚,名氣不大而富庶過於有名的江西景德鎮、廣東佛山鎮,就因為這裡出全中國最好的「七里絲」。古應春對南潯並不陌生,隨同胡雪岩來過一回,自己來過兩回,這一次是一年之中,再度重臨,不過去年是紅葉烏桕的深秋,今年是草長鶯飛的暮春。
船是停在西市梢。踏上石埠頭,是一條青石板鋪的「纖路」,卻有一條很寬的死巷子,去到盡頭才看到左首有兩扇黑油銅環。那是很氣派的大門,門楣上嵌著一方水磨磚嵌字的匾額,篆書四字:蓮池精舍。
「這裡就是了。」古應春向跟在身後的同伴雷桂卿說,「如果我一個人來,每回都住在這裡。」
說著,他找到門上有個扣環,拉了兩下,只聽門內琅琅鈴響。不久門開,應門的是位二十來歲的女子,穿著淡青竹布僧袍,卻留著一頭披到肩下的長髮。
雷桂卿在船上就聽古應春談過「蓮池精舍」這座家庵與眾不同。他處家庵大多是官宦人家老主人的姬妾,年紀有比「少爺」「少奶奶」還輕的,老主人下世,既不能下堂求去,又嫌在家拘束,往往由小主人斥資造一座家庵,置百十畝良田,供她長齋禮佛,帶髮修行。唯獨這座蓮池精舍的「住持」原是蘇州自立門戶的一個名妓,只為先後結過兩個已論嫁娶的恩客,一個病故,一個橫死,勘透情關,造了這座蓮池精舍,奉蓮池大師的「淨土宗」,懺悔宿業。
這法名悟心的住持,在家時便以豪爽善應酬馳名於十里山塘,出了家,本性難改,有談得來的男客,一樣接待在庵里住,但不能動綺念。倘不知趣,她有王熙鳳收拾賈瑞的手段,叫人吃了啞巴虧而無可奈何。
古應春是當她在風塵中時,便曾有一面之緣,第一回到南潯來,聽人談起,特地來訪。古應春文雅而風趣,肚子裡的「雜貨」很多,談什麼都能談出個名堂來,加以他善於體貼,在花叢中是到處受歡迎的客人,到了「方外」,亦復如是。悟心跟他很投緣,在他第一次作客蓮池以後,堅約以後到南潯來,一定要以她這裡為居停。不過這一回卻有負悟心的好意了。
「小玉,」古應春向應門的女子說,「這位是雷三爺。」
「雷三爺請。」小玉一面關門,一面問道,「古老爺,怎麼不先寫封信來?」
「臨時有事才決定到湖州來一趟。」古應春問道,「你師父呢?那隻哈巴狗怎麼不見?」
悟心有條善解人意的哈巴狗,每回聽到古應春的聲音——哪怕是腳步聲,都會搖著頸下的金鈴,蹣蹣跚跚地跑來向他搖尾巴大吠,此時聲息全無,所以他詫異地問。
「師父讓黃太太請了去了。」小玉答說,「大概也快回來了,請到師父的禪房裡坐。」
悟心的禪房是一座五開間的敞軒,正中鋪著佛堂,東首是兩間打通的客座,收拾得纖塵不染。小玉肅客落座,隨即便有一個十二三歲,與小玉一般打扮的小姑娘,走來奉茶。
「是你的師弟?」古應春說,「去年沒有見過。」
「今年正月裡來的。」接著便叫,「阿文,這位古老爺,這位雷三爺。」
阿文靦靦腆腆地叫了人,向小玉說道:「三師兄,老佛婆說師父今天在黃家,總要吃了齋才回來,她也要回家看孫子去了。」
古應春知道這裡的情形,所以懂她的意思。老佛婆燒得一手好素菜,這天不在庵里,回頭款客的素齋便無著落,她是特意提醒小玉。
因此,古應春不等小玉開口,先搶著說道:「我們不在這裡吃飯。船菜還多得很,天氣熱了,不吃壞掉也可惜。喔,還有,這一回我不能住在你們這裡,我同雷三爺回船去睡。」
「古老爺,」小玉微笑答道,「都等我師父回來了再說。」
古應春點頭,問些庵中近況。不一會兒阿文來上點心。家庵中的小吃,一向講究質地,不重形式,端出來的棗泥方糕,不甚起眼,但上口才知道香甜無比。本以初次作客,打算淺嘗即止的雷桂卿忍不住一連吃了三塊。
吃得一飽,正待告辭,悟心翩然而歸,一見便有驚喜之色,等古應春引見了雷桂卿,少不得有一番客套。雷桂卿看她三十五六年紀,丰神淡雅,但偶爾秋波一轉,光如閃電,別有一股攝人的魔力,不由得心旌搖搖。
及至悟心與古應春說話時,悟心開出口來,讓雷桂卿大感驚異。悟心竟是直呼其名:「應春!」她問,「你不說二月里會來嗎?何以遲到現在?」
「原來是想給胡老太太拜壽以前,先來看看你,哪知道一到杭州就脫不了身。」
「這話離奇。」悟心說道,「胡老太太做生日,前後七天,我早就聽說了。今天還在七天當中,你怎麼倒脫身了呢?」
「那是因為有點要緊事要辦。」古應春問道,「有個人,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趙寶祿。」
「你跟我來打聽他,不是問道於盲嗎?」
「聽你這麼說,我大概是打聽對了。」古應春笑道,「你們雖然道不同,不過都是名人,不應該不知道。」
「我算什麼『名人』?應春,你不要瞎說!讓雷先生誤會我這蓮池精舍,六根不淨。」
「不,不!」雷桂卿急忙分辯,「哪裡會誤會。」
「我是說笑話的,誤會我也不怕。雷先生,你不必介意。」悟心轉臉問道,「應春,你打聽趙寶祿為點啥?」
「我也是受人之託。為生意上的事。」古應春說,「這話說起來很長,你如果對此人熟悉,跟我談談他的為人。」
「談到他的為人,最好不要問我。」接著便向外喊道,「小玉,小玉!」等把小玉喚了來,她說,「你倒講講,你家嬸娘信教的故事。」
小玉一時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古應春便提了一個頭:「我是想打聽打聽趙寶祿。」
「喔,這個吃教的!」小玉鄙夷不屑地說,「開口耶穌,閉口耶穌,騙殺人,不償命。」
「騙過你嬸娘?」
「是啊。說起來丟醜——」
看小玉有不願細談的模樣,古應春很知趣地說:「醜事不必說了。小玉,我想問你,他是不是放定洋,買了好些絲?」
「定洋是有,沒有放下來。」
「這話是怎麼個說法?」
「他說,上海洋行里托他買絲,價錢也不錯,先付三成定洋,叫人家先打收條,第二天去收款子。」小玉憤憤地說,「到第二天去了,他說要修教堂,勸人家奉獻。軟的硬的磨了半天,老實的認了,厲害的說『沒有定洋沒有絲,到時候打官司好了』。話是這麼說,可筆據在他手裡,到時候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那應該早跟他辦交涉啊!夜長夢多,將來都是他的理了。」
「古老爺,要伺候『蠶寶寶』啊。」
其實,不必她說,古應春便已發覺,話問錯了。環繞太湖的農家,三四月間稱為「蠶月」,家家紅紙粘門,不相往來,而且有許多禁忌。因為養蠶是件極辛苦的事,一個照料不到,生了「蠶瘟」或者其他疾病,一年衣食就要落空了。所以明知該早辦交涉,也只好暫且拋開。
「應春,」悟心問道,「你問這件事,總有緣故吧?」
「當然,我就是為此而來的。他受上海怡和洋行之託,在這裡收絲,放出風聲去,說到時候怕不能交絲,說不定有場官司好打,鬧成『教案』。人家規規矩矩做生意的外國人,不喜歡鬧教案,想把定洋收回,利息也不必算了。我就是代怡和來辦這件事的。」
「難!人家預備鬧教案了,存心耍賴,恐怕你弄他不過。」
「他不能不講道理吧?」
悟心沉吟了一會兒說道:「你先去試試看。談不攏再說。」
看這情形,悟心似乎可以幫得上忙,古應春心便寬了,向雷桂卿說:「我們明天一早進城,談得好最好,如果他不上路,我們回來再商量。」
「好!」悟心接口,「今天老佛婆不在庵里,明天我叫她好好弄幾樣素菜,請雷先生。」
話雖如此,由小玉下廚整治的一頓素齋,亦頗精緻入味,加以有自釀的百果酒,色香俱佳。雷桂卿陶然引杯,興致極好,古應春怕他失態,不讓他多喝,匆匆吃完,告辭回船。
到了第二天清晨,正待解纜進城時,只見兩乘小轎在跳板前面停住,轎中出來兩個書生。仔細看時,才知是悟心跟小玉。
她們是易裝而來的,自以不公然招呼為宜,只古應春擔心她們穿了內里塞滿棉花的靴子,步履維艱,通過晃蕩起伏的跳板會出事,所以親自幫著船夫,把住伸到岸上作為扶手之用的竹篙,同時不斷警告:「慢慢走,慢慢走,把穩了!」
等她們師徒戰戰兢兢地上了船,迎入艙中,古應春方始問道:「你們也要進城?」
「對!」悟心流波四轉,「這隻船真漂亮,坐一回也是福氣。小玉,你把紗窗簾拉起來。」
船窗有兩層窗簾,一層是白色帶花紋的外國紗,一層是紫紅絲絨,拉起紗簾,艙中仍很明亮,但岸上及別的船卻看不清艙中的情形了。
於是悟心將那頂帽後綴著一條假辮子的青緞質皮帽摘了下來,頭晃了兩下,原來藏在帽中的長髮便都披散下來。然後她坐了下來,脫去靴子,輕輕捏著腳趾。
這樣的行徑,不免予人以風流放誕的感覺。古應春不以為奇,雷桂卿卻是初見,心中不免興起若干綺想。
「你知道我進城去做甚?」悟心問說。
「我也正要問你這話。」古應春答說,「看你要到哪裡,我叫船老大先送你。」
「我哪裡也不去。等下,我在船上等你們。」悟心答說,「你們跟趙寶祿談妥當了最好。不然,我替你們找個朋友。」
原來是特為來幫忙的,雷桂卿越發覺得悟心不同凡俗,不由得說道:「悟心師太,你一個出家人,這樣子熱心,真是難得。」
「我也不算出家人。就算出了家,人情世故總還是一樣的。」
「是,是。」雷桂卿合十說道,「我佛慈悲!」
那樣子有點滑稽,大家都笑了。
說笑過了,古應春問道:「你要替我找個怎麼樣的朋友?」
「還不一定。看哪個朋友對你們有用,我就去找哪個。」
此言一出,不但雷桂卿,連古應春亦不免驚奇,看來悟心交遊廣闊,而且神通廣大。但這份關係是如何來的呢?
雷桂卿心裡也存著同樣的疑問,只是不便出口,悟心卻很大方,從他們臉上,看到他們心裡,笑笑說道:「你們一定在奇怪,我又不是湖州人,何以會認識各式各樣的人?說穿了不足為奇,我認識好些太太,都跟我很談得來,連帶也就認識她們的老爺了。」
「喔,我倒想起來了。」古應春問,「昨天你就是到黃太太那裡去了?」
「是啊。」悟心答說,「這黃老爺或許就能夠幫你的忙。這黃老爺是——」
這黃老爺單名一個毅字,是個候補知縣,派了在湖州收竹木稅的差使。同治初年曾國藩派遣幼童赴美時,他是隨行照料的庶務,在美國住過半年,亦算深通洋務,所以湖州府遇到有跟洋人打交道的事,不管知府還是知縣都要找他,在湖州城裡亦算是響噹噹的一個人物。
「那太好了。」古應春很高興地說,「既然替湖州府幫忙辦洋務,教會裡的情形一定熟悉,趙寶祿不能不買他的帳。悟心,你這個忙幫得大了。」
到了湖州城裡,問清楚趙寶祿的教堂在何處,就在附近挑個清靜之處泊舟。古應春與雷桂卿帶著一個跟班上岸,悟心在船上等。悟心帶來一個食盒,現成的素菜,在船上熱一下便可食用。她正整治好了尚未動箸,不道古應春一行已經回船了。
「怎麼這麼快?」
「事情很順利。不過太順利了。」
「這是怎麼說?」悟心又說,「我總當你們辦完事下館子,我管我自己吃飯了,現在看樣子,你們也還沒有吃,要不要先將就將就?」
「我們也還有點船菜,不必再上岸了。我要把經過情形告訴你,看有什麼法子,不讓趙寶祿耍花樣。」
原來古應春到得教堂,見到趙寶祿,道明來意,原以為他必有一番支吾,哪知他絕口否認有任何耍賴的企圖。
「做人要講信用,對洋人尤其重要,我吃了多年的教,當然很明白這層道理。兩位請放心,我收了怡和洋行的定洋,絲也定好了,到時候大家照約行事,決無差錯。」
「可是,」古應春探詢似的說,「聽說趙先生跟教友之間,有些瓜葛?」
「什麼瓜葛?」趙寶祿不待古應春回答,自己又說,「無非說我逼教友捐獻。那要自願,他不肯我不好搶他的,總而言之,到時候如果出了差錯,兩位再來問我。現在時候還早。」
明知道他是敷衍,也明知他將來會耍賴,但卻什麼勁都用不上,直叫無可奈何。古應春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對手,所以神色之間,頗為沮喪。
「你不要煩惱!」悟心勸慰著說,「一定有辦法,你先吃完了飯再說。」
古應春胃口不開,但經不住悟心殷殷相勸,便拿茶泡了飯,就著悟心帶來的麻辣油燜筍,匆匆吞了一碗,雷桂卿吃得也不多,兩個都擱下筷子,看悟心捏著三寶鑲烏木筷,慢慢在飯中揀稗子,揀好半天才吃一口。
「這米不好,是船老大在這裡買的。」古應春歉意地說,「早知道,自己帶米來了。」
悟心也省悟了。「對不起,對不起。」她說,「我吃得慢,兩位不必陪我,請寬坐用茶。」
雷桂卿卻捨不得走,尤其是悟心垂著眼皮注視碗中時,是個恣意貪看的好機會,所以接口說道:「不要緊,不要緊,你儘管慢用。」
悟心嫣然一笑,對她的飯不再多挑剔,吃得就快了。
等小玉來收拾了桌子,水也開了,沏上一壺茶來,撲鼻一股杏子香,雷桂卿少不得又要動問了。
「那沒有什麼訣竅。」悟心答說,「挑沒有熟的杏子,摘下來拿皮紙包好,放在茶葉罐里,隔兩天便有香味了。不但杏子,別的果子,也可以如法炮製。」
「悟心師太,」雷桂卿笑道,「你真會享清福。」
悟心笑笑不作聲,轉臉問古應春:「你的心事想得怎麼樣了?」
古應春確是在想心事,自己帶著藩司衙門的公文,可以去看湖州知府,請求協助,但如傳了趙寶祿到案,他仍舊是這套說法,那就不但於事無補,而且還落一個仗勢欺人的名聲,太划不來了。
等他說了心事,悟心把臉又轉了過去:「雷先生,要托你辦件事。」
「是,是。」雷桂卿一迭連聲地答應,「你說,你說。」
「我寫個地址,請你去找一位楊師爺,見了面,說我請他來一趟,有事求他。」悟心又加了一句,「他是烏程縣的刑名師爺。」
做州縣官,至少要請兩個幕友,一個管刑名、一個管錢穀,權柄極大。請烏程縣的刑名師爺來料理此案,不怕趙寶祿不就範。雷桂卿很高興地說:「悟心師太,你真有辦法!把這位楊師爺請了來對付趙寶祿,比什麼都管用。」
「也不見得。等請來了再商量。」
於是悟心口述地址,請古應春寫了下來,船老大上岸雇來一頂轎子,將欣欣然的雷桂卿抬走了。
「你要不要去睡個午覺?」悟心說道,「雷先生要好半天才會回來。」
「怎麼?那楊師爺住得很遠,是不是?」
「不但住得遠,而且要去兩個地方。」
「為什麼?」
悟心詭秘地一笑說道:「這位雷先生,心思有點歪,我要他吃點小苦頭。」
「什麼苦頭?」古應春有點不安,「是我的朋友,弄得他慘兮兮,他會罵我。」
「他根本不會曉得,是我故意罰他。」
原來這楊師爺住在縣衙門,但另外租了一處房子,作為私下接頭訟事之用,為了避人耳目,房子租在很荒僻的地方,又因為荒僻之故,養了一條很兇的狗。雷桂卿找上門去,一定會撲空,而且會受驚。
「怎麼會撲空呢?」悟心解釋,「除非楊師爺自己關照,約在那裡見面,不然,他就是在那裡,下人也會說不在,有事到衙門去接頭。」
「撲空倒在其次,讓狗咬了怎麼辦?」
「不會!那條狗是教好了的,來勢洶洶把人嚇走了就好,從不咬人。」
聽這一說,古應春才放下心來。他知道悟心有午睡的習慣,便即說道:「我倒不困,你去打個中覺。」
「好!」悟心問說,「哪張是你的鋪?」
「跟我來。」
後艙一張大鋪,中間用紅木槅子隔成兩個鋪位。上鋪洋式床墊,軟硬適度,悟心用手撳一撳床墊,又看一看周圍的陳設,不由得讚嘆:「財神家的東西,到底不同。」
「這面是我的鋪。」古應春指著右面說,「你睡吧,我在外面。有事拉這根繩子。」
悟心將一根紅弦繩一拉,前艙的銀鈴琅琅作響,小玉恰好進前艙,聞聲尋來,一看亦有驚異之色。
「真講究!」小玉撫摸著紅木槅子說,「是可以移動的。」
「索性把它推了過去。」古應春說,「一個人睡也寬敞些。」
小玉便依言將紅木槅子推到一邊。古應春也退了出去,在中艙喝茶閒眺。他心裡在盤算,等楊師爺來了,如果談得順利,還來得及回庵;但倘或需要從長計議,是回庵去談呢,還是一直談下去?若夜深了,他們可上岸覓客棧投宿,讓悟心師徒住在船上。
古應春轉念未定,聽得簾掛鉤響動,是小玉出來了。「古老爺,」她說,「你請進去吧,我師父有事情商量。」
他到得後艙,只見悟心在他的鋪位上和衣側臥,身上半蓋著一條繡花絲被,長發紛披,遮蓋了大半個枕頭。她一手支頤,袖子褪落到肘彎,奇南香手串的香味,越發馥郁了。
「你有事?」古應春在這一面鋪前的一張紅木骨牌凳上坐了下來。
「楊師爺很晚才回來。」悟心說道,「恐怕要留他吃飯,似乎要預備預備。」
「菜倒是有。」古應春說,「船家一早就上岸去買了菜,只以為中午是在城裡吃了,你又帶了素菜來,所以沒有弄出來。你聞!」
悟心聞到了,是火腿燉雞的香味。「你引我動凡心了。」她笑著又說,「酒呢?」
「那更是現成,一壇花雕是上船以後才開的。我還有白葡萄酒,你也可以喝。」古應春又說,「倒是有件事得早早預備,今晚上你跟小玉睡在船上,我跟雷桂卿住客棧,得早一點去定妥當了它。」
「不!」悟心說道,「睡在船上不妥當,我還是回庵,不過船家多吃一趟辛苦。」
「那沒有什麼。好了,說妥當了,你睡吧!」
「我還不困,陪我談談。」說著,悟心拍拍空鋪位,示意他睡下來。
古應春有些躊躇,但終於決定考驗自己的定力,在雷桂卿的鋪位橫倒,臉對臉不到一尺的距離。
「古太太的病怎麼樣?好點了沒有?」
「還是那樣子。總歸是帶病延年了。」
「那麼,你呢?」悟心幽幽地說,「沒有一個人在身邊,也不方便。」
古應春想把瑞香的事告訴她,但轉念一想,這一來悟心一定尋根究底,追問不休,不如不提為妙。
「也沒有什麼不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什麼事都好省,這件事省不得,除非——」悟心忽然笑了起來。
這一笑實在詭秘,古應春忍不住問:「話說半句,無緣無故發笑,是什麼花樣?除非什麼?」
「除非你也看破紅塵,出家當了和尚,那件事才可以省,不然是省不了的。」
「這話也沒有啥好笑啊!」
「我笑是笑我自己。」
「在談我,何以忽然笑你自己。」古應春口滑,想不說的話,還是說了,「總與我有關吧?」
「不錯,與你有關。我在想,你如果出家做了和尚,不曉得是怎麼個樣子?想想就好笑了。」
「我要出家,也做頭陀,同你一樣。」
「啥叫頭陀?」
「虧你還算出家,連頭陀都不懂。」古應春答說,「出家而沒有剃髮,帶髮修行的叫作頭陀,豈不是跟你一樣。」
「喔,我懂了,就是滿頭亂七八糟的頭髮,弄個銅環,把它箍住,像武松的那種打扮?」
「就是。」
「那叫『行者』!不叫頭陀,我那裡有本《釋氏要賢》說得清清楚楚。」
原來她是懂的,有意相謔,這正是悟心的本性。古應春苦笑著嘆了口氣,無話可說。
「應春,我倒真希望你是出家的行者。」
「為什麼?」
「那一來,你不是一個人了嗎?」
古應春心一跳,故意問說:「一個人又怎麼樣了呢?」
「你不懂?」
「我真不懂。」
「不跟你說了。」悟心突然一翻身,背著古應春。
古應春心想,這就是考驗自己定力的時候了。他心猿意馬地幾次想伸手去扳她的身子,卻始終遲疑不定。
終於忍不住要伸手了,而且手已快碰到悟心的身子了,突然聽得撲通一聲,是重物落水的聲音。古應春一驚縮手,隨即聽見有人大喊:「有人掉到河裡去了!」
悟心也嚇得坐了起來,推著古應春說:「你去看看。」
等他出去一看,失足落水的是一個半大孩子,已經被救了起來,是一場虛驚。
回到後艙,略說經過,只見悟心眼神湛然,臉色恬靜,從容說道:「剛才『撲通』那一聲,好比當頭棒喝。」
綺念全消的古應春,亦有這樣的感覺,不過當悟心「面壁」而臥時,居然亦跟他一樣意馬心猿,卻使他感到意外。
「我在想一個人能不做壞事,也要看看運氣。」悟心一翻身拉開絲絨窗簾,指著透過紗窗,影綽綽看得到的一座貞節牌坊說,「我不相信守寡守了幾十年的人,真正是自始至終,冰清玉潔,沒有動過不正經的念頭,不過沒有機會,或者臨時有什麼意外,打斷了『好事』而已。如果因為這樣子,自己就以為怎樣了不起,依我說,是問心有愧的。」
這番話說得古應春自慚不如,笑笑答道:「你睡吧!我不陪你『參禪』了。」
雷桂卿直到黃昏日落,方始回船,樣子顯得有些狼狽,一雙靴子濺了許多爛泥。古應春心知其故,也有些好笑,但不敢現於形色,只是慰勞地說:「辛苦,辛苦。」
「還好,還好!」雷桂卿舉起腳說,「路好難走,下了轎,過一座獨木橋,又是一段爛泥路,好不容易找到那裡,說楊師爺在縣衙門。」
「那麼,你又到縣衙門?」
「當然。」雷桂卿說,「還好,這一回沒有撲空。人倒很客氣,問我悟心是不是有什麼事找他。我說,「請你來了就知道了」。他說還有件公事,料理完了就來。大概也快到了。」
正在談著,悟心翩然出現,臉上剛睡醒的紅暈猶在,星眼微餳,別具一種媚態。雷桂卿一看,神情又不同了。
「交差,交差。」他很起勁地,但卻有些埋怨地,「悟心師太,你應該早告訴我,楊家有條大狗——」
「怎麼?」悟心裝得吃驚地,「你讓狗咬了?」
「咬倒沒有咬,不過性命嚇掉半條。」雷桂卿面有餘悸,指手畫腳地說,「我正在叫門,忽然發現後面好像有兩隻手搭在我肩膀上,回頭一看,乖乖,好大一條狗,拖長了舌頭,朝我喘氣。這一嚇,真正魂靈要出竅了。」
「唷,唷,對不起,對不起!」悟心滿臉歉意,「我是曉得他家有條狗,不曉得這麼厲害。後來呢?」
「後來趕出來一個人,不住口跟我道歉。問我嚇到了沒有?我只好裝『大好佬』,我說:『沒有什麼,我從前養過一條狗,比你們的狗還大。』」
「好!」古應春大笑,「這牛吹得好。」
悟心也笑得伏在桌上,抬不起頭來。雷桂卿頗為得意,覺得受一場虛驚,能替他們帶來一場歡樂,也還值得。
「你看!」他指著遠遠而來的一頂轎子,「大概楊師爺來了。」
果然,轎子停了下來,一個跟班正在打聽時,雷桂卿出艙走到船頭上去答話。
「是不是楊師爺?」
於是楊師爺下轎,古應春亦到船頭上去迎接,進入艙內,由悟心正式引見。那楊師爺是紹興人,年紀不大,只有三十四五歲,不過紹興師爺一向古貌古心,顯得很老成的樣子,所以驟看竟似半百老翁了。
彼此請教名字,那楊師爺號叫蓮坡,古應春便以「蓮翁」相稱,寒暄了一會兒,悟心說道:「你們喝酒吧!一面喝,一面談。」
於是擺設杯盤,請楊蓮坡上坐。悟心不上桌,坐在一旁相陪。
話題當然也要她開頭。「老楊!」她說,「雷老爺我是初識,應春是多年的熟人,他有事請你幫忙。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曉得。」楊蓮坡答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你就不說,我也要盡心盡力,交個朋友。」
「多謝,多謝!」古應春敬了一杯酒,細談此行的來意,以及跟趙寶祿見面的經過。
楊蓮坡喝著酒,靜靜聽完,開口問道:「應翁現在打算怎麼辦?」
「這要問你啊!」悟心在一旁插嘴,「人家無非要有個著落。」
「所謂著落有兩種,一是將來要他依約行事,一是現在就有個了斷。不知道應翁要哪一樣?」
「這個人很難弄,將來一定會有麻煩,不如現在就來個了斷。」古應春說,「此刻要他退錢,不知道辦得到,辦不到?」
「不怕討債的凶,只怕欠債的窮。如果他錢已經用掉了,想退也沒法子。」
這是實話,不過古應春亦並不是要趙寶祿即時退錢不可。怡和洋行那方面,只要將與趙寶祿所訂的契約轉過來,胡雪岩已承諾先如數退款,但將來要有保障。趙寶祿有絲交絲,無絲退還定洋。只是要如何才有保障,他就不知道了。
「最麻煩的是,他手裡有好些做絲人家寫給他的收據,一個說付過錢了,一個說沒有收到,打起官司來,似乎對趙寶祿有利。」
「不然。」楊師爺說,「打官司一個對一個,當然重在證據,就是上了當,也只好怪自己不好。如果趙寶祿成了眾矢之的,眾口一詞說他騙人,那時候情形就不同了。不過上當的人,官司要早打,現在就要遞狀子進來。」
「你也是。」悟心插嘴說道,「這是啥辰光,家家戶戶都在服侍蠶寶寶!哪裡來的工夫打官司?」
楊師爺沉吟了一會兒說道:「辦法是有,不過要按部就班,一步一步都要走到。趙寶祿有沒有『牙帖』?」
交易的介紹人,古稱「駔儈」。後漢與四夷通商,在邊境設立「互市」;到唐朝,「互市」擴大,且由邊境延伸到長安,特設「互市監」,掌理其事。「互市」中有些「互郎」,即是「駔儈」,互市之物,敦貴孰賤,孰重孰輕,只憑互郎一句話,因而得以操縱其間。互郎是個很容易發財的行業,不過第一,須通番語;第二,要跟互市監拉得上關係。所以胡人當互郎的很多,如安祿山就是。不過胡人寫漢字,筆畫不真切,互字不知如何寫成「牙」字,以訛傳訛,稱為「牙郎」,後世簡稱為「牙」,一個字叫起來不便,就加一個字,名之為「牙行」。
「牙行」是沒本錢生意,黑道中人手裡握一桿秤,在他的地盤上強買強賣,兩面抽傭,甚至於右手買進、左手賣出,大「戴帽子」。所以有句南北通行的諺語:「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車夫、船老大、店小二、腳夫,無非欺侮過往的陌生旅客,只有牙行欺侮的不是旅客而是本地人。
當然也有適應需要,為買賣雙方促成交易、收取定額佣金的正式牙行。那要官府立案,取得戶部或者本省藩司衙門所發的執照,稱為「牙帖」,方能從事這個行當。趙寶祿不過憑藉教會勢力,私下在做牙行,古應春推測他是不可能領有牙帖的。
「我想他大概也不會有。」楊師爺說,「怡和洋行想要有保障,要寫個稟帖來。縣衙門把趙寶祿傳來,問他有沒有這回事,他說『有』,好,叫他拿牙帖出來看看。沒有牙帖,先就罰他。」
「罰過以後呢?」
「要他具結,將來照約行事。」楊師爺說,「這是怡和跟他的事,將來要打官司,怡和一定贏。」
「贏是贏了,就是留下剛才所說的,不怕討債的凶,只怕欠債的窮,他如果既交不出絲,又還不出定洋,莫非封他的教堂?」
「雖不能封他的教堂,但可以要他交保。那時如果受騙上當的人,進狀子告他,就可以辦他個『詐偽取財』的罪名。」楊師爺又說,「總而言之,辦法有的是。不過『凡事預則立』,刑名上有所謂『搶原告』,就是要搶先一步,防患未然。你老兄照我的話去做,先叫怡和洋行寫稟帖來,這是最要緊的一著。」
「是,是!多承指點,以後還要請多幫忙。」
正事談得告一段落,酒也差不多了。楊師爺知道悟心還要趕回庵去,所以不耽誤她的工夫,吃完飯立即告辭。古應春包了個大紅包犒賞他的僕從,看著楊師爺上了轎,吩附解纜回南潯。
歸寢已是三更時分,雷桂卿頭一著枕,突然猛吸鼻子,發出「嗤、嗤」的響聲,古應春不由得詫異。
「怎麼?」他問,「有什麼不對?」
「我枕頭上有氣味。」
「氣味?」古應春更覺不解,「什麼氣味?」
「是香氣。」雷桂卿說,「好像悟心頭髮上的香氣。你沒有聞見?」
「我的鼻子沒有你靈。」
古應春心想,這件事實在奇怪,悟心並沒有用他的枕頭,何以會沾染香味?這樣想著,他不免側臉去看,一看看出蹊蹺來了。雷桂卿的枕頭上,有一根長長的青絲,可以斷定是悟心的頭髮,然則她真的用過雷桂卿的枕頭?
「不對!」雷桂卿突然又喊,「這不是我的枕頭,是你的。」他仰起身子說,「我記得很清楚,這對鴛鴦枕,你的繡的花樣是鴛,我的是鴦,現在換過了。」
古應春恍然大悟,點點頭說:「不錯,換過了。你知道不知道,是哪個換的?」
「莫非是悟心?」
「不錯,一定是她。她有打中覺的習慣,原來睡的是我的枕頭,現在換到你那裡了。」
「這——」雷桂卿驚喜交集,「這,這是啥意思?」說著將臉伏下去,細嗅枕上的香氣。
古應春本來不想「煞風景」,見此光景不能不掃他的興了。「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桂卿,」他說,「你要想一想,兩樣資格,你有一樣沒有?」
「我不懂你的意思。」
古應春的意思是說,除非雷桂卿覺得他自己在年輕英俊或者博學多才這兩個條件占有一個,否則就難望獲得悟心的青睞。而悟心一向好惡作劇,他去請楊師爺所吃的苦頭,就是悟心對他的輕佻所予的懲罰。如今將留有香澤的枕頭換給他,是一個陷阱,也是一種考驗,雷桂卿倘或再動綺念,後面就還有苦頭吃。
雷桂卿倒抽一口冷氣,對悟心的感覺當然受過了,不過那只是片刻之間的事,古應春所說的話,到底不及他腦中「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印象來得深刻,所以仍為枕上那種非蘭非麝,似有似無的香味,攪得大半夜六神不安。
第二天雷桂卿醒來,已是陽光耀眼,看表上是九點鐘,比平時起身起碼晚了兩個鐘頭。他出艙一看,古應春靜靜地在看書喝茶。
「昨晚上失眠了?」他問。
雷桂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顧而言他地問:「我們怎麼辦?」
「你先洗臉。」古應春說,「悟心一早派人來請我們去吃點心,我在等你。」
雷桂卿有點遲疑,很想不去,但這似乎顯得自己心存芥蒂,氣量太小;可他又怕自己沉不住氣,臉上現出悻悻之色,因而不置可否。他慢慢地漱洗完了,只見小玉又來催請了。
那就容不得他再多作考慮,相將上岸,到了蓮池精舍,仍舊到了悟心禪房中的東間坐落。那隻小哈巴狗只往雷桂卿身上撲,他把它抱了起來,居然不吠不動,哈巴狗乖乖地躺在他懷裡。
「它倒跟你投緣。」
雷桂卿抬頭一看,悟心含笑站在門口。哈巴狗看見主人,從雷桂卿身上跳了下來,轉入悟心懷中,用舌頭去舐主人的臉。
「不要鬧!」悟心將狗放了下來,「到外面去玩。」
狗通人性,響著頸下的小金鈴,搖搖擺擺地往外走去。雷桂卿笑道:「這隻狗真好玩。」
「你喜歡,送了給你好不好?」
雷桂卿大感意外,不知道她這話是真是假,更不知道她說這話的用意。由於存著戒心之故,就算她是真話,他亦不敢領受這份好意。
「謝謝,謝謝!君子不奪人之所好。」
「我是真的要送你。」
「真的我也不敢領。」雷桂卿說,「而且狗也對你有感情了。」
這時點心已經端出來,有甜有咸,頗為豐盛。一直未曾開口的古應春便說:「悟心,我想趕回去辦事,中午的素齋,下次來叨擾。好在吃這頓點心,中飯也可以不必吃了。」
「喔,」悟心問道,「你總還要回來,哪一天?」
這就問到古應春為難之處了。原來他在來到湖州之前就籌劃好了的,在湖州的交涉辦得有了眉目,未了事宜由雷桂卿接下來辦,以便他能脫身趕到上海,安排迎接左宗棠出巡。如今照原定計劃,應該由雷桂卿在怡和洋行與楊師爺之間任聯絡之責,可是這一來少不得還是要托悟心居間,他怕雷桂卿綺念未斷,與悟心之間發生糾紛,因而不知如何回答。
「咦!」悟心問道,「你怎麼不開口?」
「我在想。」
「怎麼到這時候你才來想?」
這樣咄咄逼人的姿態,使得古應春有些發窘,只好再想話來搪塞。
「這件事很麻煩,我要跟桂卿回去以後,跟怡和商量以後再說。」
「依我說也不必這麼費事。」
「你有什麼好辦法?」
「依我說,你回去辦怡和洋行的稟帖,雷老爺不妨留下來。『蠶禁』馬上要過了,做絲雖忙,但說幾句話的工夫總有。哪個收了趙寶祿多少定洋,大家算算清楚,說說明白,如果要進狀子告趙寶祿,裡面有楊師爺,外面有雷老爺,事情就好辦了。」悟心又說,「這是昨天晚上我跟小玉商量出來的辦法。她有好幾家親戚,我也有幾個熟人都跟趙寶祿有糾葛,難得你們替怡和來出面,大家是一條線上的。」
這個意外的變化,不但古應春想不到,雷桂卿更感意外。他心裡有好些話要說,但照理應該由古應春先表示意見,所以默然等待。
古應春是完全贊成悟心的辦法,但先要說好一個條件。「不錯,內有楊師爺,外有雷老爺。」他說,「不過,你也不要忘記,中有悟心師太,都要靠你聯絡。」
「那當然。」
「你怎麼聯絡法?」古應春說,「雷老爺在這裡人生地不熟,再遇到那麼一條嚇壞人的狗,不是生意經。」
「不會了。」悟心答說,「我保險不會再遇到。」說罷嫣然一笑。
這一笑又讓雷桂卿神魂飄蕩了,不過這一回古應春卻不再擔心。他原擔心的是悟心會出花樣,既然她如此保證,而且要靠雷桂卿辦事,也不敢再惡作劇。至於雷桂卿這面,已經對他下過警告,倘或執迷不悟,那是他自己的事。
轉念到此,便向雷桂卿笑道:「這一來我也放心了。你雖不是曹植、韓壽,不過做了魯仲連,反而更吃香了。」
悟心不知道他為雷桂卿講過「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這兩句詩的典故,便叩問說:「你在打什麼啞謎?」
「不錯,是個啞謎,你要想知道,等我不在的時候,你問他好了。」
悟心這下大致可以猜到了,這個啞謎與她有關,此時當然不必再問,一笑置之。
「我們談談正事。」古應春說,「悟心,我準定照你的辦法,今天吃過中飯,我就回杭州,桂卿一半幫你們的忙,照應他的責任,都在你身上。」
「那當然。我庵里不便住,我另外替雷老爺找個好地方借住,一定稱心如意。」
剛談到這裡,小玉來報,說船老大帶了個陌生人來覓古應春,此刻人在大殿上,請去相見。
出去一看,才知道是胡雪岩特遣的急足來投信。信上說,左宗棠已自江寧起程,一路視察防務、水利,在鎮江、常州、蘇州都將逗留,大概十天以後,可到上海;在杭州所談之事,希望古應春即速辦理,可由湖州徑赴上海,省事得多。
這一來,計劃就要重新安排了。古應春吩咐來人回船待命,隨即拿著信報找悟心與雷桂卿去商量。
「左大人出巡到上海,胡大先生要替他擺擺威風,這件事我要趕緊到上海托洋人去辦。桂卿,我看,你要先回一趟杭州,把情形跟胡先生說清楚了再回來。」
「怡和的稟帖呢?」雷桂卿問,「你在上海辦妥了,不如直接寄湖州,似乎比寄到杭州多一個周折來得妥當。」
「好!湖州寄到哪裡,是……」
古應春的話猶未完,悟心搶著說道:「寄給楊師爺,請他代呈好了。」
「可是信里說些什麼,桂卿不知道啊!」
「楊師爺知道,莫非不能問他。你如果再不放心,抄個底子寄我這裡轉,也可以。不過,光寄封信,你自己也不好意思吧?」
「你說,你說!你要啥,我給你寄了來。」
「敲你一個小竹槓,到洋行里買一包洋糖給我寄來。」
「還有呢?」
「就這一樣。」
「好了。我知道了。」古應春對雷桂卿說,「你坐一會兒,我回船去寫了信再來。」
「何必回船上去寫?我這裡莫非連紙墨筆硯都沒有?」說著,悟心抬一抬手,將古應春帶到後軒,是她抄經做功課的所在。
「到上海往東走,回杭州往南走,船你坐了回去。」古應春向悟心說道,「能不能請你派人打聽一下,往上海的船是啥辰光有?」
「每天都有。幾點鐘開,我就不曉得了。我去問。」
等悟心一走,古應春向雷桂卿笑道:「這是意外的機緣。悟心似乎有還俗的意思,你斷弦也有兩年了,好自為之。」雷桂卿笑笑不作聲,不過看得出來,他心裡非常高興。
「我只勸你一句,要順其自然,千萬不可心急,更不可強求。」
「我明白,你放心好了。」
***
胡雪岩替老母做過了生日,第二天就趕往上海。那是在古應春回家的第六天。
胡雪岩一到當然先去看七姑奶奶,絮絮不斷地談了好久,直到吃晚飯時,才能和古應春談正事。
「左大人已經到蘇州了,預定後天到上海,小爺叔來得正是時候。」
「他來了當然住天后宮。轉運局是一定要來的,你看應該怎麼接待?」
「左大人算是自己人,來看轉運局是視察屬下,我看不必弄得太客氣,倒好像疏遠了。」
「太客氣雖不必,讓他高興高興是一定要的。」胡雪岩說,「我想挑個日子,請他吃飯。陪客除了我們自己官面上的人以外,看能不能把洋人的總領事、司令官都請來。」
「這要先說好。照道理,請他們沒有不來的道理。」古應春又說,「放禮炮的事,已經談妥當了,不過,日子不曉得哪一天。」
「何不到道台衙門去問一問?」
古應春不作聲,胡雪岩看出其中別有蹊蹺,便即追問是怎麼回事。
「『排單』是早已來了,哪天到,哪天看哪個地方,哪天什麼人請客,都規定好了,就是我們轉運局去要排單,推說沒有。」
胡雪岩不由得生氣。「他們是什麼意思呢?」他問,「我們轉運局一向也敬重他們的。明天我倒要去看看邵小村,聽他怎麼跟我說。」
古應春始而默然,繼而低聲說道:「小爺叔,你不要動意氣。我聽到一個說法,不曉得是真是假。據說李合肥已經派人通知邵小村,關照他跟盛杏蓀聯絡,不許左湘陰的勢力伸到上海。有人在邵小村面前獻計,說左湘陰容易對付,就是胡某人不大好惹。要防左,先要防胡。」
胡雪岩聽完,不大在意這話。「他們防我也不止今天一天了。」他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你不必把這件事看得太認真。」
看他這種掉以輕心的態度,古應春不免興起一種隱憂,但此時不便再多說什麼,自己私下打了一個主意,要為胡雪岩做耳目,多方注意李鴻章與左宗棠在兩江明爭暗鬥,倘或有牽涉及於胡雪岩的可能時,更要預先防備,弭禍於無形。
由於古應春的極力活動,同時也由於左宗棠本身的威望,左宗棠經過租界時,上海英、法兩租界的工部局以及各國駐滬海軍都以很隆重的禮節致敬,派出巡捕站崗、儀隊前導。尤其是出吳淞口閱兵時,黃浦江上的各國兵艦,都升起大清朝的黃龍旗,鳴放十三響禮炮,聲徹雲霄,震動了整個上海——都知道左宗棠到上海來了。
行館設在天后宮。先是上海道邵友濂率領松江知府及所屬各縣庭參,接著是江海關稅務司及工部局的董事拜會,然後是在上海的文武官員謁見,最後是邵友濂聯合在上海有差使的道員,包括胡雪岩、盛宣懷在內,「恭宴爵相」。散席時,已經起更了。
胡雪岩與古應春當然留在最後。「大人今天很累了,」胡雪岩說,「請早早安置,再來請安。」
「不、不!」左宗棠搖著手說,「我明天看了製造局,後天就回江寧了。有好些事情跟你談談,不忙走。」
胡雪岩原是門面話,但既然左宗棠精神很好,願意留他相談,自是求之不得,答應一聲,坐了下來。
「陸防、海防爭了半天,臨到頭來,還是由我來辦,真是造化弄人。」說罷,左宗棠仰空大笑,聲震屋瓦。
這一笑只有胡雪岩明白,是笑李鴻章。同治十一年五月,俄國見新疆回亂,有機可乘,出兵伊犁;又有同治十三年三月,日本藉口琉球難民事件派軍入侵台灣,一時陸防、海防,相繼告警,因而出現了陸防與海防孰重的爭論。相爭兩方的主角,正就是左宗棠與李鴻章。
左宗棠經營西北,李鴻章指揮北洋,因此各有所司,亦各有所持。朝廷認為茲事體大,命各省督撫各抒所見。其時湖南巡撫王文韶,正好回杭州掃墓,胡雪岩便問他:「贊成陸防,還是海防?」
王文韶反問一句:「你看呢?」
「你當湖南巡撫,自然應該幫湖南人講話。」
「不錯。為政不得罪巨室。」王文韶說,「我為這件事,一直躊躇不決,現在聽老兄一句話,算是定了主意。李大先生的交情,暫時要擱一擱了。」
原來王文韶跟李鴻章的關係很深,為了在湖南做官順利,王文韶決定贊成陸防,復奏說道:「江海兩防,亟宜籌備,然海疆之患,不能無因而至,其關鍵則在西陲軍務。俄人據我伊犁,強有久假不歸之勢,我師遲一日,則俄人進一日,事機之急,莫此為甚。」
就因為這個奏摺,陸防論占了上風。不久同治駕崩,爭端暫息。光緒元年,爭議復起,慈禧太后命親郡王、大學士、六部九卿,會議海防事宜。李鴻章上折請罷西征,左宗棠當然反對,最後是由於文祥的支持,派左宗棠以欽差大臣督辦新疆軍務。顯然,海防論又落了下風。
不過陸防之議,實際上是由伊犁事件而來,及至曾紀澤使俄,解決了中俄糾紛,陸防論就不再有人提起。到得左宗棠西徵收功,內召入軍機,不久又外放兩江,李鴻章舊事重提,這回大獲全勝。海防的計劃,朝廷完全同意,首先要辦的是三件事:一是在營口設營,編練新式海軍;二是籌款續造「鋼面鐵甲」兵輪,招商局原應歸還的官款,暫緩歸還,撥作購鐵甲船之用;三是南北洋各緊要海口修船塢,修炮台,同時並舉。
哪知正幹得如火如荼之時,李太夫人病歿漢口,李鴻章丁憂回籍,調兩廣總督張樹聲署理直督。籌設海防一事,便暫時擱下來了。
「海防,北洋可管,南洋又何嘗不可管?而且經費大部分出在兩江,南洋來管,更覺名正言順。我現在想先從船塢、炮台這兩件事著手,已經派人去邀彭宮保了。我要趕回江寧,就因為他從長江上游巡閱下來,日內可到江寧。客臨主不在,未免失禮。」左宗棠一口氣說到這裡,突然叫一聲,「雪岩!」
「大人有什麼吩咐?」
「福克在不在上海?」
「在。」胡雪岩答說,「他本來要回國了,因為聽說大人巡視上海,特為遲一班輪船走。明天一定會來見大人。」
「喔,他回德國以後,還來不來?」
「來,來。」
「那好。正好趁他回國之便,我們再商量商量,看有什麼新出的利器,托他採辦。」
胡雪岩正待回答,只見一名戈什哈掀簾而入。戈什哈手裡持著一個卷夾走到左宗棠面前,一言不發,只將卷夾打了開來。裡面有張紙,左宗棠拿起來看完,隨手便遞了給胡雪岩。
接過來一看,是一份密電的譯文:申局探呈左爵相,(亨密)沅帥督粵,即明發。署名是一個「雲」字。胡雪岩知道,是徐用儀發來的密電。
這「沅帥」當然是指號沅甫的曾國荃,胡雪岩笑道:「兩廣是好地方。曾九帥這回不會像去年那樣,陝甘總督當不到半年,就因為太苦而一定要求去了。」
左宗棠點點頭,沉吟了一會兒,抬起頭來,徐徐說道:「叫曾老九到兩廣,可見張振仙是不會回任,要真除直督了。雪岩,我要乘此機會,大加整頓,南洋的歸南洋,北洋的歸北洋,把李少荃那隻看不見的『三隻手』消除出去。」
「是。」胡雪岩心想李鴻章在南洋的勢力,已有根深蒂固之勢,要清除不容易,但真的辦到了,將來另有一番局面,這件事值得出一番大氣力。
「明天我去看製造局,你最好跟我一起去,看看有什麼可以改良的地方。」
「是。我明天一早來伺候。」
辭出行轅,不過九點多鐘,十里洋場正是熱鬧的時候。上車時,古應春的車夫悄悄說道:「老爺,七小姐那裡的約會是今天。」
「你倒比我記得還清楚。」古應春說道,「是不是七小姐特為關照,要你到時候提醒我?」
那車夫笑嘻嘻地不作聲,只揚鞭驅車,往南而去。
「七小姐是哪個?」胡雪岩問。
「愛月樓老七。」古應春答說,「剛從蘇州來的。」
「人長得怎麼樣?」
「不過大方而已。應酬功夫可是一等。」
「看樣子不止於應酬功夫。」胡雪岩笑道,「扎客人的功夫也是一等。」
「小爺叔看了就知道了。」
轉眼之間,馬車在寶善街兆榮里停了下來。愛月樓老七家就在進弄堂右首第二家,相幫高喊一聲:「後廂房。」即時便有一名娘姨迎了出來。
古、胡二人便站在天井中等,只見那名娘姨插了滿頭紅花,搽一臉白粉,丑而且怪,真是所謂鳩盤荼,但開出口來,那一口嬌滴滴的吳儂軟語,恰如十七八女郎。這就是蘇州人所說的「隔壁西施」。
「喔唷,古老爺,耐那哼故歇才來介?七小姐等是等得來。」及至發現胡雪岩,越發大驚小怪,「喔唷唷唷,難末事體大格哉!啥叫財神老爺還請得來哉介?」
她這一喊不打緊,樓上紛紛開窗,探出好幾張俊俏面龐,往天井中探望,其中有一個大聲喊道:「胡老爺,胡老爺,耐阿記得我介?奴是湘雲老四,晏歇到倪搭來坐。」
胡雪岩涉歷花叢,閱人甚多,記不得有這麼一個湘雲老四,只連聲答應:「好!好!」
二人當下隨著娘姨上樓,只見後廂房門口,有個花信年華的女子,打起門帘,含笑等待。等一進門,古應春說道:「老七,你大概沒有見過胡老爺?」
「啥叫覅見過歇?奴見過格。」說著斂衽見禮,口中說道,「胡老爺,耐發福哉。」
「喔,」胡雪岩問道,「七小姐,我們在哪裡見過?」
「山塘畹!是大前年年腳邊浪格事體哉。格日子是勒撫台格大少爺請客。胡老爺還轉過奴一個局,耐末貴人多忘事,奴是一直記好勤心裡浪問。」說著,便上前來替胡雪岩解鈕扣,卸馬褂。
胡雪岩聞到她頭髮上的香味,記起有這麼一回事。那年年底他路過蘇州,江蘇巡撫勒方錡的長子,在上海便是稔友,特地在虎丘一家書寓中請客,仿佛是在席間轉過局,面貌依稀,但名字卻記不起,但絕不是三個字。
「那時候你不叫愛月樓吧?」
「伊個辰光叫惜芳。」
「怪不得了。」胡雪岩笑笑寒暄,「這幾年還好吧?」
「為仔好嘞,混到上海灘來格。」愛月樓老七向古應春瞟了一眼,「自從古老爺來捧仔場,慢慢叫好起來格哉。」
「今朝日腳,勿殼張財神菩薩駕到,格末加二要好格哉畹!」
插嘴的是那鳩盤荼,胡雪岩與古應春是聽慣了這種奉承話,不以為意,倒是愛月樓老七聽得刺耳,當即說道:「耐閒話那哼介多介?」說著,又使個眼色,讓她退了出去。
這時果盤已經擺上來了,等胡雪岩與古應春坐了下來,愛月樓老七一面敬瓜子、敬茶,一面寒暄。
「胡老爺是落里一日到格介?」
「來是來了兩三天了。」古應春代為回答,「不過今天頭一回出來吃花酒。」
「啊唷!頭一轉就到奴搭,格是看得起奴畹!多謝、多謝。」
「早知道你們是老相好,我昨天就請我們小爺叔來了。」
「那哼叫小爺叔?古老爺,耐姓半個胡畹,啥叫是叔侄輩子?」
「妙!」胡雪岩笑道,「應春,我還是頭一回聽說,你姓半個胡。」
古應春也笑了,回顧一班小大姐說:「你們以後就叫我半胡老爺好了。」
「格就嘸趣哉!」愛月樓老七接口道,「吃酒末吃半壺,碰麻雀末一和還勿和。阿要作孽?」
胡雪岩看她心思靈活、口齒伶俐,頗有好感,古應春看出他的心思,便即說道:「小爺叔,今天這個客,你來請了吧?」
胡雪岩跟他走馬章台,已歷多年,間或也有這種「讓賢」之舉,正在考慮是否接受此番美意時,愛月樓老七卻開口了。
「勿作興格!古老爺,耐今朝格台酒那哼好賴?停吃得有興末,翻台到前廂房,胡老爺耐看阿好?」
「前廂房?」胡雪岩問,「是湘雲老四那裡。」
「蠻准!」
既然人家都已劃好道了,逢場作戲慣了的胡雪岩毫無異議,只問古應春:「請哪些人?」
「小爺叔想看哪些人?」
於是胡雪岩隨口報了四五個名字,都是青樓中善會湊趣的人物。古應春下筆如飛,寫好了請柬,點一點主客一共七人,便即說道:「我們來個八仙過海。」說著,又寫一張請柬,「飛請三馬路長發棧,沙大爺印一心,惠臨一敘。」贅上名字以後,另外又用小字注了一行:「有貴客介見,千請勿卻。」
巧得很,偏偏就是這個特邀的客人,因病未能赴約。不過今雨不來舊雨來,有個胡雪岩與古應春都認識的兵部司官林茂先,外放福建的知府,路過上海也住在那家客棧,得知古應春請吃花酒。這是照例可以闖席的,逆旅無聊,他便做了不速之客。
「好極,好極!」古應春頗為歡迎,因為這林茂先也是很有趣的人,談鋒極健,肚子裡掌故很多。聲色場中宴飲,必得要有這樣一個人,席面上才不會冷落。
台面鋪設好了,名為「雙台」,其實仍是一張圓桌。愛月樓老七拿一方簇新的白洋布,裹著一把鑲銀象牙筷,走到古應春面前問道:「客人可曾齊?」
「還差一位。不過開席吧!」
這時胡雪岩便發話了。勾欄雖非官場,但席次也講身份地位,胡雪岩名正言順是首座,但他不等人家來請,搶著前面遜謝。
「今天這個首座,林茂翁推都推不掉的——」
「雪翁,雪翁!」
「足下聽我說完,如果不在道理上,你再駁我。」胡雪岩揮手攔住他說,「第一,你是遠客;第二,你有喜事;第三,除我跟應春以外,其餘跟足下都是初會,理當客氣。」
話一完,大家都說道理很通,林茂先便拱拱手說道:「有僭,有僭。」等愛月樓老七安了席,他首先落座。
次席當然胡雪岩,其餘都是稔友,不分上下,只留了主位給古應春,等他一坐下,小大姐立即捧上一個黑木盤,內中筆硯以外,便是一疊局票。
「茂翁,你叫哪位?」
「這裡我是外行,而且昨天剛到,今天是第一回來觀光,請你舉賢吧!」
「叫湘雲老四好了。」胡雪岩說,「我記得她那張嘴很能說,跟茂翁的談鋒倒相配。」
古應春略想一想,寫了下來,便又問道:「小爺叔你自己呢?」
胡雪岩的相識可是太多了,笑笑說道:「你替我作主好了。」
古應春點點頭說:「我替小爺叫兩個,一個是好媛老九,一個是——」
「不,不!我想起來。」胡雪岩說,「另外一個叫嬌鳳老五。」
「何必叫她呢?」古應春皺著眉說。
「你不要管,我找她有事。」
於是古應春一一寫好局票,發了出去。首先來的是近在前廂房的湘雲老四,她小足伶仃,扶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大姐的肩膀,進門問道:「落里一位是林老爺?」
「喏、喏!」胡雪岩指著說道,「就是這位京里來的林老爺,現任的知府大人。老四,我特為給你做這個媒!」
湘雲老四因為胡雪岩沒有叫她,心裡老大不悅,現在才知道是有意把她推給別人,越發生氣。「謝謝耐!」她說得極快,同時將一雙杏兒眼往旁邊一瞟。誰都看得出來,她是生氣了。
其實這也是胡雪岩待客的一番苦心。這林茂先在京中亦是一個嫖客,但喜歡逛「茶室」。因為「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猶如上海的「長三」,而「茶室」則相當於「麼二」,前者號稱「賣嘴不賣身」,非花錢花到相當程度,不能為入幕之賓;後者則比較乾脆,哪怕第一次「開盤子」,只要條件談攏了,便可滅燭留髡。林茂先走馬章台,喜歡圖個痛快,這就是他常逛茶室的緣故。
正因為如此,胡雪岩舉薦湘雲老四,因為她在長三中以「褲帶松」出名。胡雪岩心想:難得與林茂先客途相逢,要為他謀一夕之歡,所以作此安排,但湘雲老四未必明白其中的委曲,索性向她說明了吧。
打定主意,自以趁好媛、嬌鳳未來以前,速辦為宜。因此,等湘雲老四照例一一敬酒、交代門面話,繞圈子下來最後到次席的胡雪岩時,他便含笑問道:「我轉你一個局好不好?」
「隨便耐!奴是啥人介?高興來,招招手就來,不高興來,一腳踢到仔東洋大海。」
胡雪岩笑一笑,向林茂先說道:「茂翁,對不起,老四跟我為了別人的事,有點誤會,我轉個局跟她說清楚了,完璧歸趙。如何?」
「啊唷唷!」有個慣在花叢中混,除非大年三十不回家的「洋行小鬼」江羅勃,學著蘇白說道:「格是出新聞哉!啥叫我倪湘雲老四是清倌人畹!」
大家都知道他這是故意曲解「完璧」,以取笑湘雲老四。湘雲老四不懂這個典故,但知道是在開她的玩笑,索性老一老面皮,學四馬路「野雞」的口吻,回敬江羅勃:「不錯,阿拉是的的刮刮的清水貨。『醬蘿蔔』,你來啥!」
就在滿座鬨笑聲中,胡雪岩將湘雲老四拉到一邊,促膝密語。「老四,」他說,「我替你做這個媒,你看怎麼樣?」
「奴那哼好說弗好?耐胡老爺又看我弗起,吃仔格碗把勢飯來,有啥辦法?」
胡雪岩原來欠了她一個情——有一回答應捧她的場,結果忘掉了,這天恰有機會補這個情,也應酬了林茂先,所以此時開門見山地問:「林老爺要到福建去上任,只怕沒有工夫到你那裡『做花頭』,你能不能陪陪他?」
「那哼陪法?」
「這還要說嗎?」
湘雲老四臉一紅。「嘸撥格號規矩格!」她說,「傳仔出去末,奴落里還有面孔見人介?」
「當然也不是一個花頭都不做,等下翻台過去,是我做主人。明天下午,他到你那裡碰和,晚上擺個雙台,下來『借干鋪』。你看好不好?」
「借干鋪」是長三中對恩客的一種掩耳盜鈴的手法,意思只是客人喝醉了,或者路太遠,天時突變,臨時借宿一宵,規矩是開銷六兩銀子。當然,到底是干是濕,是沒有人問的。
湘雲不作聲,看意思是有點活動了,胡雪岩便趁機補情。「老四,」他說,「林老爺是我的朋友,你就算委屈一回。林老爺人很爽快的,出手不會太小氣。另外,你到大馬路方九霞去挑一副金鐲頭,算是我送你的。」
聲色場中,向來黃金能買美人心,湘雲老四想一想說道:「胡老爺,耐為朋友,格能操心法子,實頭少見篤。不過格是胡老爺的想法,你興俚到看奴不入眼吶?我啊弗能掗上去畹。」
她是怕萬一好事不成,金鐲落空。胡雪岩懂她的意思,當即答說:「總歸我是心盡到了,只要林老爺今天上船到福建,明天你就到方九霞去挑鐲頭。好了,就這樣說定。」話完,胡雪岩先站起來回席。
其時鶯鶯燕燕,陸續來到,而且都帶了「烏師先生」,笙歌嗷嘈,熱鬧非凡。就在這時候,聽得樓下「相聲」高喊:「後廂房客人。」
「必是沙一心趕來了。」古應春連忙起身,迎出門外,果然就是沙一心。
「應春兄,」沙一心在樓梯口拉住他說,「我的行李已經下長江輪船了,天亮就要上船,因為你說要替我引見一位朋友,所以特為趕了來。不知道是什麼朋友?倘或本來是住在上海的,等我半個月以後,從廣州回來再見面,好不好?」略停一停,他接著又說,「實不相瞞,我還要回去過癮。」
古應春考慮了一下說道:「我要替你引見的這位朋友,就是胡雪岩胡大先生。這樣,你進去先見個面,跟大家招呼一下,然後,我替你說明緣故,放你回長發棧。等你從廣州回來,如果胡大先生還在上海,我們再暢敘如何?」
「這倒行。」
於是古應春將他引到筵席,一一介紹,其中一大半是初識。這沙一心年紀三十多,丰神俊朗,說一口帶川音的京腔,音吐清亮,頗予人好感。胡雪岩很喜歡這個新朋友。
他是候補同知的班子,所以彼此以官銜相稱。「胡觀察名滿天下,今天才能識荊,可見孤陋。不過,到底也拜見了一尊大菩薩,幸何如之。」他舉杯說道,「借花獻佛。」說完,一飲而盡照一照杯。
「不敢,不敢。」胡雪岩聲明,「第一回,我不能不干。」
「胡觀察吃花酒是有規矩,向不乾杯。」江羅勃說道,「今天是沙司馬的面子。來,來,大家都干一杯。」
沙一心人本謙和,看面子十足,趕緊站起來說:「承各位抬愛,實在不敢當,理當我來奉敬。」說著,自己滿斟一杯,幹了酒不斷地說,「謝謝!」
這時寫局票的木盤又端上來了,古應春便看著沙一心問:「仍舊是小金鈴老三,如何?」
「不,不!應春兄,我今天豁免了吧!你知道的,我今天的情形不一樣。」沙一心又說,「而且偷此片刻之暇,不向胡觀察好好討教一番,虛耗辰光,也太可惜。」
「也好。」古應春點點頭,「回頭我另作安排。」
「我已經有安排了。」胡雪岩接口說道,「等一等我們翻到前廂房,替林太尊、沙司馬餞行。」
「不敢當,不敢當。」林茂先、沙一心異口同聲地說。
古應春已經知道胡雪岩要為林茂先與湘雲老四拉攏的本意,而他的另作安排是看胡雪岩與沙一心頗為投緣,要勻出工夫來讓他們能作一次深談,這一下正好合在一起來辦,當即說道:「各位聽見了。我代胡大先生做主人。老四,你現在就回去預備吧。」
湘雲老四喜孜孜地站起身來,先含笑向胡雪岩說:「格末奴先轉去,撥台面先端整起來。」接著,提高了聲音說,「各位老爺,晏歇才要請過來,勿作興溜格噢!江大少,格樁事體末,我拜託仔耐哉畹!」
「包拉我身浪,一個覅缺。不過,老四,耐那哼謝謝我吶?」
「耐講!」
「香個面孔阿好?」
「瞎三話四,講講就嘸淘成哉!」說著白了江羅勃一眼,翩然而去。
林茂先久居北方,見慣了亢爽有餘、不解蘊藉的北地胭脂,這天領略了嬌俏柔媚、妖嬈多變的南朝金粉,大為著迷。大家都知道,這天的主客的是林、沙二人,同時也從古應春「代做主人」的宣布中,意會到胡雪岩與沙一心或許有事要談,便趁機起鬨,都道不如此刻就翻台過去。
「這樣吧!」古應春正好重新安排,「一心兄,你就請在這裡過癮,胡大先生陪你談談。我先陪大家過去,回頭過足了癮再請過來。」說著,站起身來,客人因為就在前廂房,倒省了一番穿馬褂、點燈籠,出門進門的麻煩。
愛月樓老七卻仍守著她送客的規矩,站在房門口一一招呼。等該走的客人都走了,她回身向胡雪岩說道:「胡老爺搭沙老爺請過來吧!」
後面是愛月樓老七的臥室,靠里一張大銅床,床中間已經橫置了一個煙盤,兩條繡花湖縐面的被子,疊成長條,上面擺了兩隻洋式枕頭。胡雪岩雖不抽鴉片,卻知道抽菸的人向左側臥,為的是右手在上,動作方便,因而道聲「請」,讓沙一心躺了下來,自己在煙盤對面相陪。
「沙老爺!」愛月樓老七手上持著一隻明角煙盒,走來說道,「嘸撥啥好個煙膏請耐,只有『雲土』,覅曉得阿好遷就?」說著,她拖張小凳子在床前坐了下來。
「蠻好、蠻好。七小姐,我自己來,不敢勞動。」
「嘸撥格號規矩格畹!」
「老七,」胡雪岩便說,「你就不必客氣了。我曉得你打煙也不怎麼在行。既然沙老爺這麼說,你就讓沙老爺自己來。」
「格末奴也只好恭敬勿如從命哉。」說著,將煙盒放下,檢點了煮熱茶、糖果,又去削了一盤水果來,然後說道,「有啥事體末,招呼一聲末哉。奴就來浪前頭。」
等她放下門帘離去時,沙一心已揭開盒蓋,自己拿煙扦子在水晶「太谷燈」上開始打煙泡了。他右手煙扦、左手象牙小砧,一面打,一面卷,手法乾淨利落,不一會兒打成一個「黃、高、松」三字俱全的大煙泡。他把煙泡裝在斗門上,又轉過來,轉過去,一面烘,一面捏,再用熱煙扦在煙泡中間打個到底的眼子,然後側過來將煙槍伸向胡雪岩。
「請,請。」胡雪岩急忙搖手,「我沒有享『福壽膏』的福氣。」
聽此一說,沙一心便不再客套,對準了火「沙、沙、沙」地一口氣抽完,再拿起燙手的茶壺嘴對嘴喝一口熱茶,眼睛閉了一下,鼻孔中才噴出淡白色的煙霧來。
這一筒煙下去,沙一心才有談話的精神——實在是興致。他談起胡雪岩很熟的一個人,為人罵作「漢奸」的龔孝拱。
此人是道光年間大名士龔定庵的兒子。龔家是杭州世家,龔定庵的父祖都是顯宦,他本人才氣縱橫,做得極好的詩。不僅是辭章,他幼年時受外祖父金壇段玉裁之教,於「小學」——文字之學,亦有極深的造詣。但中舉以後,他會試不利,幾番落第。原來宣宗的資質性情,很像明朝的末代皇帝思宗,他倒是有心做個英主,但才具甚短,而又缺乏知人之明。宣宗信任的宰相曹振鏞,是個嫉賢妒能、瞞上欺下的庸才,專門勸宣宗吹毛求疵,察察為明,所以政風文風,兩皆不振。試卷中的文章好壞在其次,最要緊的是格式不能錯,錯了就是違犯「功令」,文章再好,亦遭摒棄。龔定庵幾次名落孫山,都是為此。
好不容易會試中了,大家都說他必點「翰林院庶吉士」,哪知殿試卷子因為書法不佳,不與翰林之選。龔定庵牢騷滿腹,無可發泄,便叫他的姨太太、丫頭都用「大卷子」練書法,真有寫得「黑、大、光、圓」四字俱全,極好的「館閣體」的,每每向人誇耀,說「此舉如能赴試,必點翰林。」
其時有個滿洲才女,叫「西林太清春」,做的詞與納蘭性德齊名。她是貝勒奕繪的側福晉,住宅在京城西南角的太平湖,就是後來的醇王府,也就是光緒皇帝出生的「潛邸」。龔定庵因為在宗人府當差,又因為深通文字音韻之學,會說滿洲話及蒙古話,所以不但為了「回公事」,經常出入親貴府邸,而且亦頗得若干親貴的賞識。奕繪人很開通,不禁西林太清春與朝貴名士唱和,龔定庵就是與西林太清春詩箋往還最密的一個人。
龔定庵因為科名晚,到了四十多歲,還只是一個「司官」,前程有限,俸祿微薄,便動了解官之念。那時江淮的鹽商還很闊,而鹽商又多喜附庸風雅,像龔定庵這樣名動公卿的人,「打秋風」亦可以過很舒服的日子。他主意一定,毅然而行,不道京城裡已起了謠言,說他解官是迫不得已。因為他與西林太清春之間有一段不可告人的秘密,倘不辭官出京,便有不測之禍。不幸的是,他辭官不久,就了一個書院的山長後,一夕暴斃。實在他是中風,但傳說他是被毒死的。
龔孝拱是龔定庵的長子,名字別號甚多,晚年自號「半倫」。據說他自己以為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這五倫之中,無一可取,不過有一個愛妾,勉強好說尚存「半倫」。由這個別號,可以想見是個狂士。
龔孝拱天資甚高,由於遺傳及家學,亦精通滿洲、蒙古文字。比他父親更勝一籌的是,他還會英文。咸豐年間,龔孝拱住在上海,由一個姓曾的廣東人介紹,得識英國公使威妥瑪。英法聯軍之役,威妥瑪北上,帶了龔孝拱一同治文書、備顧問。及至英法聯軍破京城,火燒圓明園,傳說是龔孝拱領的頭,而且趁火打劫,盜取了一批珍寶,在上海租界上做寓公,揮霍無度,窮困而死。這就是他為人罵作「漢奸」的由來。
「這是冤枉他的。」胡雪岩答說,「我同他很熟。狂是有的,不過還不至於做漢奸。」
「說得是。此人很可惜!」沙一心說,「現在講究洋務,真正能夠摸透洋人性情的並不多,龔孝拱是其中之一。他如果不是自暴自棄,在現在可以替那班有心學洋人長處,或者真想做一番事業的督撫,幫許多忙。」
「那麼照一翁看,當今督撫之中,哪幾位是真想做一番事業的?」胡雪岩隨口問說。
「像張振軒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