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頂商人胡雪岩.4第一章
2024-09-26 11:00:32
作者: 高陽
「稟大帥,」戈什哈向正在「飯後一局棋」的曾國藩請安說,「浙江的差官求見。請大帥的示,見是不見?」
曾國藩正在打一個劫,這個劫關乎「東南半壁」的存亡,非打不可,然而他終於投子而起。
「沒有不見之理。叫他進來好了。」
那名差官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行裝。九月底的天氣,早該換戴暖帽了,而他仍是一頂涼帽,頂戴是亮藍頂子,可知是個三品武官。
「浙江撫標參將游天勇,給大帥請安。」那游天勇搶上兩步,跪下去磕頭,背上衣服破了個大洞,露出又黃又黑的一塊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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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來,起來!」曾國藩看他那張臉,仿佛從未洗過似的,內心老大不忍,便吩咐戈什哈說,「先帶游參將去息一息,吃了飯再請過來說話。」
「回大帥的話,」游天勇搶著說道,「卑職奉敝省王撫台之命,限期趕到安慶,投遞公文,請大帥先過目。」
「好,好!你給我。你起來說話!」
「謝大帥!」
游天勇站起身來,略略退後兩步,微側著身子,解開衣襟取出一個貼肉而藏的油紙包,厚甸甸的,似乎裡面裝的不止是幾張紙的一封信。
那油紙已經破裂,但解開來看,裡面的一個尺把長的大信封卻完好如新。曾國藩接到手裡,便發覺裡面裝的不是紙,是一幅布或綢。翻過來先看信面,寫的是:專呈安慶大營曾制台親鈞啟。下面署明:王有齡親筆謹緘。
再拆開來,果不其然,是一方摺疊著的雪白杭紡。信手一抖,便是一驚,字跡黑中帶紅,還有數處紫紅斑點,一望而知是血跡。王有齡和血所書的,有四個海碗大的字「鵠候大援」,另有一行小字「浙江巡撫王有齡謹率全省數百萬官民百拜泣求」。
曾國藩平生修養,以「不動心」三字為歸趨,而此時不能不色變了。
大營中的幕友材官,見了這幅驚心動魄、別具一格的求援書,亦無不動容,注視著曾國藩,要看他如何處置。
曾國藩徐徐捲起那幅杭紡,向游天勇說道:「你一路奔波,風塵勞苦,且先休息。」
「是,多謝大帥。」游天勇肅然答說,「卑職得見大帥,比什麼都安慰,種種苦楚,這會兒都記不起來了。只求大帥早早發兵。」
「我自有道理。」看他不願休息,曾國藩便問他浙江的情形,「你是哪天動身的?」
「卑職是九月二十從杭州動身的。那時餘杭已經淪陷。」游天勇答道,「看樣子,現在杭州已經被圍。」
「杭州的城池很堅固。我記得《一統志》上說,是十個城門。」曾國藩念道,「『候潮』聽得『清波』響,『涌金』『錢塘』定『太平』。宋仁宗的時候,處士徐仲晦,願子孫世世不離錢塘,說是永無兵燹之災。想來杭州可以守得住。」
他念的那句詩,游天勇倒是聽過,是拿杭州的十個城門候潮門、清波門等綴成詩句。至於什麼宋朝人的話,他就莫名其妙了。只是聽語氣,說杭州守得住便無發兵之意,游天勇大為著急,不能不說話。
「杭州的城堅固,倒是不錯。不過守不長久的。」
「喔,」曾國藩揸開五指,抓梳著鬍鬚問,「這是什麼道理?你倒說來我聽聽。」
「杭州存糧不足。」
杭州雖稱富足,但從無積米之家。浙西米市在杭州東北方一百里處的長安鎮,杭州的地主,每年所收租谷,除了留下一家食米之外,都運到長安鎮待價而沽,所以城裡無十日之糧。這年春夏,青黃不接之際,米價大漲,而杭州經過上年二月間的一番淪陷,劫掠一空,留下來的百姓艱苦度日,哪裡來的錢購糧存貯?本來是想等新谷登場,好好作一番儲糧的打算,誰知兵敗如山,累累滿野,都便宜了太平軍。
「唉!」曾國藩深深嘆息,「在浙東的張玉良、李定太,如果肯拼命抵擋一陣就好了。」他接著又問,「守城最要緊的是糧食豐足。王撫台難道就不想辦法?」
「王撫台也在極力想辦法,去年就出告示,招商採買,答應所過地方,免抽厘稅。不過路上不平靖,米商都不敢來。」游天勇說,「卑職動身的時候,聽說王撫台預備請胡道台到上海去採辦糧食軍火,也不知運到了沒有。」
「哪個胡道台?」曾國藩問,「是胡元博嗎?」
「不是。是胡雪岩。」
「喔,喔,是他!聽說他非常能幹?」
「是!胡道台很能幹的。杭州城裡,大紳士逃的逃,躲的躲,全靠胡道台出面,借糧借捐維持官軍。」
曾國藩點點頭,默想了一下杭州的形勢,隨又問道:「錢塘江南岸呢?現在浙江的餉源在寧紹,這條路總是暢通的吧?」
「是。全靠這條路。不過——」
「你說!有什麼礙口的?」
「回大帥的話,過錢塘江,蕭山、紹興、寧波一帶,都歸王大臣管,他跟王撫台不和。事情——」游天勇略微搖一搖頭,說不下去了。
王大臣是指欽命團練大臣王履謙。曾國藩亦深知其人,並且曾接到他來信訴苦,說紹興、寧波兩府,每月籌餉十萬兩銀子解送省城,而王有齡未發一卒渡江。現在聽游天勇的話,似乎事實並非如此。但不論誰是誰非,將帥不和、兵民相仇,總不是好兆。浙江的局勢,真是令人灰心。
「你下去休息。」以曾國藩的地位,若有所處置,自不須跟游天勇明說,更不必向他作解釋,只這樣吩咐,「你今晚上好好睡一覺,明來取了回信,即刻趕回杭州去復命。公文、馬匹、盤纏,我會派人給你預備。」
「是!」游天勇站起身來請個安,「多謝大帥。」
***
跑上海、安慶的輪船,是英商太古公司的四明號,船上的買辦叫蕭家驥,原是上海的富家子,生就一副喜歡搜奇探秘的性格。最初是因為好奇,他拜了古應春作老師學英文,再由他的「師娘」七姑奶奶而認識了「舅舅」尤五——他跟著七姑奶奶的孩子這樣叫,因而對漕幫也有了淵源。但是,他跟胡雪岩一樣,是一個深懂「門檻」里的內幕,卻是個在「門檻」外面的「空子」。
為了曾國藩派李鴻章領兵援滬,四明號接連跑了幾趟安慶。到得事畢,已在深秋,蕭家驥方得抽空去看古應春。
古應春很得意了,先跟胡雪岩合作絲茶生意,很發了點財,及至江浙局勢大變,絲茶來路中斷,改行經營地皮。由於逃難的富室大族紛紛湧向上海租界,地價大漲特漲,越發財源茂盛。因為近水樓台,選地鳩工購料都方便,所以他在新辟的二馬路上,造了一所極精緻的住宅。一家三口——七姑奶奶生了個兒子,倒用了上十口的下人。
他們師徒的感情一向深厚,自然先談些旅途情況之類的閒話。說不到幾句,便聽得七姑奶奶的聲音,接著她便出現在他們面前。七姑奶奶濃妝艷抹,一張銀盆大臉,白的格外白,紅的格外紅,加以首飾炫耀,更令人不可逼視。
「師娘要出門?」蕭家驥站起身來招呼。
「是啊,有兩個遠道來的親戚,去見見上海的市面。逛逛洋行兜兜風。」
「這麼冷的天去兜風?」古應春打斷她的話笑道,「你在發瘋!」
古應春就愛捉他妻子話中的漏洞,七姑奶奶聽慣了不理他,只管自己往下說:「中午請客人吃番菜,下午去看西洋馬戲。晚上還沒有定,要不要在一起吃飯?」
「不必了!晚上回家吃飯。這兩天蟹好,我去弄一簍蟹來。」
「對!」七姑奶奶大為高興,「今年還沒有好好吃過一頓蟹。」接著又嘆口氣道,「遭劫!兵荒馬亂,蟹的來路都斷了。這個年頭,做人真沒味道。」
「好了,好了,不要不知足了!」古應春說,「你住在夷場上,不憂穿、不憂吃,還說做人沒有味道,那麼陷在長毛那裡的人呢?」
「就為的有人陷在長毛那裡,消息不通,生死不明,叫人牽腸掛肚,所以說做人沒有味道。」說著,七姑奶奶便是滿臉不歡。
「顧不得那麼多了。」古應春用勸慰的語氣說,「你們去逛逛散散心,晚上回來吃蟹。」
七姑奶奶沒有再說什麼,低著頭走了。
古應春亦不免黯然。「局勢很壞。」他搖搖頭,「杭州只怕就在這幾天完蛋。」
「胡先生呢?」蕭家驥問道,「不曉得在杭州怎麼樣。」
「沒有信來。」古應春忽然流下兩滴眼淚,「這麼一個好朋友,眼看他失陷在裡面,也不曉得將來還有沒有見面的日子。這兩天晚上跟你師娘談起來,都是一整夜睡不著覺。」
「吉人天相!」蕭家驥勸慰他說,「我看胡先生,不管他的相貌、性情、行為,都不像是遭劫的人。再說,以胡先生的眼光、心思,又哪裡會坐困愁城,束手無策?」
這幾句話很有用,古應春想了好一會兒,點點頭說:「我也怎麼樣都看不出他是短命相。」
在古家吃了飯,師徒二人同車而出。古應春將他送到了船公司,自己便到他的做地產的號子裡,派「出店老司務」去買蟹,還特為關照:只要好,價錢不論。
有這一句話,事情就好辦了。那老司務也很能幹,到內河碼頭上等著,等到一隻嘉興來的船,載來十幾簍蟹,眼明手快,先把住一簍好的不放手,然後再談價錢。
「五錢銀子一個,大小不論。這一簍三十二個,格外克己,算十五兩銀子。」
「十五兩銀子,還說克己?」
「要就要,不要拉倒。你要曉得,蟹在嘉興不貴,這一路到上海,是拿性命換來的。難道不值五錢銀子一個?」說著,就要來奪回他的貨色。
老司務哪裡肯放?但是也不能照數付價,他摸出十二兩現銀,塞到貨主手裡。此人不肯接,軟磨硬吵,十四兩銀子成交。
將蟹送到古家,七姑奶奶剛好回家。拿蟹來看,只見金毛紫背,壯碩非凡,取來放在光滑如鏡的福建漆圓桌上,八足挺立,到處橫行。那老司務看著,不由得就咽唾沫。
七姑奶奶本性厚道,也會做人,當時便對老司務說:「買得多了,你拿幾個帶到號子裡,跟同事分著嘗嘗。」說著便從簍子裡拎了一串出來,恰好五尖五團,整整十個,就手遞了過去。
老司務卻不肯要,無奈七姑奶奶執意要大家分嘗,只好帶了回去。然後七姑奶奶親自下廚,指揮廚子用紫蘇蒸蟹,接著又開箱子找出一套銀餐具,小鉗子、小釘錘,做得極其玲瓏可愛。
正在吃得熱鬧的當兒,只見人影幢幢,有人聲,也有腳步聲——七姑奶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見這種情形,一下子嚇得手足發軟、臉色蒼白。因為她家在她六歲的時候,遭過一陣火災,當時的情形就是如此,快三十年了,印象不消,餘悸猶在。
「不要這樣子,」她又氣又急地喊,「你們在亂什麼?」
一句話沒有完,只見男僕扶進一個人來。七姑奶奶越發驚心,但總算還好,一眼瞥見古應春是好好的。古應春搶上幾步,親手揭開門帘,不斷地喊:「扶好,扶好!」又抽空向里說了句,自是對七姑奶奶而發,「快叫人搬一張藤靠椅來!」
驚魂初定的七姑奶奶問道:「誰啊?」
不知從哪裡閃出來一個蕭家驥,接口說道:「胡先生!」
「哪個胡先生?」
「還有哪個?小爺叔!」
七姑奶奶一聽心就酸了,急急往門口迎了出去,正好男僕扶著胡雪岩到門口,燈光映照。哪裡還認得出來?
「是小爺叔?」
「七姐!」于思滿臉、憔悴異常的胡雪岩勉強笑了笑,露出一嘴森森的白牙,「是我。」
「真是小爺叔?」七姑奶奶雙淚交流,「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這時候哪裡有工夫說話!」古應春不耐煩地催促,「還不快搬藤椅來?」
七姑奶奶趕緊回身指揮丫頭,搬來一張藤椅,鋪上褥子。男僕們七手八腳地將胡雪岩扶著躺下,她這時才發覺,胡雪岩一條腿受傷了。
「快請醫生來!拿薑湯!」古應春一迭連聲地吩咐,「熬粥!」
事出突兀,七姑奶奶亂了槍法,倒是蕭家驥比較鎮靜:「師父,你讓胡先生先坐定了再說。」
胡雪岩那邊坐定下來,已有丫頭端來一碗紅棗薑湯。他一面喝,一面喘氣,手在發抖,腿在抽筋,那副樣子看在七姑奶奶眼裡,視線立刻就模糊了。
「這是虛極了!」古應春對他妻子說,「這時候還不能多吃東西。你把那支老山人參拿出來。」
這是因為胡雪岩已經兩個月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他坐只小船一路逃出來,由於身上帶著公事,不敢露面,晝伏夜行穿過一個接一個的「長毛窩」,沿途也不容易弄到食料。就算有,也不能盡情飽餐,因為他腸胃太弱,驟飽之下,無法消化。相傳每年冬天開施粥廠,頭一天總有幾個窮漢因為過於貪心而脹死。七姑奶奶也懂這個道理,急急去取了那支出自大內、珍藏已久的吉林老山人參來,讓胡雪岩嚼咽而食,扶保元氣。
「小爺叔,」七姑奶奶望著他那條受傷的腿說,「我看看你的傷口。」
說著,她就要伸手去捧他的腳,胡雪岩急忙往裡一縮。傷是在嘉興附近為長毛盤問時,一句話不對勁被砍了一刀。無醫無藥,他在荒郊野廟胡亂找了些香火掩敷,從小褂子上撕了些布條紮緊。如今傷口正在潰爛,血污淋漓,骯髒不堪,所以胡雪岩不願讓她沾手。
「七姐,你不要動它。」胡雪岩說一句便喘氣,停了一下又說了兩個字,「我餓!」
「我曉得,我曉得!粥在熬了。」七姑奶奶想到一個辦法,「我先弄些東西來給小爺叔吃。」
她親自入廚,舀了一碗現成的雞湯,撇去浮油,撕一塊脯子肉剁成肉泥,倒在湯里,然後取一塊米粉做的奶糕,在雞湯中搗碎泡化,成了一碗「漿糊」,親手捧給胡雪岩。
一聞見香味,胡雪岩先就忍不住連連咽著唾沫,接到手裡恨不得一下子吞進肚裡,但他想到,過於露出「饞相」,會傷他們夫妻的心,所以不得不強自抑制著,裝得斯文從容地,一匙一匙舀著吃。
一大碗漿糊吃得光光,實在意猶未足,他便用無可奈何的聲音說道:「七姐,五臟廟還在造反。」
「小爺叔,」古應春勸他,「等下再吃!」
「喔!」胡雪岩點點頭,但臉上是異常失望的神色。
七姑奶奶大為不忍,但也不能不顧他的腸胃,隨即說道:「這樣吧,弄點吃不壞的東西來吃。」
於是她裝了幾盤零食,松子、杏仁、蜜棗、金橘餅之類,為他「煞饞」。而就在這個時候,傷科醫生到了,檢視傷口,認為相當嚴重,總要半個月才能行動。
「這,這辦不到,」胡雪岩很著急地說,「至多三五天,我一定要回去。」
「什麼?」七姑奶奶急急問道,「小爺叔,你還要回去?回杭州?」
「是啊!杭州城裡,多少張嘴都朝天張大了在等我。」
「小爺叔是受王撫台的重託,特為到上海來買米的。」古應春向七姑奶奶解釋,「這是救命的事,小爺叔確是不便耽擱。我已經派人去請五哥來商量了。不過,」他轉臉向傷科醫生問道,「先生,無論如何要請你費心。不管用什麼貴重藥,總要請你想個法子,讓我們這位小爺叔三五天以內就能走動。」
「真的。」這時的七姑奶奶也幫著懇求,「郎中先生,你要做做好事。我們這位小爺叔早到一天,杭州城裡就要多活好些人。這是陰功積德的大好事。郎中先生,你一生看過的病人,沒有比這位再要緊的。」
最後這句話很有力量,傷科醫生大為動容,將他的傷口左看右看,攢眉咂嘴了好半天,說出一句話來。
「辦法是有,只怕病人吃不起痛苦。」
「不要緊!」胡雪岩咬一咬牙說,「什麼痛我都不在乎,只要早好!」
「說說容易。」傷科醫生大搖其頭,「看你的樣子,人是虛弱到了極點。痛得厲害,人會昏過去。等我想想。」他轉臉問道,「古先生,你不是認識外國醫生?」
這一說,提醒了古應春,他悔恨不迭。只因為胡雪岩的模樣令人震驚,他一時昏瞀,竟想不起請西醫,如今倒不便「另請高明」了。
「是嘛!」他只好先回答了再說。
「外國醫生的看法來得慢,不過他們有兩樣藥很管用,你能不能去要點止痛藥來?」
「這——」古應春面有難色。他知道西醫跟中醫不同,不曾診視過病人,不肯隨便給藥,而且止痛的藥也不止一種,有外敷、有內服。
「要哪一種止痛藥,總得有個藥名才好。」
「藥名就說不出來了,嘰里咕嚕的洋文,弄不清楚。」傷科醫生略停一下,下了決心,「算了!耽誤時候,也不是一回事,我先動手。」
於是他從藥箱裡取出一個布包,一打開來,雪亮耀眼,是幾把大小不同的刀鉗。然後他用新棉花擦拭傷口,運刀剜去腐肉,疼得胡雪岩滿頭大汗。古應春和七姑奶奶心驚肉跳,也陪著他淌汗,同時還得故作鎮靜,想出話來安慰病人。七姑奶奶像哄小孩似的,不斷地說:「不疼、不疼,馬上就好了。」
畢竟好了,敷上止血定痛的「降香散」,包紮妥當。傷科醫生自己也大大地舒了口氣。「總算還好,沒有變成破傷風。」他說,「『金瘡出血太多,其脈虛細者生。』如今千萬要好好照料,疏忽不得。」
接著他又說了許多禁忌,不能勞動,不能生氣,不能大說大笑,還要「忌口」。咸、酸、辣和熱酒、熱湯都不能喝,連熱粥也在禁忌之列。
「糟了!」七姑奶奶說,「剛喝了一大碗熱雞湯。」
「喝也喝過了,提它幹什麼?」古應春說,「以後小心就是了。」
等傷科醫生一走,古應春要改請西醫來看。七姑奶奶不贊成,胡雪岩也表示不必,因為他自覺痛楚已經減輕,證明這位傷科醫生有些手段,自不宜更換醫生。
「我精神好多了。」胡雪岩說,「辦大事要緊。五哥怎麼還不來?」
「今天是他一個徒弟續弦,在吃喜酒,我已經派人去追了。小爺叔,」古應春說,「有事你先分派我。」
「好!」他探手入懷,掏摸了好半天,才掏出一個油紙包,遞了給古應春。
打開油紙包,裡面是王有齡驚心動魄的兩通血書。一通致閩浙總督慶端,乞援以外,更望設法督催一直逗留在衡州的李元度,帶領所募的湘勇,往杭州這方面打,好牽制長毛,減輕杭州的壓力。
還有一通是給江蘇巡撫薛煥的,要求籌餉籌糧,同時附著一件奏稿,托薛煥代繕拜發。其中詳敘杭州被圍絕糧,歸咎於駐在紹興的團練大臣王履謙,他勾結劣紳,把持地方,視省城的危急如秦人之視越。更駭人聽聞的是,他居然唆使莠民戕害命官——九月二十四,長毛竄陷錢塘江南岸與杭州隔水相望的蕭山,紹興知府廖宗元派炮船迎頭攔擊,但寡不敵眾,官軍敗退。王履謙和蕭紹一帶的百姓,平時就與官軍不和,猜忌甚深。這時以為炮船通敵,回來是替長毛帶路,王履謙便下令包圍活捉,格殺不論。
廖宗元得報,知道這縱非誣陷,也是極嚴重的誤會,趕緊親自出城彈壓。暴民一聲呼嘯,將廖宗元從馬上拉下來痛毆,王履謙袖手旁觀,默贊其事。由這一番內訌,替敵人製造了機會。長毛長驅猛撲,兵不血刃而陷紹興。長毛進城的前一天,王履謙攜帶家眷輜重,由紹興逃到寧波,經海道逃到福建,而杭州的糧道,也就此斷了。王有齡自然要參劾王履謙,措詞極其嚴厲,甚至有「臣死不瞑目」的話,可以想見他對王履謙怨恨入骨。
「這兩封血書,」古應春問道,「怎麼樣處置?」
「都送薛撫台……」
「好。」古應春不等他話完,就要起身,「我連夜送去。」
「這倒不必。明天一早送去好了。我還有話。」
「是!你說。」
「我要托你面見薛撫台。」胡雪岩雖然氣弱,但低微的語聲中,仍然顯得很有決斷,「米,我自己想辦法。運米的船,回頭要問五哥,能夠不麻煩官府最好。不過,他要替我派兵護運。」
「這條路通嗎?」
「有一條路好走,你不明白。五哥知道,等他來了再說。」胡雪岩又說,「還有幾首詩,也請你送給薛撫台。你說我因為腿傷,不能當面去見他,要問杭州慘狀到什麼樣子,請他看這幾首詩就知道了。」
一面說,一面又在衣襟中摸索半天,才掏出幾張極皺的紙。古應春擺在桌上抹平了細看,標題叫「辛酉杭城紀事詩」,作者名叫張蔭榘。一共是十二首七絕,每首都有註解,看到第五首,古應春念道:
雍容鈴閣集簪裾,九月秋清氣象舒;
無數妖氛驚乍逼,十門從此斷軍書。
詩下的註解是:「九月二十六日,賊以數十萬眾圍城,十門緊閉,文報從此不通,居民如籠中鳥,釜中魚。」
古應春念到這裡,屈指數了一下:「今天十一月初五,圍了四十天了。」
「四十天不算多,無奈缺糧已久,圍到第十天就人心大亂了。」胡雪岩嘆口氣說,「你再看下去。」
接下去看,寫的是:
十面城門十面圍,大臣誰是識兵機?
國人望歲君胡胄,傳說張巡整隊師。
注是:「十月初六日,張軍門玉良援到,大獲勝仗。即派況副將文榜於下午入城見王中丞有齡,請城內連夜移兵出扎,便可與張軍門聯絡,以通糧道。饒軍門從旁阻之云:『明日總來得及。』不料偽逆李秀成連夜築成木城,於是餉道與張營隔絕。而十城隔濠,亦遍築土城。當張軍門令況副將入城見中丞,以滅賊自任,百姓延頸覘伺,均言賊必撲滅。」
看完這首詩和原注,古應春問道:「饒軍門是誰?」
「饒廷選。這個人因為救過廣信府,靠沈夫人出了大名,其實沒用。」胡雪岩嘆口氣說,「我勸過王雪公多少次,說他因人成事,自己膽子小得很。王雪公不聽我的話。救杭州就靠這個機會,錯過這個機會,神仙來都沒救了。」
「張玉良呢?」古應春又問,「這個人大家都說他不行,到底怎麼樣?」
「你再往下看,下面有交代。」
詩中是這樣交代:
桓侯勇健世無雙,飛炮當前豈肯降?
萬馬不嘶軍盡泣,將星如斗落長江。
「怎麼?陣亡了?」
「陣亡了。」胡雪岩搖搖頭,「這個人也耽誤了大事,嘉興一敗,金華、蘭溪又守不住,杭州就危險了。不過,總算虧他。」
「詩里拿他比作張飛,說得他很好。」
「他是陣亡殉國的,自然要說得他好。」胡雪岩黯然說道,「我勸王雪公暫且避一避。好比推牌九搖攤一樣,這一莊手氣不順,歇一歇手,重新來過。王雪公不肯,他說他當初勸何根雲,守土有責,決不可輕離常州。現在自己倒言行不符,怎麼交代得過去?」
「看起來王雪公倒是忠臣。」
「忠臣?」胡雪岩冷笑,「忠臣幾個錢一斤?我看他——」
語聲哽咽欲絕。古應春從未聽胡雪岩說過什麼憤激的話,而居然將「忠臣」說得一文不值,可以想見他內心的沉痛悲憤,只是苦於沒有話可以安慰他。
「先吃飯吧!」七姑奶奶說,「天大的事,總也得吃飽了才好打主意。而且小爺叔真的也餓了。」
「提到杭州,我哪裡還吃得下飯?」胡雪岩淚汪汪地抬眼,「你看最後那兩首詩。」
古應春細細看了下,顏色大變,七姑奶奶不免奇怪。「怎麼了?」她問,「說的什麼?」
「你聽我念!」古應春一個字一個字地念。
剜肉人來非補瘡,饑民爭啖事堪傷;
一腔熱血三升血,強作龍肝鳳脯嘗。
「什麼?」七姑奶奶大驚問道,「人吃人?」
古應春不即回答,一個字一個字地念著註解:「兵勇肆掠,居民鳴鑼捕獲,解送鳳山門王中丞常駐之處。中丞詢實,請王命盡斬之。屍積道旁,兵士爭取心肝下酒,饑民亦爭臠食之。『食人肉』,平日見諸史乘者,至此身親見之。」
就這一段話,將廳前廳後的人,聽得一個個面無人色,七姑奶奶連連搖頭:「世界變了!有這樣的事!」
「我也不大相信。小爺叔,真有其事?」
「不但真有其事,簡直叫無足為奇。」胡雪岩容顏慘澹地喘著氣說,「人餓極了,什麼東西都會吃。」
他接下來,便講杭州絕糧的情形。這年浙西大熟,但正當收割之際,長毛如潮水般涌到,官軍節節敗退,現成的稻穀,反而資敵,得以作長圍久困之計。否則,數十萬長毛無以支持,杭州之圍也就不解而自解了。
杭州城裡的小康之家,自然有些存糧,升斗小民,卻立刻就感到了威脅。米店在閉城之前,就已歇業。於是胡雪岩發起開辦施粥廠,上中下三城共設四十七處,每日辰、申兩次,每次煮米一石,粥少人多,老弱婦孺擠不到前面,有去了三四次空手而回的。
沒有多久,粥廠就不能不關閉。但官米還在計口平賣,米賣完了賣豆子,豆賣完了賣麥子。有錢的人家,另有買米的地方,是拿黃金跟鴉片向旗營的八旗兵私下交換軍糧。
又不久,米麥雜糧都吃得光光,便吃藥材南貨,熟地、米仁、黃精都可以代飯。棗栗之類,視如珍品,而海參、魚翅等席上之珍,反倒是窮人的食料。
再後來就是吃糠、吃皮箱、吃釘鞋——釘鞋是牛皮做的,吃浮萍、吃草根樹皮。杭州人好佛,有錢人家的老太太,最喜歡「放生」。有處地方叫小雲棲,專養放生的牛羊豬鴨,自然一掃而空了。
「杭州城裡的人,不是人,是鬼。一個個骨頭瘦得成了一把,望過去臉上三個洞,兩個洞是眼睛,一個洞是嘴巴。走在路上,好比『風吹鴨蛋殼』,飄飄蕩蕩,站不住腳。」
胡雪岩喘口氣,很吃力地說:「好比兩個人在路上遇著,有氣無力在談話,說著說著,有一個就會無緣無故倒了下去。另一個要去扶他,不扶還好,一扶頭昏眼花,自己也一跟頭栽了下去,爬不起來了。像這樣子的『倒路屍』,不曉得有多少。幸虧是冬天,如果是夏天,老早就生瘟疫了。」
「那麼,」七姑奶奶急急問道,「府上呢?」
「生死不明。」胡雪岩垂淚說道,「早在八月里,我老娘說是避到鄉下好。全家大小送到北高峰下的上天竺,城一關,就此消息不知。」
「一定不要緊的。」七姑奶奶說,「府上是積善之家,老太太又喜歡行善,吉人天相,一定平安無事。」
「唉!」古應春嘆口氣,「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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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已經鍾打八點,一串大蟹,蒸而又冷,但得知素稱佛地的杭州,竟有人吃人的慘狀,上上下下,誰都吃不下飯。七姑奶奶做主人的,自不能不勸,但草草終席,塞責而已。
吃飽了的,只有一個聞信趕來的尤五。吃他徒弟的喜酒,他自然被奉為上賓,席間聽得胡雪岩已到的消息,急於脫身,但仍舊被灌了好些酒,方得離席。此時一見之下,他的酒意去了七八分,只望著胡雪岩發愣。
「小爺叔,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五哥,你不要問他了。真正人間地獄,九死一生,現在商量正事吧!」
「請到裡頭來。」七姑奶奶說,「我替小爺叔鋪排好了。」
她將胡雪岩的臥室安排在古應春書齋旁邊的一間小屋。裱糊得雪白的窗子,生著極大的火盆,一張西洋銅床鋪得極厚的被褥。同時又預備了「獨參湯」和滋養而易於消化的食物,讓他一面吃、一面談。
實際上是由古應春替他發言。「五哥,」他說,「杭州的百姓都要活活餓死了。小爺叔是受王撫台的重託,到上海來辦米的,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浙江藩庫發了兩萬銀子,現銀沒法帶,我是空手來的。」胡雪岩說,「我錢莊裡也不知道怎麼樣,五哥,這筆帳只好以後再算了。」
「錢小事,」古應春接口說道,「我墊。」
「也用不著你墊,」尤五接口說道,「通裕莊一千石米在倉里,另外隨時可以弄一千石,如果不夠,再想辦法。米總好辦,就是怎麼樣運法?」
「運河不通了,嘉興這一關就過不去。」胡雪岩說,「只有一條路,走海道經鱉子門。」
鱉子門在海寧,是錢塘江入海之處,在明朝是杭州防備倭患的第一門戶。尤五對運河相當熟悉,海道卻陌生得很,便老實說道:「這我就搞不清楚了。要尋沙船幫想辦法。」
沙船幫走海道。從漕米海運之議一起,漕幫跟沙船幫就有勢不兩立的模樣。現在要請他跟沙船幫去打交道,未免強人所難。胡雪岩喝著參湯,還在肚子裡盤算,應該如何進行,古應春卻先開口了。
「沙船幫的郁老大,我也有一面之識。事到如今,也說不得冒昧了。我去!」
說著,他就站起身來。尤五將他一拉,慢條斯理地說:「不要忙,等我想一想。」
胡雪岩依然非常機敏,看出尤五的意思,便掙扎著起身。七姑奶奶趕緊一面扶,一面問:「小爺叔,你要啥?」
胡雪岩不答她的話,站起身,叫一聲:「五哥!」便跪了下去。
尤五大驚,一跳老遠,大聲說道:「小爺叔、小爺叔,你這是為啥?折煞我了。」
古應春夫婦雙雙將他扶了起來,七姑奶奶要開口,他卻搖搖手說:「我是為杭州的百姓求五哥!」
「小爺叔,你何必如此?」尤五隻好說痛快話了,「只要你說一句,哪怕郁老大跟我是解不開的對頭,我也只好去跟他說好話。」
他跟郁老大確是解不開的對頭。郁老大叫郁馥山,家住小南門內的喬家浜,以航行南北洋起家,發了好大一筆財。本來一個走海道,一個走運河,真所謂「河水不犯井水」,並無恩怨可言,但從南漕海運以後,情形就很不同了。尤五倒還明事理,大勢所趨,不得不然,並非郁馥山有意想承攬這筆生意,打碎漕幫的飯碗。但他手下的小弟兄,卻不是這麼想。加以沙船幫的水手趾高氣揚,茶坊酒肆,出手闊綽,漕幫弟兄相形見絀,越發妒恨交加,常起摩擦。
有一次兩幫群毆,說起來,道理是漕幫這面欠缺。但江湖事,江湖了,而郁馥山聽信了江蘇海運局中幾個候補佐雜的話,將尤五手下的幾個弟兄扭到了上海縣衙門。知縣劉郇膏是江蘇的能員,也知道松江漕幫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不願多事;同時古應春在上海縣衙門也算是吃得開的,受尤五之託,去說人情。兩下一湊,劉郇膏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傳了尤五到堂,當面告誡一番,叫他具了「不再滋事」的切結,將人領了回去。
這一下結怨就深了。在尤五想,連縣大老爺都知道松江漕幫不好惹,網開一面,郁馥山反倒不講江湖義氣,不想想大家都是「靠水吃水」,一條線上的人。既然如此,兩不往返。尤五特地召集所屬碼頭的頭腦,鄭重宣布:凡是沙船幫的一切,松江漕幫,不准參預;有跳槽改行到沙船幫去做水手的,就算「破門」,從今見面不認。
郁馥山自己也知道做錯了一件事,深感不安,幾次托人向尤五致意,希望修好。尤五置之不理,如今卻不得不違反自己的告誡,要向對方去低頭了。
「為小爺叔的事,三刀六洞,我也咬一咬牙『頂』了。不過這兩年,我的旗號扯得忒足,一時無法落篷。難就難在這裡。」
「五哥,你是為杭州的百姓。」胡雪岩說,「我腿傷了,沒辦法跟郁老大去辦交涉。話說回來了,出海進鱉子門這一段,不要緊;一進鱉子門,反有風險。郁老大作興不肯點頭,只有你去托他,他要賣你一個交情,不肯也得肯。至於你說旗號扯得太足,落不下篷,這也是實話。我倒有個辦法,能夠讓你落篷,不但落篷,還讓你有面子,你看怎麼樣?」
「小爺叔,你不要問我,你說怎麼樣,就怎麼樣。其實我也是說說而已。真的沒有辦法也只好硬著頭皮去見郁老大。」
「不會讓你太受委屈。」胡雪岩轉臉說道,「老古,我請你寫封信,寫給何制台……」
「寫給何制台?」古應春說,「他現在不知道躲在哪裡。」
「這難道打聽不到?」
「打聽是一定打聽得到的。」尤五接口說道,「他雖然革了職,要查辦,到底是做過制台的人,不會沒人曉得。不過,小爺叔,江蘇的公事,他已經管不到了,你寫信給他為啥?」
「江蘇的公事他雖管不到,老長官的帳,人家還是要買的。」胡雪岩說,「我想請他交代薛撫台或者上海道,讓他們出來替五哥跟郁老大拉拉場。」
「不必,不必!」尤五亂搖雙手,「現任的官兒,我跟他們身份不配。這種應酬,場面上尷尬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古應春倒覺得胡雪岩的話大有道理,便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如有地方大員出面調停,雙方都有面子,應該順勢收篷了。」
「這還在其次,」他接下來講第二個理由,「為了小爺叔的公事,郁老大的沙船是無論如何少不了的。不過風險太大,就算買五哥你的面子,欠他的這個情,將來很難補報。有官府出面,一半就等於抓差。五哥,你的人情債不就可以輕得好多?」
「老古的話,一點不錯。」胡雪岩連連點頭,「我正是這個意思。」
既然他們都這樣說,尤五自然同意。於是胡雪岩口述大意,古應春代為執筆,寫好了給何桂清的信,約定第二天一早分頭奔走,中午都得辦妥。至於運米的細節,要等尤五跟郁馥山言歸於好以後才談得到。
安頓好了兩撥客人,七姑奶奶上床已交半夜子時了。她向丈夫問起胡雪岩的公事,聽說其中有寫信給何桂清的這一段周折,當時就「跳」了起來。
「這是什麼時候?還容得你們『城頭上出棺材,大兜大轉』!且不說杭州城裡的老百姓,都快餓死光了,光是看小爺叔這副樣子來討救兵,就該連夜辦事。」她氣鼓鼓地說,「真正是,看你們男子漢大丈夫,做事怎麼這樣子娘娘腔?」
古應春笑了。「你不要跟我跳腳,你去問你哥哥!」他說,「不是我勸,五哥跟郁老大的過節還不肯解呢!」
「等我去!」七姑奶奶毫不遲疑地,「等我去跟五哥說。」
不用她去,尤五恰好還有私話要跟妹夫來說,一開門就遇見,見她滿臉不悅的樣子,不由得詫異。
「怎麼?跟哪個生氣?」
古應春一聽這話,趕緊攔阻:「七姐,你跟五哥好好說。五哥有五哥的難處,只要你講得有道理,五哥會聽的。」
「好,我就講道理。五哥,你進來坐。我請問你一句話,是小爺叔的交情要緊,還是什麼制台、撫台的面子要緊?」
「你問這話啥意思?」
「自然有講究。你先回了我的話,我再講緣故給你聽。」
「當然小爺叔的交情要緊。」
「好!」七姑奶奶臉色緩和下來了,「我再問一問,杭州一城百姓的命,跟我們漕幫與郁老大的過節,五哥,你倒放在天平上稱一稱,哪一方來得重?」
尤五啞然,被駁得無話可說。古應春又高興,又有些不安。因為雖是娘舅至親,到底要保持一份客氣,有些話不便率直而言。現在有了「女張飛」這番快人快語,足以折服尤五,但他又怕妻子得理不讓人,再說下去會使得尤五起反感,希望她適可而止。
七姑奶奶長了幾歲,又有了孩子,自然亦非昔比。此時她聲音放得平靜了:「依我說,小爺叔是想替你掙面子,其實主意不大高明。」
「這樣說,你必有高明主意。」古應春點她一句,「倒不妨慢慢說給五哥聽一聽,看看行不行得通?」
「要做官的出來拉場,就有點吃罰酒的味道,不吃不行……」
「對!」尤五一拍大腿,大為稱賞,「阿七這話說到我心裡了,小爺叔那裡我不好駁,實實在在是有點這樣的味道。」
「江湖事,江湖了。」七姑奶奶又有些慷慨激昂了,「五哥,你明天去看郁老大,只說為了杭州一城百姓的性命,小爺叔的交情,向他低頭,請他幫忙。這話傳出去,哪個不說你大仁大義?」
尤五凝神想了一下,倏然起身,一句話不說就走了。他要跟妹夫說的私話,就是覺得不必驚動官府,看看另外有更好的辦法沒有。這話,現在也就不必再說了。
一到小南門內喬家浜,老遠就看到郁家的房子,既新且大。郁馥山的這所新居,落成不久,就有小刀會起事為劉麗川頭尾盤踞了三年。咸豐五年大年初一,江蘇巡撫吉爾杭阿由法國海軍提督辣尼爾幫忙,克復了上海縣城。郁馥山收復故居,大事修葺,比以前更加華麗了。
尤五還是第一次到郁家來,輕車簡從,無人識得。他向來不備名帖,只指一指鼻子說:「我姓尤,松江來的。」
尤五生得勁氣內斂,外貌不揚,衣飾亦樸素得很。郁家的下人不免輕視,當他是來告幫求職的,便淡淡地說了句:「我們老爺不在家,你明天再來。」
「不,我有極要緊的事,非見你家老爺不可。請派人去找一找,我就在這裡立等。」
「到哪裡去找?」郁家的下人聲音不好聽了。
尤五是極有涵養的人,而且此來既然已下了降志以求的決心,亦就容易接受委屈,便用商量的語氣說道:「既然如此,你們這裡現成的條凳,讓我坐等,可以不可以?」
郁家門洞裡置兩條一丈多長的條凳,原是供來客隨帶的跟班和轎夫歇腳用的。尤五要坐,有何不可?儘管請便就是。
這一坐坐了有個把時辰,只見來了一輛極漂亮的馬車。跨轅的俊仆跳下車來,將一張踏腳凳放在車門口,車廂里隨即出來一名華服少年,昂然入門。
這個華服少年是郁馥山的大兒子郁松年,人稱「郁家秀才」。郁馥山雖發了大財,但總覺得子侄不得功名,雖富不貴,心有未足,所以延請名師,督促郁松年下帷苦讀。但郁松年「場中莫論文」,一直連個秀才都中不上,因而郁馥山捐銀五萬,修葺文廟。朝廷遇有這種義舉,不外兩種獎勵,一種是飭令地方官為此人立牌坊褒獎,一種是增加「進學」,也就是秀才的名額。郁馥山希望得到後一種獎勵,經過打點,如願以償。
這是為地方造福,但實在也是為自己打算。學額既已增加,「入學」就比較容易,郁松年畢竟得青一衿。秀才的官稱叫作「生員」,其間又有各種分別,占額外名額的叫作「增生」,但不論如何,總是秀才。稱郁松年為「郁家秀才」,表示這個秀才的名額是郁家斥巨資捐出來的,當然有點菲薄的意味在內。
但是郁松年倒非草包。他雖不免紈絝習氣,卻是有志於學,彬彬有禮。當時他已經在下人一片「大少爺」的招呼聲中,進入屏門,忽然發覺有異,站定了,回身注視,果然看到了尤五。
「尤五叔!」他疾趨而前,請了個安,驚喜交集地問,「你老人家怎麼在這裡?」
「我來看你老人家,」尤五氣量甚寬,不肯說郁家下人的壞話,「聽說不在家,我等一等好了。」
「怎麼在這裡坐?」郁松年回過臉去,怒聲斥責下人,「你們太沒有規矩了,尤五爺來了,怎麼不請進去,讓貴客坐在這裡?」
原先答話的下人,這才知道自己「有眼不識泰山」。自家主人跟尤五結怨,以及希望修好而不得的經過,他平時早就聽過不止一遍。如今人家登門就教,自己反倒慢客,因此而得罪了尤五,過在不宥,說不定就此敲碎了絕好的一隻飯碗,所以嚇得面無人色。
尤五見此光景,索性好人做到底了。「你不要罵他,你不要罵他。」他趕緊攔在前面,「管家倒是一再邀我進去,是我自己願意在這裡等,比較方便。」
聽得這一說,郁松年才不言語。「尤五叔,請裡面坐!」他說,「家父在勘察城牆,我馬上派人去請他回來。」
「好的,好的!實在是有點要緊事,不然也不敢驚動你老人家。」
「尤五叔說哪裡話?請都請不到。」
肅客入廳,只見華堂正中懸一塊藍底金字的匾額,御筆四個大字:功襄保赤。這就是郁馥山此刻去勘察城牆的由來。當上海收復時,外國軍艦在浦江南碼頭開炮助攻,從大南門到大東門的城牆,轟壞了一大片,朝廷以郁家巨宅曾為劉麗川盤踞,郁馥山難免資匪之嫌,罰銀十萬兩修復城牆,而經地方官陳情,又御賜了這一方匾額。如今又有長毛圍攻上海的風聲,郁馥山怕自己所修的這段城牆不夠堅固,萬一將來由此攻破,責任不輕,所以連日勘察,未雨綢繆。
聽郁松年說罷究竟,尤五趁機安了個伏筆。「令尊一向熱心公益,好極、好極!」他說,「救人就是救己,我今天就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是!」郁松年很恭敬地問道,「尤五叔是先吩咐下來,還是等家父到了再談?」
「先跟你談也一樣。」於是尤五將胡雪岩間關乞糧的情形,從頭細敘。談到一半郁馥山到家,打斷了話頭。
「尤五哥,」郁馥山是個中號胖子,走得上氣不接下氣,又喘又笑地說,「哪陣風把你吹來的?難得,難得!」
「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件事來求你,正跟你們老大談。」
郁松年接口提了一句:「是要運糧到杭州……」
郁馥山腦筋極快,手腕極其圓滑,聽他兒子說了一句,立刻就猜想到一大半,急忙打岔說:「好說,好說!尤五哥的事,總好商量。先坐定下來。多時不見,談談近況。尤五哥,你的氣色好啊,要交鴻運了!」
「托福,托福。郁老大,今天我來……」
「我曉得,我曉得。」郁馥山不容他談正事,轉臉向他兒子說道,「你進去告訴你娘,尤五叔來了,做幾樣菜來請請尤五叔,要你娘親手做。現成的『糟缽頭』拿來吃酒,我跟你尤五叔今天要好好敘一敘。」
尤五早就聽說,郁馥山已是百萬身家,起居豪奢,如今他要他結髮妻子下廚,親手治饌款客,足見不以富貴驕人。這點像煞不忘貧賤之交的意思,倒著實可感,尤五也就欣然接受了盛情。
擺上酒來,賓主相向相坐。郁馥山學做官人家的派頭,子弟侍立執役,任憑尤五怎麼說,郁松年不敢陪席。等他執壺替客人斟滿了,郁馥山鄭重其事地雙手舉杯,高與鼻齊,專敬尤五,自然有兩句要緊話要交代。
「五哥,」他說,「這幾年多有不到的地方,一切都請包涵。江海一家,無分南北西東。以後要請五哥隨處指點照應。」說著,他仰臉幹了酒,翻杯一照。
尤五既為修好而來,自然也幹了杯。「郁老大,」他也照一照杯,「過去的事,今天一筆勾銷。江海一家這句話不假,不過有些地方,也要請老大你手下的弟兄,高抬貴手!」
「言重,言重!」郁馥山惶恐地說了這一句,轉臉問道,「看福全在不在?」
尤五也知道這個人,是幫郁馥山創業的得力助手,如今也是麵團團的富家翁。當時將他喚了來,不待郁馥山有所言語,他便兜頭作了個大揖,滿臉賠笑地寒暄:「尤五叔,你老人家還認得我吧?」
「喔,」尤五有意眨一眨眼,做出驚喜的神氣,「是福全哥,你發福了。」
「不敢當,不敢當。尤五叔,你叫我小名好了。」
「真的,他們是小輩,尤五哥你客氣倒是見外了。」郁馥山接著轉臉告誡福全,「你關照下去,江海一家,松江漕幫的弟兄,要當自己人一樣,處處尊敬、處處禮讓。尤五叔有啥吩咐,就跟我的話一式一樣。」
他說一句,福全答應一句,神態不但嚴肅,而且誠懇。江湖上講究的是「受人一尺,還人一丈」,尤五見此光景,少不得也有一番推誠相與、謙虛退讓的話交代。
多時宿怨,一旦解消,郁馥山相當高興。從利害關係來說,沙船幫雖然興旺一時,但漕幫到底根深蒂固,勢力不同,所以兩幫言歸於好,在沙船幫更尤其來得重要。郁馥山是個極有算計的人,覺得這件事值得大大鋪張一番,傳出去是尤五自己願意修好,豈不是足可以增加光彩與聲勢的一件好事?
打定了主意,他當即表示,就在這幾天,要挑個黃道吉日,大擺筵宴,略申敬意。他言語懇切,尤五不能也不宜推辭,當下未吃先謝,算是定了局。
這一下情分就更覺不同,郁馥山豪飲快談,興致極好。尤五卻頗為焦急,他是有要緊事要談,哪有心思敘舊?但又不便掃郁馥山的興致。這樣下去,等主人喝得酩酊大醉,豈不白來一趟?
等了又等,也是忍了又忍,快將忍不住時,郁松年看出苗頭,提醒他父親說:「爹!尤五叔有事要跟爹商量呢!」
「喔,喔,是的。」郁馥山不能再裝馬虎了,隨即轉臉說道,「尤五哥,你倒請再說一遍看。」
「是這樣的,有一批米,要借重老大你的船,走海道,由海寧進鱉子門,入錢塘江,運到杭州。」尤五又說,「杭州城裡的百姓,不但吃草根樹皮,在吃人肉了。所以這件事務必要請老大你幫忙,越快越好。」
「尤五哥,你的事,一句話。不過,沙船幫的情形,瞞不過你。鱉子門這條路從來沒有去過,水性不熟,會得擱淺,豈不耽誤大事?」他緊接著說,「當然,漕幫弟兄可以領路,不過沙船走江里,路道不對。這樣子,我馬上找人來商量,總要想條萬全之計。好不好明天給你回話?」
聽得這一說,尤五頗為不悅。他心裡在想,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候,到哪裡都是冒險,就算承平時候,風濤險惡,也沒有什麼保險不出事的把握,說要想一條萬全之計,不就是有心推託?
想是這樣想,當然絕沒有發作的道理,不過話要點他一句。「郁老大,」他說,「親兄弟,明算帳,人情歸人情,生意歸生意。請你仔細盤算一下,運費出公帳,何必放著河水不洗船?」
「言重,言重!尤五哥,你誤會了,我決不是在這上頭打算盤。為的是——」郁馥山覺得怎麼樣說都不合適,而且也要問問路上的情形,便改口問道,「尤五哥,那位胡道台,我久仰大名,好不好領我會一會兒他?」
胡道台就是胡雪岩,這幾年連捐帶保,官運亨通,成了浙江省城裡亦官亦商的一位特殊人物。尤五原就有意替他們拉攏見一面,現在郁馥山自己開口,當然毫無推辭,而且表示:「說走就走,悉聽尊便。」
「今天太匆促了!一則喝了酒,二則,草草未免不恭。準定明天一早,我去拜訪。不知道胡道台耽擱在哪裡?」
「他住在舍親古應春家。明天一早我來接。」
「原來是老古那裡。我們也是熟人,他府上我去過。不必勞駕,我自己去就是了。」
談到這裡,告一段落,而且酒也夠了,尤五起身告辭。一回到古家,七姑奶奶迎上前來,雖未開口,那雙眼睛卻比開口還顯得關切。
「怎麼樣?」
尤五不答,只問胡雪岩的傷勢如何。這倒是使得七姑奶奶可以高興的,誇讚傷科醫生有本事。胡雪岩的痛楚大減,傷口好得很快,預計三天以後,就可以下床走動了。
「這也是人到了這裡,心就安了。」七姑奶奶又說,「人逢喜事精神爽,郁老大如果肯幫忙,真比吃什麼藥都有用。」
「幫忙是肯幫的,事情沒有那麼快。先跟小爺叔談了再說。」
於是從頭談起。一旁靜聽的七姑奶奶,先是一直含著笑,聽到郁馥山說要明天才有回話,一下子跳了起來。
「這明明是推託嘛!」
「七姐,」胡雪岩趕緊攔住她說,「人家有人家為難的地方,你先不要著急,慢慢兒商量。」
「我是替你著急,小爺叔!」
「我曉得,我曉得。」胡雪岩依舊從容不迫地,「換了我是郁老大,也不能不仔細。海面上沒有啥,一進了鱉子門,走在錢塘江里,兩岸都是長毛,他自然要擔足心事。這件事只有這樣辦。一方面,我們要跟他說實話,哪裡有危險,哪裡沒有危險,出了危險,怎麼樣應付;一方面得要請他放點交情,冒一冒險。俗語說,『前半夜想想人家,後半夜想想自己。』我們現在先想自己,有什麼好處到人家那裡,人家肯看交情上頭,冒一冒險。」
「對!」尤五不勝傾倒,「小爺叔這兩句話入情入理,照這樣去想,事情就可以辦通了。」
「好吧!」七姑奶奶無可奈何,轉個念頭,自己女流之輩,可以不必來管這樁大事,便即說,「天塌下來有長人頂,與我不相干,你們去商量。」說完轉身就走。
「七姐!」胡雪岩急忙喊道,「有件事非跟你商量不可。你請回來!」
她自然又立腳站定。胡雪岩原是聽她的話近乎賭氣,其實並沒有什麼事要跟她商量,不過既已說出口,倒又不得不找件事跟她商量了。
他靈機一動,開口只道:「七姐,上海我半年不曾來過了,最近有沒有好的館子?」
「有啊!」七姑奶奶答道,「新開一家泰和館,一統山河的南北口味,我吃過幾次,菜呱呱叫。」
「地方呢,寬敞不寬敞?」
「豈止寬敞?慶興樓、復新園、鴻運樓,數得出的幾家大館子,哪一家都沒有它講究。」七姑奶奶問道,「小爺叔,你是不是要請客?」
「我的心思瞞不過七姐。」胡雪岩笑著回答,是有意恭維她一句。然後胡雪岩轉臉看著尤五說:「五哥,你既然委屈了,索性看我們杭州一城百姓的面上,委屈到底。請你出面請個客,拿郁老大手下的大小角色都請到。我們漕幫弟兄,最好也都到場,給足了他面子,看他怎麼說?」
「好的。一句話。」
「那就要托七姐了,定泰和館的席。名歸五哥出,錢歸我出……」
「這用不著你交代。」七姑奶奶搶著說,「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定多少桌席?」
這當然要問尤五,他慢吞吞地答道:「要麼不請,請了就不管他多少人了。我只備一張帖子,統請沙船幫全體弟兄。拿泰和館包下來,開流水席,有一桌算一桌。」
「這倒也痛快。就這麼說了。」胡雪岩向七姑奶奶拱拱手,「拜託,拜託!」
七姑奶奶最喜歡排場熱鬧,一諾無辭,但粗中有細,想了想問道:「哪一天請?」
「不是要快嘛!」尤五答說,「要快就在明天。」
七姑奶奶不作聲,將排在門背後的皇曆取了下來,翻了翻說:「明天怕不成功,是好日子,總有人做親,在它那裡請客。後天是個平日,『宜祭祀、訂盟,餘事不宜』。不曉得可以不可以?」
「可以!」胡雪岩接口便說,「我們這就算『訂盟』。」
事不宜遲,七姑奶奶當時便取了一封銀洋,親自坐馬車到泰和館去訂席。尤五便找古家的帳房趙先生來,寫好一封大紅全帖,送到喬家浜郁家,同時又派人去找他一個心愛的徒弟李得隆來辦事。
***
他們兄妹在忙,胡雪岩一個人躺在床上盤算。等尤五再回進來時,他已經盤算停當了。
「五哥,我們現在一樁樁來談。米怎麼樣?」
「我已經關照下去,今天下午就可成局。」尤五答道,「雖說多多益善,也要看郁老大有多少船。總而言之一句話,只要他有船,我就有米。」
「那好,我們談船。郁老大怕來怕去,最怕長毛。不過不要緊,長毛在岸上,我們在江里,他們沒有炮船,就不必怕他們。至多坐了小划子用洋槍來攻。我們自己能有一批人,備他幾十桿好槍,說開火就開火,打他個落花流水。」胡雪岩又說,「這批人,我也想好了。不知道老古跟楊坊熟不熟?」
尤五懂他的意思,點點頭說:「很熟的。就不熟也不要緊。」
「何以呢?」胡雪岩問。
「小爺叔,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借洋將華爾的人?」
「對啊!」胡雪岩問,「不是說洋將跟上海道的交涉,都是楊坊在居間接頭的嗎?」
「一點不錯。楊坊是『四明公所』的董事,寧波也是浙江,為家鄉的事,他沒有不肯出力的道理,就算不認識,一樣也可以請他幫忙。」
「我對此人的生平不大清楚,當然是有熟人從中說話,事情更容易成功。不過,我想是這樣,行不行得通,還不曉得。先要問一問老古,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不必問他,」尤五手一指,「現成有個人在這裡。」
這個人就是蕭家驥。他是一早跟了古應春去辦事的,由於胡雪岩關照,王有齡的兩封血書要面遞薛煥,所以古應春一直守在江蘇巡撫設在上海的行署中,等候傳見。為怕胡雪岩惦念,他特地先派蕭家驥回來送信。
「你看,」胡雪岩對尤五說,「這就是我剛才盤算,要借重洋將的道理。官場辦事,沒有門路,就行不通。要見薛撫台一面都這麼難,哪裡還能巴望他派兵替我們護糧?就算肯派,也不是三天兩天就走得動的。」他加重語氣又說,「我主意打定了,決定我們自己想辦法。」
於是尤五將他的打算告訴了蕭家驥,蕭家驥靜靜地聽完,並未作聲。
「怎麼樣?家驥!」胡雪岩催問著,已看出他另有主意。
「這件事有個辦法,看起來費事,其實倒容易。」他說,「不如請英國或者法國的海軍提督,派兵船護送。」
「這——」尤五首先就表示懷疑,「這行得通嗎?」
「行得通的。」蕭家驥說,「外國人另有一套規矩,開仗是一回事,救老百姓又是一回事。如果說這批米是軍糧,他們就不便護送。為了救老百姓,當然可以。」
聽這一說,胡雪岩大為高興,但是——「這要怎麼樣說法,跟哪個去接頭?」他問。
「我就可以去!」蕭家驥自告奮勇,但立刻又加了一句,「不過先要問問我師父。」
「你的師父當然贊成,」尤五接口說道,「不過,我始終不大相信,只怕沒有這麼好的事。」
「那也不妨雙管齊下。」胡雪岩問蕭家驥,「你看,我們自己出錢,請華爾派幾十個人保護,這個辦法可以不可以試一試?」
「試是沒有什麼不可以試的。」蕭家驥答說,「不過,我看很難。為什麼呢——」
為的是第一,華爾部下的「傭兵」,已經為上海道吳煦「慣」壞了,花了大錢,未必能得他們的出死力;第二,這批傭兵是「步軍」,在水上能不能發揮威力,大成疑問。
「說得有道理。」胡雪岩最不肯掩沒人的長處,對蕭家驥大為欣賞,「家驥,這件事倒要請你好好幫我一個忙。」
「胡先生言重了,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就是。」
一個賞識,一個仰慕,於是尤五有了一個計較,但暫且不言,要等古應春回來了再說。
「薛撫台見著了。」古應春的神情不愉,「小爺叔,王雪公要想指望他肯出什麼大力,恐怕是妄想。」
「他怎麼說?」胡雪岩很沉著地問。
不問還好,問起來教人生氣。薛煥嘆了一大遍苦經,又怪王有齡在浙江自己不想辦法練軍隊,軍餉都接濟了皖南和江西,如今局勢一壞,連帶上海亦吃緊;又提到他在江蘇的時候,如何跋扈剛愎,言下大有落到今日的光景,是自取其咎之意。
「也難怪他!」古應春又說,「京里鬧得天翻地覆,兩個親王都送了命,如今又是恭王當政,一朝天子一朝臣,曾國藩也快到兩江來了,薛撫台署理兩江總督跟實缺江蘇巡撫的兩顆印把子,看起來搖搖欲墜,心境當然不好。」
「我知道。」胡雪岩說,「你沒有來之前,我跟五哥還有家驥都商量過了,本來就不想靠他。不過,他到底是江蘇巡撫,王雪公的摺子,一定只有請他拜發。不知道這件事,他辦了沒有?」
「這他不敢不辦。」古應春說,「連催李元度的公事,都已經交代下去。我還怕下面太慢,特意打了招呼,答應所有的公事,明天都一起辦出。」
「那就不管它了。我們商量我們的。」
於是尤五和蕭家驥將剛才所談經過,原原本本說了給古應春聽。這在他是個很大的安慰。本來他為了要見薛煥,將大好時光白白糟蹋,不但生氣,而且相當著急。照現在看起來,路子甚多,事情並不是無處措手,因此愁懷一去,精神大為振作。
「既然如此,我們要把宗旨先定下來。請兵護送的事,能夠說動英、法提督,派兵護送,不但力量夠強,足可保險,而且還不用花錢。不過有兩層顧慮,第一,恐怕仍舊要江蘇巡撫出公事;第二,不是三五天之內可以辦得成的。」
「慢就不行!」胡雪岩立即答說,「我現在度日如年,巴不得明天就走。」
「要快只有雇華爾的部下。這筆錢,恐怕不在少數。」
「要多少?」
「要看雇多少人。每個人起碼三十兩銀子,死一個撫恤一千。照五十個人算,最少一千五。如果——」
如果全數陣亡,就得另外撫恤五萬。話到口邊,古應春才發覺這話太喪氣,果然如此,胡雪岩的性命自然也就不保,所以把話硬咽了下去。
胡雪岩卻不以為意。「一千五就一千五。帶隊官總要多送些,我不在乎。倒是,」他指著蕭家驥說,「他的顧慮不錯,只怕在岸上打慣了仗的,一上了船,有勁使不出,有力用不上。」
「這要問他們自己才知道。雖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但性命到底是拿錢換不來的。如果他們沒有把握,當然不敢貿然答應。我們局外人,不必自作聰明。」
古應春最後這句話,頗有告誡學生的意味,因而原有一番意見想陳述的蕭家驥,就不便開口了。
「說到楊坊,我也認識,交情雖不深,倒承他不棄,還看得起我。今天晚上我就去看他。」
「對了!我們分頭行事。此刻大家規定一下,米跟沙船,歸我,請洋將歸你。」尤五對古應春說,「還有件事,你要調一批現頭寸來。」
「這不要緊!」胡雪岩從手上取下一個戒指,交給古應春,「我往來的幾家號子你是曉得的,看存著有多少頭寸,你隨意調度就是。」
戒指是赤金的,沒有一兩也有八錢,其大無比,其俗也無比,但實際上是一枚圖章。憑戒面上「胡雪岩印」四個朱文篆字,調集十萬八萬銀子,叱吒立辦。不過以古應春的實力,也還用不到此。
「不必!你這個戒指片刻不離身,還是你自己戴著。」
「不然!」胡雪岩說,「我另外還有用意。這一次回杭州,好便好。如果將來再不能見面,一切托你料理。人欠欠人,等我明天開出一張單子來交給你。」
托到後事,無不慘然。古應春也越發不肯收下他那枚戒指圖章,拉過他的手來,硬要替他戴上。正在拉拉扯扯的時候,七姑奶奶回來了,少不得詢問究竟。大家都知道她重感情,說破了一定會惹她傷感,所以彼此使了個眼色,隨意扯句話掩飾了過去。
「菜定好了,八兩銀子一桌的海菜席,包他們四十桌。」七姑奶奶說,「那裡老闆說是虧本生意,不過要借這樁生意創招牌。人家既然看得這麼重,人少了,場面不夠熱鬧,面子上不好看。五哥,我倒有點擔心。」
「擔什麼心?叫人來幫場面、吃酒席,還怕沒有人?回頭我會關照李得隆。」
「那麼郁老大那裡呢?」
「這你更可以放心。小爺叔想的這個辦法,在郁老大求之不得,來的人一定多。」尤五又說,「你再要不放心,我叫李得隆放個風出去,說我們包了泰和館,大請沙船幫,不來就是看不起我們。」
「那好。我叫人去通知,再預備十桌在那裡。」七姑奶奶一面說,一面就走了出去。
「七姐真有趣。」胡雪岩笑道,「好熱鬧,一定是福氣人。」
「閒話少說。我還有一樁事,應春,你看如何?」尤五說道,「小爺叔要人幫忙,我說實話,你我去都沒啥用處。我派李得隆,你派蕭家驥,跟了小爺叔一路到杭州。」
「嗯!」古應春略有遲疑的神情。
「不必,不必。」胡雪岩最知趣,趕緊辭謝。
古應春實在很為難。因為蕭家驥跟他的關係,與漕幫的情形不同。漕幫開香堂收徒弟,師父之命,其重如山,而且出生入死,不當回事。蕭家驥到底只是學洋文、學做生意的徒弟,到這種性命出入的事,不便勉強,要問問他本人。
但是胡雪岩這方面的交情,實在太厚。能有一分力,一定要盡一分力,決說不出推辭的話來。同時他看出胡雪岩口稱「不必」,臉上卻有失望的表情,越覺得過意不去了。
想一想他只有老實說:「小爺叔,如果我有個親兄弟,我都一定叫他跟了你去。家驥名為徒弟,到底姓蕭,我來問問他看。」說到這裡,他發覺話又不妥。如果蕭家驥膽怯不肯去,豈不又顯得自己的徒弟「不夠料」?因而他只好再加一句掩飾的話:「他老太太病在床上,如果病勢不礙,我想他一定會去的。」
話剛完,門外有人接口,是蕭家驥的聲音,他正好走了來聽見,自告奮勇道:「我去!我一定去!」
這一下解消了古應春的難題,古應春也覺得臉上很有光彩,但胡雪岩卻不能不辭謝。他也知道蕭家驥母親病在床上的話,是古應春為了體恤徒弟,有意留下的一個退步。只是「光棍好做,過門難逃」,而且這個「過門」古應春不便來打,要自己開口。
「家驥,我曉得你義氣,不過為人忠孝當先,令堂老太太身體不舒服,你該留下來侍奉。」
「不礙,不礙!」蕭家驥也很機警,很快地答說,「我娘胃氣痛是老毛病,兩三天就好了。」
「那就這樣吧!」古應春站起身來,「既然你要跟了去,一切事情要接得上頭才好,你跟我一起去看『大記』楊老闆。」
楊坊開的一家專銷洋莊的號子,就叫「大記」。師徒二人到了那裡,楊坊正在大宴客商,相邀入座應酬一番,亦無不可,但古應春為了表示事態緊急,堅辭婉拒,同時表示有個不情之請:需要當時就單獨交談。
「好!」楊坊慨然許諾,「請到這面來。」
他們就在客廳一角,促膝並坐。古應春開門見山地道明來意,楊坊吸了口氣,樣子顯得頗為棘手似的。
「楊兄,恕我再說句不該說的話,浙東浙西,休戚相關,看在貴省同鄉的面上,無論如何要請你想辦法。」
「我自然要想辦法,自然要想辦法。」楊坊一迭連聲地說,「為難的是,最近華爾跟吳道台鬧意氣。洋人的脾氣很倔,說好什麼都好,犯了他的性子,不容易說得進話去。現在只有這樣,我先派人去約他,今天晚上見個面。等我敷衍完了客人,我們一起去。便菜便酒,你何妨就在這裡坐了。」
說到這話,古應春自然不便再推辭,入席酬酢,同時在肚子裡盤算如何說動華爾。
「師父,我想我先回去一趟,等下再來。」蕭家驥忽然說道,「我要好好去問一問胡先生。」
「問什麼?」
「洋人做事情仔細,又是打仗,路上的情形,一定要問得清清楚楚,不然決不肯答應。」
「一點不錯。」楊坊大為讚許,「這位小阿弟實在有見識。那你就快去吧,兩個鐘頭談得完談不完?」
「夠了。」
「好。我就約華爾九點鐘碰頭。八點半鐘請你無論如何趕了來。」
蕭家驥不到預定的時間,就已去而復回,他除了將他想到該問的情形都問明白以外,還帶來胡雪岩一句話。
「師父!胡先生叫我跟師父說,請將不如激將!」
這真有點「軍師」的味道了。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付下來這樣一個「錦囊」。古應春在顛簸的馬車上,反覆體味著「請將不如激將」這六個字。
華爾紮營在滬西靜安寺附近。楊坊是來慣的,營門口的衛兵拿馬燈一照,揮揮手放行,馬車一直駛到華爾的「籤押房」。
介紹過後,四個人圍坐在一張小圓台上。楊坊開個頭,說古應春是浙江官場的代表之一,有事相懇。接著便由古應春發言,首先補充楊坊的話,表明自己的身份,說浙江官場的正式代表是胡雪岩,一個受有清朝官職的很成功的商人,而他是胡雪岩所委派的代表。
說到這裡,華爾提出第一個疑問:「胡先生為什麼要委派代表?」
「他受傷了,傷勢很重。為了希望在三到五天以內趕回去,他需要遵守醫生的囑咐,絕不能行動。」古應春說,「他就住在我家養傷。」
「喔!」華爾是諒解的神態,「請你說下去。」
於是古應春道及本意。他在提出希望以外,還有一番恭維,說華爾一定會站在人道的立場,助成這場義舉,而他的勇敢的部下,亦一定會圓滿達成任務。
說到一半,華爾已在不斷搖頭。等古應春說完,他隨即用冷峻的聲音答道:「抱歉!我很同情,但是沒有辦法給你們什麼幫助。」
「這太教我失望了。」古應春問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不能予以幫助的原因?」
「當然!第一,浙江不是我應該派兵的範圍;第二,任務很危險,我沒有把握。」
「第一個理由,似乎不成立。我已經說過,這是慈善任務……」
「不!」華爾搶著說,「我有我的立場。」
「你的立場不是助順——幫助中國政府嗎?」
「是的。」華爾很勉強地說,「我必須先顧到上海。」
「但是,抽調五十個人,不至於影響你的實力。」
「是不是會影響,要我來判斷。」
「上校,」楊坊幫著說好話,「大家都對你抱著莫大的希望,你不應該這樣堅拒。」
「不!」華爾儘自搖頭,「任務太危險,這是毫無價值的冒險。」
「並不危險!」古應春指著蕭家驥說,「他可以為你解釋一切情況。」
「不!我不需要聽他的解釋。」
這樣子拒人於千里之外,且大有藐視之意,古應春忍不住火發。但想到胡雪岩的話,他立即有了計較,冷笑一聲,面凝寒霜地對楊坊說:「人言不可信。都說客將講公理正義,急人之急,忠勇奮發,誰知道完全不是這回事。一群膽怯貪利的傭兵而已!」
聽到最後這一句,華爾勃然變色,霍地站起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古應春喝道:「你說誰是膽怯貪利的傭兵?」
「你應該知道。」
「我當然知道!」華爾咆哮著,「你必須道歉,我們不是傭兵。」
「那麼,你是正規軍隊?」
「當然。」
「正規軍隊,一定受人指揮。請問,你是不是該聽命於中國官員?是薛還是吳?只要你說了,我自有辦法。」
這一下擊中了華爾的要害,如果承認有人可以指揮他,那麼找了可以指揮他的人來下命令,豈不是自貶身份。
「說老實話,貪利這一點,也許我過分了,但是我不承認說你膽怯也是錯了!」
「你最大的錯誤,就是這一點。說一個軍人膽怯,你知道不知道是多麼大的侮辱?」
古應春絲毫不讓,針鋒相對地頂了過去:「如果是侮辱,也因為你自己的表現就是如此!」
「什麼!」華爾一把抓住了古應春的肩,使勁地搖撼著,「你說!我何處有膽怯的表現?」
一看他要動武,蕭家驥護師心切,首先就橫身阻擋,接著楊坊也來相勸。無奈華爾的氣力大,又是盛怒之際,死不放手。
古應春卻是神色泰然,冷冷說道:「凡是膽怯的人,都是勇於私鬥的。」
一句話說得華爾放了手,轉身對楊坊說道:「我必須維持我的威信。此人的行為,所侮辱的不是個人,是整個團體。這件事相當嚴重。如果他沒有合理的解釋,他將要擔負一切不良的後果。」
楊坊不知道古應春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不免怨責:「這樣子不大好!本是來求人的事,怎麼大破其臉?如今,有點不大好收場了。」
他是用中國話說的,古應春便也用中國話回答他:「你放心!我就要逼得他這個樣子!我當然有合理的解釋。」
楊坊哪知道他是依照胡雪岩「請將不如激將」這條「錦囊妙計」,另有妙用,只鄭重其事地一再囑咐:「千萬平和,千萬平和,不要弄出糾紛來。」
「你請放心,除非他蠻不講理,不然一定會服我。」古應春用中國話說了這幾句,轉臉用英語向華爾說,「上校!杭州有幾十萬人,瀕臨餓死的命運。他們需要糧食,跟你我現在需要呼吸一樣。如果由於你的幫助,冒險通過這條航路,將糧食運到杭州,有幾十萬人得以活命。這是『毫無價值的冒險』嗎?」
一句話就將華爾問住了。他卷了根煙就著洋燈點燃,在濃密的煙氛中噴出答語:「冒這個險,沒有成功的可能。」
「是不是有可能,我們先不談。請你回答我的話,如果冒險成功,有沒有價值?」
華爾被逼得沒有辦法,只能承認:「如果能成功,當然有價值。」
「很好!」古應春緊接著他的話說,「我認為你是一個有價值的人,當然也願意做有價值的事。你應該記得,我向你說過,這個任務並不危險,蕭可以向你說明一切情況。而你,根本不作考慮,聽到洪、楊的部隊,先就有了怯意……」
「誰說的!」華爾不大服氣,「你在侮蔑我。」
「我希望你用行為表現你的勇敢,表現你的價值。」
「好!」華爾受激,脫口說道,「讓我先了解情況。」說著,便站起身來,走到一張地圖面前立定。
事情有了轉機,楊坊既佩服,又興奮,趕緊取了桌上的洋燈,同時示意蕭家驥去講解情況。古應春也一起跟著過去。在洋燈照映下,他們都望著牆壁上所貼的那張厚洋紙畫的地圖。這種地圖比中國的輿圖複雜得多,又釘著好些紅藍小三角旗,更讓人看不明白。但蕭家驥在輪船上也常看航海圖,所以略略注視了一會兒,便已瞭然。
「在海上不會遭遇任何敵人。可能的危險從這裡開始。」蕭家驥指著鱉子門說,「事實上也只有一處比較危險的地方,因為海面遼闊,洪、楊部隊沒有炮艇,不能威脅我們的船隻。只有這一處,南北兩座山夾束,是個隘口,也就是聞名的『浙江潮』所以造成的由來,衝過這個隘口,江面又寬了,危險也就消失了。」
「那麼這個隘口的江面,有多寬?」
「沒有測量過。但是在岸上用長槍射擊,就能打到船上也沒有力量了。」
華爾搖搖頭:「我不怕步槍。」他接著又問,「有沒有炮台?」
「絕沒有。」古應春在旁邊接口。
「即使沒有炮台,也一定有臨時安置的炮位。如果是我,一定在這裡部署炮兵陣地。」
「你不要將洪、楊部隊,估計得太高。」古應春又說,「他們不可能了解你們的兵法。」
這一點,華爾認為說得不錯。他跟長毛接過許多次仗,對此頗有了解,他們連用洋槍都不十分熟練,當然不會懂得用火力扼守要隘的戰法。再進一步看,即使懂得,亦用不著防守這個隘口,因為在這一帶的清軍,兵力薄弱,更無水師會通過這個隘口增援杭州。如果布炮防守,豈不是置利器於無用之地。
但是,「多算勝」的道理,中外兵法都是一樣的。華爾覺得還是要採用比較安全的辦法,所以又問:「這個隘口,是不是很長?」
「不會。」古應春估計著說,「至多十里八里路。」
「那麼,用什麼船呢?」
「用海船。」
所謂海船就是沙船。華爾學的是陸軍,對船舶是外行,不過風向順逆之理總知道的,指著地圖說道:「現在是西北風的季節,由東向西行駛,風向很不利。」
「這一點,」古應春很謹慎地答道,「我想你不必過慮,除了用帆以外,總還有其他輔助航行的辦法。海船堅固高大,船身就具備相當的防禦力,照我想,是相當安全的。」
「這方面,我還要研究,我要跟船隊的指揮者研究。最好,我們能在黑夜之間,偷渡這個隘口,避免跟洪、楊部隊發生正面的衝突。」
這樣的口氣,已經是答應派兵護航了,楊坊便很高興地說:「謝謝上校!我們今天就作個決定,將人數以及你所希望補助的餉銀,定規下來,你看如何?」
「你們要五十個人,我照數派給你們。其他的細節,請你們明天跟我的軍需官商量。」
「好的!」楊坊欣然答道,「完全遵照你的意思。」
於是「化干戈為玉帛」,古應春亦含笑道謝,告辭上車。
***
「老古,」在車中,楊坊表示欽佩,「你倒是真有一套。以後我們多多合作。」
「僥倖!虧得高人指點。」古應春說,「也是胡道台一句話:請將不如激將。果然把華爾激成功了。」
「原來胡道台也是辦洋務的好手。」
「他倒不十分懂洋務,只是人情熟透、熟透!」
「幾時我倒要見見他。」楊坊又說,「華爾的『軍需官』,也是我們中國人,我極熟的。明天晚上我約他出來吃花酒,一切都好談。」
「那好極了。應該我做東。明天早晨,我就備帖子送到你那裡,請你代勞。」
「你做東,還是我做東,都一樣,這就不去說它了。倒是有句話,我要請教。杭州不是被圍了嗎?糧船到了那裡,怎麼運進城?」
這句話讓古應春一愣。「啊,」他如夢初醒似的,「這倒是!我還沒有想到。等我回去問了,再答覆你。」
「可以不可以今天就給我一個確實回音?」
到了杭州的事,此刻言之過早,而且米能不能運進杭州城,與楊坊無干,何以他這麼急著要答覆?看起來,別有作用,倒不能不弄個明白。
這樣想著,古應春便即問道:「為什麼這麼急?」
「我另外有個想法。如果能運進杭州城,那就不必談了,否則——」楊坊忽然問道,「能不能此刻就替我引見,我想跟胡道台當面談一談。」
「這有什麼不可以?」
於是馬車轉向,直駛古家。車一停,蕭家驥首先奔了進去通知。胡雪岩很講究禮節,要起床在客廳里迎接會面。七姑奶奶堅決反對,結果折中辦法,起床而不出房門,就在臥室里接見客人。
女眷自然迴避。等古應春將楊坊迎了進來,胡雪岩已經穿上長袍馬褂,扶著蕭家驥的肩,等在門口了。
彼此都聞名已久,所以見禮以後,非常親熱,互相仰慕,話題久久不斷。古應春找個機會,插進話去,將與華爾交涉的經過,略略說了一遍。胡雪岩原已從蕭家驥口中,得知梗概,此刻少不得要向楊坊殷殷致謝。
「都是為家鄉的事,應當出力。不過,」楊坊急轉直下地轉入本題,「糧船到了杭州,不曉得怎麼運進杭州?」
提到這一層,胡雪岩的臉色,馬上轉為憂鬱了,嘆口氣說:「唉!這件事也是失策。關城之先,省城裡的大員,意見就不一,有的說十個城門統統要關,有的說應該留一兩個不關。結果是統統關了。這裡一關,長毛馬上在城外掘壕溝,做木牆,圍困得實騰騰。」他一口氣說到這裡,喘息了一下又說:「當初還有人提議,從城上築一道斜坡,直到江邊,作為糧道。這個主意聽起來出奇,大家都笑,而且工程也浩大,所以就沒有辦。其實,此刻想來,實在是一條好計。如果能夠這麼做,雖費點事,可是糧道不斷,杭州就能守得住!」接著,他又是一聲長嘆。
聽得這樣說法,古應春先就大為著急。「小爺叔,」他問,「照你這麼說,我們不是勞而無功?」
「這也不見得。」胡雪岩說,「只要糧船一到,城裡自然拼死命殺開一條血路,護糧進城。」
楊坊點點頭,看一看古應春,欲語不語。胡雪岩察言觀色,便知其中有話。
「楊兄,」他說,「你我一見如故,有話盡請直說。」
「是這樣的,我當然也希望杭州的同鄉,有一口活命的飯吃。不過,凡事要從最壞的地方去打算。萬一千辛萬苦將糧船開到杭州,城裡城外交通斷絕,到時候,胡先生,你怎麼辦?」
「我請問楊兄,依你看,應該怎麼辦?」
「在商言商。這許多米,總不能送給長毛,更不能丟在江里。」楊坊說道,「如果運不進杭州城,可以不可以請胡先生改運寧波?」
原來他急於要見胡雪岩,是為了這句話。古應春心想,此人倒也是厲害角色,「門檻」精得很,不可小覷了他。因此,很注意地要聽胡雪岩如何回答。
「楊兄的話很實在。如果米運不進杭州城,我當然改運別處,只要不落在長毛手裡,運到什麼地方都可以。」說到這裡,胡雪岩下了一個轉語,「不過,楊兄的話,我倒一時答應不下。為什麼呢,因為寧波的情形,我還不曉得。許了楊兄,倘或辦不到,豈不是我變成失信用。」
「寧波的情形,跟上海差不多。」
因為寧波也有租界。江蘇的富室逃到上海,浙東的大戶,則以寧波租界為避難之地。早在夏天,寧波的士紳就條陳地方官,願集資五十萬兩銀子雇英法兵船代守寧波。及至蕭紹失守,太平軍一路向東,勢如破竹,攻餘姚,下慈谿,陷奉化,寧波旦夕不保,於是英、法、美三國領事會商以後,決定派人到奉化會晤太平軍守將范汝增,勸他暫緩進攻寧波。
范汝增對這個請求,不作正面答覆,但應允保護洋人。因此三國領事已經會銜了布告,保護租界。但陸路交通近乎斷絕,商旅裹足,也在大鬧糧荒。楊坊的打算,一方面固然是為桑梓盡力,另一方面亦有善價而沽,趁此機會做一筆生意的想法。
不過楊坊的私心,自然不肯透露。「胡先生,」他說,「據我曉得,逃在寧波的杭州人也不少。所以你拿糧食改運寧波,實在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唯一出路。」
「那麼,到了寧波呢?如果不能上岸,又怎麼辦?」
「不會的。英、法、美三國領事,哪一位都可以出面保護你。到那時候,我當然會從中聯絡。」
「既然如此……」胡雪岩矍然而起,他想好了主意,一時興奮,忘卻腿傷,一下子摔倒在地,疼得額上沁出黃豆大的汗珠。
蕭家驥動作敏捷,趕緊上前扶起。古應春也吃了一驚,為他檢視傷勢。亂過一陣,胡雪岩方能接著他自己的話說下去。
「楊兄,既然如此,我們做一筆交易。杭州缺糧,寧波也缺糧,我們來合作。寧波,我負責運一批米過去,米、船,都歸我想辦法。杭州這方面,可以不可以請你托洋人出面,借個做善事的名義,將我這一批米護送進城?」
「這個辦法……」楊坊看著古應春,頗有為難的神情。
「小爺叔,做生意,動腦筋,不能不當你諸葛亮。」古應春很委婉地說,「可惜,洋務上,小爺叔你略為有點外行,這件事行不通。」
「怎麼呢?」
「因為外國領事,出面干預,要有個名目。運糧到寧波,可以『護僑』為名,為的是洋人不能沒有食物接濟。但杭州的情形就不同了,並無英、法、美三國僑民需要救濟。而救濟中國百姓,要看地方。在交戰區域,民食軍糧是無從區分的。」
等古應春解釋完了,楊坊接著補充:「八月里,英國京城有一道命令給他們的公使,叫作『嚴守中立』。這就是說,哪一面也不幫。所以胡先生的這個打算,好倒是好,可惜辦不通。」
胡雪岩當然失望,但不願形諸顏色,便又將話題回到楊坊的要求上,慨然說道:「那就一言為定了。這批米如果運不進杭州城,就轉運寧波。不過,這話要跟郁老大先說明白。到時候,沙船不肯改地方卸貨,就要費口舌了。」
「這一層,我當然會請應春兄替我打招呼。我要請胡先生吩咐的是糧價……」
「這不要緊!」胡雪岩有力地打斷他的話,「怎麼樣說都可以。如果是做生意,當然一分一厘都要算清楚,現在不是做生意。」
「是,是!」楊坊不免內慚,自語似的說,「原是做好事。」
談話到此告一段落,古應春怕胡雪岩過於勞累,於傷勢不宜,便邀了楊坊到客廳里去坐。連蕭家驥在一起,幾人商定了跟華爾這方面聯絡的細節,直到深夜方散。
***
第二天大家分頭辦事,只有胡雪岩在古家養傷。他行動不便,不能出房門,一個人覺得很氣悶,特為將七姑奶奶請了來,不免有些微怨言。
「我是不敢來打擾小爺叔,讓你好好養傷。」七姑奶奶解釋她的好意,「說話也費精神的。」
「唉!七姐,你哪曉得我的心事。一個人思前想後,連覺都睡不著,有人談談,辰光還好打發。」
談亦不能深談,胡雪岩一家,消息全無,談起來正觸及他的痛處。因此,平日健談的七姑奶奶,竟變得笨嘴拙舌,不知道說什麼好。
「七姐,」胡雪岩問道,「這一陣,你跟何姨太太有沒有往來?」
何姨太太就是阿巧姐。從那年經胡雪岩撮合,隨著何桂清到通州。不久,何桂清果然由倉場侍郎外放浙江巡撫,升任兩江總督,一路扶搖直上。阿巧姐著實風光過一陣子。
「好久沒有見到她了。」七姑奶奶不勝感慨地,「那時候哪個不說她福氣好?何大人在常州的時候,我去過一次。她特地派官船到松江來接我,還有一百個兵保護,讓我也大大出了一次風頭。到了常州,何大人也很客氣。何太太多病,都是姨太太管事,走到哪裡,丫頭老媽子一大群跟著,那份氣派還了得!人也長得越漂亮了,滿頭珠翠,看上去真像一品夫人。哪曉得何大人壞了事!前一晌聽人說,她人都老得認不得了。伍子胥過昭關,一夜工夫急白了頭髮,看起來真有這樣的事。」
「這樣說起來,她倒還是有良心的。」
「小爺叔是說她為何制台急成這個樣子?」
「是啊!」胡雪岩說,「我聽王雪公說,何制台的罪名不得了。」
「怎樣不得了?莫非還要殺頭?」
胡雪岩看著她,慢慢點頭,意思是說:你不要不信,確有可能。
「這樣大的官兒,也會殺頭?」七姑奶奶困惑地,大有不可思議之感。
「當然要殺!」胡雪岩忽然出現了罕見的激動,「不借一兩個人頭做榜樣,國家搞不好的。平常作威作福,要糧要餉,說起來是為了朝廷、為了百姓。到真正該他出力的時候,收拾細軟,一溜了之。像這樣的人,可以安安穩穩拿刮來的錢過舒服日子,那些盡心出力、打仗陣亡的人,不是太冤枉了嗎?」
七姑奶奶從未見過胡雪岩有這樣氣急敗壞的憤激之態,因而所感受的衝擊極大。同時她也想到了他的境況,心裡有著說不出的難過。
「小爺叔,」她不由自主地說,「我看,你也用不著到杭州去了,糧船叫五哥的學生子跟家驥押了去,你在上海養養傷,想辦法去尋著了老太太,拿一家人都接到上海來,豈不甚好?」
「七姐,謝謝你!你是替我打算,不過辦不到。」
「這有什麼辦不到?」七姑奶奶振振有詞地說,「這一路去,有你無你都一樣。船歸李得隆跟沙船幫的人料理,洋將派來保護的兵,歸家驥接頭。你一個受了傷的人,自己還要有人照應,去了能幫什麼忙?越幫越忙,反而是累贅。」
「話不錯。不過到了杭州,沒有我從中聯絡,跟王雪公接不上頭,豈不誤了大事?」
想一想這話也不錯,七姑奶奶便又問道:「只要跟王撫台接上頭,城裡派兵出來運糧進城。小爺叔,就沒有你的事了。」
「對。」
「那就這樣,小爺叔,你不要進城,原船回上海。我們再商量下一步,怎麼樣想法子去尋老太太。」七姑奶奶又說,「其實,小爺叔你就在杭州城外訪查也可以。總而言之,已經出來了,絕沒有自投羅網的道理。」
「這話也說得是。」
聽他的語氣,下面還有轉語。七姑奶奶不容他出口,搶著說道:「本來就是嘛,小爺叔,你是做生意的大老闆,捐班的道台,跟何制台不同,沒有啥守土的責任。」
「不儘是為公,為的是交情。」胡雪岩說,「我有今天,都是王撫台的提拔,他現在這樣子為難,真正是在十八層地獄裡受熬煎,我不跟他共患難,良心上說不過去。」
「這自然是義氣,不過這份義氣,沒啥用處。」七姑奶奶說,「倒不如你在外頭打接應,還有用些。」
這話說得很有道理,但胡雪岩總覺得不能這麼做。他做事一向有決斷,不容易為感情所左右。其實,就是為感情所左右,也總在自己的算盤上先要打得通。這道穿了,不妨說是利用感情,但對王有齡,又當別論了。
「唉!」他嘆口氣,「七姐,我何嘗不知道你是一句好話,不但對我一個人好,而且對王雪公也好。不過,我實在辦不到。」
「這就奇怪了!既然對你好,對他也好,又為什麼不這麼做?小爺叔,你平日為人不是這樣的。」
「是的。我平日為人不是這樣。唯獨這件事,不知道怎麼,想來想去想不通。第一,我怕王雪公心裡會說,胡某人不夠朋友,到要緊關頭,他一個人丟下我不管了;第二,我怕旁人說我,只曉得富貴,不知道啥叫生死交情。」
「噯!」七姑奶奶有些著急了,因此口不擇言,「小爺叔,你真是死腦筋,旁人的話,哪裡聽得那麼多?要說王撫台,既然你們是這樣深的交情,他也應該曉得你的心。而況,你又並沒有丟下他不管,還是替他在外辦事。」說到這裡,她覺得有一肚子的議論要發,「為人總要通情達理。三綱五常,總也要合道理,才有用處。我最討厭那些偽道學,或者不明事理的說法,什麼『君要臣死,不能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你倒想想看,忠臣死了,哪個替皇帝辦事?兒子死了,這一家斷宗絕代,孝心又在哪裡?」
胡雪岩笑了。「七姐,」他說,「聽你講道理,真是我們杭州人說的『刮拉鬆脆』,好痛快!」
「小爺叔,你不要恭維我。你如果覺得我的話還有點道理,那就要聽我的勸!」七姑奶奶講完君臣、父子,又談「第五倫」朋友,「我聽說大書的說三國,桃園結義,劉關張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這話就不通!如果講義氣的好朋友,死了一個,別的都跟著他一起去死,這世界上,不就沒有君子,只剩小人了?」
「這話倒是。」胡雪岩興味盎然,「凡事不能尋根問底,追究到底好些話都不通。」
「原是如此!小爺叔,這些天,我夜裡總在想你的情形。想你,當然也要想到王撫台。我從前聽你說過,他曾勸過何制台不要從常州逃走,說一逃就身敗名裂了,這話現在讓他說中。想來杭州如果不保,王撫台是決不會逃走,做個大大的忠臣。不過,你要替他想一想,他還有什麼好朋友替他料理後事?不就是小爺叔你嗎?」
這話說得胡雪岩矍然動容。「七姐,」他不安地,「你倒提醒我了。」
「謝天謝地!」七姑奶奶合掌當胸,長長地舒了口氣,「小爺叔,你總算想通了。」
「想是還沒有想通。不過,這件事倒真的要好好想一想。」
於是他一面跟七姑奶奶閒談,一面在心裡盤算。看樣子七姑奶奶的話絲毫不錯,王有齡這個忠臣是做定了!杭州的情形,要從外面看,才知道危險。被圍在城裡的,心心念念只有一個想法:救兵一到,便可解圍。其實,就是李元度在衢州的新軍能夠打到杭州,亦未見得能擊退重重包圍的長毛。破城是遲早間事,王有齡殉節,亦是遲早間事。且不說一城的眼光,都注視在他身上,容不得他逃,就有機會也不能逃走。因為一逃,不但所有的苦頭都算白吃,而且像何桂清這樣子,就能活又有什麼味道?
「我想通了。」胡雪岩說,「王雪公是死定了!我要讓他死得值。」
「是嘛!」七姑奶奶異常欣慰,「原說小爺叔是絕頂聰明的人,哪裡會連這點道理都想不通?常言道的是『生死交情』,一個人死了,有人照他生前那樣子待他,這個人就算有福氣了。」
「是啊!他殉了節,一切都在我身上。就怕——」
他雖沒有說出口來,但也等於說明白了一樣。這倒不是他自己嫌忌諱,而是怕七姑奶奶傷心。然而,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以七姑奶奶的性情,自然也會有句痛快話。
「小爺叔,這一層你請放心。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一切都在我們兄妹、夫妻身上。」
「是了!」胡雪岩大大地喘了口氣,「有七姐你這句話,我什麼地方都敢去闖。」
這話又說得不中聽了,七姑奶奶有些不安。「小爺叔,」她惴惴然地問,「你是怎麼闖法?」
「我當然不會闖到死路上去。我說的闖是,遇到難關壯起膽子來闖。」胡雪岩說,「不瞞你說,這一路來,我遇見長毛,實在有點怕。現在我不怕了,越怕越誤事,索性大膽去闖,反倒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