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4-09-26 10:59:34
作者: 高陽
走出沂園,坐上轎子,陳世龍吩咐了一個地名,是胡雪岩所不曾聽說過的,只覺得曲曲折折,穿過好幾條長巷,到了一處已近城腳,相當冷僻的地方。他下轎一看,是一座很整齊的石庫房子,黑漆雙扉洞開,一直望到大廳,燈火通明,人影幢幢;再細看時,檐前掛著宮燈,廳內燒著紅燭,似是有何喜慶的模樣。
「這是哪裡?」胡雪岩問。
「是我的房子。」
「喔!」胡雪岩靈機一動,「四哥,莫非今朝是你的生日?怎麼不先告訴我!」
郁四微笑著點點頭說:「你進去看了就知道了。」
走到裡面一看,有楊、秦兩位老夫子,黃儀、老張,還有胡雪岩所認識的錢莊裡的朋友,他們看見胡雪岩和郁四進來,一齊拱手,連稱「恭喜」。胡雪岩只當是給郁四道賀,與己無干,悄悄退到一邊去打量這所房子的格局。他心裡盤算,倘或地方夠寬敞,風水也不錯,倒不妨跟郁四談談,或買或典,在湖州安個家。
這一打量發現了怪事,正中披了紅桌圍的條桌上,紅燭雙輝。有喜慶是不錯,但做壽該有「糕桃燭面」,供的應該是壽頭壽腦的「南極仙翁」。現在不但看不到壽桃壽麵,而且供的是一幅五色緙絲的「和合二仙」。這不是做壽,是娶親嫁女兒的喜事。
「咦!」胡雪岩摸著後腦說,「真正丈二金剛摸不著頭!怎麼回事?」
這一回引得哄堂大笑。笑聲中出現一位堂客,是阿珠的娘,她梳得極光的頭,簪著紅花,身上是緞襖羅裙。胡雪岩從未見她如此盛裝過,不由得又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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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先生!」阿珠的娘笑道,「恭喜,恭喜!」
胡雪岩恍然大悟,回身以歉意的聲音說道:「對不起,對不起!原來各位剛才是跟我道喜。我倒失禮了!」說著,連連拱手。
這一來又引得大家發笑。胡雪岩倒又發覺一樁疑問,一把拉住郁四問道:「郁四嫂呢?」
「大概在裡頭陪新人。」
「對了!」阿珠的娘笑得異常愉悅,「真正好人才!胡先生,你好福氣,還不快來看?」
於是大家一擁而進,都要來看胡雪岩的新寵,而他本人反倒腳步趑趄了。他心想,世人有這種怪事,自己娶妾,別人都知道,就是本人被瞞在鼓裡!現在既已揭曉,總也得問問清楚,不然言語之間接不上頭,豈不是處處要鬧笑話?
於是,他落後兩步,拉住陳世龍說:「到底怎麼回事?你先告訴我。」
「四叔都說好了,就請胡先生做現成的新郎官。」
這兩句話要言不煩,胡雪岩完全明白。今天的局面,是郁四一手的經營,勸自己到南潯去走一趟,原是「調虎離山」,好趁這兩天的辰光辦喜事。雖說他在湖州很夠面子,但時間到底太匆促,好比喝杯茶的工夫要拿生米煮成熟飯,近乎不可思議。劉不才又是個很難惹的傢伙,郁四能在短短兩天之內,讓他就範,大概威脅利誘,軟硬齊來,不知花了多少氣力!
轉念到此,胡雪岩不由得想到了「盛情可感」這句成語,錢是小事,難得的是他的這片心、這番力!交朋友交到這樣,實在有些味道了。
「嗨!」郁四回身喊道,「你怎麼回事?」
這一喊才讓胡雪岩警醒,抬眼望去,恰好看到珠翠滿頭的阿七,紅裙紅襖,濃妝艷抹,從東首一間屋裡喜氣洋洋地迎了出來。
郁四這時候特別高興,先拿阿七打趣。「唷!」他將她上下一看,「你倒像煞個新娘子!」
阿七不理他,衝著胡雪岩改口喊做:「胡大哥!」她得意地問道,「你怎麼謝我?」
「承情之至!」胡雪岩拱手說,「我早晚一爐香,祝你早生貴子。」
這是善頌善禱,阿七越發笑容滿面,接著便以居停主人的身份,招待賓客,一個個都應酬到,顯得八面玲瓏,而郁四卻有些不耐煩了。
「好了,好了!」他攔著她說,「辦正經要緊。請出來見禮吧!」
娶妾見禮,照規矩只是向主人主母磕頭,主母不在,只有主人。胡雪岩覺得此舉大可不必,無奈賀客們眾口一詞,禮不可廢,把他強按在正中太師椅上。然後只見東首那道門帘掀開,阿七權充伴娘,把芙蓉扶了出來,向上磕了個頭,輕輕喊了聲:「老爺!」
芙蓉忸怩,胡雪岩也覺得忸怩,賀客們則大為高興,尤其是楊、秦兩位老夫子,評頭品足,毫無顧忌。阿珠的娘便來解圍,連聲催促,邀客入席。
喜筵只有一席,設在廳上,都是男客,猜拳行令,鬧到二更天方散。賀客告辭,只郁四和陳世龍留了下來。
「到裡面去吧!」郁四說,「看看你的新居,是阿七一手料理的,不曉得中不中你的意?」說著,他拉著胡雪岩就走。
「慢點,慢點!」胡雪岩說,「四哥,你這麼費心,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一共替我墊了多少?」
「這時候算什麼帳?明天再說。」
「好,明天再說。不過,有件事我不明白。」胡雪岩問,「她那個叔叔呢?」
「你是說劉不才?」郁四略停一下說道,「你想,他怎麼好意思來?」
侄女兒與人做妾,做叔叔的自不好意思來吃喜酒。胡雪岩心想,照此看來,劉不才倒還是一個要臉面的人。
「不過今天不來,遲早要上門的。這個人有點麻煩,明天我再跟你談。」
胡雪岩本想把他預備收服劉不才做個幫手的話,說給郁四聽,但郁四不容他如此從容,一迭連聲地催著。胡雪岩便只好先丟開「叔叔」,去看他的「侄女兒」。
他一踏進新房,看得眼都花了。觸目是一片大紅大綠,裱得雪亮的房間裡,家具器物、床帳衾褥無不全新。當然,在他感覺中,最新的是芙蓉那個人!
新人正由阿珠的娘和阿七陪著吃飯,聽見腳步聲響,她先就站了起來,有些手足無措似的。胡雪岩也覺得不無僵窘之感,只連聲說道:「請坐,請坐!你們吃你們的。我看看!」
藉故搭訕,看到壁上懸著一幅紅綾裱的虎皮箋,是黃儀寫的字。胡雪岩腹中墨水不多,但這幅字,卻能讀得斷句,因為是他熟悉的一首詩——簽上的那首詩,只最後一句改了兩個字,原來是「美人何處采芙蓉」,黃儀卻寫成「美人江上采芙蓉」。
胡雪岩笑了,回頭看到陳世龍,他也笑了。顯然的,這是他跟黃儀兩個人搞的把戲。
別人卻不明白,不知他們笑些什麼。阿七最性急,首先追問,陳世龍便將胡雪岩的如何求籤,又如何因「何處」二字而失望的故事,笑著講了一遍。
大家都感覺這件事很有趣,特別是芙蓉本人,一面聽,一面不斷抬起頭來看一看,每一看便如流光閃電般,那眼神在胡雪岩覺得異常明亮。
「那就沒有話說了!」阿七對芙蓉說,「你天生該姓胡!」
「是啊,真正姻緣前定。」郁四也說,「我從沒有辦過這樣順利的事。」
「話雖如此,到底是兩位的成全。借花獻佛,我敬四哥四嫂一杯酒。」
阿珠的娘手快,聽胡雪岩這一說,已把兩杯酒遞了過來,一杯給她,一杯給郁四。
「慢來,慢來!不是這樣。」阿七用指揮的語氣說,「你們索性也坐了下來再說。」
於是阿七親自安排席次。上首兩位,胡雪岩和芙蓉,阿珠的娘和陳世龍東西相對。然後阿七和郁四說:「老頭子,我們坐下首,做主人。」
大家都坐定了,只有芙蓉畏畏縮縮,仿佛怕禮節僭越,不敢跟「老爺」並坐似的,胡雪岩就毫不遲疑地伸手一拉,芙蓉才紅著臉坐了下來。
「你們先吃交杯盞,再雙雙謝媒。」
由這裡開始,阿七想出花樣來鬧,笑聲不斷,她自己也醉了。胡雪岩酒吃得不少,但心裡很清楚,怕阿七醉後出醜,萬一跟陳世龍說幾句不三不四的話,那就是無可彌補的憾事,所以不斷跟阿珠的娘使眼色,要他們勸阻。
「好了!我們也該散散了,讓新人早早安置。」阿珠的娘說到這裡,回頭看了看便問,「咦!世龍呢?」
陳世龍見機,早已逃席溜走。胡雪岩心裡有些著急,怕她一追問,正好惹得阿七注意,便趕緊亂以他語:「郁四嫂酒喝得不少,先扶她躺一躺吧!」
一句話未完,阿七張口就吐,狼藉滿地,把簇新的洞房搞得一塌糊塗,氣得郁四連連嘆氣。自然,胡雪岩不會介意,芙蓉更是殷勤,忘卻羞澀矜持,也顧不得一身盛裝,親自下手照料,同時指揮新用的一名女僕和她自己帶來的一個小大姐收拾殘局。
等嘔吐過後,阿七的酒便醒了,老大過意不去,連聲道歉。郁四又罵她「現世」,旁人再夾在中間勸解,倒顯得異常熱鬧。
亂過一陣,賀客紛紛告辭,芙蓉送到中門,胡雪岩送出大門。在郁四上轎以前,胡雪岩執著他的手說:「四哥,這一來你倒是給我出了一個難題。湖州怕還要住幾天了。」
郁四笑笑不響,陳世龍卻接上了話。「胡先生!」他說,「如果杭州有事要辦,我去跑一趟。」
「對呀!」阿珠的娘說,「儘管叫世龍去!」
「等我想一想,明天再說。」
回進門來親自關了大門,走進大廳,喜燭猶在,紅灩灩的光暈閃耀著,給胡雪岩帶來了夢幻似的感覺。「真正像做夢!」他自語著,在一張新椅子上坐了下來,看著扶手。他識得那木料,在廣東名叫「酸枝」,樣子也是廣式。在杭州地方要覓這樣一堂新家具都不容易,何況是在湖州?見得郁四花的心血,真正可感。
由郁四想到阿七,再想到老張和他的妻兒女婿,還有黃儀和衙門裡的兩位老夫子,最後想到這天的場面,胡雪岩十分激動——世界上實在是好人多,壞人少,只看今天,就可明白,不但成全自己的好事,而且為了讓自己有一番意外的驚喜,事先還花了許多心血「調虎離山」。這完全是感情,不是從利害關係生出來的勢利。
他正想得出神,咀嚼得有味,聽見有人輕輕喊道:「老爺!」
轉臉一看是芙蓉,正捧了一盞蓋碗茶來。她已卸了晚妝,唇紅齒白,梳個又光又黑的新樣宮髻,這時含羞帶笑地站在胡雪岩面前,那雙眼中蕩漾著別樣深情,使得胡雪岩從心底泛起從未經驗過的興奮,咽了兩口唾沫,潤濕了乾燥的喉嚨,方能開口答話。
「謝謝!」他一隻手接過茶碗,一隻手捏住她的左臂。
「索性在外面坐一坐再進去吧!」芙蓉說,「我熏了一爐香在那裡,氣味怕還沒有散盡。」
「郁四嫂真有趣。」胡雪岩問道,「你們是很熟的人?」
「認識不過兩年,從她嫁了郁四爺,有一次應酬——」芙蓉笑笑不說下去了。
「怎麼呢?」胡雪岩奇怪,「又是鬧了什麼笑話?」
「不是鬧笑話。」芙蓉語聲從容地答道,「那天別人都不大跟她說話,想來是嫌她的出身。我不曉得她是什麼人,只覺得她很爽朗,跟她談了好些時候。就此做成了好朋友。」
「原來如此!」胡雪岩很欣賞芙蓉的態度,同時又想到她剛才不嫌齷齪,親自照料嘔吐狼藉的阿七的情形,慶幸自己娶了個很賢惠的婦人。
這一轉念間,胡雪岩對芙蓉的想法不同了。在一個男人來說,妻妾之間的區別甚多,最主要的是「娶妻娶德,娶妾娶色」。胡雪岩看中芙蓉,也就是傾心於她的剪水雙瞳,柳腰一捻。此刻她雖然矜持莊重,而那風流體態,依然能令人如燈蛾撲火般,甘死無悔。但是,光有這樣的想法,胡雪岩覺得可惜,就好比他表鏈上所系的那個英國金洋錢一樣,英鎊誠然比什麼外國錢都來得貴重,但拿來當作表墜,別致有趣,比它本身的價值高得多。如果只當它一個可以折算多少銀子的外國錢來用,豈不是有點兒糟蹋了它?
要娶芙蓉這樣一個美妾,也還不算是太難的事,但有色又有德,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應該格外珍惜。這樣想著,他的心思又變過了,剛才是一味興奮,所想到的是「攜手入羅幃」,此刻是滿足的欣悅,如對名花,如品醇酒,要慢慢地欣賞。
看他未曾說話,只是一會兒眨眼,一會兒微笑,芙蓉很想知道,他想什麼想得這麼有趣。然而陌生之感,到底還濃,她只有儘自己的禮法,便試探著說道:「請到裡面去坐吧!」
「好!你先請。」
這樣客氣,越使她有拘束之感,退後一步說:「老爺先請!我還有事。」
她分內之事,就是盡一個主婦的責任。她吹滅燭火,關上門窗,又到廚房裡去檢點了一番,才回入「洞房」。
胡雪岩一個人在屋裡小飲——四碟小菜、一壺酒是早就預備在那裡的,把杯回想這天的經過,心裡有無數急待解答的疑問,所以看見她一進來就又忙忙碌碌地整理衾枕,便即說道:「芙蓉,你來!我們先談談。」
「嗯!好。」芙蓉走了過來,拉開椅子坐下,順手便把一碟火腿換到他面前,接著又替他斟滿了酒。
他把酒杯遞到她唇邊,她喝了一口,又夾了一片火腿來,她也吃了。
「你曉不曉得我今天鬧個大笑話?」
這個開始很好,似乎一下子就變得很熟了,芙蓉以極感興趣和關切的眼色看著他。「怎麼呢?」她問。
「我跟郁老四一起進門,大家都說『恭喜』,我莫知莫覺,只當是郁老四做生日,大家是跟他道喜,你想想,世界上有這種事!」
芙蓉忍俊不禁,「噗」地一聲笑了出來,卻又趕緊抿著嘴,擺出正經樣子:「難道你自己事先一點都不知道?」
「一點都不知道。為了瞞著我,他們還特地把我弄到南潯去玩了一趟。」
「那——」芙蓉遲疑了一會兒,雙目炯炯地看著他問,「要我,不是你的意思?」
「哪有這話!」胡雪岩趕緊分辯,「我是求之不得!」
芙蓉點點頭,神色和緩了。「我也不曾想到。」她低著頭說,「我實在有點怕!」
「怕什麼?」
「怕我自己笨手笨腳,又不會說話,將來惹老太太、太太討厭。」
「那是絕不會有的事!你千萬放心好了。」
得到這樣的保證,芙蓉立刻綻開了笑容。這笑容很淡,但看起來卻很深。她是那種天生具有魔力的女人,不論怎麼一個淡淡的表情,受者都會得到極深的感受。
「我的情形,你大概總聽郁四嫂說過了。」胡雪岩問道,「她是怎麼說我?」
「話很多。」芙蓉把那許多話,凝成一句,「總之,勸我進你們胡府上的門。」
「那麼你呢?樂意不樂意?」
這話在芙蓉似乎很難回答,好半晌,她垂著眼說:「我天生是這樣的命!」
話中帶著無限的淒楚,可知這句話後面隱藏著無限波折坎坷。胡雪岩憐惜之餘,不能不問,但又怕觸及她什麼身世隱痛,不願多說,所以躊躇著不知如何啟齒。
一個念頭轉到她的親屬,立刻覺得有話可說了。「你不是有個兄弟嗎?」他問,「今天怎麼不見?」
「在我叔叔那裡。」芙蓉抬起頭來,很鄭重地,「我要先跟老爺說了,看老爺的意思,再來安排我兄弟。」
「我不曉得你預備怎麼安排?」胡雪岩說,「當初郁四嫂告訴過我,說你要帶在身邊。這是用不著問我的,你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將來教養成人,當然是我的責任!」
聽到最後一句,芙蓉不斷眨動的眼中,終於滾出來兩顆晶瑩的淚珠。她咬一咬嘴唇,強止住眼淚說:「我父母在陰世,也感激的。」
「不要這樣說!」胡雪岩順手取一塊手巾遞了給她,「不但你兄弟,就是你叔叔,我都想拉他一把。既然做了一家人,能照應一定要照應。日子一長,你就曉得我的脾氣了。」
「我曉得,我聽阿七姐說過。」芙蓉嘆口氣,「唉!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我也聽說過,你的叔叔,外號叫作『劉不才』。這不要緊!別人不敢用,我敢用,就怕他沒有本事。」說到這裡,胡雪岩便急轉直下地加了一句,「你家是怎麼個情形,我一點都不曉得。」
芙蓉點點頭:「我當然要告訴你。」
劉家也是生意人家,芙蓉的祖父開一家很大的藥材店,牌號叫作「劉敬德堂」。祖父有三個兒子,老大就是芙蓉的父親,老二早夭,老三便是劉不才。劉不才絕頂聰明,但從小就是個紈絝,芙蓉的父親是個極忠厚老實的人,無力管教小兄弟,又怕親友說他刻薄,便儘量供應劉不才揮霍。因此,劉敬德堂的生意雖做得很大,卻並不殷實。
不幸地,十年前出了一個極大的變故。芙蓉的父親到四川去採辦藥材,舟下三峽,在新灘遇險,船碎人亡,一船的貴重藥材漂失無遺。劉不才趕到川中去料理後事,大少爺的脾氣,處處擺闊,光是僱人撈屍首,就花了好幾百銀子。結果屍首還是沒有撈到,便在當地做法事超度,又花了好些錢。
「你想想,我三叔這樣子的弄法,生意怎麼做得好?一年工夫不到,維持不下去了,人欠欠人清算下來,還差七千銀子。那時我三叔的脾氣還很硬,把店給了人家,房子、生財、存貨,一塌刮子折價一萬,找了三千銀子回來。」
三千銀子,不到一年就讓劉不才花得光光。於是,先是上當鋪,再是賣家具什物。當無可當、賣無可賣時,就只好以貸借為生。「救急容易救窮難」,最後連借都沒處借了。
談到這裡,芙蓉搖搖頭,不再說下去,那不堪的光景,盡在不言,胡雪岩想了想問:「你娘呢?」
「娘早就死了,我兄弟是遺腹子,我娘是難產。」芙蓉又說,「到我十五歲那年,我三嬸也讓我三叔把她活活氣殺!我也不知道我三叔哪裡學來的本事,家裡米缸天天是空的,他倒是天天吃得醉醺醺回來,就靠我替人繡花,養我兄弟。想積幾兩銀子下來,將來好叫我兄弟有書讀,哪曉得,妄想!」
「怎麼是妄想?」
「我三叔啊!」芙蓉是那種又好氣,又好笑,出於絕望的豁達的神情,「不管把錢藏在什麼地方,他都能尋得著!真正是氣數。」
胡雪岩也失笑了。「這也是一種本事。」他說,「那樣下去也不是一回事。你怎麼辦呢?」
「就是這話囉!我想了又想,下定決心。」芙蓉略停一停,挺一挺胸說,「我十二歲的時候批過一張八字,說我天生偏房的命,如果不信,一定會克夫家。所以我跟我三叔說,既然命該如此,不如把我賣掉,能夠弄個二三百兩銀子,重新干本行,開個小藥店,帶著我兄弟過日子,將來也有個指望。你曉得我三叔怎麼說?」
胡雪岩對劉不才這樣的人,了如指掌,所好的就是虛面子,所以這樣答道:「他一定不肯,怕失臉面。」
「一點不錯!他說,我們這樣的人家,窮雖窮,底子是在的,哪有把女兒與人做偏房的道理?別的好談,這一點萬萬辦不到。」芙蓉說,「我也就是在這一點上,看出我三叔還有出息。」
前後話風,不大相符,胡雪岩心中不無疑問,但亦不便打斷她的話去追問,只點點頭說:「以後呢?」
「以後就嫁了我死去的那個。」芙蓉黯然說道,「一年多工夫,果然,八字上的話應了!」
胡雪岩這才明白,她現在願意做人的偏房,是「認命」。但是,劉不才呢?可是依舊像從前那樣,郁四是用了什麼手腕,才能使他就範?這些情形是趁此時問芙蓉,還是明天問郁四?
他正在這樣考慮,芙蓉卻又開口了。「有件事,我不甘心!」她說,「我前頭那個是死在時疫上。初起並不重,只要有點藿香正氣丸、諸葛行軍散這種極普通的藥,就可以保得住命,偏偏是在船上,又是半夜裡,連這些藥都弄不到。我常常在想,我家那爿藥店如果還開著,這些藥一定隨處都是,他出門我一定會塞些在他衣箱裡,那就不會要用的時候不湊手。應該不死偏偏死,我不甘心的就是這一點!」
胡雪岩不作聲。芙蓉的話對他是一種啟發,他需要好好盤算。就在這默然相對之中,只聽「卜」的一聲,抬眼看時,紅燭上好大的一個燈花爆了。
「時候不早了!」芙蓉柔聲問道,「你恐怕累了?」
「你也累了吧!」胡雪岩握著她的手,又捏一捏她的手臂。隔著紫緞的小夾襖,他仍能清楚地感覺到她臂上的肌肉很軟,卻非鬆弛無力,便又說道:「你不瘦嘛!」
芙蓉的眼珠靈活地一轉,裝作不經意地問道:「你喜歡瘦,還是喜歡胖?」
「不瘦也不胖,就像你這樣子。」
芙蓉不響,但臉上是欣慰的表情。「太太呢?」她問,「瘦還是胖?」
「原來跟你也差不多,生產以後就發胖了。」胡雪岩忽然提起一句要緊話,「你有孩子沒有?」
「沒有!」芙蓉又說,「算命的說,我命里該有兩個兒子。」
聽得這話,胡雪岩相當高興,捧著她的臉說:「我也會看相,讓我細看一看。」
這樣四目相視,一點騰挪閃轉的餘地都沒有,芙蓉非常不慣,窘笑著奪去他的手:「沒有什麼好看!」說著,她躲了開去。
「我問你的話,」胡雪岩攜著她的手,並坐在床沿上說,「那天你先答應去吃素齋,一出天聖寺的山門,怎麼又忽然變了卦?」
「我有點怕!」
「怕什麼?」
芙蓉詭秘地笑了一下,儘自搖頭,不肯答話。
「說呀!」胡雪岩問道,「有什麼不便出口的?」
遲疑了一下,她到底開了口:「我怕上你的當!」
「上什麼當?」胡雪岩笑道,「莫非怕我在吃的東西裡面放毒藥?」
「倒不是怕你放毒藥,是怕你放迷魂藥!」說著,她自己笑了,隨即一扭身,伏在一床白緞繡著丹鳳朝陽花樣的夾被上,羞得抬不起頭來。
不管她這話是真是假,胡雪岩只覺得十分夠味,因而也伏身下去,吻著她的頸項頭髮,隨後雙腳一甩,把那雙簇新的雙梁緞鞋,甩得老遠。
***
第二天早晨,他睡到鍾打十點才起身,掀開帳子一看,芙蓉已經打扮得整整齊齊,正在收拾妝檯。聽得帳鉤響動,她回過頭來,先是嬌羞地一笑,然後柔聲說道:「你不再睡一息?」
「不睡了!」胡雪岩赤著腳走下地來,「人逢喜事精神爽,還睡什麼?」
「你看你!」芙蓉著急地說,「磚地上的寒氣,都從腳心鑽進去了,快上床去!」
說著,取了一件薄棉襖披在他身上,推著他在床沿上坐定,替他穿襪子、穿套褲、穿鞋,然後又拉著他站起身來,系褲帶,穿長袍。
胡雪岩從來沒有這樣為人伺候過,心裡有種異樣的感受。「怪不得叫妾侍!」他不由得自語,「『侍』是這麼個解釋!」
「你在說啥?」芙蓉沒有聽清楚他的話,仰著臉問。
「我說我真的享福了!」胡雪岩又說,「我們談談正經!」
胡雪岩的「正經事」無其數,但與芙蓉相共的只有兩樁,也可以說,只有一樁。胡雪岩要安置她的一叔一弟。
「你兄弟名字叫啥?」
「我小弟是卯年生的,小名就叫小兔兒。」
「今天就去接了他來!你叔叔不會不放吧?」
胡雪岩人情透熟,君子小人的用心,無不深知。劉不才在此刻來說,還不能當他君子,所以胡雪岩以「小人之心」去猜度,怕他會把小兔兒當作奇貨,因而有此一問。
這一問還真是問對了,芙蓉頓有憂色。「說不定!」她委委屈屈地說,「我跟我三叔提過。他說,劉家的骨血,不便,不便——」
芙蓉不知如何措詞,臉漲得通紅,話說出來屈辱了自己,也屈辱了娘家。劉三才的話說得很難聽:「你說你命中注定要做偏房,自己情願,我也沒話說。郁四有勢力,我也搞不過他。不過小兔兒是我們劉家的骨血,你帶到姓胡的那裡,算啥名堂?你自己已經低三下四了,莫非叫你兄弟再去給人家做小跟班?」當時自己氣得要掉眼淚,但也無法去爭,原來打算慢慢再想辦法,此刻胡雪岩先提到,她也就不知道怎麼說了。
不便什麼?胡雪岩的心思快,稍微想一想就明白,自然是名分上的事。那好辦!他說:「你們劉家的骨血,自然讓他姓劉。我現在算是姐夫資格,難道就不能管你的同胞骨肉?」
芙蓉怕是自己聽錯了,回想一遍,是聽得清清楚楚,有「姐夫」二字。她驚喜感激之餘,卻仍有些不大相信,世界上沒有這樣的好事!
「還有啥難處?你說出來商量。」
這還有什麼難處?就怕他的話靠不住!芙蓉在要緊關頭上不放鬆,特意問一句:「你說小兔兒叫你『姐夫』?」
「不叫我姐夫叫啥?難道也像你一樣,叫我老爺?」
芙蓉叫「老爺」是官稱,就是正室也如此叫法,身份的差別不顯,小兔兒就不能這麼叫。難得胡雪岩這等寬宏大量,體貼入微,芙蓉真箇心滿意足,凝眸含笑,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番衷情,讓胡雪岩發覺,自己的猜測完全對了。「這一來,你叔叔該沒話說了吧?」他問。
「當然!」芙蓉的聲音很響亮,「我自己去接我小弟。」
胡雪岩先不答她這話,只說:「我想跟你叔叔見個面。你看是我去拜會他,還是請他到我們這裡來?」
「他怕不肯來,你暫時也不必理他。」芙蓉一大半是為胡雪岩打算,「我叔叔,說實在的,能避他還是避開他的好。」
「我倒問你,他對本行生意,到底怎麼樣?」
沒有料到他會提起這句話,而且意義也不明顯,芙蓉不知如何作答。她細細想一想,才略略猜出他的意思,大概是要給她三叔薦到什麼藥材行去做事。論本事倒還不差,就是銀錢上頭,不能叫人放心,將來一定連累保人。然而人家既有這番好意,自己這面又是嫡親的叔叔,也不能說有機會不要。她左思右想,十分為難,就越發無話可答了。
「我是說他的本事。對本行是不是在行?」
「怎麼不在行?祖傳的行當,從小看也看會了。」芙蓉說到這裡,突生靈感。「老爺,」她說,「我倒有個主意,不曉得辦不辦得到?」
這個主意是這樣的。劉不才手裡有幾張家傳的丸散膏丹的秘方,是根據明朝大內的「宮方」加以斟酌損益而成,「劉敬德堂」的生意,一半要靠這幾張方子。生意「倒灶」,清算帳目時,還差七千銀子,有人提議拿這幾張秘方作價了清。劉不才卻是寧願不要店面和生財,要留著那幾張方子。當時他倒是「人窮志不窮」,對債主表示:「劉敬德堂從我手裡敗掉的,自然還要從我手裡恢復。將來『老店新開』,這幾張方子,我自己要用。」
「老店新開,看來是痴心妄想!」芙蓉說道,「小兔兒倚靠得著你,我也可以放心了。我三叔,照我看,除掉一樣吃鴉片,沒出息的事都做絕了。我做侄女兒的,不管他怎麼對不起我,總沒有眼看他沒飯吃,不拉他一把的道理。不過,我也不敢請你替他想辦法,害你受累,豈不是變成我自討苦吃?所以我這樣在想,要勸他把那幾張秘方賣掉。從前有人出過七千銀子,現在不曉得能不能賣到一萬銀子。有一萬銀子,隨他去狂嫖爛賭,總也還有幾年好混,倘或他倒回心向善了,拿這一萬銀子做做生意,真箇安分守己,省吃儉用,變得可以靠得住,那時候你也自然肯提拔他。這才真正是我們劉家祖上的陰功積德!」
聽她長篇大論說這一套,胡雪岩對芙蓉越發愛中生敬,因為她不但明白事理,而且秉性淳厚,再從她的話中,對劉不才又多了一番認識,此人不但有本事,也還有志氣,人雖爛污,但只要不抽鴉片,就不是無藥可救。這樣轉著念頭,他心中立刻作了個決定。他對自己的這個決定很興奮,但一切都要等與劉不才見了面,才能定局,此時還不宜對芙蓉細談實話。
「你的打算真不錯。那幾張秘方值不值一萬銀子,不去管它,只要他肯拿出來,我一定可以替他賣到這個價錢。這樣子,」胡雪岩說,「今天下午我們一道去看你三叔。你穿了紅裙子去好了!」
向來明媒正娶的正室,才有穿紅裙的資格,所以聽得胡雪岩這一說,芙蓉既感激又高興。雖然只有胡太太不在這裡,權且僭越,但總是有面子的事。
不過從而一想,她又不免犯愁,天生是偏房的命,做了正室,便要克夫。這條紅裙穿得穿不得?還得要請教算命先生才能決定。因此,她便不謝,只含含糊糊地點一點頭。
就在這時候,阿珠的娘和阿七不約同至,而且還有不約而同的一件事——她們都叫人挑了食盒,送了菜和點心來。相見之下,自然有一番取笑,阿珠的娘還比較客氣,阿七則是肆無忌憚,連房幃燕好的話都問得出來,把芙蓉搞得其窘無比。
幸好又來了兩個男客,一個是郁四,一個是陳世龍,這才打斷了阿七的惡謔。
一桌吃過了午飯,男客和女客分做兩起。芙蓉拉著阿珠的娘和阿七去請教,那條紅裙穿得穿不得。胡雪岩邀了郁四在外面廳上坐,有話要談。
談的是劉不才。郁四也正感到這是樁未了之事。遊說芙蓉,是阿七建的功,何家早就表示過,願意放她自主,自然不會留難。劉不才那裡,郁四原預備讓他「開價」,只要不是太離譜,一定照辦,不想劉不才的話說得很硬氣:「窮雖窮,還不到賣侄女兒的地步。初嫁由父,再嫁由己,她願意做胡家的偏房,我沒話說。不過我也不想認胡家這門親戚。」
「這不像他平日的行為。也不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郁四又說,「事情總要料理清楚,留下個尾巴也討厭,我正要跟你商量,還是得想個辦法,送他一筆錢!」
「四哥,你費心得多了,這件事不必再勞你的神。芙蓉已經跟我仔細談過,」胡雪岩笑道,「他不想認我這門親,我卻非認他不可!」
「怎麼個認法?」陳世龍頗有童心,「劉不才難惹得很,我倒要看胡先生怎麼跟他打交道?」
「我要請你先替我去做個開路先鋒!」
於是他把芙蓉所談的情形,扼要談了些,又囑咐了陳世龍幾句話,讓他先去探路。
陳世龍打聽到了劉不才的住處,一徑就尋上門去。劉不才跟嵇鶴齡一樣,也是租了一家式微世家的余屋住,不過另外開了個門。敲了兩下門,有個眉清目秀,但十分瘦的孩子來開門,轉著烏黑的一雙眼珠問道:「你找誰?」
陳世龍聽胡雪岩談過,猜想他必是芙蓉的弟弟,隨即說道:「小兔兒,你三叔呢?」
「在裡頭。」等陳世龍要踏進去,他卻堵著門不放,「你不要進來,先告訴我,你姓啥?」
「怎麼?」陳世龍答道,「你怕我是跟你三叔來討債的?不是,不是!我姓陳,送錢來給你三叔的。」
小兔兒有些將信將疑,但畢竟還是讓步了。陳世龍一進門就覺得香味撲鼻,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仔細辨一辨味道,是燉火腿的香味。
「這傢伙,真會享福!」
一句話未完,看見劉不才的影子,哼著戲踱了出來。他身上穿一件舊湖縐棉襖,下面是黑洋縐紮腳褲,兩隻褲腳扎得極其挺括,顯得極有精神。
「小和尚!想不到是你。」
「劉三爺!特為來跟你老人家請安。」
過于謙恭,反成戲謔,劉不才便罵:「去你的,尋什麼窮開心!」
「不是這話。」陳世龍答道,「從前叫你劉不才,如今不同了,你變成我的長輩,規矩不能不講。」
「咦!」劉不才眨著眼說,「我倒沒有想到,忽然爆出來的這麼個晚輩!是怎麼來的,你說來聽聽!」
「你跟我先生結成親戚,不就是我的長輩?」
劉不才愣了一下,換了副傲慢的神色:「我不曉得你的先生是哪個?反正我最近沒有跟什麼人結親。謙稱奉璧,蝸居也不足以容大駕,請!」說著將手向外一指,竟下了逐客令。
陳世龍有些發窘,但當然不能翻臉,在平時,翻臉就翻臉,也無所謂,此刻是奉命差遣,不能不忍一忍,同時還得想辦法讓劉三才取消逐客令。
於是他儘量裝出自然的笑容。「劉三爺,你真不夠朋友,燉著那麼好吃的東西,一個人享用,好意思?莫非,」他說,「你不想在賭場裡見面了?」
提到賭場,劉三才的氣焰一挫。彼此的交情雖不深,但輸了就顧不到體面,曾有兩三次向陳世龍伸手借過賭本。想起這點情分,也是話柄,他的臉板不成了。
「要怪你自己不知趣!哪壺水不開,偏提哪一壺,你曉得我討厭我那個侄女兒,你偏要拿她來觸我的心境,叫人光火不光火?」
「好了,好了,說過算數。如果你留我吃飯,你出菜,我出酒。小兔兒,你來!」陳世龍摸出塊五六錢的碎銀子問道,「你會不會上街買東西?」
「你要買什麼?」劉不才問。
「巷口那家酒店的『紹燒』我吃過,不壞,叫他們送兩斤來,把酒錢帶去給他。」說著,他把銀子塞到小兔兒手裡,「多下的送你買梨膏糖吃!」
「沒有要你破費的道理!」劉不才趕上來插在他跟小兔兒中間,一隻手到他侄兒手裡去奪銀子,一隻手又推陳世龍,仿佛不讓他給錢似的。這就像下館子搶著惠帳,只拉住了別人的不管用的左手一樣,完全是「障眼法」。
結果是那塊碎銀子到了劉不才手裡,卻叫小兔兒到酒店裡去賒帳。從這個行為上,陳世龍看透了他:骨頭硬不到哪裡去,他跟芙蓉也絕不會決裂!
「來,來!」劉不才的興致又很好了,把沙鍋蓋一揭,鼻子聞了兩下,得意地笑道,「『走得著,謝雙腳』,你的口福不壞!陳火腿全靠收拾得乾淨,整整搞了一上午,才把上面的毛鉗乾淨。」
「劉三爺!」陳世龍趁機說道,「你的陳火腿吃不光!我今天來拉攏一樁生意。」
「生意?」劉不才不信他,「怎麼找到我頭上?跟我有啥生意好談?」
「自然有!等下我再告訴你。」
等酒杯一端上手,陳世龍才道明來意。他說他有個朋友,預備在杭州開一家極大的藥店,知道「劉敬德堂」的名氣,也知道劉不才是行家,特地托他來探問一下,想邀劉不才合夥。
「合夥?怎麼合法?」劉不才搖著頭說,「別的事都好談,這件事談不攏,我哪裡有股本?」
「你不是有幾張祖傳的藥方子?」
這話一說出口,劉不才的臉色頓時就很難看了,笑容盡斂,冷冷笑道:「原來是打我這個主意!怪道,我說世界上還有這樣子的好人,不嫌我窮,來邀我合夥!」
話和神色,都讓陳世龍忍不住心頭火發。「咦!」他也很不客氣地回敬,「怪道叫你劉不才!『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怎見得人家打你那幾張藥方的主意?你曉得人家是怎麼說?」
「且慢!」劉不才的態度變得願商量了,「我先問一聲,想跟我合夥的是哪一個?是不是姓胡的?」
陳世龍很機警,趁機反問一句:「你見過我那位胡先生沒有?」
「從來不曾見過。」
「那我告訴你,」陳世龍既不說破,也不否認,「此人是個候補知縣,在官場中很紅,本人雖不出面,卻有好些差使跟他有關係。他要開藥店也不光是為了做生意,是存心濟世——」
「好了,好了!」劉不才不屑地,「『修合雖無人見,存心自有天知』,藥店裡掛的這副對子,是啥花樣,難道我還不知道?何必到我面前來賣這種膏藥?」
「不是我在你面前賣膏藥,人家這麼告訴我,我照本宣科,信不信在你!」
「閒話少說,他做生意也好,存心濟世也好,與我無關。如說要邀我合夥,看中我那幾張祖傳秘方,請他趁早少打主意。」
「你為來為去是怕方子落在人家手裡,你要曉得,人家並不要你的什麼寶貝方子!」
「那——」劉不才愕然,不知這話從何說起了。
於是陳世龍轉述了合夥的辦法,劉不才的祖傳秘方,當然要用,可是不要求他把方子公開,將來開了藥店,請他以股東的身份在店裡坐鎮,這幾張方子上的藥,請他自己修合。「君臣佐使」是哪幾味藥、分量多少、如何炮製,只有他自己知道,何慮秘方泄漏?
原來人家不是來圖謀自己的秘方,劉不才倒覺得剛才的態度,未免魯莽,因而歉意地點點頭:「這倒還可以談談!」
「我再告訴你,人家提出來的條件,合情合理,藥歸你去合,價錢由人家來定,你抽成頭。你的藥靈,銷得好,你的成頭就多;你的藥不靈,沒人要,那就對不起,請你帶了你的寶貝方子捲鋪蓋!」
「藥怎麼會不靈?尤其是一種『狗皮膏藥』,明朝的一個皇帝,靠了它才生的太子,真正是無價之寶!」
「吹什麼牛!」陳世龍笑道,「劉敬德堂的狗皮膏藥,哪個不曉得,完全是騙人的東西!」
「這你就不懂了!老實告訴你,方子是真的,藥太貴重,而合起來交關麻煩,只好馬馬虎虎,效驗當然就差了。這且不去說它!」劉不才把腰挺一挺,雙手靠在桌上,湊近陳世龍,顯得相當認真地說,「這位老朋友說的話很上路,看起來絕不是半吊子。他的辦法在我有益無損,可進可退,只要成頭談得攏,我就跟他合夥。」
「那麼你說,你想怎麼抽法?」
「我先要問一句,價錢為啥要歸他定?應該大家商量商量。」
「這沒有商量的餘地,因為你想定得高,人家既然為了濟世,自然要定得低。」陳世龍覺得這話說得不好,便又補了一句,「再說,薄利多賣,生意才會好,竹槓把人家敲怕了,不上你的門,藥再好也無用。」
「這話也對。不過既然薄利,我的成頭要多抽些。」
陳世龍也很精明。「既然是薄利多賣,你名下的也不會少,怎麼說要多抽?」接著他又自下轉語,「不過,這都好商量,等你們碰了頭,當面再談,一定會談得很投機。」
劉不才點點頭,用手抓著一塊火腿腳爪在嘴裡啃,同時一雙眼珠骨碌碌地轉著,見得他在心裡有極周詳的盤算。陳世龍也不催他答話,只是冷眼旁觀,看他的神態,打自己的主意。
「就這樣了!」劉不才把火腿骨頭一丟,使勁擦著手說,「我決定交這個人!小和尚,你說,哪天跟他碰頭?事情既然決定了,就不必耽擱,越快越好!」
看他心思如此活動,陳世龍便進一步逗引他:「劉三爺!你還有什麼話,自己不便說,我可以替你轉達。你們沒有見面前,你有什麼難處,我可以替你想辦法,等你們見了面,有話自己談,就沒有我的事了。」
劉不才原就想開口,聽陳世龍這一說,恰中下懷,當即定一定神答道:「小和尚,承你的好意,我也不必瞞你,我的境況,你是曉得的,他要請我到杭州去跟他合夥,談妥當了,也要我動得成身才行!」
「我曉得。」陳世龍問道,「你身上有多少債務?」
「也不過幾百兩銀子。」
「嗯!」陳世龍又問,「你的侄兒呢?要托人照應啊!」
「不必!我帶到杭州去。」
「喔!」陳世龍站起身來說,「那麼,我先去告訴人家,什麼時候碰頭,我明天一早來給你回音。」
一夜過去,劉不才起來得特別早。他家裡不像樣,但「出客」的衣服依舊很漂亮,不但料子,連花樣都有講究。一件鐵灰摹本緞的袍子,松竹梅的暗花,梅花還只含苞初放,因為這是早晨;倘或下午穿出去,還有一件,那梅花就開得極盛了。
他打扮好了,在家坐等陳世龍的回音。到了九點鐘,只聽有人敲門。劉不才親自去開門一看,不由得愣住了——門外兩頂轎子四個人,一個老媽子,一個丫頭,一個是極艷麗的少婦,還有一個是自己的侄女兒!
「三叔!」穿著紅裙的芙蓉叫了一聲,不等他應聲,便回身為那少婦引見,「這位是郁太太,這是我三叔!」
郁太太自然是阿七,當時盈盈含笑地喊道:「劉三爺!」
劉不才有些發急。他好面子,而家裡亂七八糟,如何好意思接待這位珠翠滿頭、艷光照人的郁太太?一時有些手足無措,拼命在想,怎麼樣得能擋駕,不讓她們進門?而就在這時候,從他脅下鑽出來一個人,是小兔兒。
「姐姐!」
「小兔兒!」芙蓉一把將她兄弟攬在懷裡,接著便捧著他的臉端詳了一下,痛心地埋怨,「看你,髒得這個樣子!兩個鼻孔像煙囪,只怕三天沒有洗過臉了!」一面說,一面扯下衣紐上的繡花手帕,毫無顧惜地為小兔兒去擦鼻子。
「劉三爺!冒昧得很,我送我這個妹妹來見叔太爺,請到裡面坐了,好行禮!」
這一下反客為主,劉不才槍法大亂,而芙蓉已經攙著小兔兒走了進去。
到此地步,劉不才已經毫無主張,芙蓉的一切,暫時也無從去考慮,覺得眼前的唯一大事,是要打點精神來應酬這位艷麗的郁太太。
於是他賠笑說道:「勞動郁太太,真正過意不去。請裡面坐!地方又小又髒,實在委屈了貴客。」
「不必客氣!」阿七嫣然一笑,索性改了稱呼,「劉三叔,都是自己人,用不著敘什麼客套。」
「是,是!郁太太說得是。請,我來領路。」
劉不才甩著衣袖,走幾步路著實瀟灑,進了他那間起坐兼飯廳的客堂,親自端了他的唯一像樣的一樣家具——那張紅木的骨牌凳,抽出雪白的手絹,拂了兩下,請阿七落座。接著他又找茶葉、洗茶碗,口中還要跟客人寒暄,一個人唱獨腳戲似的在那裡忙個不停,仿佛忘掉了還有個芙蓉在。
芙蓉跟阿七對看了一眼,都覺得有點好笑,同時也都感到安慰,因為看樣子,劉不才是很好說話的了。
「劉三叔!你不必費心!請坐下來,我有幾句正經話說。」
「好!恭敬不如從命。郁太太有什麼吩咐?」劉不才等坐了下來才發覺,小兔兒不但臉洗得極乾淨,而且已換上了一件新罩袍,安安靜靜偎倚著他姐姐坐著。
「劉三叔,」阿七問道,「你前天怎麼不來吃喜酒?」
這第一句話就問得劉不才發窘。他只能故意裝作訝異地問:「喜酒?」
「是啊,我芙蓉妹子的喜酒。」阿七緊接著把話挑明,「劉三叔,你心裡一定有誤會。你看看,芙蓉穿的啥裙子?那位胡老爺是三房合一子,照規矩可以娶三房家小,芙蓉是他的『湖州太太』,跟他的『杭州太太』又不見面。人家抬舉芙蓉,你這個做親叔叔的,先把侄女兒貶得不是人!好日子都不到,叫人家看起來,真當我們芙蓉妹子是怎麼樣的低三下四。你想想看,哪有這個道理?」
阿七的言詞爽利,表情又來得豐富,斜睨正視,眼風如電,這番興師問罪的話,把劉不才說得服服帖帖。劉不才賠笑答道:「郁太太說得是!是我不對。」接著又轉臉看著芙蓉說:「我哪裡知道,是這麼回事?早知如此,我自然出面替你辦喜事。現在只有這樣,我發帖子,請大家補吃喜酒。」
「這是一樁!」阿七緊接著他的話說,「還有一樁,劉三叔!劉三嬸過去了,你也不續弦,孤家寡人一個,帶著侄兒也不方便。不如讓芙蓉把她兄弟領了去!」
「這一層——」劉不才終於答應了,「也好!」
阿七很高興地笑了。「多謝劉三叔!」她說,「總算給我面子。不過,還有件事,我要請問你們什麼時候會親?」
這是指的跟胡雪岩見面。劉不才心想,當然是侄女婿先來拜叔岳。不過家裡實在不像樣,最好晚幾天,等把藥店合夥的事情談好,先弄幾文錢到手,略略鋪排一下,面子比較好看。
於是他說:「這要挑個好日子。我也要預備預備,能不能稍停兩天再說?」
阿七也是受命試探,重要的不在哪一天,是劉不才對胡雪岩的態度。芙蓉是他的親人,不論怎麼樣,他不能不理,但對胡雪岩不同,說不定發了「大爺脾氣」,不願認親,甚至表面同意,見了面說幾句不中聽的話。以胡雪岩此時的身份,丟不起這個面子。
因此,他派出兩路人馬試探。一路是陳世龍,只談生意;一路就是阿七,先抬高芙蓉的身份,消除劉不才的憤懣疑忌,然後再提會親的話,看他是何態度。
阿七也是久經滄桑,飽閱世態的人,看劉不才這樣回答,便知他對胡雪岩已不存絲毫敵意,所謂「預備預備」,多半也是實話。事情到此,自己可以交差,現在該想辦法讓他們叔侄有個談談體己的機會。
這也容易,她順手拉過小兔兒來問了幾句「今年幾歲」「可曾上蒙館讀書」之類的話,隨後很自然地牽著他到廊下,去看他叔叔所養的那幾籠鳥。
這一來劉不才自然要說話了。「芙蓉」,他問,「那姓胡的,到底怎麼樣?」
「你見了就知道了。」
這是很滿意的表示。劉不才凝神想了一下,發覺自己已不像前兩天那樣,無緣無故心裡就來氣。他再細想一想,芙蓉以再嫁之身,而且命中注定該做偏房,結果成了「兩頭大」,也算是差強人意,同時又想到陳世龍來談的合夥開藥店的那件事,內心更是充滿了興奮,覺得時來運轉,翻身的日子快到了。
「這樣子總算馬馬虎虎過得去!如果你真的替人做小,叫我走出去怎麼見人?當然,這也怪叔叔我沒出息!且不去說它了。芙蓉,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有人請我合夥開藥店。」接著,他把陳世龍所談的一切,都告訴她。
芙蓉很有耐心地聽著。她這時才完全了解胡雪岩的用心,怪不得都說他能幹!想出來的辦法,實在叫人佩服。然而,她欣慰之外,也不免憂慮,當時就把心事說了出來。
「三叔!事情是好事情,就怕你拆爛污。」
「你總是這個樣!」劉不才不悅,「處處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你三叔,你不曉得我心裡著急!四十多的人了,一天到晚做『馬浪蕩』,怎麼得了?難得有這樣一個機會,你如果再拆爛污拆得人家見了你就躲,你倒想想看,哪裡再還有翻身的日子?」
「哼,你不懂!」劉不才依然不服帖,「我只管照方合藥。既不經手銀錢,又不管店堂里的事,每個月坐分成頭,有啥爛污好拆?」
「不一定銀錢上拆爛污,有了錢成天在賭場裡,誤了正事,也是拆爛污。」芙蓉緊接著又說,「還有一層,人家倒看得三叔你有本事,要請你做檔手,那時候你怎麼樣呢?」
這一問是劉不才所不曾想到的,細想一想確是個疑問。
「你看,是不是?」芙蓉趁勢逼他發奮,「三叔,你連自己都沒有把握,怎麼還怪我不相信你?」
「事情好辦。人家要請我做檔手,我不做。這樣子沒有爛污好拆,你總該放心了吧!」
「懶和尚只求沒布施!」芙蓉有些氣,「沒有看見過你這樣的人,你只會說大話!」
「我何嘗說過什麼大話?」劉不才越發不高興,「你在那裡亂扯!」
「那麼我倒要問,說敬德堂從你手裡敗掉的,還要從你手裡恢復!可有這話?」
「對,有的!這也不算說大話。」
「還不是?」芙蓉逼視著問,「你拿什麼來恢復?要說恢復,眼前的希望就在這條路子上,全要靠你自己去巴結。一方面省吃儉用,積少成多,有一份小小的資本;一方面安分守己幫人家把店開好了,可以開口請人家幫忙。這樣子兩下一湊,劉敬德堂的招牌才有重新掛出來的一天。照你現在的想法,有多少用多少,只圖眼前快活,哪裡有什麼長遠的打算?請問三叔,你不是在說大話?」
長篇大套地一頓駁,把做叔叔的說得啞口無言,但仔細想去,卻不能不說她看得透徹,想得周到。商場中要想由夥計變作大老闆,這樣做生意最穩當不過。但是,他還是開不得口,因為自己估量自己,實在沒有把握能夠做到芙蓉所說的「省吃儉用、安分守己」八個字。
就這沉默之際,只見進來一個腳步匆匆的年輕人,劉不才趕到門口細看,才認出是陳世龍,便喊一聲:「小和尚!」他心裡奇怪,小和尚跟這位郁太太怎麼也相熟?因為兩人面對面在低聲細語,不熟不會這樣子談話。
陳世龍答應著走了過來,看見芙蓉,恭恭敬敬叫了一聲:「師母!」然後才轉臉向劉不才說:「劉三爺,我已經約好了,有空就走!」
「好,好,就走。」劉不才向她侄女兒說,「就是談合夥的那一位。」
於是芙蓉帶著小兔兒和阿七上轎而去。劉不才請陳世龍坐下來,先要了解一下情況。到底對方是誰?在哪裡見面?
「就在郁太太他們聚成錢莊——」
「慢來!」劉不才打斷他的話問,「那位郁太太就是郁四的太太?」
「是啊!」陳世龍說,「你不認識?」
「我不認識,我也沒有想到。只聽說郁四有個小太太,前些日子吵散了,所以才會想到郁太太就是郁四的小的。」說到這裡,他靈機一動,急急又問,「照這樣子說,談合夥的一定是胡雪岩?」
事到如今,不必再瞞,陳世龍點點頭答道:「不錯!就是胡先生。你們至親合夥,還有啥話說?劉三爺,一個人不怕不發達、不交運,就怕機會來了錯過。機會來了看不到,猶有可說,明明看到,自己錯過,將來懊悔的時候,那味道最不好受。」
劉不才不響,他覺得這件事多少要想一想,因為來得太突兀了。
「賭錢講究冷、准、狠!」陳世龍說,「現在是個『大活門』,你不撲上去,就真正是劉不才!永世不得翻身。」
「真的是『大活門』?」
「當然,只拿郁四叔來說好了!」
陳世龍就由郁四談到尤五,由王有齡談到嵇鶴齡,再由老張談到他自己,結論是誰跟胡雪岩交往,誰就交運!一半事實,一半是陳世龍口舌玲瓏的渲染,把劉不才聽得全神貫注,一字不漏。
「好!」他斷然決然地,真有「賭場烈士」那種背城借一的壯烈之概,「我聽你的勸告,就賭這一記了!」
陳世龍慢慢喝著茶解渴,同時在盤算下一著棋。他叫胡雪岩作「先生」,的確已從「先生」那裡學到了許多駕馭的權術。劉不才此時正在心熱,變卦是絕不會的了,現在所要考慮的是,如何一下子叫他死心塌地,服服帖帖?
「怎麼樣?」劉不才覺得他的沉默不可解,催問著。
「講得我口乾舌燥,你也得讓我先潤潤嗓子。」陳世龍放下茶杯,站起身來,「這樣,我先走,把你的難處去安排好,你中午自己到聚成來。怎麼樣?」
「你是說,先給我去弄錢?」劉不才接下來說,「現在也無所謂了。」
「這用不到客氣!客氣自己受罪。說句實話,你現在的境況也不怎麼好,怕要請桌客都為難。到那時候,一面要辦事,一面又要湊錢應付債主,反而原形畢露,面子失光,倒還不如我替你預先安排好的為妙。」
想想也不錯,劉不才便隨他去。答允準定中午到聚成錢莊跟胡雪岩碰頭。
到時候,陳世龍已在門口等候,迎入客座,胡雪岩兜頭一揖,口稱「三叔」,同時看到一桌銀台面的盛宴,四干四濕的果碟子都已經擺好了。
劉不才稱他「雪岩兄」,不提親戚,只道仰慕。郁四陪客,再加陳世龍從中穿針引線,將劉不才當上賓看待,捧得他飄飄然,大為過癮。
茶罷入席,自然是劉不才首座,左右是郁、陳二席,胡雪岩坐了主位。酒過三巡,話入正題,是郁四提起來的。
「劉三哥,」郁四說,「老胡想開藥店,原來我不贊成,現在我想想也不錯。行善濟世,總是好事,將來我也要加入股子。不過,老胡跟我都是外行,一切要多仰仗。」
「不敢,不敢!」劉不才說,「這是我的本行,凡有可以效勞之處,在所不辭。不過,我還不曉得怎麼樣一個開法,規模如何?」
「這就要請教三叔了。規模嘛,」胡雪岩想了想說,「初步我想湊十萬兩銀子的本錢。」
十萬兩銀子的本錢,還是「初步」!如果不是有陳世龍的先入之言,以及素有富名的郁四表示要入股,劉不才還真有點不敢相信。
「這個規模,」他興奮之中又有顧慮,「就很大了。不過亂世當口,只怕生意不見得如太平年歲!」
「太平年歲吃膏滋藥的多,亂世當口,我們要賣救命的藥,少賣補藥。」胡雪岩說,「三叔,生意你不要擔心。大兵以後,定有大疫,逃難的人早飢夜寒,水土不服,生了病一定要買藥,買不起的我們送。」
「嗯,嗯!」劉不才心想,此人的口氣,倒真是不小。
口氣雖大,用心卻深。「三叔,」胡雪岩笑道,「我想做生意的道理都是一樣的,創牌子最要緊,我說送藥,就是為了創牌子的。」
「這我也曉得。」劉不才平靜地答道,「凡是藥店,都有這個規矩,貧病奉送。不過,沒有啥用處,做好事而已。」
「那是送得不得法!我在上海聽人講過一個故事,蠻有意思,講給大家聽聽。」
胡雪岩講的這個故事,出在雍正年間。當時京城裡有家小藥店,承攬供應宮裡「御藥店」的藥,選料特別地道,雍正皇帝很相信他家的藥。
有一年逢辰戌丑未大比之年,會試是在三月里,稱為春闈。頭一年冬天不冷,雪下得不多,但一開春天氣反常,春瘟流行,舉人病倒的很多,能夠支持的,也多是胃口不開,萎靡不振。這家藥店的主人配了一種藥,專治時氣,托內務府大臣面奏皇帝,說是願意奉送每一個舉子,帶入闈中,以備不時之需。科場裡的號舍,站起來立不直身子,靠下來伸不直雙腿,三場下來,體格不好的就支持不住,何況精神不爽?雍正是個最能體察人情的皇帝,本來就有些在替舉子擔憂,一聽這話,大為嘉許。於是這家藥店奉旨送藥,派人守在貢院門口。等舉子入闈,用不著他們開口,便在考籃里放一包藥。包封紙印得極其考究,上面還有「奉旨」字樣,另外附一張仿單,把他家有名的丸散膏丹,都刻印在上面。
結果,一半是他家的藥好,一半是他家的運氣好,入闈舉子報「病號」出場的,並不比前幾科會試來得多,足見藥的功效。這一來,出闈的舉子,不管中不中,都先要買他家的藥,生意興隆得不得了。
「你想想看,」胡雪岩說,「天下十八省,遠到雲南、貴州等,都曉得他家的藥。你花多少銀子,僱人替你遍天下去貼招貼,都沒有這樣的效驗。這就是腦筋會不會動的關係。」
「真是,」郁四笑道,「老胡,你做生意就是這點上厲害!別人想不到的花樣,你想得到。」
「那麼,」劉不才的態度也不同了,很起勁地問,「我們怎麼送法?」
「我們要送軍營里——」
「那再好都沒有。」劉不才搶著說道,「我有『諸葛行軍散』的方子,配料與眾不同,其效如神。」
「真的再好都沒有!」胡雪岩說,「送軍營里要送得多,這當然也有個送法。將來我來動腦筋,叫人出錢,我們只收成本。捐助軍營,或者有捐餉的,指明捐我們的諸葛行軍散多少,什麼藥多少,折算多少銀子。只要藥好,軍營里的弟兄們相信,那我就有第二步辦法,要賺錢了!」他故意不說,要試試劉不才的才具,看他猜不猜得到這第二步辦法是什麼。
劉不才猜不到,陳世龍卻開了口。「我懂!」他說,「胡先生的意思,是不是想跟『糧台』打交道?」
這就無怪乎劉不才猜不到了。軍營里的規制,他根本不懂。
胡雪岩對陳世龍深深點頭,頗有「孺子可教」的欣慰之色,然後接著他的話作進一步的解釋。
「糧台除掉上前線打仗以外,幾乎什麼事都要管,最麻煩的當然是一仗下來,料理傷亡。所以糧台上用的藥極多。我們跟糧台打交道,就是要賣藥給他。價錢要便宜,東西要好,還可以欠帳,讓他公事上好交代,私底下,我們回扣當然照送……」
「這筆生意不得了!」劉不才失聲而呼,他有個毛病喜歡搶話說,「不過,這筆本錢也不得了。」
「是啊!」胡雪岩又說,「話也要講回來,既然可以讓他欠帳,也就可以預支,只看他糧台上有錢沒錢。現在『江南大營』靠各省協餉,湖南湘鄉的曾侍郎帶勇出省也要靠各地的協餉。只要有路子,我們的藥價在協餉上坐扣,也不是辦不到的事。只看各人的做法!」
「只看各人的腦筋,雪岩兄,」劉不才高舉酒盅,「我奉敬一杯!」
「不敢當。還要仰仗三叔。」
「一句話!」劉不才指著陳世龍,「他曉得我的脾氣,我也跟他說過了,我就賭這一記了!」
說著,他從貼肉口袋裡摸出一個紅綾封面、青綾包角、絲線裝訂,裝潢極其講究的小本子遞了過來,胡雪岩看著那上面的題簽是「杏林秘笈」四個字,就知道是什麼內容。
「這就是我的『賭本』。說撲上去就撲上去。」他又看著陳世龍就問,「你說我做得對不對!」
在陳世龍看,不但覺得他做得對,而且覺得他做得夠味。這樣子,自己替胡雪岩探路也有面子,所以笑容滿面,不斷頷首。
「你請收起來。三叔既然贊成我的主意,那就好辦了。回頭我們好好地商量一番。」
兩個人都很漂亮,一個「獻寶」示誠,一個不肯苟且接受。推來推去,半天,是陳世龍想出來的一個辦法,取張包銀圓的桑皮紙,把「杏林秘笈」包好封固,在封口上畫了個花押,交給郁四保管。郁四當即把它鎖了在保險箱裡。
飯罷品茗,那就都是劉不才的話了,談一爿藥店,如何開法,怎麼樣用人,怎麼樣進貨,怎麼樣炮製,利弊如何,要當心的是什麼。講的人興高采烈,聽的人全神貫注,彼此都很認真。
「三叔!」胡雪岩聽完了說,「這裡面的規矩訣竅,我一時也還不大懂,將來都要靠你。不過我有這麼個想法,『說真方,賣假藥』最要不得,我們要叫主顧看得明明白白,人家才會相信。」
「那也可以。譬如說,我們要合『十全大補丸』了,不妨預先貼出招貼去,請大家來看,是不是貨真價實?」
「就是這一點難!我不曉得你用的藥,究竟是真是假?」
劉不才一愣。「照你這樣子說,譬如賣鹿茸,還要養只鹿在店裡?」他的語氣顯得相當困惑!
哪知胡雪岩毫不遲疑地回答:「對!這有何不可?」
這對劉不才是一大啟發,拓寬了他的視界。他仔細想了想,有了很多主意。「既然如此,那就敞開手來干。」他說,「只要捨得花錢,不怕沒有新鮮花樣。」
「我們也不是故意耍花樣,只不過生意要做得既誠實,又熱鬧!」
「既誠實,又熱鬧!」劉不才復念了一遍,深深記在心裡。
談到這樣,就該有進一步的表示了,陳世龍看看已是時候,向劉不才使了個眼色。胡雪岩自然也看到了,不等他有何表示,先就站了起來。
「三叔,你坐一坐。我跟郁四哥有些事談。」其實無事,只不過在裡間陪郁四躺煙榻,避開了好讓陳世龍說話。
「劉三爺,你看!」陳世龍遞了個摺子過去。摺子是個存摺,聚成錢莊所出,但打開來一看,並無存數記載,看起來是個不管用的空摺子。
「為啥不記載錢數呢?」陳世龍問道,「三叔,你懂不懂其中的意思?」
「說實話,我不懂!」劉不才說,「雪岩的花樣真多,我服了他了,你說,是怎麼回事?」
「是盡你用,你要取多少就多少,所以不必記載錢數。不過,一天最多只能取一次。」
有這樣的好事!劉不才聞所未聞,但當然不會疑心胡雪岩是開什麼玩笑。細想一想,問出一句話來作為試探。
「這樣漫無限制,倒是真相信我!倘若我要取個一萬八千呢?」
「那要看你作何用處,只要你有信用,一萬八千也不是取不到的。」
這一說,劉不才懂了其中的深意。胡雪岩當然關照過,有個限度,超出限度,聚成的夥計就會託辭拒絕。至於說一天只能取一次,那是防備自己拿了錢上賭場,如果只是正用,即使不夠,也可以留到明天再說。唯有下賭注,是不能欠帳的。
轉念到此,劉不才又發了「大爺脾氣」,把摺子交了回去。「謝謝!」他的聲音有點冷,「我怕我自己管不住自己,有了這麼一條源源不絕的財路,一定輸得認不得家!」
「劉三爺!」陳世龍的態度很平靜,「你說過決心賭這一記!這話算不算數?」
「自然算數!那幾張方子,就是我的賭本,已經全部交出去了,還有啥話說?」
「那不是賭本。胡先生說,你果然有此決心,只要你做一件事,才算是你真的下了賭本,真的願意賭一記。這件事說難不難,說容易不容易。我要等你想停當了,我再說。」
劉不才想了想問:「是我做得到的事?」
「當然!」
「好,你說。」
「劉三爺!」陳世龍的神態異常鄭重,「外頭跑跑的,說話算話!」
「那還用說。小和尚,」劉不才不悅,「你真是門縫裡看人!」
陳世龍是受了胡雪岩的教,聽了芙蓉細談過她三叔,有意要逼劉不才發奮,因而若無其事地答道:「不是我門縫裡看人,把你劉三爺看扁了,只因為我也跟劉三爺差不多,知道這件事不大容易辦得到,而且說出來傷感情,所以不能不問個清楚。唉!」他有意做作,「想想還是不說的好!」
劉不才氣得直咬牙,但不便發作。忍了又忍,才說了這樣一句:「說不說隨便你!我倒不相信我劉某人會叫你小和尚把我看輕了!」
「這也難說。我說句話,你劉三爺就不見得做得到。」
「好,你說!」劉不才用拳將桌子一搗,站起身來,雙手撐桌,上身前俯,以泰山壓頂之勢,仿佛要把陳世龍一下子打倒在地上似的。
「那麼我說,你能不能像我一樣,從此不進賭場?」
聽得這一聲,劉不才的身子不自覺地往下挫,依然坐了下來,半晌作聲不得。
「胡先生說過了,你要有這個決心,才顯得是真心。他又說他不希望你別樣,『吃、著、嫖、賭』四個字,只希望你少一個!」陳世龍說,「照我看,如果這一個字都不能少,那——」他搖搖頭,「不必再說,說下去就難聽了!」
他不說,劉不才也想像得到,吃著嫖賭,四字俱全,非搞得討飯不可!
「胡先生又說,賭錢是賭心思,做生意也是賭心思,何不把賭錢的心思,花到做生意上頭來?只要你生意做得入門了,自然會有趣味。那時就不想賭錢了!」
劉不才沉吟不語,但神態慢慢在變,飛揚浮躁帶些怒氣的臉色,漸漸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平靜、沉著。最後他終於點頭。
「話不錯!」他清晰地吐出來五個字,「我要戒賭了!」
「恭喜,恭喜!」陳世龍笑容滿面地拱手,同時仍舊把那個存摺推了過來。
「那麼,我們談正事。講了半天,到底要我如何著手?我要弄個明白。」
這自然又只有請胡雪岩來談。事情到了這地步,已經無須借聚成的地方,自然而然地,胡雪岩一邀就把他邀到了家。他跟芙蓉叔侄之間的芥蒂,當然也就不知不覺地消除了。
一夕之談,談出了頭緒。胡雪岩的藥店,定名「胡慶余堂」,請劉不才負責籌備,約定三天以後,跟他同船回杭州,細節到了杭州再談。
「三叔!」芙蓉勸他,「你也真該收收心了。有適當的人家,娶位三嬸娘回來。」
「現在還談不到此。」劉不才只是搖頭,「我現在的心思,完全在胡慶余堂上頭。雪岩,」他馬上把話題扯了開去,「我想,房子要畫圖樣自己蓋。」
「我也是這麼樣想。一切從頭做起!」
「對,從頭做起!」劉不才說,「我自己也是這樣。」
果然,劉不才是重新做人。就在這三天工夫當中,他開了個「節略」,把胡慶余堂從購地建屋到用人進貨,如何布置,如何管理,都詳詳細細地寫了下來。胡雪岩做生意,還是第一次有這樣周到的盤算。
然而他做生意也是第一次這樣不著實。如今說大話的不是劉不才,是胡雪岩。「初步下的資本十萬兩銀子」,這話是說出去了,銀子卻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郁四雖說過願意加股的話,但他已傾全力支持,胡雪岩總不好意思要他賣田賣地來幫自己的忙,而況這個年頭,兵荒馬亂,不動產根本就變不成現錢。
好的是還不需要馬上拿錢出來。胡雪岩的打算是,到了杭州跟王有齡商量。開藥店是極穩妥的生意,又有活人濟世的好名目,說不定黃宗漢的極飽的宦囊中,肯拿出一部分來,用他家人的名義投作股本。如果有黃撫台提倡,另外再找有錢的官兒來湊數,事情就容易成功了。
這當然是初步打算,只求把事業辦成,談不到賺錢,更談不到照自己的理想去做。當然,劉不才絕不會想到他肚子裡是這麼一把算盤,依舊興高采烈,見了面就談藥店。這樣一路談到杭州,胡雪岩把他安置在錢莊裡,派了一個小夥計,每天陪他到各處去逛,招待得非常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