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24-09-26 10:58:51
作者: 高陽
這是胡雪岩第一次聽見老張談到他女兒。「叫」這個如何,「叫」那個如何,口氣倒像是傭人聽小姐的吩咐,胡雪岩不免有些詫異,但也明了阿珠在他家真正是顆掌上明珠,她父母對她是無話不聽的。
「胡老爺,」老張又說,「我備了只小划子,劃了你去。這裡也實在太鬧了,連我都厭煩,城河裡清靜得多。」
於是他們下橋上船,向南穿過萬安橋,折而往東。出了水關,就是極寬的護城河,一面城牆,一面菜畦,空闊無人。端午將近的黃梅天,蒸悶不堪,所以一到這地方,胡雪岩頓覺精神一爽,脫口贊了句:「阿珠倒真會挑地方!」
「喏!」老張指著胡雪岩身後說,「我們的船停在那裡。」
船泊在一株柳樹下面。那株楊柳極大,而且斜出臨水,茂密的柳綠覆蓋了大半條船,不仔細看,還真不大容易發現。
胡雪岩未到那條船上,已覺心曠神怡,把一腦子的海運局、錢莊之類的念頭,忘了個乾淨。他倒轉身來,一直望著柳下的船。
那面船上也有人在望,自然是阿珠。越行越近,看得越清楚,她穿一件漿洗得極挺括的月白竹布衫,外面套一件玄色軟緞的背心。一根漆黑的長辮子,仍然是她改不掉的習慣。她把辮梢撈在手裡捻弄著。
小船劃近,船上的夥計幫忙把他扶上大船,只見阿珠回身向後梢喊道:「娘,好難請的貴客請到了!」
阿珠的娘在後梢上做菜,分不開身來招呼,只高聲帶笑地說:「阿珠,你說話要摸摸良心,胡老爺一請就到,還說『好難請』!」
「也不知道哪個沒有良心?」阿珠斜睨著胡雪岩,「人家的船是長途,我們的船就該是短程。」
阿珠的娘深怕她女兒得罪了「貴客」,隨即用呵斥的聲音說道:「說話沒輕沒重,越說越不好了。」接著,她放下鍋鏟,探身出來,一面在圍裙上擦著雙手,一面向胡雪岩含笑招呼:「胡老爺,你怎麼這時候才來?阿珠一遍一遍在船頭上望。」
這句話羞著了阿珠,原是白里泛紅的一張臉,越發燒得如滿天晚霞,搶著打斷她的話說:「哪個一遍一遍在船頭上望?瞎說八道!」話一完,只見長辮子一甩,她扭身沿著船舷,往後艙就走。
水上女兒走慣了,看似風擺楊柳般搖搖欲墜,其實安然無事。但胡雪岩大為擔心,慌忙喊道:「阿珠,阿珠,你當心!不要掉到河裡!」
阿珠沒有理他,不過聽他那發急亂叫的聲音,心裡覺得很舒服,不由得就把腳步放慢了,一步一步很規矩地走著。
「胡老爺,你看!」阿珠的娘仿佛萬般無奈地,「瘋瘋癲癲,拿她真沒法子。」
「你也少囉唆了!」老張這樣埋怨他老婆,轉臉又說,「胡老爺,你請艙里坐。」
進艙就發現,這條船油漆一新,收拾得比以前更加整齊,便點點頭說:「船修理過了?」
「老早就要修了,一直湊不出一筆整數,多虧胡老爺上次照顧。」
「以後機會還有。」胡雪岩說,「王大老爺放了湖州府,在杭州還有差使,常來常往,總有用得著你船的時候。」
「那要請胡老爺替我們留意。」
「本來,這種事不該我管。不過,你的船另當別論,我來想個辦法。」胡雪岩沉吟著,想把老張的這條無錫快,當作海運局或者湖州府長期租用的「官船」,讓他按月有一筆固定的收入。
沉吟未定,阿珠又出現了,打來一盆臉水。這下提醒了老張,站起身說:「胡老爺先寬寬衣,洗洗臉,吃碗菜。哪天到臨平,要吃些什麼菜,等下叫阿珠的娘來跟胡老爺商量。」
等老張一走,胡雪岩就輕鬆了,起身笑道:「阿珠,你的脾氣好厲害!」
「還要說人家!你自己不想想,一上了岸,把人家拋到九霄雲外。平常不來還不要去說它,王大老爺到湖州上任,明明現成有船,你故意不用。你說說看,有沒有這個道理?」
她一面說一面替胡雪岩解鈕扣卸去馬褂、長衫,依偎在身邊,又是那種無限幽怨的聲音,胡雪岩自然是「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
等她低頭去解他腋下的那顆鈕扣,他不由得就伸手去摸她的如退光黑漆般的頭髮。阿珠把頭再往下低,避開了他的手,同時抗議:「不要動手動腳,把我頭髮都弄毛了!」
「你的頭髮是自己梳的?」
「自然囉!我自己梳,我娘替我打辮子。我們這種人,難道還有丫頭、老媽子來伺候的福氣?」
「也不見得沒有。」胡雪岩說,「丫頭、老媽子又何足為奇?」
這話一說完,阿珠立刻抬起眼來,雙目流轉,在他的臉上繞了一下,馬上又低下頭去,撈起他的長衫下擺,解掉最後一個扣子,卸去外衣,然後絞一把手巾送到他手裡。
他發現她眼中有期待的神色。不用說,那是希望他對他剛才所說的那句話,有個進一步的解釋。但是他已悔出言輕率,便裝作不解,很快地扯到別的事。
這件事,足以讓阿珠立刻忘掉他剛才的那句話。他解開他帶來的那個包袱,裡面是一個小小的箱子,仿照保險箱的做法,用鐵皮所裝,漆成墨綠色,也裝有暗鎖。
「這是什麼箱子?」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百寶箱。」
他把暗鎖打開,箱內卻只有「四寶」:一瓶香水,一個八音盒,一把日本女人插在頭上當裝飾的象牙細篦,一隻景泰藍嵌珠的女表。
阿珠驚多於喜,看看這樣,摸摸那樣,好半天說不出話。胡雪岩先把牙篦插在她頭髮上,接著把那隻表用鑰匙上足了弦,以自己的金表校準了時刻,替阿珠掛在鈕扣上,再把八音盒子開足了發條,讓它叮叮噹噹響著。最後他拿起那瓶香水,阿珠忽然失聲喊道:「不要,不要!」
胡雪岩愕然:「不要什麼?」
「傻瓜!」阿珠嫣然一笑,「不要打開來!」
這時老張和那船夥計,為從未聽過的叮叮噹噹的聲音所招引,都在船艙外探望,要弄明白是什麼東西在響。阿珠卻不容他們看個究竟,一手八音盒,一手香水,頭插牙篦,衣襟上晃蕩著那隻表,急忙忙走向後梢,到她娘那裡「獻寶」去了。
於是只聽得她們母女倆讚嘆說笑的聲音,最後是做娘的在告誡:「好好去放好。有人的地方少拿出來,胡家的阿毛手腳不乾淨,當心她順手牽羊。」
「怕什麼!我鎖在『百寶箱』里!」
「什麼『百寶箱』?」
「喏,」大概是阿珠在比劃,「這麼長,這麼寬,是鐵的,還有暗鎖,怎麼開法只有我一個人曉得,偷不走的。」
「原來是首飾箱!」阿珠的娘說,「傻丫頭,人家不會連箱子一起偷?」
「啊!」阿珠醒悟了,接著便又重新出現在中艙,高興之外,似乎還有些憂慮的神色。
為了知道她的憂慮想安慰她,胡雪岩招把手說:「阿珠,你過來,我有話說。」
「你說好了!」她這樣回答,一面打開那隻百寶箱,除了頭上的那把篦以外,其餘「三寶」都收入箱內,卻把個開了蓋的箱子捧在手裡,凝視不休。
「你到底想不想聽我的話?」
「好,好!我聽。」阿珠急忙答應,鎖好箱子,走到胡雪岩對面坐下,右手支頤,偏著頭等他開口。
這又是一個極動人的姿態,胡雪岩也偏著頭緊盯著她看。阿珠大概心思還在百寶箱裡,以致視而不見。
她不作聲,他也不開口。好久,她方省悟,張皇而抱歉地問道:「你,你剛才說什麼?」
「咦!」胡雪岩故意裝作十分詫異地,「我說了半天,你一句都沒有聽進去?」
阿珠為他一詐,歉意越發濃了,賠著笑說:「對不起!我想起一樁要緊事情。」
「什麼要緊事?」
原是託詞,讓他盯緊了一問,得要想幾句話來圓自己的謊,偏偏腦筋越緊越笨,越笨越急,漲紅了臉,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好了,好了!」胡雪岩大為不忍,「不便說就不說。」
「是啊,這樁事情不便說。」阿珠如釋重負似的笑道,「現在,你有什麼話,請你儘管說,我一定留心聽。」
「我勸你,不要把你娘的話太當真!」他放低了聲音說,「身外之物要看得開些。」
他講了一套「身外之物」的道理。人以役物,不可為物所役,心愛之物固然要當心被竊,但為了怕被竊,不敢拿出來用,甚至時時憂慮,處處分心,這就是為物所役,倒不如無此一物。
「所以,」他說,「你的腦筋一定要轉過來。丟掉就丟掉,沒有什麼了不得!不然,我送你這幾樣東西,倒變成害了你了。」
他把這番道理說得很透徹,無奈阿珠大不以為然。「你倒說得大方,『丟掉就丟掉』!你不心疼我心疼。」她忽有怨懟,「你這個人就是這樣,說丟掉就丟掉,一點情分都沒有。對人對東西都一樣!」
「你說『對人對東西都一樣』,這個『人』是哪個?」
「你還問得出口?」阿珠冷笑,「可見得你心裡早沒有那個『人』了!」
「虧你怎麼想出來了?」胡雪岩有些懊惱,「我們在講那幾樣東西,你無緣無故會扯到人上面!我勸你不必太看重身外之物,正是為了看重你,你連這點道理都想不明白?再說,我那麼忙法子,你娘來一叫我就來,還要怎麼樣呢?至於王大老爺上任要僱船,你也得替我想想,照我在王大老爺面前的身份,好不好去管這種小事情?」
「我曉得,都歸庶務老爺管,不過你提一聲也不要緊啊!」
「這不就是插手去管嗎?你總曉得,這都有回扣的,我一管,庶務就不敢拿回扣了。別人不知道用你家的船另有道理,只說我想要回扣。我怎麼能背這種名聲?」
阿珠聽了這一番話,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把眼皮垂下去,長長的睫毛閃動著,好久不作聲。
那是石火電光般的一瞥,但包含著自悔、致歉、佩服、感激,以及求取諒解的許多意思在內,好像在說:「你不說明白,我哪裡知道?多因為我的見識不如你,想不到其中有這麼多道理。我只當你有意不用我家的船,是特意要避開我,其實你是愛莫能助。一請就來,你也不是有意避我。看來是我錯怪了人!也難為你,一直逼到最後你才說破!我不對,你也不對,你應該曉得我心裡著急,何不一來先就解釋這件事?倘或你早說明白,我怎會說那許多教人刺心的話?也許你倒不在乎,但是你可知道我說這些話心裡是如何懊悔?」
女兒家的曲曲心事,胡雪岩再機警也難猜透,不過她有愧歉之意,卻是看得出來的。他的性情是最不願意做煞風景的事,所以自己先就一下撇開,搖著手說:「好了,好了,話說過就算數了,不要去東想西想。喂,我問你!」最後一句聲音大了些,仿佛突如其來似的。阿珠微吃一驚,抬起頭來睜大了雙眼看著他。
「你娘今天弄了些什麼菜給我吃?」
「我還不曉得。」
「咦!」胡雪岩說,「這就怪了,你怎麼會不曉得?莫非——」
他本來想取笑她,說:「莫非一遍一遍在船頭上望?」話到口旁,警覺到這個玩笑開不得,所以縮住了口。
話是沒有說出口,臉上那詭秘的笑容卻依然在。阿珠也是極精靈的人,頓時就逼著問:「莫非什麼?」
「莫非,」胡雪岩隨口答道,「你在生我的氣,所以懶得去問?」
「你這話沒有良心!」她說,也不見得生氣,卻轉身走了出去。
很快地,她又走了回來,手裡多了一個托盤,裡面一隻蓋碗。揭開碗蓋來看,是冰糖煮的新鮮蓮子、湖菱和茨實,正是最時新、最珍貴的點心。另外有兩隻小碟子,一黃一紅,黃的是桂花醬,紅的是玫瑰鹵,不但香味濃郁,而且鮮艷奪目。
「一天就替你弄這一碗點心,你還說我懶得管你,是不是沒有良心?」
胡雪岩看碗中的蓮子等物,剝得極其乾淨,粒粒完整,這才知道她花的工夫驚人,心裡倒覺得老大不過意。
「吃啊!」阿珠說,「兩樣滷子隨你自己調,我看玫瑰滷子好。」
「我實在捨不得吃,留著聞聞看看。」
「咄!」阿珠笑了,「跟伢兒一樣。」說著用小銀匙挑了一匙玫瑰鹵調在碗裡,然後往他面前一推,「冷了不好吃了。」
「你自己呢?」
「我啊!我自己才懶得弄呢。倒是我爹叨你的光,難得吃這麼一碗細巧點心。」
「真正是細巧點心!皇帝在宮裡,也不過如此。對不?」胡雪岩又說,「宮裡雖然四時八節有各地進貢的時鮮貨,到底路遠迢迢,哪裡一上市就有得吃?」
阿珠聽了他的話,十分高興。「這樣說起來,你的福氣比皇帝還好?」她拿手指刮著臉羞他,「說大話不要本錢,世上再沒有比你臉皮厚的人!」說完,自己倒又笑了,接著扭身往後,到後梢去幫忙開飯。
胡雪岩倒不是說大話,真的自覺有「南面王不易之樂」【18】,一人坐在爽氣撲人的船窗邊,吃著那碗點心,眼望著平疇綠野,心境是說不出的那種開闊輕鬆。
當然,阿珠仿佛仍舊在他眼前,只要想到便看得見、聽得到,一顰一笑,無不可人。他開始認真考慮他與她之間的將來了。
想不多久,思路便被打斷,阿珠來開飯了,抹桌子,擺碗筷,一面告訴他說:「四菜一湯,兩個碟子,夠你吃的了。今天有黃花魚,有蓴菜。」
話沒有說完,阿珠的娘已端了菜來,密炙火方,新鮮荷葉粉蒸肉、鹵香瓜蒸黃花魚、炸響鈴,另外兩個下酒的冷碟,蝦米拌黃瓜、鹵時件。然後自己替胡雪岩斟了杯「竹葉青」,嘴裡說著客氣話。
「多謝,多謝!」胡雪岩指著桌面說,「這麼許多菜,我無論如何吃不下。大家一起來!」
「從沒有這個規矩!」阿珠的娘也知道他的弦外之意,所以接著又把話拉回來,「不過一個人吃悶酒也無趣,讓阿珠敬胡老爺一杯。」
阿珠是巴不得她娘有這一句,立刻掉轉身子,去拿了一小酒杯,同時把她的那雙銀筷子也捏了在手裡。
「胡老爺,到底哪天要用船?」
「五月初七一早動身。」他說,「來去總得兩天。」
「寧願打寬些。」阿珠在旁接口,「兩天不夠的。」
「也對。」胡雪岩說,「這樣,加一倍算四天好了。」
「菜呢?」
「隨你配,隨你配!」胡雪岩是準備好了,從小褂口袋裡取出一張銀票,遞了過去,「你先收了,不夠我再補。」
阿珠的娘是識得字的,看那銀票是二十兩,連忙答道:「有得多!哪裡用得著這許多?」
「端午要到了。多了你自己買點東西吃,節禮我就『折干』了。」
阿珠的娘想了想說:「好,多的銀子就算存在我這裡。好在胡老爺以後總還有坐我們船的時候。」說完,她就退了出去。
胡雪岩顧不得說話,一半也是有意如此。不喝酒先吃菜,而實在也是真正的享用,連著吃了好幾筷魚,才抬頭笑道:「阿珠,我有個辦法,最好有這樣一位丈母娘,那我的口福就好了!」
表面上是笑話,暗地裡是試探,遇著情分還不夠的女孩子,這就是唐突,會惹得對方生氣,非挨罵不可。但在阿珠聽來,又不以為是試探,竟是他吐露真意,作了承諾,頓時臉也紅了,心也跳了,忸怩萬分,恨不得就從窗口「撲通」一聲跳到河裡去泅水,躲開他那雙眼睛。
幸好,胡雪岩只說話時看了她一眼,說完依舊埋頭大嚼。不過阿珠眼前的羞窘雖無人得見,心裡的波瀾卻連自己都覺得難以應付。她霍地一下站起來就跑。
這不暇考慮的一個動作,等做出來了,心裡卻又不安,怕他誤會她生了氣,所以順口說了句:「我去看看,湯好了沒有。」
原是句託辭。一臉的紅暈,她也羞於見娘,回到自己的鋪上,撫著胸,摸著臉,只是對自己說:把心定下來!
她心一定又想起她爹娘那天晚上的話。那晚老夫婦沒有防到隔艙有耳,說來一無顧忌:「女大不中留,我看阿珠茶不思,飯不想,好像有點……」她爹沒有再說下去。
「有點什麼?」
「好像害相思病。」
「死鬼!」她娘罵他,「自己女兒,說得這樣難聽!」
「我是實話。你說,我是不是老實話?」
她娘不響,好半天才問:「你看,那位胡老爺人怎麼樣?」
「這個人將來一定要發達的。」
「我不是說他發達不發達。」她娘搶著又說,「我是說,你看他有沒有良心?」
「你怕他對阿珠沒有良心?我看,這倒不會。不過,你說的,不肯阿珠給人家做小。何以現在又問這話?」
「我不肯又怎麼樣?阿珠喜歡他,有什麼辦法?」
「怎麼樣呢?我只看她茶不思,飯不想,從來沒有在我面前提過胡老爺。」
「在你面前當然不會。」阿珠的娘說,「在我面前,不曉得提過多少回了,無緣無故就會扯到姓胡的頭上,這一趟到上海的客人,不是很刮皮嗎?阿珠背後說起來,總是『人家胡老爺不像他』『人家胡老爺才是好客人』,你聽聽!」
「那麼,你現在到底是怎麼個意思呢?」
「我也想穿了,只要小兩口感情好,做大做小也就不管它了!不過,」她娘換了種敬重丈夫的語氣,「這總要做老子的作主。」
「也由不得我作主。我老早說過,照我的意思,最好挑個老實的,一夫一妻,苦就苦一點。只是你不肯,她不願。那就你們娘兒倆自己去商量好了。」
「女兒不是我一個人的,你不要推出不管。」阿珠的娘說,「你也去打聽打聽,到底胡老爺住在哪裡,信和的張老闆一定曉得,你去問他!」
「問到了做什麼?你要去看他?」
「一則看他,二則看他太太,如果是只雌老虎,那就叫阿珠死了這條心吧!」
這是十天前的話,果然尋著了「胡老爺」,而且一請就來。就不知道她娘看見了胡太太沒有,為人如何,阿珠心裡這樣在轉著念頭。
唉!她自己對自己不滿,這樣容易明白的事,何以好久都猜不透?只要到了胡家,自然見著了胡太太,如果胡太太真箇是只「雌老虎」,從娘那裡先就死了心,決不肯承攬這筆短途的生意,更不會待他這樣子的殷勤親熱。照此看來,娘不但見著了胡太太,而且看得胡太太十分賢惠,有氣量,將來女兒嫁過去,有把握不會吃虧受氣,所以今天完全是像「毛腳女婿」上門一般待他。這不是明擺著的事,為何自己思前想後一直想不通?
這下倒是想通了,但剛有些定下來的心,卻越發亂了。
「阿珠啊!」她聽得她娘在喊,「來把湯端了去!」
這一叫使得阿珠大窘,自己摸一摸臉,簡直燙手,料想臉色一定紅得像岸上的榴花一樣。但不答應也不行,便高聲先答一句:「來了!」
「快來啊!湯要冷了。」
萬般無奈,只好這樣答道:「娘,你自己端一端,我手上不空。」
「你在做啥?」
什麼也不做,只像一碗熱湯一樣,擺在那裡,等自己的臉冷下來。她又用涼水洗了一把臉,脫去軟緞背心,剛解衣鈕,聽得一聲門響,嚇一大跳,趕緊雙手抱胸,掩住衣襟。
「走進來也不說一聲!」她埋怨她娘,「嚇得我魂靈都出竅了。」
「你也是,這時候擦什麼身?」她娘催她,「快點!你也來幫著招呼招呼。」
這一下妙極,「手上不空」的原因也有了,臉上的顏色也遮掩了。阿珠大為得意,把手巾一丟,扣好衣鈕,拿下擺抹一抹平,重新走到了前艙。
胡雪岩已經在吃飯了,一碗剛剛吃完,她伸手去接飯碗,他搖搖頭說:「吃得太飽了!」
「那麼你多吃點湯。這碗三絲蓴菜湯,是我娘的拿手菜。」
「沒有一樣不拿手,請王大老爺那天,大致就照這個樣子,再添兩個炒菜,弄只汽鍋雞。」
「什麼叫汽鍋雞?」阿珠笑道,「江西人補碗,『嘰咕嘰』!」
胡雪岩忍不住笑了,笑停了說:「原來你也有不曉得的菜!汽鍋雞是雲南菜。王大老爺是福建人,生長在雲南,所以喜歡雲南口味。汽鍋雞我也是在他家頭一回吃,做法我也學會了,等下我再傳授給你娘。」
「不要,不要,你教我好了。」阿珠往後看了看,「不要給我娘曉得。」
「咦!這為啥?」
「我娘總說我笨手笨腳,沒有一樣菜燒得入味的。我現在也要學一樣她不會的,只怕見都沒有見過,那就盡由得我說了。」
「好,我教你!」胡雪岩把汽鍋雞的做法傳授了她。
「這並不難嘛!」
「本就不難,只是那隻鍋不容易找,我送你一個。」胡雪岩又說,「我倒要嘗一嘗你這個徒弟的手藝,看比我另外一個徒弟是好是壞?」
「另外一個徒弟是哪個?」
胡雪岩笑笑不響。阿珠也猜到了是誰,心裡頓起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有些不舒服,但又不能不開心。
她又想,不問下去倒顯得自己有什麼忌諱似的,十分不妥,於是問道:「是胡太太?」
「當然是她。」
「胡太太的這樣菜,一定做得道地。」
「也不見得。」胡雪岩說,「她不大會做菜,也不大喜歡下廚房。」
「那麼喜歡什麼呢?」
胡雪岩有些猜到,她是在打聽他太太的性情,因而想到她娘那天也可能借送食物為名,特意來觀望風色。如果自己的猜想不錯,只怕今天就要有個了斷。
這是個難題,在自己這方面來說,對於阿珠的態度,根本還未到可以作最後決定的時候,那就得想個什麼好辦法來搪塞,既要達到自己的目的,又要不傷阿珠的感情。
「咦!怎麼了,忽然變啞巴了?」阿珠見他久久不語,這樣催問。
「我忽然想起一樁要緊事。」胡雪岩順口掩飾著,「剛才談到什麼地方了?」
阿珠倒又不關心他太太的愛好了,咬著嘴唇,微垂著眼,死瞪住他看。
「我要說你了,」胡雪岩笑道,「莫非你也變了啞巴?」
「我也忽然想起一樁事,我要看你剛才說的話是真是假。」
「你以為我說有要緊事是騙你?」
「不是什麼騙我,你在打主意要走了!」
「你的心思真多。不過,」胡雪岩望著窗外,「天快黑了,這地方上岸不便,而且看樣子要下雨。我說句實話,你不說我倒記不起,你一說正好提醒我,我該走了。」
阿珠心裡十分生氣,明明早就想走了,還要說便宜話,於是轉身向外,故意拉長了聲音喊船夥計:「阿四——搭跳板——送客!」
「還早呢!」她娘馬上應聲,「胡老爺再坐一歇。」
「不要留他!天黑了,要下雨了,路上不好走,等下滑一跤,都怪你!」
明明負氣,偏是嚦嚦鶯聲,入耳只覺好聽有趣。胡雪岩無論如何忍不下心來說要走,笑笑答道:「我不走,是阿珠在趕我。」
「阿珠又沒規矩了。胡老爺,你不要理她!等我收拾桌子泡茶來你吃。」
等收拾了桌子,重新泡上一碗上品龍井新茶來,天氣果然變了,船篷上滴滴答答響起了雨聲。
「黃梅天,說晴就晴,一下工夫,天又好了。」
阿珠的娘說這話的用意,胡雪岩當然知道,是唯恐他要走,或者雖不走而記掛著天黑雨滑,道路泥濘,不能安心坐下來。他向來不肯讓人有這種懸揣不安的感覺,心想既來之則安之,真的要走,哪怕三更半夜,天上下冰雹、總也得想出辦法來脫身,那就不如放大方些。
於是他說:「隨它下好了,反正不好走就不好走,你們船上我又不是沒有住過。」
這一說,她們母女倆臉上的神色,立刻就都不同了。「是啊!」阿珠的娘說,「明天一早走也一樣。」
「不過我今天晚上實在有件要緊事。也罷,」他慨然說道,「我寫封信,請你們那位夥計,替我送一送。」
「好的!」阿珠的娘要吩咐她女兒去取筆硯,誰知阿珠的心思來得快,早就在動手了。
打開柜子取出一個紅木盤,文房四寶,一應俱全。原是為客人預備的,只是久已不用,硯墨塵封。阿珠抹一抹乾淨,隨手伸出春蔥樣的一隻指頭,在自己的茶碗裡蘸了幾滴水珠,注入硯中,替他磨墨。
她磨墨,他在腹中打草稿。此是胡雪岩的一短,幾句話想了好半天,把張信紙在桌上抹了又抹,取支筆在硯台中舐了又舐,才算想停當。
信是寫給劉慶生的,請他去通知自己家裡,只說:今夜因為王有齡有要緊公事,要徹夜會商,不能回家。其實這麼兩句話,叫船夥計阿四到自己家去送個口信,反倒簡便,只是胡雪岩怕阿四去了,會泄漏自己的行蹤,所以特意轉這樣一道手。
辦了這件事,胡雪岩就輕鬆了,但阿珠看在眼裡,卻又不免猜疑:胡雪岩怕是個怕老婆的人?轉念又想,這正是胡雪岩的好處,換了那些浪蕩子弟,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把太太丟在家,獨守空房,哪怕提心弔膽,一夜坐等,也不會放在他心上。
「好了!」他喝著茶說,「有事,你就談吧!」
明明有終身大事要談,說破了,阿珠反倒不願。「你這個人!」她說,「一定要有事談,才留你在這裡麼?」
「就是閒談,總也要有件事。」胡雪岩問道,「阿珠,你在湖州住過幾年?」
「那怎麼說得出?來來去去,算不清楚了。」
「湖州地方你總很熟是不是?」
「當然不會陌生。不過也不是頂熟。」阿珠又說,「你問它做什麼?」
「王大老爺放了湖州府,我總要打聽打聽那裡的情形。」
「我倒問你。」阿珠忽然很注意地,「你是不是也要到湖州去做官?」
這話讓胡雪岩很難回答,想了一會兒答道:「湖州我是要常去的。不過,至多是半官半商。」
「怎麼叫『半官半商』?又做官又做生意?」阿珠心中靈光一閃,就像黑夜裡在荒野中迷路,忽然一道閃電,恰好讓她辨清了方向,不由得精神大振,急急問道,「你要到湖州做啥生意?是不是開錢莊?」
「不是開錢莊。」胡雪岩答說,「我想做絲生意。」
「這就一定要到湖州去!」阿珠很高興,也很驕傲地說,「我們湖州的絲,天下第一!」
「是啊!因為天下第一,所以外國人也要來買。」
阿珠說的「天下」,是照多少年來傳統的定義,四海之內,就是天下。胡雪岩到過上海,曉得了西洋的情形,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所以他口中的天下,跟阿珠所想的不同。
「原來你買了絲要去『銷洋莊』!」阿珠說道,「銷洋莊的絲,一直都是廣幫客人的生意。」
「別人好做,我也好做。」胡雪岩笑道,「阿珠,看樣子,你倒不外行。」
「當然囉,」她揚著臉,把腰一挺,以致一個豐滿的胸部鼓了起來,顯得很神氣地,「你想想,我是什麼地方人?」
「那好!你把你們湖州出絲的情形倒講給我聽聽看。」
阿珠知道,這不是閒談,胡雪岩既然要做這行生意,當然要先打聽得越清楚越好,她怕自己說得不夠明白,甚至說錯,因而把她娘也去搬請了來,一起來細談。
「這個,」阿珠的娘說,「我們無錫鄉下也養蠶的,不過出的多是『肥絲』,不比湖州多是『細絲』。」
「怎麼叫『肥絲』?」胡雪岩打斷她的話問。
「絲分三種,上等繭子繅成細絲,上、中繭繅成肥絲,下等繭子繅成的就是粗絲。粗絲不能上織機,織綢一定得用肥絲和細絲,細絲為經,肥絲為緯。」
這一說,胡雪岩立即就懂了細絲質地高於肥絲的道理。因為杭州的「織造衙門」,下城一帶,「機坊」林立,他也聽人說過,一定要堅韌光亮的好絲,才能作「經絲」。
「在湖州,女孩子十一二歲就懂養蠶,養蠶實在辛苦。三四月稱為『蠶月』,真正是六親不認,門口貼張紅紙就是『擋箭牌』,哪怕鄰舍都不往來。」
「聽說還有許多禁忌,是不是?」
「禁忌來得個多。」阿珠的娘說,「夫婦不能同房,也不能說什麼風言風語,因為『蠶寶寶』最要乾淨。」
接下來,她細談了養蠶的過程。蠶由初生到成繭,經過「三眠」,大概要二十八天到四十天的工夫。餵蠶有定時,深更半夜,都得起身飼食,耽誤不得一刻。育蠶又最重溫度,門窗緊閉,密不通風,如果天氣驟變,覺得冷了,必須生火,常有些養蠶人家,不知不覺間倦極而眠,以致失火成災。
育蠶當然要桑葉,空有桑樹,固然無用,蠶多桑少,也是麻煩,有時不得不把辛苦養成一半的蠶棄置。這是養蠶人家最痛苦的事。
這一談,把胡雪岩記憶中的關於蠶絲的知識勾了出來,便即問道:「最好的絲,是不是叫『緝里絲』?」
「大家都這麼說。」阿珠的娘答道,「那地方離南潯七里路。」
「原來是『七里絲』,不是『緝里絲』。」胡雪岩欣然領悟,「真是凡事要請教內行。」
「七」與「緝」字異而音似,所以阿珠聽得莫名其妙,在旁笑他:「什麼『七里絲』不是『七里絲』?姓胡的不姓胡!這叫什麼怪話?」
胡雪岩笑笑不答,這時沒有心思來跟她鬥嘴開玩笑,他腦中有七八個念頭在轉,自己靜一靜,略略理出了一個頭緒,才重拾中斷的話題。
「養蠶我是明白了。怎麼樣繅絲,絲做出來,怎麼賣出去,我還不大懂。」
於是阿珠的娘,把土法繅絲的方法講給他聽:用一口大鍋,燒滾了水,倒一升繭下去,用根木棍子攪著,鍋上架兩部小絲車,下面裝一根竹管;等把絲頭攪了出來,通過竹管,繞小車一匝,再引入地上的大絲車;抽盡了絲,蠶蛹自然出現,如果絲斷了再攪,攪出絲頭來,抽光了為止。
「繅絲也辛苦。」阿珠的娘說,「繭子不趕緊繅出絲來,裡頭的蛹咬破了頭,繭子就沒有用了。所以繅絲一定是一家大小動手,沒日沒夜趕完為止。胡老爺你想想看,站在滾燙的小鍋旁邊,不停手地攪,不停手地抽絲,加以蠶蛹燙死了的那股氣味,真正是受罪。倘或遇著繭子潮軟,抽絲不容易,那就越發苦了。還有攪了半天,抽不出頭的,那叫『水繭』,只好撈出來丟掉,白費心血。」
「苦雖苦,總也有開心的時候。」
「當然囉,一直是苦的事情,天下沒有人去做的。到繅成絲,絲客人一到鎮上,那就是開心的時候到了。絲價年年在漲,新絲賣來的錢,著實可以派點用場。」
這觸及到胡雪岩最需要了解的地方了。
「絲客人」這個名稱,他是懂的,帶了大批現銀到產地買絲的,稱為「絲客人」;開絲行代為搜購新絲,從中取利的稱為「絲主人」。每到三四月間,錢莊放款給絲客人是一項主要的業務。他在想,與其放款給絲客人去買絲,賺取拆息,何不自己做絲客人?
「我也想做做絲客人。不知道其中有什麼訣竅?」
「這我就不曉得了。」阿珠的娘說,「照我想,第一,總要懂得絲好壞。第二,要曉得絲的行情,絲價每年有上落,不過收新絲總是便宜的。」
「絲價的上落,是怎麼來的呢?出得少,價錢就高,或者收的人多,價錢也會高。是不是這樣子?」
「我想做生意總是這樣。不過,」阿珠的娘又說,「絲價高低,我聽人說,一大半是『做』出來的,都在幾個大戶手裡。」
聽得這話,胡雪岩精神一振,知道絲價高低決於大戶的操縱,這個把戲他最在行。
阿珠的娘這時越談越起勁了,而且所談的也正是胡雪岩想知道的——繭與絲的買賣。
「如果人手不夠,或者別樣緣故,賣繭子的也有。」她說,「收繭子的有繭行,要官府里領了『牙帖』才好開。同行有『繭業公所』,新繭上市,同行公議,哪一天開秤,哪一天為止。價錢也是議好的,不准自己抬價。不過鄉下人賣繭子常要吃虧,除非萬不得已,都是賣絲。」
「為什麼要吃虧?」
「這一點你都不懂?」阿珠插嘴,「繭行殺你的價,你只好賣,不賣擺在那裡,裡頭的蛹咬破了頭,一文不值!」
「對,對!我也攪糊塗了。」胡雪岩又問,「那麼繭子行買了繭子,怎麼出手呢?」
「這有兩種,一種是賣給繅絲廠,一種是自己繅了絲賣。」
「喔,我懂了。你倒再說說絲行看,也要向部里領牙帖,也有同業公所?」
「當然囉。絲行的花樣比繭行多得多,各做各的生意,大的才叫絲行,小的叫『用戶』,就是當地買、當地用。中間轉手批發的叫『劃莊』。還有『廣行』『洋莊』,專門做洋鬼子的生意,那是越發要大本錢了,上萬『兩』的絲擺在手裡,等價錢好了賣給洋鬼子。你想想看,這要壓多少本錢?洋鬼子也壞得很,你抬他的價,他不說你貴,表面跟你笑嘻嘻,暗底下另外去尋路子,自有吃本太重、急於想脫手求現的,肯殺價賣給他。你還在那裡老等,人家已經塌進便宜貨,裝上輪船運到西洋去了……」
「慢,慢來!」胡雪岩大聲打斷,「等我想一想。」
她們母女倆都不曉得他要想什麼。只見他皺緊眉頭,偏著頭,雙眼望著空中,是極用心的樣子——他在想賺洋鬼子的錢!做生意就怕心不齊,跟洋鬼子做生意,也要像繭行收繭一樣,就是這個價錢,願意就願意,不願意就拉倒。那一來洋鬼子非服帖不可。不過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但也難怪,本錢不足,周轉不靈,只好脫貨求現,除非……
他豁然貫通了!除非能把所有的「洋莊」都抓在手裡。當然,天下的飯,一個人是吃不完的,只有聯絡同行,要他們跟著自己走。
這也不難!他在想,洋莊絲價賣得好,哪個不樂意?至於想脫貨求現的,有兩個辦法。第一,你要賣給洋鬼子,不如賣給我;第二,你如果不肯賣給我,也不要賣給洋鬼子,要用多少款子,拿貨色來抵押,包你將來能賺得比現在多。這樣,此人如果還一定要賣貨色給洋鬼子,那必定是暗底下受人家的好處,有意自貶身價,成了吃裡扒外的半吊子,可以鼓動同行,跟他斷絕往來,看他還狠到哪裡去?
「對啊,對啊!」他想到得意之處,自己拍著手掌笑,仿佛痰迷心竅似的,把阿珠逗得笑彎了腰。
阿珠的娘到底不同,有幾分猜到,便即笑著問道:「胡老爺是想做絲生意?」
「我要做絲客人。」
「果不其然!」阿珠的娘得意地笑了,「胡老爺要做絲生意。」
阿珠當然更是喜心翻倒,不僅是為了這一來常有跟胡雪岩聚會的機會,而且也因為自己的心愿,居然很快地就達成,所以有著近乎意外的那種驚喜。
「不過,乾娘——」胡雪岩這樣叫阿珠的娘。
那是杭州人習用的一種稱呼,還是南宋的遺風:義母叫乾娘,姑母也叫乾娘,凡是對年紀比自己大的婦人而自願執後輩之禮的,都可以這樣稱呼。因此這一叫,叫得阿珠的娘受寵若驚。
「不敢當,不敢當!」她連連遜謝,近乎惶恐了,「胡老爺千萬不要這樣叫!」
她在謙虛,阿珠卻在旁邊急壞了!這一聲「乾娘」,在她聽來就如胡雪岩跟她開那個玩笑,說要叫娘為「丈母娘」是差不多的意思,所以表面沒有什麼,心一直在跳。她想:人家要來親近,你偏偏不受,這算什麼意思呢?
因此,胡雪岩還沒有開口,她先發了話:「人家抬舉你,你不要不識抬舉!」
知女莫若母,胡雪岩的「乾娘」立即有所意會,她自己也覺得大可不必如此堅辭不受。不過也不便把話拉回來,最好含含糊糊過去,等他再叫時不作聲,那一下「乾娘」就做定了。
於是她笑著罵阿珠:「你看你,倒過來教訓起我來了!」
她們母女倆的語氣眼風,胡雪岩一五一十都看在眼裡,此時忙著要談正經,沒有工夫理這回事。「乾娘!」他說,「我做絲客人,你做絲主人好不好?」
「胡老爺在說笑話了。」做「絲主人」就是開絲行,阿珠的娘說,「我又不開絲行,哪裡有絲賣給你?」
「不要緊!我來幫你開。」
「開什麼?」阿珠又插嘴,「開絲行?」
「對!」答得非常爽脆。
阿珠的娘看看他,又看看女兒,這樣子不像說笑話。但如果不是笑話,則更讓她困惑。「胡老爺,」她很謹慎地問,「你自己為什麼不來開?」
「這話問得對了!」胡雪岩連連點頭,「為什麼我自己不來開呢?第一,我不是湖州人,做生意,老實說,總有點欺生的;第二,王大老爺在湖州府,我來做『客人』不要緊,來做『主人』,人家就要說閒話了。明明跟王大老爺無關,說起來某某絲行有知府撐腰,遭人的忌,生意就難做了。」
這一說阿珠的娘才明白。一想到自己會有個現成的「老闆娘」做,笑得眼睛眯成兩條縫。「原來胡大老爺要我出出面。不過,」她的心又一冷,「我女人家,怎麼出面?」
「那不要緊,請你們老張來出面領帖,暗底下,是你老闆娘一把抓,那不也一樣嗎?」
「啊唷!老闆娘!」阿珠甩著辮子大笑,「又是乾娘,又是老闆娘,以後我要好好巴結你了!」
那笑聲有些輕狂,以至於把她爹招引了來,探頭一望,正好讓胡雪岩發覺,隨即招著手說:「來,來,老張!正有事要跟你談。」
老張是個老實人,見了胡雪岩相當拘謹,斜欠著身子坐在椅子上,仿佛下屬對上司似的,靜聽吩咐。胡雪岩看這樣子,覺得不宜於以鄭重的態度來談正經,就叫阿珠說明因由。
「胡老爺要挑你做老闆!」阿珠用這樣一句話開頭,口氣像是局外人,接著把胡雪岩的意思仔仔細細地說了一遍。
老張也是做夢都沒有想到,聽了妻子的話,為打聽胡雪岩的住址到信和去了一趟,撞出這麼一件喜事來。不過,他也多少有些疑惑,覺得事太突兀,未見得如阿珠所說的那麼好。
因此,他說話就有保留了。「多謝胡老爺,」他慢吞吞地,「事情倒是件好事,我也有一兩個絲行里的朋友,只怕我做不好。」
「哪個生來就會的?老張,你聽我說,做生意第一要齊心,第二要人緣。我想你人緣不壞的,只要聽我話,別的我不敢說,無論如何我叫你日子比在船上過得舒服。」胡雪岩接著又說,「一個人總要想想後半世,弄只船飄來飄去,不是個了局!」
就這一句話,立刻打動了老張的心,他妻子和女兒當然更覺得動聽。「胡老爺這句話,真正實在!」他妻子說,「轉眼五十歲的人,吃辛苦也吃不起了,趁現在早早作個打算。我們好歹幫胡老爺把絲行開起來,葉落歸根總算也有個一定的地方。」
「不是你們幫我開絲行,是我幫你們開絲行!」胡雪岩很鄭重地說,「既然你們有絲行里的朋友,那再好不過。老張,我倒先要問你,開絲行要多少本錢?」
「那要看絲行大小。一個門面,一副生財,兩三百兩銀子現款,替客戶代代手,也是絲行;自己買了絲囤在那裡,專等客戶上門,也是絲行。」
「照這樣說,有一千兩銀子可以開了?」
「一千兩銀子本錢,也不算小同行了。」
「那好!」胡雪岩把視線掃過他們夫妻父女,最後落在老張臉上,「我不說送,我借一千兩銀子給你!你開絲行,我托你買絲。一千兩銀子不要利息,等你賺了錢就還我。你看好不好?」
「那怎麼不好?」老張答道,「不過,胡老爺,做生意有賺有蝕,萬一本錢蝕光了怎麼辦?」
「真正是!」他妻子大為不滿,「生意還沒有做,先說不識頭的話。」
「不!乾娘,」胡雪岩卻很欣賞老張的態度,「做生意就是要這個樣子。顧前不顧後,一門心思想賺,那種生意做不好的。這樣,老張,我勸你這條船不要賣,租了給人家,萬一絲行『倒灶』,你還可以靠船租過日子。」
老張怔怔地不作聲,他有些心不在焉,奇怪「胡老爺」怎麼一下子叫她妻子為「乾娘」。
「爹!」阿珠推著他說,「人家在跟你說話,你在想啥心事?」
「喔,喔!」老張定定神,才把胡雪岩的話記起來,「胡老爺,」他說,「今年總來不及了!」
「怎麼呢?」
「開絲行要領牙帖,聽說要京里發下來,一來一往,最快也要三個月工夫,那時候收絲的辰光早過了。」
「收絲也有季節的麼?」
「自然囉!」阿珠的娘笑了,「胡老爺,你連這點都不明白?」
「隔行如隔山。我從來沒有經手過這行生意。不過,」胡雪岩說,「我倒想起來了,錢莊放款給做絲生意的,總在四五月里。」
「是啊,新絲四五月里上市,都想早早脫手。第一,鄉下五荒六月,青黃不接的當口,都等銅鈿用;第二,雪白的絲,擺在家裡黃了,價錢就要打折扣。也有的想擺一擺,等價錢好了再賣,也不過多等個把月。絲行生意多是一年做一季。」
胡雪岩聽得這話躊躇了,因為他有一套算盤。王有齡一到湖州,公款解省,當然由他阜康代理「府庫」來收支。他的打算是:在湖州收到的現銀,就地買絲,運到杭州脫手變現,解交「藩庫」——這是無本錢的生意,變戲法不可讓外人窺見底蘊,所以他願意幫老張開絲行。現在聽說老張的絲行一時開不成功,買絲運杭州的算盤就打不通了。
「有這樣一個辦法,」他問老張,「我們跟人家頂一張,或者租一張牙帖來做。你看行不行?」
「這個辦法,聽倒也聽人說過。就不知道要花多少錢,說不定頂一年就要三五百兩銀子!」
「三五百兩就三五百兩。」胡雪岩說,「小錢不去,大錢不來!老張,你明天就到湖州去辦這件事!」
想到就做,何至於如此性急?而且一切都還茫無頭緒,到了湖州又如何著手?所以老張和他妻兒,都不知如何作答。
「胡老爺,」還是阿珠的娘有主意,「我看這樣,王大老爺上任,你索性送了去,一船搖到湖州就地辦事,你在那裡,凡事可以作主,事情就妥當了。」
「妥當是妥當,卻有兩層難處。第一,大家都知道王大老爺跟我與眾不同,我要避嫌,不便送他上任。第二,我有家錢莊,馬上要開出來,實在分不開身。」
「喔,胡老爺還有家錢莊?」
「是的。」胡雪岩說,「錢莊是我出面,背後有大股東。」
這一來,阿珠的娘越發把胡雪岩看得不同了,她看了他丈夫一眼,轉臉問胡雪岩:「那麼送到臨平……」
「那還是照舊。」胡雪岩搶著說,「明天我打一張一千兩的銀票,請老張帶到湖州去,一面弄牙帖,一面看房子,先把門面擺開來。我總在月半左右到湖州來收絲。我想,這船上,老張不在也不要緊吧?」
「那要什麼緊?」阿珠的娘說,「人手不夠,臨時雇個短工好了。」
談到這裡,便有「不由分說」之勢了。老張搖了幾十年的船,一下子棄舟登陸,要拿著上千兩銀子,單槍匹馬回湖州開絲行,自有些膽怯,但經不住他妻兒和胡雪岩的鼓勵推動,終於也有了信心,打算著一到湖州,先尋幾個絲行朋友商量。好在自己在江湖上走了幾十年,縱非人情險巇,一望而知,人品好歹總識得的,只要這一層上把握得住,就不會吃虧。
就這樣興高采烈地談到深夜,阿珠的娘又去弄了消夜來讓胡雪岩吃過。阿珠親手替他鋪好了床,道聲「安置」,各自歸寢。她心裡有好些話要跟他說,但總覺得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在一起,是件「大逆不道」的事,所以萬般無奈地回到了她自己的鋪上。
這一夜船上五個人,除了夥計阿四,其餘的都有心事在想。所想的也都是開絲行的事,而且也都把阿珠連在一起想,只是各人的想法不同。
最高興的是阿珠的娘,一下子消除了她心裡的兩個「疙瘩」。第一個疙瘩是老張快五十歲了,《天雨花》《再生緣》那些唱本兒上說起來,做官的「年將半百」便要「告老還鄉」,買田買地做「老員外」享清福,而他還在搖船;現在總算葉落歸根,可以有個養老送終的「家」了。
第二個疙瘩是為了阿珠。把她嫁給胡雪岩,千肯萬肯,就怕「做小」受氣,雖說胡太太看樣子賢惠,但「老爺」到底只有一個,這面恩恩愛愛,那面就淒淒涼涼,日久天長,一定會有氣慪。現在把阿珠放在湖州,又不受「大的」氣,自己又照顧得到,哪還有比這再好的安排?她一想到此,心滿意足。
阿珠是比她娘想得更加美。她覺得嫁到胡家,慪氣還在其次,「做小」這兩個字,總是委屈,難得他情深意重,想出一條「兩頭大」的路子來!眼前雖未明言,但照他的體貼,一定是這麼個打算。他現在是先要抬舉她爹的身份,做了老闆,才好做他的丈人。將來明媒正娶,自己一樣鳳冠霞帔,坐了花轎來「拜堂」。人家叫起來是「胡太太」,誰也不曉得自己只是「湖州的胡太太」!
她那裡一廂情願,另一面胡雪岩也在自度得計。幫老張開絲行,當然也有安置阿珠的意思在內。他也相信看相算命,不過只相信一半。一半天意,一半人事,而人定可以勝天。脫運交運的當口,走不得桃花運,這話固然不錯,卻要看桃花運是如何走法。如果把阿珠弄回家去,倘或大小不和,三日兩頭吵得天翻地覆,自己哪裡還有心思來做生意?像現在這樣,等於自己在湖州開了個絲行,阿珠和她父母會盡力照應。自己到了湖州,當然住在絲行里,阿珠也不算大,也不算小,是個外室,將來看情形再說。果然絲行做得發達了,阿珠就是胡家有功之人,那時把她接回家去,自己妻子也就不好說什麼了。
他這個念頭,看起來面面俱到,事事可行,真正是一把「如意算盤」。但是,他再也想不到,老張的心思卻變了。
他雖是搖船出身,也不識多少字,倒是個有骨氣的人。阿珠願意嫁胡雪岩,自己肯委屈「做小」,他妻子又極力贊成,既然母女倆一條心,他也不反對。照他的想法,將來阿珠到了胡家,不管是大小住在一起,還是另立門戶,總歸是在杭州,自己做自己的生意,眼不見為淨,旁人也不會說什麼閒話。
此刻不同了。開絲行,做老闆,固然是一步登天,求之不得。但旁人不免要問:「搖船的老張,怎麼會一下子做了老闆?」這話談下去就很難聽了!總不能逢人去分辯:「阿珠給胡某人做小,完全是感情,阿珠自己喜歡他。開絲行是胡某人自己為了做生意方便,就是沒有這樁親事,他依然要開,依然要叫我出面做現成老闆!」這話就算自己能夠說,別人也未見得相信。所以他這時打定主意,開絲行與阿珠嫁胡雪岩,這兩件事絕不可夾雜在一起。
「喂!」躺在鋪上的老張,推推他妻子,低聲問道,「阿珠的事,你們談過了?」
「沒有。」
「那『他』怎麼叫你『乾娘』?」
「這是人家客氣,抬舉我們。」
「抬舉是不錯。不過『冷粥冷飯好吃,冷言冷語難聽』。」
「什麼冷言冷語?」他妻子很詫異地問,「哪個在嚼舌頭?」
「也沒有人在嚼舌頭。是我心裡在想。」
「好了,好了!」她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說,「你不要得福不知!該想想正經,到了湖州,尋哪幾個朋友,房子看在什麼地方?」
老張對他妻子,七分敬愛三分怕。聽她這語氣,如果自己把心裡的想法說出來,當夜就會有一場大吵,因而隱忍未言。
一宵無話。第二天一早胡雪岩起身,阿珠服侍他漱口洗臉,由於急著要上岸辦事,他連點心都顧不得吃,就起身去了。臨走留下話,中午約在鹽橋一家叫「純號」的酒店見面,又說,如果阿珠和她娘有興致,也一道來逛逛。
母女倆的興致自然極好。鹽橋大街多的是布店和估衣店,阿珠跟她娘商量:「爹要做老闆了,總不能再穿『短打』,先到估衣店去買件長衫,再自己剪布來做。」
「好啊!」她娘欣然同意,「我們早點去!」
她們母女倆高高興興在收拾頭面,預備出門。老張一個人坐在船頭上悶悶不樂,心裡在想,中午一見了面,胡雪岩當然會把銀子交過來,只要一接上手,以後再有什麼話說,就顯得不夠味道了。要說,就說在前面,或者今天先不接銀子,等商量停當了再說。
他要跟他妻子商量,無奈有阿珠在,不便開口。他心裡躊躇無計,而一妻一女倒已經頭光面滑,穿上「出客」的衣服,預備動身了。
「該走了吧!」阿珠的娘催促老張。
「爹!」阿珠又嫌她爹土氣,「你把藍布小衫換一換,好不好?壽頭壽腦的,真把人的台都坍光了!」
由於寵女兒的緣故,老張一向把她這些沒規沒矩的話當作耳邊風。話雖不理,卻該有行動,但老張望著她們母女,怔怔地好像靈魂出竅了似的,好半天不開口。
「呀!」他妻子不勝訝異地,「怎的?」
老張搖搖頭,接著說了句:「你們娘兒倆去好了。我不去了。」
「咦!為啥?」
老張想了想說:「我要幫阿四把船搖回萬安橋去。」
這是不成理由的理由,阿珠和她娘的臉上頓時像眼前的天氣一樣,陰晴不定了。
「你在想什麼古里古怪的心思?」阿珠的娘臉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眼圈都有些紅了,「生來是吃苦的命!好日子還沒有過一天,就要『作』了!」
「作」是杭州話,通常只用來罵橫也不是,豎也不是,不討人喜歡的孩子,用來責備老張,便有「自作孽不可活」的意思。話重而怨深,他不能不作個比較明白的表示了。
「你不要一門心思只想自己!」他說,「人家白花花一千兩銀子,不是小數目,把它蝕光了怎麼辦?」
「你啊,『樹葉兒掉下來怕打開頭』,生意還沒有做,開口閉口蝕本!照你這樣子說,一輩子搖船好了,搖到七老八十,一口氣不來,棺材都用不著買,往河裡一推,餵魚拉倒!」
爹娘吵架,遇到緊要關頭,阿珠總是站在她爹這面,這時便埋怨著說:「娘!何苦說這些話?爹不肯去,讓他不去好了。」
「對!」阿珠的娘真的生氣了,「枉為他是一家之主。我們敬他,他不受敬,隨他去,我們走!」
聽得這負氣的話,阿珠又覺得不安,想了想只好這樣說:「怎麼走?路好遠到那裡。」
路不但好遠,而且郊野小徑,泥濘不堪,就能走進城,腳上的鞋襪亦已不成樣子。不過,這也難不倒她娘,高聲喊道:「阿四,阿四!」
「阿四到萬安橋去了。」老張說。
虧得他接了這句口,局面才不致僵持。他妻子氣消了些,聲音卻依舊很大:「我們今天把話說說清楚,你到底是怎麼個意思?」
「等下再說。」老張這樣回答,一面看了阿珠一眼。
這一下她們母女倆都懂了他的意思。阿珠有些羞,有些惱,更有些焦憂,看爹這神氣,事情怕要變卦。
「阿珠!你到後面去看看,燉在爐子上的蹄筋怕要加水了。」
借這個因由把她支使了開去,夫妻倆湊在一起談私話。老張第一句話就問:「人家姓胡的,對阿珠到底是怎麼個主意?你倒說說看!」
「何用我說?你還看不出來?」
「我怎麼看不出?不過昨天看得出,今天看不出了。」
「這叫什麼話?」
「我問你,」老張想了想說,「他到底是要做絲生意,是要我們阿珠,還是兩樣都要?」
「自然兩樣都要。」
「他要兩樣,我只好做一樣,他要我們阿珠,開絲行請他去請教別人;要我替他做夥計來出面,娶阿珠的事就免談。」
「這為啥?」他妻子睜大了眼問,「你倒說個道理我聽聽看。」
他的道理就是不願意讓人笑他,靠裙帶上拖出一個老闆來做。「一句話,」他很認真地說,「我貧雖貧,還不肯擔個賣女兒的名聲!」
人人要臉,樹樹要皮!他妻子在想,也不能說他的話沒有道理。但事難兩全,只好勸他委屈些。
「你脾氣也不要這麼倔,各人自掃門前雪,沒有哪家來管我們的閒事。」
「沒有?」老張使勁搖著頭,「你女人家,難得到茶坊酒肆,聽不到。我外頭要跑跑的,叫人家背後指指點點,我還好過日子?好了,好了,」他越想越不妥,大聲說道,「我主意打定了。你如果一定不肯依我,我也有我的辦法。」
「什麼辦法?」她不安地問。
「絲行你去開,算老闆也好,算老闆娘也好,我不管。我還是去做我的老本行,做一天吃一天,有生意到了湖州,我來看你們娘兒兩個。」
聽他這番異想天開的話,居然說得像煞有介事,她失笑了,便故意這樣問:「那麼,你算是來做客人?」
「是啊!做客人。」
「照這樣說,你是沒良心把我休掉了?」
雖是半帶玩笑,這「沒良心」三個字,在老張聽來就是劈臉一個耳光,頓時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他極力分辯著:「怎麼說我沒良心?你不好冤枉我!」
「我沒有冤枉你!如果你有良心,就算為我受委屈,好不好呢?」
他不作聲了。她看得出,自己真的要這麼做,也可以做得到,但是他嘴上不說,心裡不願,到底是夫婦的情分,何苦如此?想想還是要把他說得心甘情願,這件事才算「落胃」。
於是她想著想著,跟她女兒想到一條路上去了。「這樣行不行呢?」她說,「你無非怕人家背後說閒話,如果人家在湖州照樣請過客,見過禮,算是他在湖州的一房家小,這總沒有話說了吧?」
見他妻子讓步,他自然也要讓步,點點頭:「照這樣子還差不多。」
「那好了,我來想法子。蘿蔔吃一截剝一截,眼前的要緊事先做。你換換衣裳,我們也好走了。」
老張換好一套出客穿的短衣,黑鞋白襪紮腳褲,上身一件直貢呢的夾襖。正好阿四劃了一隻小船,買菜回來。老張留他看船,自己把妻兒劃到鹽橋上岸,從河下走上熙熙攘攘的鹽橋大街。
水上生涯的人家,難得到這條肩摩轂接的大街上來。阿珠頗有目迷五色之感,顧上不顧下,高一腳低一腳地不小心踩著了一塊活動的青石板。泥漿迸濺,弄髒了新上身的一條雪青百褶裙,於是阿珠失聲而喊,頓時引得路人側目而視。
「唷,唷,走路要當心!」有個二十來歲的油頭光棍,仿佛好意來扶她,趁勢在她膀子上捏了一把。
阿珠漲紅了臉,使勁把膀子一甩,用力過猛,一甩上去,正好打了他一個反手耳光,其聲清脆無比。
「唷,好兇!」有人吃驚,也有人發笑。
這一下使得被誤打了的人,面子上越發下不來,一手捂著臉,跳腳大罵。阿珠和她娘嚇得面色發白。老張一看闖了禍,趕緊上前賠笑道歉:「對不起,對不起,無心的!」
杭州人以摑臉為奇恥大辱,特別是讓婦女打了,認為是「晦氣」,而那個油頭光棍又是杭州人所謂「撩鬼兒」的小流氓,事態便越發嚴重了,立刻便有五六個同黨圍了上來。其中一個一面口沫橫飛地辱罵,一面劈胸一把將老張的衣服抓住,伸出拳來就要打。
「打不得,打不得!有話好講。」阿珠的娘大喊。
「講你娘的——」
一拳伸了過來,老張接住,下面一腿又到,老張又避開。他打過幾個月的拳,也練過「仙人擔」,拋過「石鎖」,兩條膀子上有一兩百斤力氣,這五六個人還應付得了,不過一則是自己的理屈,再則為人忠厚,不願打架,所以只是躲避告饒。
拉拉扯扯,身上已經著了兩下,還有趁火打劫的,挨挨蹭蹭來輕薄阿珠。就在這她眼淚都快要掉下來的當兒,來了個救星。
「三和尚!啥事體?」
叫得出名字就好辦了,那人手上的勁,立刻就松。阿珠的娘如逢大赦,趕緊搶上來說:「張老闆,張老闆,請你來說一句!本來沒事……」
「沒事?」被打的那人也要搶著來做原告,指著阿珠說,「張老闆,請你老人家評評理看,我看她要摜倒,好意扶她一把,哪曉得她撩起一個嘴巴!端午腳邊,晦氣不晦氣?」
張胖子肚裡雪亮,這自然是調戲人家,有取打之道。他心裡卻有些好笑,故意問道:「阿珠,你怎麼出手就打人?」
一聽他叫得出阿珠的名字,就知道原是熟人。抓住老張的那個人,不自覺地就把手鬆開了。
又羞又窘、臉色像塊紅布樣的阿珠,這才算放了心,得理不讓人,挺起了胸說:「我也不是存心打他,是他自己不好。」
「好了,好了!」她娘趕緊攔她,「你也少說一句。」
「看我面子!是我侄女兒。」張老闆對被打的那人說,「等下我請你們吃老酒。」
一場看來不可開交的糾紛,就此片言而決。老張夫婦向張胖子謝了又謝,阿珠心裡卻是連自己都辨不出的滋味,仿佛覺得掃興,又仿佛覺得安慰,站在旁邊不開口。
「這裡不是說話之處。」張胖子說,「你們不是約了在『純號』碰頭?喏,那裡就是。」
純號這家酒店,出名的是紹燒。純號是雙開間門面,一半為一座曲尺形的櫃檯所隔斷。櫃檯很高,上面放著許多直徑一尺多的大瓷盤,盛著各種下酒菜,從最起碼的發芽豆到時鮮海貨,有十來樣之多。這時已有好些人在吃「櫃檯酒」。早市已畢,菜市上的小販、鹽橋河下的腳夫到這裡來尋些樂趣,一碗紹燒、一碟小菜,倚櫃而立,吃完走路。其中不少是老張的熟人,看到他穿得整整齊齊,帶著妻子女兒在一起,不免有一番問詢。等他應付完了,張胖子和兩個「堂客」,已經在裡面落座了。
裡面是雅座,八仙桌子只坐了兩面,阿珠和她母親合坐一張條凳。老張來了,又占一面,留著上首的座位給胡雪岩。
「真碰得巧!」張胖子說,「我也是雪岩約我在這裡,他一早到我店裡來過了,現在回局裡有事,等一下就來,我們一面吃,一面等。」
於是呼酒叫菜,喝著談著。「堂客」上酒店是不大有的事,阿珠又長得惹眼,所以里里外外都不免要探頭張望一番。她又侷促又有些得意,但心裡只盼望著胡雪岩。
胡雪岩終於來了。等他一入座,張胖子便談阿珠誤打了「撩鬼兒」的趣事,因為排解了這場糾紛,他顯得很得意。
「阿珠!」胡雪岩聽完了笑道,「我們還不知道你這麼厲害。」
聽他的口氣,當她是「雌老虎」,阿珠便紅著臉分辯:「他是有心的,大街上動手動腳像啥樣子?我一急一甩,打到他臉上,什麼厲害不厲害?厲害也不會讓人欺侮了!」
胡雪岩笑笑不響。張胖子聽她對胡雪岩說話的態度,心裡明白,兩個人已到了不需客氣、無話不談的地步,不妨開個玩笑。
「老張,」他把視線落在阿珠和她娘臉上,「什麼時候請我吃喜酒?」
老張無從置答,阿珠羞得低下了頭,她娘卻正要拜託張胖子,隨即笑孜孜地答道:「這要看張老闆!」
「咦!關我什麼事?」
阿珠的娘話到口邊,又改了一句:「張老闆府上在哪裡?我做兩樣菜請張老闆、張太太嘗嘗。」
在座的人只有胡雪岩懂她的意思,是要托張胖子出來做媒,心想透過熟人來談這件事也好,便提醒張胖子:「只怕有事情托你!」
「喔!喔!」張胖子會意了,「我住在『石塔兒頭』到底,碰鼻頭轉彎,『塞然弄堂』,坐北朝南倒數第二家。」
這個地址一口氣說下來,仿佛說繞口令似的,阿珠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張胖子又逗著阿珠說了些笑話,便適可而止,把話風一轉,看著胡雪岩說:「我們談正經吧!」
一聽他用「我們」二字,便知湖州的絲生意,張胖子也有份。胡雪岩已經跟他談妥當了,目前先由信和在湖州的聯號恆利錢莊放款買絲,除了照市拆息以外,答應將來在盈餘中提兩成作為張胖子個人的好處。他願意出這樣優厚的條件,一則是為了融通資金方便;其次是他自己怕照顧不到,希望張胖子能替他分勞;再有一層就是交情了,信和錢莊雖然做著了海運局的生意,但張胖子自己沒有什麼利益,胡雪岩借這個機會「挑」他賺幾文。
「老張!我今天有兩件事交代你。第一,一千兩銀子在這裡,你收好。」說著,胡雪岩取出一個毛巾包來,打開來看,裡面是五百兩一張的兩張銀票,「張老闆那裡出的票子,在湖州恆利照兌。」
「恆利在城隍廟前。」張胖子說,「老張,你在那裡立個摺子好了,隨用隨提,方便得很。」
「是的。」老張很吃力地回答。
「第二件,張老闆薦了個朋友替你做幫手……」
「噢!」老張很高興地搶著說,「那就好!我就怕一個人『沒腳蟹』似的,擺布不開。」
「不過,老張,有一層你一定要弄清楚。」胡雪岩看一看張胖子,很鄭重地說,「絲行是你開,主意要你自己拿,薦來的人給你做夥計,凡事他聽你,不是你聽他。這話我今天要當著張老闆交代清楚。」
「不錯,不錯。」張胖子接口說道,「那個小伙子姓李,是我的晚輩親戚,人是蠻能幹的,絲行生意也懂,不過年輕貪玩,要托你多管管他。」
老張把他們兩個人的話體味了一遍,點點頭說:「生意歸生意,朋友歸朋友,我曉得了。」
「對啊!」胡雪岩很欣慰地說,「老張,你說得出這一句話,生意一定會做得好。儘管放手去做!還有一句話,你一到湖州,馬上就要尋個內行。眼光要好,人要靠得住,薪水不妨多送,一分價錢一分貨,用人也是一樣的。」
老張受了鼓舞,大有領會,不斷點頭。「那麼,這位姓李的朋友,我們什麼時候見見面?」他問。
「吃完了到我店裡去。」張胖子答道,「我派人把他去叫了來見你。」
因為有許多正經事要辦,這一頓酒草草終場。出了純號,五人分成兩撥——張胖子帶著老張到信和,阿珠和她娘到估衣鋪去替老張辦「行頭」。剩下胡雪岩一個,阿珠總以為他一定也到信和,誰知他願意跟她們作一路。
這是求之不得的事,阿珠心裡十分高興,不過在大街上不肯跟他走在一起,攙扶著她娘故意遠遠地落在後面。胡雪岩卻是有心要討阿珠的好,走到一家大布莊門口,站住了腳等她們。
「這裡我很熟,包定不會吃虧。要剪些什麼料子,儘量挑,難得上街一趟,用不著委屈自己。」
越是他這麼說,她們母女倆越不肯讓他破費,略略點綴了一下,便算了事。胡雪岩要替她們多剪,口口聲聲「乾娘這塊料子好」「這塊顏色阿珠可以穿」,但那母女倆無論如何不要。為了不肯直說「捨不得你多花錢」這句話,阿珠便故意挑剔那些衣料,不是顏色不好,就是花樣過時,不然就是「門面」太狹、下水會縮之類的「欲加之罪」,昧著良心胡說,把布店裡的夥計氣得半天不開口。
布店隔壁就是估衣店,到替老張買衣服,胡雪岩當仁不讓了。「這要我來作主!」他說,「現在做生意不像從前了——打扮得越老實越好。上海的『十里夷場』你們見過的,哪一行走出來不是穿得挺挺括括?佛要金裝,人要衣裝,你看我把老張打扮起來,包他像個大老闆。」
聽他說得頭頭是道,阿珠抿著嘴笑了,推一推她娘小聲說道:「你也要打扮打扮,不然不像個老闆娘!」
真的要做老闆娘了!阿珠的娘心裡在想,昨天還只是一句話,到底不知如何,這現在可是踏踏實實再無可疑。別樣不說,那一千兩銀子總是真的。
這樣一想,就想得遠了,只是想著怎樣做老闆娘和做老闆娘的滋味,忘掉了自己身在何處。
等她驚醒過來,胡雪岩已經替老張挑了一大堆衣服,長袍短套,棉夾俱備。胡雪岩還要替老張買件「紫羔」的皮袍子,阿珠的娘不肯,說是:「將來掙了錢做新的!」才算罷手。
結了帳,一共二十多兩銀子。胡雪岩掏出一大把銀票,揀了一張三十兩的,交了過去。找來的零頭,他從阿珠手裡取了手巾包過來,把它包在裡面。
「這算啥?」她故意這樣問。
「對面就是『戴春林』分號,」胡雪岩說,「胭脂花粉我不會買,要你自己去挑。」
阿珠果然去挑了許多,而且很捨得花錢,盡揀好的買。除了「鵝蛋粉」之類的本地貨以外,還買了上海來的水粉、花露水、洋肥皂。她要用這些東西打扮出來,博得胡雪岩贊一聲「好」!
***
在老張動身到湖州的第二天,阿珠的娘弄了幾樣極精緻的菜,起個大早,雇了頂小轎到石塔兒頭去看張胖子。
見了張太太,少不得有陣寒暄,但很快地便由她所送的那四樣菜上,轉入正題。張太太在表示過意不去,張胖子卻笑了。「『十三隻半雞』,著實還有得吃!」他說。
據說做媒的男女兩家跑,從「問名」開始到「六禮」【19】將成,媒人至少要走十三趟。主人家每一趟都要殺雞款待,到「好日子」那天還有一隻雞好吃。不過新娘子要上轎,不能從容大嚼,至多只能吃半隻,合起來便是十三隻半。這是貧嘴的話,久而久之便成了做媒的意思。張太太一聽這話,便極感興趣地問他丈夫:「我們這位阿嫂是男家還是女家?」
「女家。」
「喔,恭喜,恭喜!」張太太向客人笑著道賀,然後又問她丈夫,「那麼男家呢?」
「你倒猜猜看!」張胖子道,「你也很熟的。」
於是張太太從信和錢莊幾個得力而未曾成家的夥計猜起,猜到至親好友的少年郎君,說了七八個人,張胖子便搖了七八次頭。
「好了,好了!你猜到明天天亮都猜不著的。」他將他妻子往裡面推,「閒話少說,你好到廚房裡去了,今天有好菜,我在家早早吃了中飯,再到店裡,等下我再跟你說。」一面推著,一面向他妻子使了個眼色,意思是關照她一進去便不必再出來了。
這就是張胖子老練圓滑之處。因為第一,胡雪岩跟阿珠的這頭姻緣,究還不知結果如何,也不知胡雪岩是不是要瞞著家裡,此時需要保守秘密。他妻子最近常到胡家去做客,萬一不小心漏了口風,影響到他跟胡雪岩的交情,而胡雪岩現在是他最好、最要緊的一個朋友,絕不能失掉的。
其次他是為阿珠的娘設想。女兒給人做妾,談起來不是什麼光彩之事,怕她有初見面的人在座,難於啟齒。這一層意思,阿珠的娘自然了解,越覺得張胖子細心老到,自己是找對了人。
「張老闆,」她說,「我的來意,你已經曉得了。這頭親事,能不能成功,全要靠你張老闆費心。」
「那何消說得?」張胖子很誠懇地答道,「雪岩是我的好朋友,就是你們兩家不託我,我也要討這杯喜酒來吃。」
「噢!」阿珠的娘異常關切地問,「胡老爺也託過你了,他怎麼說?」
「他沒有托我。我說『兩家』的意思是,隨便你們男女兩家哪一家,不都一樣的嗎?」
「不一樣,不一樣。」阿珠的娘搖著頭說,「胡老爺是你的好朋友,不錯!不過今天我來求張老闆,你張老闆答應了,就是我們女家的大媒,總要幫我們阿珠說話才對。你想是不是呢?」
張胖子笑了。「阿嫂!我服你。」他說,「到底是書香人家出身,說出話來,一下子就扎在道理上。好,好,你說,我總盡心就是了。」
「多謝大媒老爺!」她想了想說,「我也不怕你笑話,說句老實話,我們阿珠一片心都在胡老爺身上,完全是感情,絕不是貪圖富貴。」
「這我知道。」
「大家愛親結親,財禮、嫁妝都不必去談它。胡老爺看樣子也喜歡我們阿珠,想來總也不肯委屈她的。」
張胖子心裡有些嘀咕了,既非貪圖將來的富貴,又不是貪圖眼前的財禮,那麼所謂「不肯委屈」阿珠,要怎麼樣辦呢?
「我實話直說。這名分上頭,要請張老闆你給阿珠爭一爭。」
這怎麼爭法?張胖子心想,總不能叫胡雪岩再娶!「莫非,」他忽然想到了,「莫非『兩頭大』?」
阿珠的娘反問一句:「張老闆,你看這個辦法行得通行不通?」
張胖子不願作肯定的答覆,笑說:「如果換了我,自然行得通。」
這表示在胡雪岩就不大可能。原因何在?阿珠的娘當然要打聽。張胖子卻又說不上來,他只是怕好事不諧,預留後步。其實他也不了解胡雪岩的家庭,不知道這樁好事會有些什麼障礙。不過,他向她保證,一定盡力去做這頭媒,不論如何,最短期間內,必有確實的答覆。同時他也勸她要耐心,事緩則圓,心太急反倒生出意外的障礙。他說像阿珠這樣的人才,好比奇貨可居,最好要讓胡雪岩萬般難捨,自己先開口來求婚,那樣事情就好辦了。
阿珠的娘先有些失望,聽到最後幾句話,覺得很在道理。心裡在想,阿珠也不可太遷就胡雪岩,這些事上面,真像做生意一樣,太遷就顧客,反顯得自己的「貨色」不靈光似的,因而深深受教,但依舊重重拜託,能夠早日談成,早了一件心事,總是好的。
於是張胖子一到店裡,立刻打發一個小徒弟到胡家去說,請胡雪岩這天晚上到信和來吃飯,有要緊事要談,不論遲早,務必勞駕。
快到天黑,張胖子備了酒菜專程等候。直到八點鐘左右,胡雪岩才到。他見面連聲道歉,說王有齡那裡有許多公事。
「不是我的事情,是你的,這件事要一面吃酒一面談,才有味道。」
張胖子肅客入座,關照他店裡的人不喊不要進來,然後,把杯說媒,將阿珠的娘這天早晨的來意,原原本本告訴了胡雪岩。
「事情當然要辦的,不過我沒有想到她這麼心急。」
「我也這麼勸她。」張胖子說到此,忽然露出極詭秘的笑容,湊近了低聲問道,「雪岩,我倒要問你句話,到底你把阿珠弄上手沒有?」
「乾乾淨淨,什麼也沒有。」
「那她娘為什麼這麼急?」張胖子是替他寬慰的神氣,「我還當生米已成熟飯,非逼你吃了下去不可呢!」
「要吃也吃得下。不過現在這個當口,我還不想吃,實在也是沒有工夫去吃,生意剛剛起頭,全副精神去對付還不夠,哪裡有閒心思來享艷福?」
張胖子心裡明白,胡雪岩逢場作戲,尋些樂趣則可,要讓他立一個門戶,添上一個累,尚非其時。彼此休戚相關,他當然贊成胡雪岩把精力放在生意上,所以這時候忘掉女家的重託,反倒站在胡雪岩這面了。
「那麼,你說,你是怎麼個意思?我來幫你應付。」
胡雪岩有些躊躇了,阿珠的一顰一笑,此時都映現在腦子裡,實在不忍心讓她失望。
「照我看,只有一個字:拖!」張胖子為他設謀。
「拖下去不是個了局!」胡雪岩不以為然,「話要把它說清楚。」
「怎麼說法?」
胡雪岩又躊躇了:「這話說出來,怕有人會傷心。」
那當然是指阿珠。「你先說來聽聽,是怎麼句話?」張胖子說,「我是站在旁邊的,事情看得比較清楚。」
「我在想,生意歸生意,感情歸感情,兩件事不能混在一起。」
「對啊!」張胖子鼓掌稱善,「你的腦筋真清楚。不過我倒要問你,你在湖州開絲行,既然不是為了安頓阿珠,又何必找到老張?他又不是內行。」
「他雖不是內行,但是老實、勤懇,這就夠了。」胡雪岩問,「難道你我生來就會在『銅錢眼裡翻跟頭』的?」
「這話也不錯,只是現在已經有感情夾在裡面,事情就麻煩了。」
「麻煩雖麻煩,有感情到底也是好的。有了感情,老張夫婦才會全心全意去做生意。」
「話又兜回來了。」張胖子笑說,「我們在商量的,就是怎麼才能夠不把感情搞壞,可又不叫感情分你的心。」
「正就是這話,所以不宜拖。拖在那裡,老張夫婦心思不定,生意哪裡做得好?而且拖到後來,因情生恨,搞得彼此翻臉,那又何苦?」
張胖子心想,翻來覆去都是胡雪岩一個人的話,自己腦筋也算清楚,嘴也不笨,就是說不過他,倒不如聽他自己拿定了主意,該怎麼辦怎麼辦,自己只聽他的好了。
「張先生,」胡雪岩看他悶聲不響,只管端杯挾菜,便即問道,「你是不是覺得這個媒不做成功,在阿珠的娘面上不好交代?」
「這倒也不是。」張胖子答道,「能夠做成功了,總是件高興的事。」
「做是一定做得成功的,不過媒人吃十三隻半雞,沒有一趟頭就說成功的。」胡雪岩笑道,「阿珠的娘拿手菜好得很,你一趟說成功,以後就沒有好東西吃了。」
張胖子也笑了,覺得胡雪岩的話,也頗有些滋味好辨。「那麼,我這樣子去說,你看行不行?」他說,「我告訴阿珠的娘,既然是『兩頭大』,不能馬馬虎虎,先把八字合一合,看看有沒有什麼衝剋。然後再跟老太太說明白,原配太太那裡也要打個招呼。這兩關過去,再排日子。這一來就是年把過去了,還是我說的話,一個『拖』字。」
「這一拖跟你所說的『拖』不同。你的拖是沒有一句準話,心思不定,我的拖是照規矩一定要拖,就算將來不成功,譬如八字犯沖之類,那是命該如此,大家沒話好說。」
張胖子想一想果然。「雪岩!」他舉杯相敬,「隨便你做啥,總是先想到退步。這一點我最佩服你,也是人家放心愿意跟你打伙的道理。」
胡雪岩笑笑不答,只這樣問道:「你什麼時候去回報女家?」
「我看她明天來不來,不來也不要緊,她在後天總見得著面。」
後天就是王有齡榮行上任的日子,胡雪岩和張胖子要坐張家的船送到臨平。阿珠的娘得預備一桌好菜,一點空都抽不出來,所以她心裡雖急著想聽回音,卻跟張胖子的打算一樣,只能等到他們上船的那天再說。
那天王有齡在運司河下船,胡雪岩和張胖子在萬安橋下船,約在拱宸橋的北新關前相會。兩人一到船上,只見阿珠打扮得艷光照人,笑嘻嘻地把他們迎入艙中。胡雪岩和張胖子都注意到她的臉色,毫無忸怩不自然的神態,心裡便都有數,她還不知道她娘在提親。胡雪岩即時對張胖子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必說破。
「胡老爺,張老闆!」阿珠的娘出來打招呼,「你們請寬坐,我不陪你們。」
打招呼是表面文章,實際上是來觀望氣色。不過胡、張兩人都是很深沉的人,自然不會在臉上讓她看出什麼來,張胖子只是這樣回答:「你儘管去忙,回頭等你閒一閒再談。」
有了這句話,阿珠的娘便回到船梢去忙著整治筵席,船也解纜往北面去。張胖子乘胡雪岩跟阿珠談笑得起勁的那一刻,託詞要去看看準備了些什麼菜,一溜溜到船梢上。
「阿嫂,恭喜你!」張胖子輕聲說著,拱拱手道賀。
就這一句話,把阿珠的娘高興得眉開眼笑,除卻連聲「多謝」以外,竟不知道說什麼好。
「一切照你的意思。」張胖子緊接著說,「不過這不比討偏房,要規規矩矩、按部就班來做,你們肯馬虎,我媒人也不肯。阿嫂,這話是不是?」
「是啊,一點不錯。張老闆,請你吩咐。」
「那麼我先討個生辰八字,阿珠今年十幾?」
「道光十八年戊戌生的,今年十六。」
「那是屬狗,雪岩屬羊,羊同狗倒可以打伙,不犯沖的。」張胖子又問,「阿珠幾月里生日?」
犯沖不犯沖這句話提醒了她。媒人討了八字去,自然要去請教算命的,拿胡雪岩的八字合在一起來排一排,倘或有何衝剋,胡雪岩自己或許不在乎,但他堂上還有老親,不能不顧忌。最好預先能夠把胡雪岩的八字打聽清楚,自己先請人看一看,如果有什麼合不攏的地方,可以把阿珠生日的月份、日子、時辰改一改,叫乾坤兩造合得攏。
這樣打定了主意,她便不肯先透露了。「張老闆,準定這樣辦!」她說,「等我回到杭州,請人寫好了送到府上去。」
「好,好,就這樣。」
就這樣三言兩語,張胖子對女家的重託,算是圓滿地交了差,走回中艙,避開阿珠的視線,向胡雪岩笑一笑,表示事情辦得很順利。
於是船到了北新關前。等候王有齡的官船一到,討關過閘,就把王有齡和秦壽門、楊用之一起請到張家的船上,一面在水波不興的運河中緩緩行去,一面由阿珠伺候著,開懷暢飲。
因為有秦、楊兩師爺在座,既不能一無顧忌、暢抒肺腑,也不便放浪形骸、大談風月,所以終席只是娓娓清談。
這席酒從拱宸橋吃到臨平,也就是從中午吃到晚上。宴罷又移到王有齡船上去品茗閒話。到了起更時分,秦、楊二人告辭回自己的船,張胖子跟著也走了,只有胡雪岩為王有齡留了下來話別。
雖只有幾個月的相聚,而且也只是一水可航、兩天可達的睽隔,但王有齡的離愁無限,除了感情以外,他還有著近乎孤立無倚的恐懼。因為這些日子來,他倚胡雪岩如左右手,已養成「一日不可無此君」的習慣。
不過他也知道,要胡雪岩舍卻自己的事業,到他衙門中去當遇事可以隨時商議的客卿,不但辦不到,就算辦到了,又置秦、楊二人於何地?因此,這條心他是死了,退而求其次,唯有希望常見見面。
於是他問:「雪岩,你什麼時候到湖州來?」
「不會太遠。」他算了算日子,等阜康開了張,立即就要到湖州去看老張這方面的情形。「快則半個月,遲則月底。」他說。
「我倒想起來了。」王有齡說,「前兩天忙得不可開交,沒有工夫問你。你要在湖州開絲行,是怎麼回事?」
「這件事,我本來想到了湖州再跟你談。此刻不妨就說給你聽。」
他把前後經過細細講了一遍,包括阿珠的親事。事情相當複雜,王有齡一時抓不著頭緒,只是深感興味地說:「你搞的花樣真熱鬧。」
「雪公,熱鬧都從你身上來的。」胡雪岩放低了聲音說,「絲行當然有你一份。」
「這不必,怕外面知道了,名聲不好聽。反正你我之間,無事不可商量,這些話現在都不必去談它。倒是楊用之那裡,你得想辦法下些功夫。不然,他有他的主張,在公款的調度上,不無麻煩。」
「我早已想到了。不過,我仍舊要用雪公你的名義來辦。」
「怎麼辦?」王有齡問。
「秦、楊兩家的眷屬,住在哪裡,我都打聽清楚了。我會派人照應,到時候該送東西送東西,該送錢送錢,他們家裡自會寫信到湖州,秦、楊兩位知道了,當然會見你的情。那時候一切都好辦了。」
「對,對!」王有齡欣然嘉許,「這樣最好!我也不必先說破,等他們來跟我道謝時,我自會把交情賣到你身上。」
胡雪岩笑著說了句杭州的俗語:「花花轎兒人抬人!」
「那麼,」王有齡突然露出頑皮的笑容,「你什麼時候讓阿珠坐花轎?」
「現在還談不到。走到哪裡算哪裡。」
「你太太知道這件事不?」
胡雪岩搖搖頭:「最好不要讓她知道。」
「這一點我不贊成。」王有齡說,「你是絕頂聰明的人,總該曉得這兩句話:糟糠之妻不下堂,貧賤之交不可忘。如今雖非停妻再娶,也得跟你太太商量一下才好。」
胡雪岩默然,覺得王有齡的話,有點打官腔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