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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父3 序幕/1965年,科沃格

2024-09-26 10:56:37 作者: 馬里奧·普佐

  與桑塔迪奧家族的大戰過去一年之後,在這個棕枝全日,唐·多梅尼科·克萊里庫齊奧一邊為自家嫡出的兩個嬰兒慶祝受洗,一邊作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決定。他請來了美國各大家族的頭目,以及拉斯維加斯「桃源」酒店的所有者阿爾弗雷德·格羅內韋爾特,還有在美國建立起巨大毒品帝國的大衛·雷德菲洛。這些人都是他不同程度的合伙人。

  如今,美國最如日中天的黑手党家族頭目、唐·克萊里庫齊奧,準備放棄他在明面上的勢力了。是時候換一種玩法了,太過明目張胆會有危險。不過,放棄權力這種事本身就很危險。他不僅得靠自己的聲譽把這件事做得和風細雨,更要牢牢把控住自己的根基。

  克萊里庫齊奧莊園位於科沃格,占地二十英畝,四周圍著十英尺高的紅磚牆,牆頂纏著帶刺的鐵絲網,還安裝了電子探頭。他的三個兒子都住在莊園主樓的旁邊,此外還有二十幢房子,供家族信任的親隨們居住。

  客人們還沒到,唐和他的兒子圍坐在後花園一張白色鐵藝桌子前。大兒子喬治高高的個子,髭鬚修得精細硬朗,量身裁剪的衣服修飾出他那英國紳士一般修長的身形。他二十七歲,寡言少語,面色陰沉冷漠。唐告訴喬治,他準備讓喬治去申請沃頓商學院。在那兒,他可以學到各種斂財而不觸犯法律的把戲。

  喬治並沒有質疑他的父親,這就好比聖諭,沒有讓他討論的餘地。他恭順地點了點頭。

  接著,唐囑咐他的侄子,約瑟夫·「皮皮」·德·萊納。唐把皮皮當成親生兒子一樣喜歡。不光是因為血緣這麼簡單——皮皮是他亡姊的孩子,更主要的是,衝鋒陷陣拿下桑塔迪奧家族的,正是皮皮。

  「你去拉斯維加斯定居,」他說道,「你負責照看我們在桃源酒店的股份。既然我們家族不再動刀動槍了,這裡就沒什麼事情可做了。不過,你照樣是家族的『鐵錘』。」

  他看得出來,皮皮不怎麼開心。於是他給出了理由:「你老婆娜萊內沒法在家族這種氛圍里生活,也沒法在布朗克斯生活。她太與眾不同了,大家不會接納她。你只能到離我們遠一點兒的地方過日子。」這些都是真的,不過此外,唐還有另一個原因:皮皮是克萊里庫齊奧家族的英雄戰將。如果他繼續當布朗克斯地區的「市長」,一旦唐死了,他的兒子們怕是都得活在皮皮的陰影里了。

  「你就是我在西部的代理人,」他對皮皮說,「等著發財吧。不過,有些要緊事得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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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拉斯維加斯一幢房子的房契遞給了皮皮,然後轉向了小兒子、二十五歲的文森特。幾個孩子中,文森特的個子最矮,可結實得簡直像石頭城門。他的話不多,一副軟心腸。還在母親懷裡撒嬌的時候,他就學會了義大利的各種經典農家菜式;他母親去世得早,他當時哭得最傷心。

  唐朝他笑了:「我要決定你的命運了,」他說,「我要讓你去做真正想做的事,你去紐約開一家最好的餐館。別不捨得花錢,要讓法國人見識一下什麼才是真正的美食。」皮皮和其他的子侄都笑了,連文森特自己都樂了。唐笑著對他說:「你去歐洲最好的烹飪學校學上一年。」

  雖然很高興,文森特還是嘟囔了一句:「就他們能教我什麼?」

  唐嚴肅地看著他:「你的點心技術還可以再提高些,」他說,「不過,最主要的目的是學習怎麼經營和管理財務。說不定你能開自己的連鎖餐館。喬治給你投錢。」

  最後,唐看著佩蒂耶。佩蒂耶是二兒子,三個兒子裡他最活躍。他性情溫和,雖然不過是二十六歲的毛頭小伙子,唐卻知道,他的身上,有著西西里克萊里庫齊奧家族昔日的風采。

  「佩蒂耶,」唐說道,「皮皮去西部的話,你就是布朗克斯的頭領了。你要為家族提供能夠拼命的人。我給你攬了一樁大買賣,是一個建築公司。以後就由你來翻修紐約的摩天大樓,興建州警署的營房,鋪設城市道路。這樁生意很穩當,但是我希望你能把它做大。這樣一來,你手下的人都有了合法工作,你也能大賺一筆。你先去給這公司現在的老闆當學徒。不過記住,你的主業,是要給家族供應和調配人手。」他轉向了喬治。

  「喬治,」唐說,「你來繼承我的位置。除非絕對有必要,否則那些有危險的事情,你和文尼就不要再參與了。眼光要往前看。你的孩子、我的孩子、小丹特,還有克羅奇菲西奧,他們不能在這種環境裡成長。我們有錢,犯不著為了吃飽飯豁出命去。從今以後,我們家族的角色,就只是其他家族的財政顧問。我們幫他們出謀劃策、調停他們的糾紛。但是要做這份差事,我們手頭要有底牌和得力的人手。而且,我們必須保護每個家族的財產,這樣他們才能讓我們分享利益。」

  他頓了頓,又說道:「二三十年之後,等我們全都藏身於合法世界時,就可以無憂無慮地享受財富了。今天受洗的兩個孩子,永遠不必替我們贖罪,也不必因為我們而擔驚受怕。」

  「那我們為什麼還要留著布朗克斯的地盤不放?」喬治問道。

  「我們要做的是助人為樂,」唐說道,「不是捨己為人。」

  一小時後,唐·克萊里庫齊奧出現在主樓的陽台上,俯視著下面的慶典。

  巨大的草坪上擺滿了餐桌,翅膀一樣的綠色遮陽傘包圍了桌子,兩百位客人都聚集在這裡,他們中許多人都來自布朗克斯地區。洗禮慶典本來應該是一片歡騰,但是眼下卻稍顯壓抑。

  克萊里庫齊奧家族花費了巨大的代價才剷除了桑塔迪奧家族。唐失去了他最愛的兒子西爾維奧,唐的女兒蘿塞·瑪麗耶也失去了自己的丈夫。

  此刻,人們流連在餐桌旁。桌上的水晶容器里裝著深紅色的葡萄酒,銀白的湯盞里盛著湯和各種義大利面,淺盤中是切片的肉和奶酪,還有形狀不一、松香脆軟的麵包。一支小樂隊演奏著輕柔的曲子,唐讓自己沉浸在這種輕鬆的氛圍中。

  唐看見那兩輛蓋著藍色毯子的嬰兒車停在環形餐桌的正中央。兩個小傢伙可真勇敢,沒入聖水的時候他們一點都不怕。嬰兒車的邊上是兩位媽媽——蘿塞·瑪麗耶,還有皮皮的妻子娜萊內·德·萊納。他看得見嬰兒的臉蛋,上面還沒有一絲生活的印跡。他有責任確保這兩個孩子——丹特·克萊里庫齊奧、克羅奇菲西奧·德·萊納——永遠衣食無虞。他的計劃一旦成功,他們就能生活在平常人的世界。他覺得很好奇,在場這些人誰都沒對兩個嬰兒表示敬意。

  他看見了文森特。平時一張臉總是冷得像石頭的文森特,正在從他專門為慶典製作的熱狗推車上給小孩子們發熱狗。雖然跟紐約街頭賣熱狗的推車有點像,但是它更大些,上面的遮陽傘更鮮艷,而且文森特做出來的食物更美味。他繫著一張乾乾淨淨的白圍裙,把醬菜、黃芥末、紅蔥和辣醬夾進熱狗里。孩子們誰想得到熱狗,就得在他的面頰上親一口。雖然外表粗糲,但文森特其實是他兒子裡心腸最軟的。

  地擲球場上,佩蒂耶跟皮皮·德·萊納、維吉尼奧·巴拉佐,還有阿爾弗雷德·格羅內韋爾特在一起比賽。佩蒂耶最善於惡作劇,對此唐十分不贊成,因為這容易帶來危險。這會兒,佩蒂耶又在給比賽搗亂了——擲出去的球才擊中一下,就四分五裂了。

  維吉尼奧·巴拉佐是唐的代理人,是替克萊里庫齊奧家族辦事的執行官。他永遠精力充沛,見到佩蒂耶就假裝要追上去抓住他,佩蒂耶就假裝逃命。對唐來說,這種把戲可有點諷刺。因為他知道,他的兒子佩蒂耶生來就是當殺手的料;而巴拉佐看上去沒個正經,但憑真本事闖出了名聲。

  可是這兩個人,誰也比不上皮皮。

  唐注意到,除了蘿塞·瑪麗耶和娜萊內這兩位母親,其他姑娘們都盯著皮皮不放。他是個非常英俊的男人,跟唐本人一樣高的個頭,強健硬朗的軀體,粗獷俊朗的面龐。許多男人也在注意著他,一些是他在布朗克斯領地的手下。人們在觀察他領導者的氣魄和靈活瀟灑的身手,對他的傳說也有所耳聞——他是「鐵錘」,是「最合格的人」。

  面頰紅潤的大衛·雷德菲洛年紀輕輕就成為美國最有勢力的毒品販子,此刻他正揉捏著嬰兒車裡兩個寶寶的臉蛋。還有阿爾弗雷德·格羅內韋爾特,他西裝革履,置身這場奇怪的比賽中顯然感到局促不安。格羅內韋爾特跟唐年紀相仿,都已經快六十歲了。

  今天,唐·克萊里庫齊奧要改變這裡所有人的生活。他希望會有一個好結果。

  喬治來到陽台通知唐參加今天的第一次會議。十個黑手黨頭目正在書房等候,喬治已經把唐的計劃簡要知會給了他們。洗禮慶典是這場會面的絕佳掩護,但是這些人跟克萊里庫齊奧家族並沒有真正的社交往來,他們想儘快建立這種聯繫。

  克萊里庫齊奧的書房沒有窗戶,只有沉重的家具和一個小吧檯。十個人圍著寬闊的黑色大理石桌子坐下,個個表情肅然。他們依次跟唐·克萊里庫齊奧打招呼,然後急切地等待著他開口。

  唐·克萊里庫齊奧把他的兒子文森特和佩蒂耶、他的執行官巴拉佐,還有皮皮·德·萊納也叫來參加會議。人來齊之後,態度冷漠不屑的喬治作了簡單介紹。

  唐·克萊里庫齊奧端詳著面前眾人。這些都是地下世界中權勢最為煊赫的人物,致力於解決人們真正的需求。

  「該講的我兒子喬治已經都給你們交代了,」他說,「我的計劃就是這樣。我會放棄目前的一切權益,只留博彩。我在紐約的活動都移交給我的老朋友維吉尼奧·巴拉佐。他會組建他自己的家族,獨立於克萊里庫齊奧家族之外。我在國內其他地方的收益,包括工會、運輸、菸酒,還有毒品,我都轉讓給你們各個家族。我的一切合法關係都對你們敞開大門。作為回報我的要求是,我要管理你們的收入,我會保證它們的安全,你們可以隨時支取。用不著擔心政府追蹤這些錢,而我只要求抽取百分之五的手續費。」

  對十個人來說,這筆交易簡直像做夢一樣。他們千恩萬謝,因為克萊里庫齊奧家族本可以進一步控制甚至搗毀他們的家族,卻在這個時刻選擇了急流勇退。

  文森特繞過桌子,給每個人都斟了酒。大家舉起酒杯,慶祝唐金盆洗手。

  黑手黨頭目作了隆重告別之後,佩蒂耶陪著大衛·雷德菲洛來到密室。大衛坐在唐對面一把真皮扶手椅里,文森特給他倒了酒。雷德菲洛的與眾不同不光是因為那一頭長髮,還因為他戴的鑽石耳環、身上的粗棉布外套和乾淨平整的牛仔褲。他有斯堪地那維亞血統,因此一頭金髮,眼睛湛藍,總是顯得熱情、率性。

  唐對大衛·雷德菲洛十分感激,因為正是大衛證實了,做毒品買賣時,法律機構也能靠賄賂擺平。

  「大衛,」唐·克萊里庫齊奧說,「你退出毒品生意吧,我有更好的事讓你做。」

  雷德菲洛並未反對,「為什麼現在退出?」他問道。

  「第一,」唐說,「政府花很多時間打擊毒品買賣,麻煩太大。你後半輩子根本活不安穩。更重要的是,太危險。我不允許我兒子佩蒂耶和他的手下一直給你當保鏢,那些哥倫比亞人太野蠻,說動手就動手,簡直不要命。毒品生意就讓給他們算了。你去歐洲。我會安排人在那保護你。要是你想找點事干,就去義大利買家銀行,定居羅馬。我們在那會有很多生意。」

  「太好了,」雷德菲洛說,「我既不懂義大利語,也不懂銀行。」

  「你都可以學,」唐·克萊里庫齊奧說,「你在羅馬肯定過得舒服,或者你希望留下來也行,但是我不會再支持你。佩蒂耶也不會保障你的安全。你選吧。」

  「誰接我的買賣?」雷德菲洛問道,「給我買斷的錢嗎?」

  「哥倫比亞人會接管毒品買賣,」唐說,「誰也阻止不了,這是大趨勢,不過政府少不了找他們麻煩。那麼,去還是不去?」

  雷德菲洛思忖片刻,笑了:「告訴我該怎麼做。」

  「喬治帶你去羅馬,把你介紹給我的人,」唐說,「以後他會一直協助你。」

  唐抱了抱他:「多謝你聽從我的建議。在歐洲我們還是夥伴。相信我,這對你絕對是好事。」

  大衛·雷德菲洛離開後,唐讓喬治把阿爾弗雷德·格羅內韋爾特帶到書房。作為拉斯維加斯桃源酒店的所有人,格羅內韋爾特曾經受到過桑塔迪奧家族的庇護,可這個家族現在已經不存在了。

  「格羅內韋爾特先生,」唐說,「桃源酒店繼續由你經營,我會提供保護。不必擔心你自己或財產的安全。你仍然持有酒店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桑塔迪奧家族原來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現在歸我,法律身份保持不變。你同意嗎?」

  格羅內韋爾特儘管上了年紀,仍舉止莊重、儀表堂堂。他謹慎開口道:「如果由我繼續經營,我的權力必須保持不變。否則我寧可把我的股份賣給你。」

  「把這座金礦賣了?」唐不相信,「不,不,別害怕我。我始終是個生意人。桑塔迪奧家族要是收斂一點,什麼事都不會發生。雖然他們不存在了,但你和我都是講道理的人。我會派代表接替桑塔迪奧家族。約瑟夫·德·萊納,也就是皮皮,得到他應得的一切。他是我西部的代理人,年薪十萬,由你的酒店支付,具體方式你看著辦。如果你得罪了人或是惹上什麼麻煩,你可以找他。做這一行,總是會有麻煩。」

  瘦高的格羅內韋爾特看上去非常平靜:「你為什麼看中我?你完全有其他辦法賺更多錢啊。」

  唐·多梅尼科鄭重說道:「因為你是這一行的天才。拉斯維加斯每個人都這麼說。這些回報表示我對你的敬重。」

  格羅內韋爾特笑了:「你已經給我很多了。你把酒店還給了我,還有什麼比這更重要呢?」

  唐寬厚地笑了。雖然他一向是個嚴肅的人,但他很樂意用自己的權勢給別人一個驚喜。「你可以任命下一個內華達州博彩業委員會成員,」唐說道,「目前他們空了個席位。」

  格羅內韋爾特生平第一次感到驚訝,而後十分佩服。他高興至極,因為他看到了酒店的未來,這是他之前做夢都不敢想的。「你要是連這都做得到,」格羅內韋爾特說,「我們將來就真要發大財了。」

  「已經安排好了,」唐說,「現在你可以離開了,祝你玩得愉快。」

  格羅內韋爾特說:「我要回拉斯維加斯去了,讓人知道我來你這可不是件好事。」

  唐點點頭,「佩蒂耶,派人開車送格羅內韋爾特先生去紐約。」

  現在,除了唐之外,屋子裡就剩下他的幾個兒子、皮皮·德·萊納,還有維吉尼奧·巴拉佐了。這幾個人都在面面相覷。只有喬治是唐的心腹,其他人並不知道唐的打算。

  作為代理人,巴拉佐還年輕得很,他只比皮皮大上幾歲。他控制了工會、紐約服裝區的運輸業,還有一部分毒品產業。唐·多梅尼科告訴他說,從今開始,他的生意要從克萊里庫齊奧家族獨立出去。他對經營有完全的控制權,而只需要上繳百分之十的收入而已。

  維吉尼奧·巴拉佐被這樣的慷慨大方搞得茫然失措。平時他總是激情飽滿地表達感謝或是不滿,可現在這種感激讓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擁抱唐。

  「你收入的一半我會幫你保存,用於養老或者你運氣不好的時候。」唐對巴拉佐說,「請你原諒,但是人是會變的,他們的記憶會出問題,他們對曾經的慷慨大方的感激之情也會淡化。我要提醒你把帳目弄準確。」他頓了頓,「我畢竟不是稅官,總不能征利息或者罰款。」

  巴拉佐明白這一點。唐·多梅尼科必然會迅猛地給予懲罰,甚至不會事先警告。而且,這種懲罰往往就是死亡。不過,對付一個敵人,還有別的方法嗎?

  唐·克萊里庫齊奧打發走了巴拉佐。但當他把皮皮送到門口時,他停住腳,然後把皮皮拉過來,在他耳邊囑咐了幾句。「記住,我們之間有個秘密。這個秘密你必須永遠保守住。我從沒給你下過命令。」

  樓外的草坪上,蘿塞·瑪麗耶正等著要跟皮皮·德·萊納說話。她是個年輕美麗的寡婦,但是黑色不適合她。失去丈夫和哥哥的哀慟壓抑著她那種與生俱來的活力,使她的美麗黯然失色。她棕色的大眼睛異常暗淡,小麥色的膚色接近蠟黃。她懷抱著剛剛受浸、扎著藍絲帶的兒子丹特,只有他才能給她帶來一抹生氣。今天,她跟父親唐·克萊里庫齊奧,還有她的三個哥哥喬治、文森特、佩蒂耶,一直刻意保持著距離;而現在,她想找皮皮·德·萊納當面談談。

  他們是表親。皮皮要年長十歲。她還是少女的時候,曾經瘋狂地愛上了他。但是皮皮始終擺著長輩的架子,讓人生厭。雖然他出了名的縱情肉慾,來者不拒,但是他足夠謹慎,不至於對唐的女兒亂來。

  「皮皮,」她說,「恭喜你。」

  皮皮露出了迷人的笑容,使他的粗獷更加吸引人。他俯下腰親了親嬰兒的額頭,隨即驚訝地注意到小嬰兒那帶著淡淡的教堂薰香的毛髮已經如此濃密。

  「丹特·克萊里庫齊奧,名字真美。」他說。

  這本是一句無心的恭維。蘿塞·瑪麗耶給自己和兒子重新用上了娘家姓。唐用無可挑剔的邏輯說服了她才讓她同意這麼做,但她仍然有一種罪惡感。

  正是出於這種罪惡感,蘿塞·瑪麗耶說:「你是怎麼說動你新教徒妻子參加天主教慶典的受洗儀的,而且還給孩子起了這麼虔誠的名字?」

  皮皮朝她笑了笑說:「我妻子愛我,她想取悅我。」

  蘿塞·瑪麗耶想,這倒是真的。皮皮的妻子愛他,因為根本不了解他,起碼沒有她自己這麼了解他,不如她曾經那麼愛他。「你給你的兒子起名叫克羅奇菲西奧,」蘿塞·瑪麗耶說,「你本來可以起個美國名字讓她高興一下。」

  「我給他起了你祖父的名字,為了讓你父親高興。」皮皮說。

  「我們都得讓他高興。」蘿塞·瑪麗耶說道。不過,她的刻薄被微笑掩蓋住了。她的臉型讓臉上自然掛著笑容,顯得親切甜美,說什麼話都讓人感到愉快。她頓了頓,猶豫道:「謝謝你救了我的命。」

  皮皮茫然地盯著她看,有點驚訝,又稍稍有些憂慮。然後他輕聲開口道:「你從來也沒遇到什麼危險啊。」他摟住她的肩膀,「相信我,」他說,「別想這些了,都忘了吧。好日子還在後頭呢。過去的就過去了。」

  蘿塞·瑪麗耶探下頭去親吻嬰兒,實際上只是為了不讓皮皮看到她的臉而已。「我什麼都明白。」她說道。她知道,這些談話他都會告訴她的父親和哥哥們的。「我沒事的。」她想讓家人知道,她依然愛他們;她的孩子被家族接納、受到聖水的濯洗和救贖,免於陷入無盡的地獄,她很知足了。

  這個時候,維吉尼奧·巴拉佐領著蘿塞·瑪麗耶和皮皮來到了草坪的中央。唐·多梅尼科·克萊里庫齊奧走出樓門,身後跟著三個兒子。

  男士穿著正裝,女士身著長裙,嬰兒被緞子裹著,克萊里庫齊奧家族面對著攝影師聚成了一個半圓。來賓熱烈鼓掌、歡呼慶祝,這一刻被永遠地保留了下來:平安的、勝利的、愛的一刻。

  之後,這張照片被放大裝裱好掛在了唐的書房裡,緊挨著他兒子西爾維奧的最後一張肖像照。西爾維奧在他們和桑塔迪奧家族的鬥爭中被殺害。

  唐站在臥室的陽台上,觀看著餘下的慶典。

  蘿塞·瑪麗耶推著嬰兒車,走過了地擲球場;皮皮的妻子娜萊內,身材苗條、高挑,舉止優雅,沿著草坪一路走來,懷裡抱著她的兒子克羅奇菲西奧。她把自己的孩子也放在了丹特的嬰兒車裡,兩位母親慈愛地看著自己的孩子。

  唐突然感到一陣喜悅湧上心頭——這兩個孩子會受到很好的庇護、平安長大,他們永遠不會知道這樣的幸福生活要花多大代價。

  佩蒂耶把一隻奶瓶放進了嬰兒車,大家都樂了——兩個寶寶爭奪了起來。蘿塞·瑪麗耶從嬰兒車裡抱起了自己的孩子。唐還記得她幾年前的樣子,他嘆了口氣,滿懷遺憾地想,沒有什麼比陷入愛情的女人更美麗,也沒有什麼比突然成為孀婦更令人心碎。

  蘿塞·瑪麗耶是他最愛的孩子。她從來都是光芒四射,熱情洋溢。但是,蘿塞·瑪麗耶變了。丈夫和哥哥的死對她打擊太大了。然而,照唐的經歷看來,真正的有情人總會再度找到愛情,孀婦也會有厭倦黑紗的一天。再說現在的她,有個嬰兒可以照顧。

  唐回首自己的一生,對於這樣的收穫,他感到驚訝。當然,為了追求權勢與財富,他曾經作出過可怕的決定,但是他並不怎麼後悔。這一切都是必要的,而且也證明是正確的。讓別人為罪孽呻吟涕泣去吧,唐·克萊里庫齊奧接受自己的罪惡,他知道,他所信仰的主會寬恕他的。

  皮皮在跟布朗克斯來的三個手下玩地擲球。這幾個人都比他年長,在布朗克斯都有各自真正的生意,但他們尊敬皮皮。一貫精神百倍、技藝高超的皮皮,仍然是眾人注意的焦點。他是個傳奇,他跟桑塔迪奧家族的人都玩過地擲球。

  皮皮擲出的球擊中了對手的球,使它偏離了目標,他興高采烈地大喊大叫。皮皮這樣的人真難得,唐想。他是個忠誠的戰士,知心的夥伴,他強壯而敏捷,狡猾又穩重。

  他的好朋友維吉尼奧·巴拉佐來到了地擲球場。他是唯一能跟皮皮的球技相抗衡的人。巴拉佐出手擲球的時候耍了個炫目的花式,球成功擊中目標的時候,他收到了熱烈的喝彩。他帶著勝利的姿態舉手向陽台的方向示意,唐也拍手回應。唐感到驕傲,這些傑出的人在他的帶領下大放異彩,還讓他們能在棕枝全日齊聚科沃格。而且,他的遠見會在艱難歲月到來的時候,給他們提供庇護。

  唐預見不到的是,尚未成形的意識當中,竟已埋下了邪惡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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