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024-09-26 10:55:42 作者: 馬里奧·普佐

  大戰結束了,可是吉里安諾的戰爭才剛剛開始。在兩年的時間裡,薩爾瓦多·吉里安諾成了西西里大名鼎鼎的人物。他主宰著西西里島的西北部。蒙特萊普雷鎮成了他那塊地盤的心臟。他控制著皮亞尼-德格雷西、博爾蓋托和帕爾蒂尼科,還有那個充滿殺氣的柯里昂,當地居民的兇悍在西西里都是出了名的。他的勢力範圍即將延伸到特拉帕尼,現在已經威脅到蒙雷阿萊以及西西里的首府巴勒莫。羅馬的新一屆民主政府懸賞一千萬里拉要他的人頭,吉里安諾一笑置之,繼續充滿自信地在許多城鎮活動。偶爾他甚至還到巴勒莫的幾家餐廳用餐。離開之前他總要在盤子底下壓一張字條,上面寫道:「這是為了證明圖里·吉里安諾想到哪兒就能到哪兒。」

  吉里安諾把卡馬拉塔山脈的縱深地帶變成了自己固若金湯的堡壘。他對山裡的所有洞穴和秘密通道都了如指掌。他覺得在這裡他是不可戰勝的。他特別喜歡觀賞蒙特萊普雷的景色以及蔓延至特拉帕尼和地中海的帕爾蒂尼科平原。在遠處大海的映襯下,薄暮變成了藍色,他可以看見希臘神廟的廢墟、橘子林、橄欖園以及西西里西部的稻穀。透過望遠鏡,他可以看見那些上了鎖的路邊神龕,那裡面是積滿塵垢的聖人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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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率領人馬下山,到塵土飛揚的道路上打劫政府的車隊,掠搶在鐵路上運行的火車,搶富婆的珠寶首飾。每逢宗教節日,那些趕著彩繪圖案大車的農民都對他和他的手下人表示敬意,起初那些人還很害怕,後來就對他們充滿了尊重和熱愛。他把搶劫來的東西分給他們,無論是牧人還是勞工,大家都得到過他的好處。

  他的耳目遍及整個鄉村地區。夜晚孩子們做禱告時,總要祈求聖母瑪利亞「保佑吉里安諾不受憲兵的傷害」。

  這一片鄉村地區養活了吉里安諾和他的人。這裡有橄欖林和橘子林,還有葡萄園。這裡有許多羊群。當他的人來搶幾隻羊的時候,牧羊人把頭轉開裝作沒看見。在這樣的地形上,吉里安諾的行動好像幽靈,完全融入了西西里藍天和地中海相互照映的蔚藍之中。

  山裡的冬天漫長而寒冷,可是吉里安諾的隊伍在不斷壯大。到了夜間,卡馬拉塔山脈的山坡上和山谷里,燃燒的篝火有幾十堆。他的人藉助篝火的亮光在擦拭武器,縫補衣服,在附近的山間小溪中洗衣服。在準備集體晚餐時,有時會發生爭執。西西里的每個村莊有一套烹飪方法:在做墨魚和鰻魚時選用的配料不同,做番茄湯所放的調料也不一樣。就連在香腸要不要蒸的問題上也有分歧。傾向於用刀殺人的人喜歡洗衣服,綁匪喜歡烹調和縫紉,搶劫銀行和火車的人總喜歡擦槍。

  吉里安諾要求大家都挖防禦壕溝,建立覆蓋範圍很大的監聽哨,這樣就不至於遭到政府軍的突然襲擊。有一天,在挖壕溝的時候,他們挖到一副巨大的動物骨架,大得超出了他們的想像。那一天,赫克特·阿多尼斯來,給吉里安諾帶來一些供他學習的圖書,因為現在吉里安諾對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感興趣。他看的書涉及科學、醫藥、政治、哲學以及軍事技術。每隔幾個星期,赫克特·阿多尼斯就給他帶來好幾袋圖書。吉里安諾把他帶到那副動物骨架出土的地方。阿多尼斯看見他們茫然的樣子之後微微一笑。「我不是給了你許多歷史書嗎?」他對吉里安諾說,「一個對人類過去兩千年歷史一無所知的人,是一個在黑暗中生活的人。」他停頓了一下。阿多尼斯說話的嗓音很動聽,是一個教授授課時的聲音。

  「這個骨架是迦太基的漢尼拔使用的戰爭機器的遺骸。兩千年前,他率領軍隊翻越這些大山去進擊羅馬帝國。這是他的一頭經過訓練、用於作戰的大象的骨架。在這個大陸上以前並沒有大象,所以羅馬軍隊肯定被嚇得不輕。可是這些大象並沒有給漢尼拔帶來什麼優勢。羅馬人終究戰勝了他,把迦太基人打得一敗塗地。這些山裡的鬼魂太多了,被你發現了一個。你想想,圖裡,總有一天你也會成為一個鬼魂的。」

  吉里安諾確實思考了整整一夜。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成為歷史上的幽靈,他覺得挺高興。如果自己被人殺害,他希望最好是死在這個大山里。他居然突發奇想,想到自己受了傷,爬進千萬山洞中的一個並從此消失,直到後來被人偶然發現,就像漢尼拔的這頭大象一樣。

  這年冬季,他們多次變換營地。他們的隊伍有時一分散就是幾個星期。他們寄宿在親戚家、友好的牧人家或者睡進貴族人家又空又大的穀倉里。這個冬季的大部分時間,吉里安諾都在看書,進行策劃,還多次與赫克特·阿多尼斯促膝長談。

  初春,吉里安諾和皮肖塔來到通向特拉帕尼的公路上。他們看見路上有一輛大車,車的側面畫著最新的傳奇故事。他們第一次看見上面畫著吉里安諾的故事。畫面是俗氣的大紅色,畫的是吉里安諾正躬身從公爵夫人手上摘下祖母綠戒指。畫面的背景人物是端著機槍的皮肖塔,正在威脅幾個嚇破了膽的武裝人員。

  也正是在這一天,他們第一次同時紮上了特製的腰帶——金質的腰帶扣呈矩形,上面蝕刻的圖案是一隻翱翔的老鷹與一隻雄踞的獅子。這兩根腰帶扣是他們的軍械師西爾韋斯特羅打造的。他把它們送給了吉里安諾和皮肖塔。這成了他倆在這支隊伍中領導地位的象徵。吉里安諾總是繫著它,而皮肖塔只有與吉里安諾在一起的時候才系,因為他經常化裝到城鎮與鄉村去,有時甚至還進入巴勒莫。

  到了夜晚,回到山裡,吉里安諾把皮帶取下來,仔細把玩著這個金質腰帶扣。左側的雄鷹像個身披羽毛的人,右側的雄獅蹲坐著,它的前爪——與鷹的雙翼一起——支撐著一個金絲圈,看起來就像在共同轉動一隻世界之輪。他對這隻獅頭人身的造型特別感興趣。空中之王與地面之王一起被蝕刻在質地較軟的黃金上。吉里安諾認為那隻鷹是他自己,那隻獅子是皮肖塔,而那個圓圈則是西西里。

  幾百年來,綁架富人一直是西西里的家庭手工業。綁匪通常都是黑手黨的惡棍,他們在綁架之前先送上一封信。這種先禮後兵的做法避免了非常麻煩的細節安排,迫使對方提前支付贖金。這就像直接支付現金進行批發就可以打折一樣,可以折扣掉一筆數量可觀的贖金,因為這樣做免除了令人頭疼的綁架的細節安排。實際上,綁架名人的事遠非人們想像的那麼簡單。這不是那些貪得無厭、非職業綁匪或浮躁懶惰、遊手好閒的無能之輩幹得了的;絕對不能採用美國人那種魯莽輕率、自殺式的做法,他們敗壞了這個行當的名聲。在西西里,就連「綁架[4]」這個詞也不用,因為除非連成人一起綁來,沒人會只綁架一個小孩索要贖金。你怎麼說西西里人都可以:天生的罪犯,殺人如麻,像土耳其人一樣狡猾奸詐,他們的社會落後時代三百年……但是有一點卻是無可辯駁的:西西里人愛護兒童,不,他們簡直把兒童看成了偶像。所以在西西里沒有「綁架」的說法。他們會「邀請」某個富人前去做客,就像去住豪華酒店一樣,但他必須支付房錢和飯錢,否則他們是不會放他走的。

  在過去幾百年中,這個「家庭手工業」形成了一套規矩。價錢總是可以商量的,黑手黨可以充當中間人。對願意合作的「客人」,他們從來不施用暴力。對請來的「客人」,他們尊重有加,以頭銜相稱,如「親王」「公爵」「大人」等,即便有些土匪不怕靈魂受罰,把大主教抓來,也要尊其為「主教大人」。跟議會議員說話,他們都敬稱其為「尊敬的」,雖然這些混蛋才是盡人皆知的大盜。

  這是謹慎的做法,歷史證明這種做法卓有成效。只要人質的尊嚴得到了維護,一旦被放了之後,他就不會有報復的念頭。有一個經典的例子:一個公爵被釋放後,帶領憲兵到他所知道的匪徒藏身之地,把他們抓起來後,他還替他們支付辯護律師的費用。雖然他們因此被判了刑,公爵卻出面求情,要求把他們的刑期減少一半。這是因為他們當時對他特別關照,特別有禮貌,公爵說,即使在巴勒莫的上流社會,他也沒有見過如此得體的行為舉止。

  相反,如果人質受到虐待,被釋放後就會不惜重金追蹤他的綁架者,有時支付的酬金甚至超過他曾經支付的贖金。

  可是在一般情況下,如果雙方的行為方式比較文明,經過一番討價還價,人質就會被釋放。西西里的有錢人逐漸認為,這是他們為了生活在自己喜愛的這片土地上而繳納的非官方稅。由於他們向官方政府納稅甚少,他們情願以基督徒的忍讓來承受這一不快。

  稍加強迫就可以使那些橫下心來拒絕或者進行無休止討價還價的人最終作出讓步。但這時也許需要砍掉一隻耳朵或者一根手指。通常這種做法足以使大家恢復理智。比較慘也極少見的情況是,交還一具已被肢解或被子彈打爛的屍體,在以前還有在屍體上戳許多刀留下一個十字的情況。

  但是「邀請客人」也是頗費心機的。首先要對目標進行一個時期的觀察,以期將暴力降到最小的程度。在此之前,要準備好五六個藏身地點,備足所需物品,配備看守人員,因為談判可能會拖較長時間,而且當局也可能會搜尋受害者,這些都是不難理解的。這種事情非常複雜,不是業餘人士幹得了的。

  吉里安諾進這一行的時候,決心只盯住有錢的西西里人。實際上,他的第一個對象就是西西里最有錢有勢的貴族奧洛爾托親王。此人不僅在西西里擁有一些大莊園,而且在巴西還擁有一個真正的王國。蒙特萊普雷大多數人家的土地——他們的農場和房屋——都是他的。從政治上來說,他是最有影響力的幕後人物。羅馬政府的司法部長與他關係密切,義大利前國王是他兒子的教父,唐·克羅切是他在西西里所有莊園的監管人。毫無疑問,奧洛爾托親王付給唐·克羅切的巨額酬金還包括保護費,用來保護他個人免遭綁架和刺殺,保護他的珠寶和牛羊免遭偷盜。

  身居城堡的奧洛爾托親王非常安全。守衛城堡圍牆的有唐·克羅切雇用的人,此外還有守門人以及他的私人保鏢。此刻他正準備度過一個平靜而愉快的夜晚,用那架巨型望遠鏡觀察星辰。那架望遠鏡是這個世界上他最喜歡的東西。突然在通往觀測台的盤旋樓梯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接著大門被沖開,四個衣著粗野、手持槍械的人衝進這個狹小的空間。親王丟下那些無辜的星星,轉過臉面對他們,並用手臂護住望遠鏡。當他看見泰拉諾瓦那張雪貂似的臉之後,不由得默默地向上帝禱告起來。

  泰拉諾瓦彬彬有禮地對他說:「大人,我奉命前來恭請您上山和圖里·吉里安諾一起度假,您要繳納上山的食宿費用,這是我們的規矩,不過您會受到像新生兒一樣的良好照顧。」

  親王想掩飾自己的恐懼。他鞠了個躬,陰沉著臉問:「我能帶一些藥品和衣服嗎?」

  泰拉諾瓦說:「我會派人來取的,我們現在得要動作快一點,憲兵很快就會來的,不過他們不是我們邀請參加這個小聚會的對象。現在請下樓,您先走,別想逃跑。四處都是我們的人,即使是親王也沒有子彈跑得快吧。」

  在圍牆一個偏僻的邊門旁,有一輛阿爾法-羅密歐和一輛吉普車在等候。奧洛爾托親王和泰拉諾瓦上了那輛阿爾法羅密歐,其他人全部跳上那輛吉普車,隨即這兩輛車就飛速駛上通往山裡的那條路。它們從巴勒莫開出半小時後,在離蒙特萊普雷不遠的地方停下來,所有的人都下了車。在一個供奉著聖母瑪利亞神像的路邊神龕前,泰拉諾瓦跪下,用手在胸前畫著十字。親王也是個教徒,他也想跪下祈禱,但還是極力控制了這種衝動,因為他擔心這會被看成是軟弱的表現,或被看成是他在乞求這些人不要傷害他。這五個人略略分開成星形,親王處於中心位置。他們開始沿著一條陡峭的斜坡前行,最後走上一條進入峰巒疊嶂的卡馬拉塔山山脈的狹窄小路。

  他們連續行走了幾個小時,其間親王幾度累得要求休息一下,陪同他的幾個人都有禮貌地應允了。後來他們坐在一塊巨大的花崗岩石前吃晚餐。他們吃的有白麵包、粗麵包、一大塊奶酪以及一瓶酒。泰拉諾瓦與包括親王在內的幾個人一同分享。他有些抱歉地說:「對不起,沒什麼好的給你吃。等我們到了營地之後,吉里安諾會用熱餐招待你,也許是鮮美的燉兔子肉。我們有個廚師原先是巴勒莫一家餐廳的。」

  親王很禮貌地表示感謝,然後津津有味地吃起來,而且比他平常在豐盛的晚餐桌上的胃口還好。這番運動使他胃口大開,他多少年都不曾有過這種飢餓感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包英國香菸讓大家抽。泰拉諾瓦和他的手下人連聲道謝,每人拿了一支,貪婪地抽起來。親王特別注意到,他們並沒有把這包香菸據為己有。所以他鼓起勇氣說了一句:「有些藥我是必須服的。我有糖尿病,每天要用胰島素。」

  泰拉諾瓦表現出的關心著實使他吃驚。「你為什麼不早說呢?」泰拉諾瓦說,「我們當時可以多等一會兒嘛。不過,不管怎麼說,你不用擔心。吉里安諾會派人去弄的,到早上你就能有了。我向你保證。」

  「謝謝你。」親王說了一聲。泰拉諾瓦瘦小的身體就像一隻小靈犬,總是乖巧地蹲著,精力非常集中。他那張雪貂似的臉帶著微笑,隨時準備聽從招呼。不過他也像一把刀片:既可以為人所用,也可能使人喪命。

  接著他們繼續前行。泰拉諾瓦走在星形隊形的頂端,但他常常走回來與親王聊上幾句,說他們保證不會傷害他。

  經過一番攀爬之後,他們終於到了一座大山的山頂。那裡地勢平緩,還有三堆篝火,在靠近懸崖的地方擺著一些野餐用的桌子和竹椅。吉里安諾正坐在一張桌子邊上,藉助美國軍用乾電池燈的燈光看書。他的腳邊有一隻裝著書的帆布口袋,上面爬了很多壁虎。空氣中傳來持續不斷的響聲,親王聽出那是無數昆蟲發出的嗡嗡聲。吉里安諾似乎絲毫未受這聲音的干擾。

  吉里安諾從桌子邊上站起來,彬彬有禮地迎接親王。他身上絲毫沒有獵人對待獵物的氣勢。不過他臉上卻露出好奇的微笑,因為他在思考自己究竟走出了多遠。兩年前他還是個貧窮的農民,如今他居然把西西里血統最高貴、最有錢的人抓來聽候他的發落。

  「你吃飯了嗎?」吉里安諾問,「為了讓你在我們這裡過得更愉快一些,你還需要些什麼?你得和我們待上一段時間。」

  親王承認自己餓了,還解釋說他需要胰島素和一些藥品。吉里安諾朝懸崖下面喊了一聲,他手下一個人立刻沿著小路跑上來,手裡端著一罐熱騰騰的燉肉。吉里安諾讓親王詳細寫下所需藥品的名稱。他說:「我們有個賣藥的朋友在蒙雷阿萊。無論我們什麼時候去,他都會給我們開門。明天中午你就有藥了。」

  等親王吃完之後,吉里安諾領他走下斜坡,進入一個小山洞。洞裡有個用稻草打的地鋪,上面還放著床墊。兩個跟在他們後面的土匪都拿著毯子,親王驚訝地發現他們甚至還拿著白床單和一個鼓鼓的大枕頭。吉里安諾注意到他的驚訝神情,隨即說:「你是一位尊貴的客人,我會竭盡全力讓你在這兒愉快地度過一個不長的假期。如果我手下的人對你有什麼不恭,請你告訴我。他們都得到嚴格的指示,要完全尊重你的地位以及你作為西西里愛國者的名譽。現在好好睡一覺,你明天需要運用全部的體力,因為我們要長途跋涉。贖金通知已經發出,憲兵將大批出動進行搜索,所以我們必須走得離這兒遠遠的。」

  親王對他的好意表示感謝,接著就問贖金要多少。

  吉里安諾哈哈大笑。他那年輕的笑聲和稚氣未脫的英俊面容使親王非常高興。可是聽到吉里安諾的回答之後,那股高興勁兒立刻蕩然無存。「你們政府懸賞一千萬里拉買我的人頭,如果贖金達不到這個數目的十倍,對大人您將是個侮辱。」

  親王吃了一驚,他不無譏諷地說:「我希望我的家人能像你這樣看得起我。」

  「這個還可以商量。」吉里安諾說。他走了之後,兩個土匪替他把床鋪好,然後就坐到洞口外面去了。雖然蟲子的聲音不絕於耳,奧洛爾托親王卻睡了一個多年未曾有過的好覺。

  吉里安諾忙了一個晚上。他派人到蒙特萊普雷去拿藥品;他當時謊稱去蒙雷阿萊,對親王沒有說實話。接著他派泰拉諾瓦去修道院找曼弗雷迪院長。他希望請院長出面主持贖金的談判,當然,他知道院長也必須通過唐·克羅切才能出面。不過院長是一個最佳的中間人,而唐·克羅切也將得到自己的那份佣金。

  談判過程將是漫長的,而且各方都知道一億里拉這樣的數目是不可能全額支付的。奧洛爾托親王很有錢,但是從以往的經驗來看,第一次開價一般不會是實價。

  奧洛爾托親王被綁架的第二天過得非常愉快。他們進行了一次並不艱辛的長途跋涉,來到大山深處一座被遺棄的農舍。吉里安諾儼然是一所舒適大宅的主人,好像一個殷實的財主因國王突然御駕光臨那樣感到榮幸。目光敏銳的吉里安諾看見奧洛爾托親王在為自己那身衣服的現狀而苦惱。看著那套花了大價錢精工製作的英國式西服被磨破,他感到非常惋惜。

  「你真的那麼在意穿在皮膚外層的衣服嗎?」吉里安諾毫無鄙棄之意,坦誠而好奇地問道。

  親王歷來喜歡說教,現在他們兩個人有的是時間。於是他跟吉里安諾大談了一通面料上乘、做工考究、穿著得體的衣服如何能夠提升一個人的氣質,他自己就是個例子。他談到倫敦的裁縫,說他們非常勢利,把義大利的公爵比作共產黨人。他談到各種不同的面料、高超的手藝以及多次試穿所花的時間。「我親愛的吉里安諾,」奧洛爾托親王說,「這並不是錢的問題,不過聖羅沙利知道我花在這套衣服上的錢足以使西西里的一家人過上一年,而且還能給他們的女兒辦嫁妝。但是我必須去倫敦。我必須花幾天時間和裁縫在一起,聽任他們的擺布。這是一種不愉快的經歷。所以這套衣服被弄成這樣我很惋惜。這是無法替代的。」

  吉里安諾非常同情地打量著親王,接著問道:「為什麼你和你們這個階層的人把奢華的衣著,對不起,或者說把得體的穿著看得這麼重要?就連現在,在大山里,你還扎著領帶。我們進了這個房子後,我注意到你把上衣扣子扣上了,好像有個公爵夫人等著要見你似的。」

  奧洛爾托親王雖然政治上守舊,而且像西西里的大多數貴族一樣,絲毫沒有經濟公正感,可是對下層人士卻有一種認同感。他覺得他們和自己一樣也是人,凡是為他幹活、舉止得體、比較本分的人,他都不會虧待他們。在他的城堡里,僕人都喜歡他。他對待他們就像對待自己的家庭成員。他們過生日的時候總能收到他送的禮物,每逢節日他總要款待他們吃一頓。在舉行家宴的時候,只要沒有客人在場,站在桌子旁伺候的用人就可以參加這個家庭的討論,就貴族家庭的問題發表自己的意見。這種情況在義大利並不少見。下層階級的人只有在為自己的經濟權利作鬥爭的時候,才會受到殘酷的對待。

  此時此刻親王對吉里安諾也是這種態度。他覺得把他抓來的這個人是他的僕人,只不過是想分享他的生活,一個非常有錢有勢的人那種令人羨慕的生活。親王突然意識到,他可以把被綁架的這段時間變得對自己有利,這樣他也不至於白白地支付贖金。但是他知道他必須非常謹慎,必須既不屈尊俯就,也要最大限度地發揮自己的魅力。他知道自己必須坦率、真誠,儘可能不要持懷疑態度。在這種情況下,他不能指望得到更多的東西,因為吉里安諾可能從弱勢突然轉變成強勢。

  於是奧洛爾托親王認真、坦誠地回答了吉里安諾的問題。他笑著說:「你為什麼要戴那枚祖母綠戒指,還有那個金皮帶扣呢?」他等待對方回答,可是吉里安諾只是笑了笑。親王接著說:「我娶了一個比我還有錢的女人。我有權力,也有政治責任。我在西西里有不少莊園,我通過妻子在巴西買了一座更大的莊園。在西西里,只要我把手從衣服口袋裡拿出來,就會有人來吻。即使在羅馬,我也有很高的聲望。因為在那座城市裡,金錢萬能。大家的眼睛都會看著我。我覺得很奇怪——我什麼也沒做,何以會如此呢?但這是我要保持的,而且必須保持,因為我不可能讓這樣一個公眾人物出醜。就連外出打獵的時候,即使我穿得像個村野陋夫,也必須保持貴族的形象,要像個外出打獵的有錢有地位的人。有時候我非常羨慕像你和唐·克羅切這樣的人,把權力印在自己的頭腦里,放在自己的心上。你們的權力是靠自己的勇氣和智慧獲得的。我去倫敦找最好的裁縫,基本上為的也是這個目的,這是不是很可笑?」

  聽了這番精闢的侃侃而談,吉里安諾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實際上,吉里安諾感到有意思的是,他們兩個人竟然在一起吃飯,在一起談論西西里長期以來的磨難以及羅馬政府的軟弱無能。

  親王以前聽說過唐·克羅切希望讓吉里安諾跟他干,於是想從中撮合一下。「我親愛的吉里安諾,」他說道,「你怎麼不和唐·克羅切聯手共同治理西西里呢?他有長者的智慧,你有年輕人的理想。毫無疑問,你們兩個人都是熱愛西西里的。對我們大家來說,未來是個危險的時代,在這樣的時代,你們為什麼不能聯手呢?現在戰爭已經結束,世事正在發生變化。共產黨人和社會黨人都希望削弱教會的力量,摧毀血緣關係。他們竟敢說政黨的責任感比熱愛自己的母親、照顧自己的兄弟姊妹還重要。如果他們贏得大選並且把這些政策付諸實施,那怎麼辦?」

  「他們永遠不可能贏,」吉里安諾說,「西西里人永遠不會投他們的票。」

  「不要說得這麼肯定,」親王說,「你還記得西爾維奧·費拉嗎?他是你兒時的朋友。像西爾維奧這樣的好小伙子應徵去當兵打仗,回來的時候卻成了深受激進思想影響的人。這些激進思想的鼓吹者承諾提供免費的麵包、免費的土地。無知的農民就像毛驢一樣,跟著掛在前面的胡蘿蔔走。他們很可能把票投給社會黨人。」

  「我不喜歡基督教民主黨人,但是我會不遺餘力地防止社會黨人執政。」吉里安諾說。

  「只有你和唐·克羅切可以確保西西里的自由,」親王說,「你們必須聯手。唐·克羅切把你看成他的兒子一樣——他是真心喜歡你。而且只有他才能防止你和黑手黨發生嚴重衝突。他理解你在做自己必須做的事;我也這樣理解。不過即使現在這樣,我們三個人也可以合作,共同維護我們的命運。否則,我們都將走向失敗。」

  圖里·吉里安諾不由得生氣。有錢人竟然如此傲慢!他以極具殺傷力的平靜語氣說:「你的贖金問題還沒有談妥,你就提出要建立聯盟。你的命也許還保不住呢。」

  那天夜裡,親王覺睡得很不好。不過吉里安諾並沒有表現出進一步的惡意,在隨後的兩個星期里,親王過得很有收穫。由於每天的運動和新鮮空氣,他的健康狀況大為好轉,他的體質也增強了。雖然以前他一直比較瘦,腰部依然聚集了不少脂肪,現在這些脂肪已經消失。從身體狀況來說,他的感覺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好。

  他在精神上也非常愉快。有時候他隨便走一走,吉里安諾不在,只有他和看護他的人在一起,他就只好和那些大字不識、沒有文化的人交談。他們的品行讓他刮目相看。這些土匪中大多數人很有禮貌,淳樸而有尊嚴,而且一點也不愚鈍。他們對他總是以公爵相稱,對他的要求總是給予方便。他以前從來沒有和他的西西里同胞有如此近距離的接觸,他發現他對自己的故土和人民產生了新的感情。最後談成的贖金為價值六千萬里拉的黃金,通過唐·克羅切和曼弗雷迪院長來支付。在釋放他的前一天晚上,吉里安諾為他舉行了一次宴會,他手下的幾個頭領和二十個最重要的成員出席作陪。為了慶祝這一時刻,他們從巴勒莫弄來香檳,大家都祝賀他即將獲得自由,因為他們都逐漸喜歡上了他。最後,親王祝酒說:「我曾經在西西里最高貴的人家做過客,但是我從來沒有受到如此盛情的款待,沒有見過如此的殷勤好客,也沒遇到過像這裡的大山中如此有禮貌的人。我睡覺從來沒有睡得這麼好,我吃飯也從來沒有吃得這麼香。」他稍事停頓,接著又笑著說,「買單的費用是高了些,但是從來好貨就不便宜嘛。」這句話引來一陣笑聲,其中尤以吉里安諾的笑聲最為響亮。可是親王注意到,皮肖塔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大家都為他的健康乾杯,並舉杯為他祝福。這將成為親王終生難忘的夜晚,成為一次愉快的記憶。

  第二天早晨是個星期天,親王被送到巴勒莫的大教堂。他進入教堂參加了清晨的彌撒,並作了感恩祈禱。他穿的衣服和他被綁架那天的一模一樣。為了給親王一個驚喜,同時也為了表達對親王的敬意,吉里安諾把他的英式西服送到羅馬,請最好的裁縫進行了織補和清洗。

  第十三章

  西西里的幾個黑手黨老大要求面見唐·克羅切。唐·克羅切是首領的首領,但實際上他並不直接領導其他人。他們各有各的領地。黑手黨很像中世紀的王國:實力強大的「王公」們糾集在一起,支持勢力最強大的那個成員進行戰爭,公認此人為名義上的統治者。但是與古代王公們一樣,他們的支持是要國王爭取到的,他們要戰利品作為獎賞。唐·克羅切不是靠武力領導其他人,而是靠他的智慧、領袖氣質以及平生所受到的「尊敬」。他把大家不同的利益集中起來,變成共同的利益,使所有人都能受益。

  唐·克羅切與這些人打交道必須非常謹慎,因為他們都有自己的私人武裝,有暗殺、絞殺、投毒的人,還有用可怕的短筒獵槍直接殺人的槍手。他們在這個方面的力量與他旗鼓相當,所以克羅切才想把圖里·吉里安諾拉到自己的門下,讓他統領自己的武裝。這些人生來就很聰明,其中有些人是西西里地區最狡猾的。對於克羅切擴展自己的勢力,他們並沒有嫉妒,他們相信他,也信賴他。但是智者千慮,也難免會有失誤。他們認為克羅切對吉里安諾的執著是他大腦嚴密結構中唯一一環失誤。

  唐·克羅切安排了一場豪華午宴招待六位頭領,地點就在巴勒莫的安全性與保密性較好的尤姆波爾托飯店的花園裡。

  首領中最厲害和坦率的是比薩奎諾鎮的唐·夏諾。他同意代表其他人發表意見,話說得很客氣但毫不留情面,這也是黑手黨高層會議的規矩。

  「我親愛的唐·克羅切,」唐·夏諾說,「你知道我們大家都很敬重你。你使我們和我們的家人獲得了新生。你對我們恩重如山,我們說出實話完全是為了你好。圖里·吉里安諾這個土匪的勢力已經太大了。我們過分抬舉了他。這小子乳臭未乾,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他從受我們保護的那些聲名顯赫的委託人那裡搶劫珠寶,從最富有的地主那裡搶走橄欖、葡萄和穀物。現在他終於對我們表現出不恭,我們不能坐視不管了。他明知奧洛爾托親王受我們的保護,卻偏偏綁架了他。可是你還在繼續遷就他,繼續向他示好。我知道他實力強大,可我們不是比他更強大嗎?如果我們再容忍下去,他不是就會變得更加肆無忌憚?我們一致認為現在是時候解決這個問題了。我們必須採取一切可能的措施來削弱他的力量。如果我們對他綁架奧洛爾托親王的事置之不理,我們就會成為整個西西里的笑柄。」

  唐·克羅切點點頭,似乎對這番話表示贊同,但卻沒有吱聲。在場地位最低的圭多·昆塔納以近乎哀求的語氣說:「我是蒙特萊普雷的鎮長,是友中友的一員,這大家都知道,可是沒人來找我進行仲裁或者主持公道,也沒有人給我送禮。蒙特萊普雷鎮在吉里安諾的控制之下。他容我住在那裡,為的是不得罪你們各位。可是我沒法生存,也沒有任何權力,我只是個傀儡。只要有吉里安諾在,友中友就無法在蒙特萊普雷立足。我並不害怕這個年輕人。在他還沒有當土匪之前,我見過他。我不覺得是他一個值得害怕的人。如果大家同意,我準備除掉他。我已經制訂了計劃,只要你們批准,我就去執行。」

  卡爾塔尼塞塔鎮的唐·皮杜和皮亞尼-德格雷西鎮的唐·阿爾扎納點頭表示贊同。唐·皮杜說:「有什麼為難的呢?憑我們的力量,我們可以把他的屍體送到巴勒莫大教堂,然後像參加婚禮一樣去參加他的葬禮。」

  維拉穆拉鎮的唐·馬爾庫齊、帕爾蒂尼科的唐·布奇拉以及唐·阿爾扎納也都表示贊同。現在,他們就等著唐·克羅切表態。

  唐·克羅切抬起大腦袋。他說話的時候,那張長著大鼻子的臉依次看了看每個人。「我親愛的朋友們,你們所說的我也有同感,」他說道,「但是我覺得你們低估了這個年輕人。他的才智超越了他的年齡,而他的勇敢不亞於在座的你我,想殺掉他可不容易。而且我覺得將來還可以利用他,不單單是為了我自己,也是為了我們大家。共產主義的鼓吹者正在鼓動西西里人,他們狂熱地期待出現第二個加里波第,所以我們一定不能讓他們把吉里安諾變成他們的救星。如果讓這些野蠻人來統治西西里,後果我就不必多說了。我們必須勸說他與我們一起戰鬥,我們的地位還不鞏固,還不能用暗殺的辦法推翻他的勢力。」他先是嘆了口氣,接著喝了口酒,咽下嘴裡的麵包,動作優雅地用餐巾擦了擦嘴。「給我這個面子吧,讓我最後再勸勸他,如果他拒絕,那你們就去做你們必須要做的事。我三天之後給你們回話,讓我去作最後一次努力,爭取達成一個理智的協議。」

  第一個點頭表示同意的是唐·夏諾。不管怎麼說,有哪一個理智的人會這麼沉不住氣,不能等三天再殺人呢?等他們走了之後,唐·克羅切派人把赫克特·阿多尼斯請到他維拉巴鎮的家裡。

  唐·克羅切態度強硬。「我對你的教子已經忍無可忍了,」他對這個小個頭的阿多尼斯說,「現在他不跟我們合作就是跟我們作對,綁架奧洛爾托親王是對我直接的侮辱,但是我願意既往不咎。他畢竟還年輕,我記得自己像他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是這麼血氣方剛的。我一直這麼說,在這一點上我很欽佩他。相信我,我很器重他的才幹。如果他願意幫助我,我會非常高興。但是他必須認清自己的位置。我們還有其他一些首領,他們就不那麼欽佩他,也不那麼理解他。我是沒有辦法阻擋他們的。你去找你的教子,把我的話轉告他。最晚明天,你把他的回話告訴我。我不能再等了。」

  赫克特·阿多尼斯害怕了。「唐·克羅切,我知道你是大人大量。圖里過於任性,年輕人都太相信自己的力量。他現在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如果他向你們宣戰,我知道他是贏不了的,但是那樣會造成十分可怕的損失。我們能不能答應給他一點什麼好處?」

  這個龍頭老大說:「我向他保證,他在黑手黨會有一個很高的地位,他會贏得我的忠誠和關愛。畢竟他不能一輩子待在山裡。他總有一天會想要回到社會中,在自己家人的懷抱中過著合法的生活。等那一天來到的時候,我將是西西里唯一能保證他獲得赦免的人。能這樣做將是我最大的快樂。我的話是真心實意的。」唐·克羅切說這話的時候,不容你不相信他,也不容你拒絕他。

  赫克特·阿多尼斯到山裡去見吉里安諾的時候,心裡非常矛盾,也非常害怕,他決定和他的教子打開天窗說亮話。他希望吉里安諾理解他們兩個人之間的愛是第一位的,甚至高於他和唐·克羅切的結盟。他到達的時候,在靠近懸崖的地方已經擺好了椅子和摺疊桌。只有圖里和阿斯帕努坐在那裡。

  阿多尼斯對吉里安諾說:「我必須跟你單獨談。」

  皮肖塔氣惱地說:「小個子,圖里可從來不對我保密。」

  阿多尼斯沒有理會他的侮辱,他平心靜氣地說:「如果圖里願意,他可以把我跟他說的話告訴你,這是他的事,但是我不能告訴你,我擔不起這個責任。」

  吉里安諾拍了拍皮肖塔的肩膀。「阿斯帕努,讓我們兩個單獨待著吧,如果是應該讓你知道的事,我一定告訴你。」皮肖塔迅速站起身來,瞪了阿多尼斯一眼,隨即走開了。

  過了好一陣兒,赫克特·阿多尼斯才開始說話。「圖裡,你是我的教子,打你小時候起,我就一直很喜歡你。我當過你的老師,給你書看,你變成土匪,我幫助過你。在這個世界上,你是少數幾個讓我覺得活著很有意義的人。可你卻默許你的表弟阿斯帕努侮辱我。」

  吉里安諾難過地說:「除了我的母親和父親,我最信賴的人就是你。」

  「還有阿斯帕努,」赫克特·阿多尼斯滿是責備地說,「他變得太殘暴了,你還能相信他?」

  吉里安諾看著他的眼睛,臉上露出平靜而誠懇的表情,這使阿多尼斯不得不佩服。「是的,我必須承認,我更信任阿斯帕努,但是從小我就愛你,是你用書本和智慧解放了我的思想。我知道你用自己的錢接濟了我的父母,在我遇到麻煩的時候,你是我真正的朋友,但是我知道你和友中友糾纏不清,我想這也許是你今天來找我的原因。」

  阿多尼斯又一次對他教子的直覺感到欽佩,他把情況向圖里作了說明。「你必須和唐·克羅切和解,」他說道,「法蘭西國王、兩西西里王國的國王、加里波第,甚至墨索里尼,都沒有能夠完全剷除黑手黨,你不要指望能打贏他們。我懇求你與他們和解。開始的時候你必須服從唐·克羅切,不過誰也不知道你未來的地位。我所說的,以我的名譽和你母親的性命保證——她是我們兩個都熱愛的人,唐·克羅切相信你的能力,真心喜歡你這個人。你將成為他的繼承人,他的義子。但是這次你要按他的規矩來。」

  赫克特·阿多尼斯可以看出圖里被這一番話打動了,而且在認真考慮他的話。他充滿愛意地說:「圖裡,想一想你母親。你不可能在山裡過一輩子,每年用幾天時間冒著生命危險去看她。有唐·克羅切,你就有希望得到赦免。」

  這個年輕人前思後想了一陣,接著慢慢嚴肅認真地對他的教父說:「首先我要謝謝你的一片好意,這個條件非常誘人。可是現在我決心要解放西西里的窮人,我認為黑手黨和我的目標不一樣。他們服從於有錢人和羅馬政客,而這些人是我的死對頭。我們走著瞧吧。當然,我綁架了奧洛爾托親王,觸犯了他們,但是我依然讓昆塔納活著,因為我瞧不起他。我容忍唐·克羅切是出於對他的尊敬。把這一點告訴他。還有,告訴他我祈禱有朝一日我們會變成平等的夥伴,我們的利益將不再發生衝突。至於他的那些頭領,他們想幹什麼就悉聽尊便,我不害怕他們。」

  赫克特·阿多尼斯把這一番話告訴唐·克羅切的時候,心情非常沉重。唐·克羅切點點他那獅子般的腦袋,好像這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在隨後的一個月中,有過三次暗殺吉里安諾的行動。第一個行動的是圭多·昆塔納。他像波吉亞家族的人一樣計劃周密。吉里安諾下山時經常走的一條路的兩旁是茂盛的草地,昆塔納把一大群羊趕到了草地上,三個看守羊的人外表與普通牧羊人無異,都是柯里昂本地人,而且都是昆塔納的老朋友。

  有大約一個星期時間,每當這幾個牧羊人看見吉里安諾從路上過來的時候,都要很有禮貌地跟他打招呼,而且按照傳統請求吻他的手。吉里安諾和他們進行友好的交談,牧羊人經常是他這支隊伍的臨時成員,而且他一直在發展新的成員。每次外出他幾乎都要帶保鏢,所以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有危險。經常跟他出來的是阿斯帕努,因為他一個人至少能頂兩個。這些牧羊人身上都沒有帶武器,再說了,他們穿的衣服很單薄,也藏不了武器。

  這幾個人把短筒獵槍和子彈帶都綁在羊肚子下面,並把這些羊混在羊群中。他們想等吉里安諾單獨一個人或者帶保鏢不多的時候下手。可是皮肖塔對這個突然出現的羊群和這幾個牧羊人的友善行動產生了懷疑,於是通過自己的耳目了解情況,有人認出這幾個人是昆塔納雇用的殺手。

  皮肖塔當機立斷,帶領十個親信把這三個牧羊人包圍起來。他對他們嚴加盤問,問他們這個羊群的主人是誰,他們替人放羊有多長時間了,他們的老家在哪裡,他們的父母親和妻子兒女叫什麼名字。這幾個人的回答似乎很坦率,但是皮肖塔有證據證明他們在撒謊。

  搜查結果發現武器藏在羊身上,被羊毛掩蓋著。皮肖塔本想把抓住的這幾個人處決掉,但是吉里安諾沒有同意,因為畢竟他們的行動未遂,而且真正的罪魁禍首是昆塔納。

  他要這幾個牧羊人把羊群趕到蒙特萊普雷去,到鎮上的主要廣場大聲吆喝:「快來領取禮物吧,是吉里安諾送的!每戶領一隻羊,這是吉里安諾的祝福。」只要有人說要,他們就必須替人家宰羊剝皮。

  「記住了,」皮肖塔對這幾個牧羊人說,「我要你們像巴勒莫最可愛的女店員那樣盡職盡責,就像你們能得到一筆佣金似的。另外代我向圭多·昆塔納問好,並向他致謝。」

  唐·夏諾的行動沒有進行精心策劃。他派了兩個人去秘密賄賂帕薩藤珀和泰拉諾瓦,要他們反對吉里安諾。可是他無法理解的是,像帕薩藤珀這樣殘暴的人怎麼會忠于吉里安諾。這一次吉里安諾還是不同意殺人。不過帕薩藤珀用棍子把這兩個人狠狠揍了一頓,然後才把他們放回去。

  第三次行動又是昆塔納指使的,這一次吉里安諾失去了耐心。

  蒙特萊普雷鎮新近來了個神父,是個遊方修道士,身上有多處聖痕。一個星期天的早晨,他在當地教堂做完彌撒祈禱後,向眾人展示了身上的聖傷。

  這個神父姓多達納,他高高的個子,有一副運動員的身板,腳蹬一雙有裂痕的皮靴,身穿黑色長袍,走路步履輕快。他的頭髮淺黃中透著白色,雖說年紀不大,但臉上卻布滿了皺紋,呈現核桃般的褐色。不到一個月,他就成了蒙特萊普雷鎮的傳奇人物,因為他不辭艱辛地工作:幫助當地農民收割莊稼,批評那些在街上調皮搗蛋的孩子,到生病的老年婦女家中走訪,讓她們懺悔自己的罪過。有一個星期天,在彌撒祈禱之後,他站在教堂外面,等瑪麗亞·隆巴爾多·吉里安諾走過來時,他擋住她問他能為她兒子做點什麼,對此,她絲毫沒有感到意外。

  「你肯定在為他那不死的靈魂擔心,」多達納神父說,「下次他來看你的時候,你來叫我過去,我要聽他懺悔。」

  瑪麗亞·隆巴爾多雖然是個教徒,但對神父卻沒有好感。不過這個人給她的印象不錯。她知道圖里肯定不會進行懺悔,不過也許他會喜歡一個對他的事業有同情心的神父。她對神父說她會把話帶給兒子的。

  多達納神父說:「我甚至願意到山裡去幫助他,這個你也告訴他。我唯一的使命就是拯救那些可能下地獄的靈魂,一個人做什麼是他自己的事。」

  一個星期後,圖里·吉里安諾回來探望母親。她敦促他去見見這個神父,做一次懺悔。也許多達納神父會施給他聖餐。如果他懺悔了自己的罪過,她心裡會好受些。

  圖里·吉里安諾很感興趣,這反而使她母親感到驚訝。他同意跟這個神父見面,並讓阿斯帕努·皮肖塔跟他去教堂,再護送他回家。多達納神父的出現果然證實了吉里安諾的懷疑:此人的行動幹練,像個習慣動武的人,精力十分充沛,對吉里安諾的事業太過同情。

  多達納神父說:「我的孩子,我將在你的臥室單獨聽你懺悔,然後施你聖餐,我的東西全帶來了。」他拍了拍夾在腋下的木箱,「你的靈魂將和你母親的一樣純潔,如果你一旦遭遇不幸,你會直接進入天堂。」

  瑪麗亞·隆巴爾多說:「我去為你和這位神父準備咖啡和吃的。」說罷她就去了廚房。

  「你可以在這裡聽我懺悔。」圖里·吉里安諾笑著說。

  多達納神父看了阿斯帕努·皮肖塔一眼。「你的朋友必須離開這個房間。」他說道。

  圖里哈哈大笑。「我的罪過是公開的,每一家報紙上都登過,除了一件事之外,否則我的靈魂是純潔的——我必須承認我這個人生性多疑,我想看看你胳膊下面夾的箱子裡有什麼東西。」

  「施聖餐用的聖餅,」多達納神父回答說,「我來拿給你看。」他開始打開那隻木箱,而就在這時候皮肖塔的手槍已經頂住了他的後腦勺,吉里安諾從神父手上接過箱子。這時他們相互看著對方的眼睛,吉里安諾把那隻箱子打開,在天鵝絨的襯墊上,赫然出現在眼前的是一支烤藍衝鋒手槍。

  皮肖塔看見吉里安諾按捺住內心的怒火,臉氣得煞白,一圈清晰的眼白也變黑了。

  吉里安諾把箱子關上,抬頭看著神父。「我想我們應當一起去教堂祈禱,」他說道,「我們為你做一次祈禱,我們也為昆塔納做一次祈禱,我們將祈求上帝驅除昆塔納心中的邪惡,還有你心中的貪婪。他答應給你多少錢?」

  多達納神父並不擔心——其他沒有成功的殺手都被輕易釋放了。他聳聳肩,而後笑了笑。「政府的懸賞之外再給五百萬里拉。」

  「價錢不低啊,」吉里安諾說,「你想賺錢,這我不怪你。可是你欺騙了我母親,這是我不能容忍的。你真是神父嗎?」

  「我?」多達納露出鄙棄的神情,「從來都不是,不過我想沒人會懷疑我的。」

  他們三個人一起沿著街道往前走。吉里安諾拎著那隻木箱,皮肖塔跟在後邊。他們走進教堂後,吉里安諾讓多達納神父在祭壇前跪下,從木箱裡拿出那支衝鋒手槍。「給你一分鐘時間祈禱吧。」吉里安諾說。

  第二天早晨,圭多·昆塔納起床後準備去咖啡館喝早咖啡。他打開屋子的門,一個巨大的黑影擋住了清晨的陽光,他嚇了一跳,緊接著一個巨大的、粗製濫造的木十字架倒向屋子裡,險些把他砸倒。釘在十字架上的,是被子彈打成蜂窩的多達納神父的屍體。

  唐·克羅切在默默地反思這些失敗。他已經警告過昆塔納,要他必須盡好鎮長的職責,否則蒙特萊普雷鎮就得自生自滅。吉里安諾顯然已經忍無可忍,他也許會對黑手黨發動一場全面的戰爭。從吉里安諾的報復行動中,唐·克羅切看到了一個勝利者的自信。只有最後一次機會了,而且必須成功。唐·克羅切知道現在到了他必須最終表明立場的時候了。明知道這樣不明智,他也十分不情願,但還是找來了他最信賴的殺手,這個人叫斯特凡·安多里尼,人稱「魔鬼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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