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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蘭花計

2024-09-26 10:50:08 作者: 周浩暉

  豹頭已經好久沒穿過西服了,因為他覺得那套衣服穿在身上很不方便——別手別腳的,連走路都邁不開步子。尤其對他這種經常需要和別人動手毆鬥的角色,這般衣著實在是一種累贅。

  不過今天豹頭卻破天荒換上了一套嶄新的西服,雖然還有些不習慣,但他心裡的感覺卻不錯。因為這衣服代表了某種身份上的變化。

  他已經不再是一個純粹的打手了,他有了更高層面上的「工作」,這份工作需要他裝扮出一副西裝革履的體面形象。

  他甚至還有了屬於自己的名片,名片上那行燙金的小字可以隨時向別人宣告他的身份:通達城市房屋拆遷有限公司總經理——錢要彬。

  當昔日的小弟改口喊出「錢總」的那一刻,豹頭忽然發現這西服穿在自己身上竟是如此的合體,原先那種緊繃繃的不便感覺在瞬間消失無蹤了。

  他很希望能把這身行頭長久穿下去,不過他也很清楚,能不能實現這個願望還有賴於自己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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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總經理的頭銜是高老闆封賞給豹頭的,而後者必須用實際表現來證明自己配得上這個頭銜。

  證明的機會就在眼前。

  「新城的那塊地皮拿下來已經有些日子了,到現在拆遷協議還沒有簽完。你過去看一下,和對方好好談談,儘快把這件事情辦妥了。否則拖延了開發工期,我們的損失可就大了。」

  高德森對豹頭說這番話的時候語氣不緊不慢,但後者卻能清楚地感受到話語中滲透而出的壓力。對於搞地產開發的人來說,「釘子戶」正是令他們頭疼的第一道門檻,如果因為拿不到拆遷協議而延誤工期,那開發方每天都將面臨著數以萬計的經濟損失。

  自從高德森的勢力涉足地產開發以來,通達拆遷公司便成為高氏集團下屬的強勢機構。公司前任總經理姓胡,據說曾參軍打過越戰,是個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亡命角色。以前但凡有「釘子戶」出現,只要老胡出面和對方談談,再大的麻煩也會迎刃而解。唯獨這一次,老胡卻被新城那塊地皮給絆住了腳——有一家住戶據說是軟硬不吃,拆遷協議便遲遲未能齊全。眼看著預定的開工日期漸漸臨近,高德森有些坐不住了。他撤掉了老胡,委派豹頭作為新的總經理去解決這個棘手的問題。

  高德森相信豹頭的實力,更相信豹頭的欲望。這是一個長久以來被鄧驊低估的角色,他曾經獲得的地位和他的能力遠不相符。所以當高德森將豹頭收入麾下之後,他一定會迫切地想要表現自己,越是困難的任務對他來說才越是開胃。

  老胡都沒辦成的事情,如果豹頭出面搞定,那對後者來說將是一戰成名的機會,即使是一名新人,日後他在高氏集團的地位也會變得不可動搖;但反過來說,如果這件事豹頭辦不好,他恐怕就再難獲得高德森的信任了。

  這樣的利害關係豹頭心中最清楚不過。所以在出發前往新城開發區之前,他已經進行過充分的思考。

  以往豹頭解決問題最常用的方式是靠拳頭,不過現在他已經穿上了西裝,他明白動腦子比動拳頭更加重要。

  豹頭了解過那個「釘子戶」的基本情況,他知道那人並不是原先的戶主,此人只是在兩個月前剛剛購入了那套房屋而已。從時間上算起來,此人購買房屋正是在開發地皮拍賣後的第二天,這裡面顯然蘊藏著某些信息。

  根據豹頭的判斷,此人收購房屋的目的很明顯,就是為了趕著拆遷的機會大撈一筆。這對開發方來說當然不是什麼好事,但如果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卻也不是什麼壞事。

  對方既然是衝著撈錢的目的而來,那麼在拆遷時他的要價必然要比正常的房主高出不少,至少要滿足一個足夠的差價區間吧?這個差價應該就是拆遷公司面前最主要的障礙。不過此人這般操作,足以說明他是一個有經濟頭腦的商人,既是商人,行事必然要堅持利益至上的原則,這樣的話豹頭在思考問題的時候便有了一個清晰的思路。

  對於一個商人來說,利益的大小由兩部分構成:收入和成本,兩者之差即是利益的淨值。現在對方在拆遷協議上獅子大開口,無非是想提高收入的數額,你如果總是去想怎樣滿足他的胃口,那就錯了,因為商人的貪心是無止境的,你根本無法真正地滿足他。

  你必須從另一個角度去解決這個問題。

  當你不想改變對方的收入時,你還可以改變對方的成本。如果這個成本足夠大,大到令對方堅持的收入都變得毫無意義時,一個理智的商人一定會做出戰略改變的,這個改變多半會導致一個雙贏的局面。

  商人決不會拒絕雙贏,他要的只是自己不輸就好。這就是豹頭解決眼前問題的思路基礎。

  不要去想該怎麼滿足他,而是怎樣增大他的成本,增大到令對方無可忍受的程度。豹頭相信自己能找到適當的方法,畢竟他也曾在鄧驊手下打拼了十多年,還是學到了很多東西。

  每個人都有自己最在意的事物,這個事物就是他最難以割捨的成本。有人貪財、有人愛名、有人戀情、有人守義……所以對不一樣的人要有不一樣的處置方法,只要看準了他最在意什麼,你就能控制住他的成本。

  所以當豹頭出發前往新城開發區的時候,他最迫切的願望就是趕緊和對方見上一面,他要親自找出能拿捏這個「商人」的死穴。

  從市中心驅車前往開發區用了大約四十分鐘的時間。作為原先的郊區鄉鎮,這裡的建築多半以低矮的平房為主。隨著近幾年土地開發熱潮翻湧,這個相對偏僻的地段也成了一塊香餑餑。高額的拆遷補償讓不少當地「土著」一下子搖身變為富翁,在這樣的背景下,難免有人鑽眼打孔地想要摻和進來分上一杯羹。

  豹頭已提前和房主約好了今日的談判。行至半路的時候,小弟撥通對方的電話再次確認,那邊倒也爽快,直言早已做好準備,就等著他們來呢。

  豹頭心中更覺有譜,至少對方看起來也很樂意解決這個問題。接下來無非就是個討價還價的過程而已。

  汽車開到一片平房民居外,因前方巷道狹窄,無法再繼續開入了。豹頭等人下了車,有個小弟伸手往前方一指說:「錢總,就在這條巷子裡了,58號。」

  「嗯。」豹頭左顧右盼地掃了一圈,對身邊的手下們說道,「你們幾個就在車裡等我吧。」

  立刻有小弟提醒這個新來的老總:「錢總,那傢伙麻煩得很,還是人多一點比較保險。」

  豹頭笑了:「人多有什麼用?我們又不是來打架的,是談判!一張嘴還不夠嗎?人多了,反而沒有誠意。」

  小弟們只好賠著乾笑幾聲,心中多少有些嘀咕。豹頭的名號他們以前都有所耳聞,知道他是省城江湖上首屈一指的打手,今天第一次跟著這位大哥出來辦事,人家卻只想著談判。這還有什麼好談的呢?能談的話以前胡總早就談定啦,又何必有勞您老人家出馬?

  不過想想也就罷了,他們可不敢違抗老大的意願。於是在諸小弟略帶困惑的目光中,豹頭獨自一人向著巷道的深處走去。

  行了大約有百十來米,標著58門牌號的小院已跳出在眼前。看著那個數字,豹頭愈發相信對方是個商人。58,諧音正是「吾發」,此人在一片小區中專門挑了這個小院,肯定就是討的這個彩頭。

  院門是虛掩著的,並未落鎖。豹頭上前在門板上輕叩了兩下,院內卻無人應聲。考慮到剛剛還有過電話聯繫,豹頭也懶得磨嘰,直接伸手把門一推,邁步來到了院內。

  這是一個不算很大的四合院,總共有四間平房構成,中間圍出的泥土地卻被主人打理成一個小花園,種著些看不出名堂的花花草草。一個男子背對著院門而立,手中提著一隻水壺正在澆花,看起來很專注的樣子。

  「請問你就是這裡的房主嗎?」豹頭停下腳步問了一句。

  「你們來了?」男子一邊反問,一邊悠然轉過身來。

  「我是通達拆遷公司的……」豹頭的自我介紹剛剛說到一半便愕然停住了,因為他認出那澆花的男子不是別人,正是皇宮夜總會的經理嚴厲,也是他曾經的兄弟。

  嚴厲卻未顯出任何的驚訝,他甚至還笑嘻嘻地調侃了一句:「我知道,你是通達公司的錢總。嘿嘿,新官上任,兄弟還沒來得及趕禮,錢總可不要見怪。」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意外情況,豹頭事先所有的預想都在瞬間變得毫無意義。他的腦袋像是過了電一樣,各種思緒飛速地運轉起來,片刻之後他終於穩住了心神,也笑著回復道:「什麼錢總不錢總的,你還是叫我豹頭吧。趕禮更是罵我的話,倒是我應該請大家喝酒啊。」

  這番對話聽起來仍像是兄弟間的調笑,但那笑容背後已經沒有了曾經的親密感覺,也沒有了相互之間熱情的擁抱。

  「身份不同了,稱謂當然也得改改。」這時嚴厲又看著豹頭說道,言語中隱隱透出些其他意味。小院中的氣氛也因此變得尷尬起來。

  豹頭微微怔了一下,然後有意岔開話題:「你怎麼沒在打理夜總會,跑到這兒澆花來了?」當然了,他這句話純屬明知故問——嚴厲出現在這裡,顯然就是專門等著自己來的。

  嚴厲輕輕地搖了搖頭,隨即又是一嘆,顯得頗為感觸:「我在這裡種花可有一陣子啦,只有你不知道。唉,你是太長時間不跟兄弟們聯繫了……」

  的確。自從龍哥出事之後,豹頭自知和阿華等人已難容水火,從此便再無任何往來。現在嚴厲既然把話題挑起來,豹頭便順勢接過話茬道:「哦?那今天倒是趕巧了,咱們兄弟正好能聊一聊。」

  「好啊!」嚴厲一拍即合,他放下了手中的水壺,招呼豹頭說道,「來來來,現在聚一次不容易,就在我這兒好好坐坐。」

  豹頭順著嚴厲招呼的方向瞥了一眼,卻見院子的蔭涼角早已擺好了一張小桌和幾張矮凳,顯然是有所準備。他一時還想不透對方想賣什麼藥,暗忖坐下來聊聊倒也好,至少也算個緩兵之策。

  於是兩人便一前一後坐在了小桌前,那小桌緊挨著院內的花園,頭頂搭著竹棚,幾綹藤蔓從花園裡爬上來,半遮住陽光,營造出一份頗為雅致的所在。

  坐定後發現,雅致的還不光是院落內的景致。在小桌上居然還擺了套紫砂茶具,胎質細膩,造型精美。嚴厲端起茶壺,淺淺地斟了兩杯清茶,說道:「這是上好的龍井,來,品品看。」

  豹頭有些啞然失笑,他翻眼看了看嚴厲:「我們兄弟以前都是喝酒的,怎麼今天改成喝茶了?」

  「以前是以前。」嚴厲一本正經地回答說,「現在你已經是錢總了,喝酒豈不是太俗?必須喝茶才能體現出你的身份和品位,來,我先敬你一杯。」

  說話間,嚴厲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一飲而盡,雖說是在喝茶,但那姿勢做派卻與喝酒毫無二致。喝完之後,他甚至還「滋」地拉了個酒尾巴,像是回味無窮似的。

  嚴厲這副附庸風雅的樣子令豹頭覺得頗為有趣,後者於是也舉起茶杯說:「好,我陪你幹了。」然後將杯中的茶水囫圇吞下,那龍井到底是個什麼滋味卻是一點都沒品出來。

  「好茶啊。」嚴厲偏偏還要晃起腦袋,大讚了一聲。

  「你的愛好什麼時候變了啊,又是養花,又是喝茶的?」豹頭饒有興趣地問道,「我記得你以前只喜歡喝酒玩女人啊。」

  嚴厲似乎就等著豹頭問這句話,他馬上把手裡的茶杯輕輕放回桌上,壓低聲音說道:「這件事說起來話可就長了,要追溯到半年之前……」

  「哦?」豹頭看著對方那副神秘的樣子,好奇心還真是勾了起來。他擺出洗耳恭聽的姿勢,兩人似乎都把先前的對立狀態拋到了腦後。

  嚴厲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煙,自己點上一根,然後又作勢要扔一根給豹頭,豹頭卻搖搖手說:「不用,我還是一邊喝茶一邊聽你講故事。」

  嚴厲便深吸一口煙,吐出一串煙圈之後說道:「半年前,我在情感世界中再一次受到傷害,這件事你應該知道的吧?」

  豹頭依稀有點印象,當時有個女孩經常光顧嚴厲的場子,一來二去這兩人就好上了,不過這種事情本來就不靠譜,沒多久兩人便又分開,各奔東西。

  「你說的就是那個天天泡夜場的女孩?這種女人有什麼好留戀的?玩玩也就算了,你還真在意了?」豹頭有些不解地看著嚴厲。要知道後者是個出名的感情混子,手上過女人就像換衣服一般頻繁。

  「話是這麼說,但我這個人重情義啊。」嚴厲蹺起二郎腿,把胳膊搭在腿上彈了彈菸灰,然後抬眼仰望蒼穹,哀怨滿面地說道,「當她對我說出『分手』兩個字的時候,真的是深深地觸到了我脆弱的內心最深處。」

  豹頭新倒了一杯茶,剛剛要喝,便領教了嚴厲這番雷死人不償命的深情表演。他一口氣沒憋住,被水嗆了喉嚨,止不住地連連咳嗽。

  「怎麼了?你不相信?」嚴厲瞪眼看著豹頭,感覺深受侮辱似的。

  豹頭努力調整好氣息,敷衍了兩句:「我信,我信……行了,你別跟我扯這些了。趕緊說正題吧,你怎麼會跑到這裡來種花?」

  「你別急啊,事情得一件一件地說。」嚴厲又抽了口煙,不緊不慢地說道,「我這不是感情受傷了嗎?變得特別頹廢,整天靠酒精度日,連場子也不想看了。華哥一看這樣不行啊,就給了我一筆錢,讓我出去走走,散散心。我一想也是,我嚴厲大好男兒,不能就這麼廢了吧?所以我決定聽華哥的話,出去旅遊,就這麼地,我就來到了雲南。」

  眼見對方三兩句話一跳,話題卻又到了千里之外的雲南,豹頭心中暗自無奈。但看嚴厲那副神態知道催也沒用,只好耐下性子繼續聽他閒扯。

  「到了雲南我想玩點什麼呢?四處一看,發現那邊山多,行了,那就爬個山吧。我心情不好,不願意往人多的地方扎,於是就在昆明郊區找了座不知名的野山,一個人在山裡面瞎轉悠。那座山不算很高,不過山上的樹特別密,有的地方幾乎連路都沒有。要叫別人是肯定不敢亂走的。但是我不在乎啊,我當時的心情恨不能就死在山上算了。所以我是哪兒荒往哪兒扎,就這麼三五一遛,忽然竟來到了一個山溝溝里。」

  「山溝溝?」豹頭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對方的話頭又要扯到哪裡去了。

  「嗯,山溝溝,不過可不是一般的山溝溝,是個特別特別漂亮的山溝溝。」嚴厲非常認真地說道,「那山溝溝裡面開滿了鮮花,不但漂亮,而且清香撲鼻,簡直就像是到了人間仙境一般。」

  豹頭未作評論,他很懷疑是否真有這樣一個所在,不過又想:昆明被稱為春城,花多倒也正常。難道嚴厲就是被這個開滿鮮花的山溝所打動,所以才有了現在這些雅致的愛好?

  豹頭很快就知道自己想簡單了,因為嚴厲的故事還在繼續。

  「當時我完全被這片美景迷住了,就在山溝里漫步觀賞,甚至忘記了時間。等快到黃昏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該回去了。可我隨即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我已經找不到進山時的路了。」

  「哦?」

  嚴厲看出豹頭有些不太相信,便解釋道:「你大概不知道那個山溝溝是什麼樣的,它被兩座山夾著,四周全是特別特別密的樹林子,辨不清方向。其實我來的時候走的也不是正兒八經的路,那裡根本沒有路,就是個與世隔絕的地方。」

  豹頭「嗯」了一聲,也不琢磨啥了,且看對方究竟還能胡掰些什麼出來。

  卻聽嚴厲又繼續說道:「我在山溝里轉來轉去,越轉越迷糊。日頭越來越低了,我心裡就有些著急,這要是天一黑,山里這些毒蛇猛獸,誰受得了啊?得趕緊想個辦法才行!就在這時,我忽然聽見不遠處有水流的聲音,心裡一動:有了!那水聲肯定是一條溪流,我只要順著溪流往下遊走,應該就能夠從山谷里穿出去吧。於是我就順著水聲傳來的方向找過去,走了大概有三四十米,果然看到了一條小溪。更讓我驚喜的是,小溪邊居然還有一個人!」

  「嘿。」豹頭純屬附和般地問道,「什麼人?」

  「是個老頭。不過當我走近之後,我的驚喜卻又變成了憂慮。因為那個老頭躺在小溪邊上一動不動,看上去像是死了一樣。」

  豹頭皺了皺眉:「是個死人嗎?」

  「如果是死人,我就不會說『像是死了一樣』嘛。」嚴厲不滿地糾正豹頭的邏輯,「那老頭沒死,只是昏過去了。而且我很快就知道了他昏倒的原因:他的左手烏黑一片,手背靠近虎口的地方還有兩個細小的牙痕。」

  「被蛇咬了?」

  嚴厲點點頭:「當時我可不敢含糊,立刻用嘴幫他吸毒。開始吸出來的都是烏黑烏黑的臭血,腥得要死。不過漸漸地那血的顏色越來越淡,味道也基本正常了。」

  「那你是救了這個老頭一命了?」

  「完全這麼說也不對,我只是救了他半條命,還有半條命是他自己救的。」

  豹頭顯出不太理解的樣子:怎麼叫作救了半條命呢?

  嚴厲說:「我幫老頭吸完毒之後,他就慢慢醒過來了。不過他的左手還是腫得很厲害,身體也動不了。看到我在他身邊,老頭一開始還很奇怪,我把前後經過對他一說,他連說:幸運,幸運。然後他又囑咐我趕緊幫他采幾副草藥來徹底清除體內的蛇毒。可是我對草藥什麼的根本一竅不通啊!於是老頭就向我口述需要的草藥是什麼樣的,我則在附近的草叢中尋找。這個時候天已經黑了,我利用手機的照明功能終於把那幾副草藥一一找齊。老頭把那些草藥有的生吃了,有的嚼爛了敷在傷口上。哎,效果還挺快,左手眼瞅著就消了腫。我又給他打來一些溪水喝下去,老頭終於可以自己站起來了。所以說他能活下來,一是有我幫他吸毒,二是他自己知道怎麼採藥解毒,我們倆各起了一半作用。」

  「那麼是這個老頭把你帶出山溝溝了?」豹頭猜測著問道。

  「老頭能走之後,我就請求他把我帶出山溝。不過老頭卻告訴我,我已經遠離了唯一的出口,今晚肯定是走不了了,只能將就著到他家裡去住一個晚上。明天他再送我出山。」

  「他就住在山溝里?」豹頭有些意外,他記得嚴厲剛剛說過,這個山溝幾乎是與世隔絕的。

  「是啊。當時我也非常奇怪,因為那個山溝根本不像有人煙的樣子。不過當時我也沒有別的選擇,只好跟著那老頭走了。我們一路走一路聊,我這才知道,原來老頭已經隱居了十多年,在這個山谷里,除了他之外,果真再沒有其他人了。」

  豹頭覺得這個故事越聽越離奇:「他一個人住在山溝里幹什麼?」

  「幹什麼?」嚴厲嘿嘿一笑,「就和我在這個小院裡幹的事情一樣。」

  「養花?」豹頭心中一動,這兜了一大圈的,總算是兜回來了!

  「是的。這老頭無子無女,孤身一人。十多年前看破了世事,所以才找到那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專心養花。那天傍晚他到山谷里尋找有沒有新的花種,沒想到被毒蛇給咬了,這才有了和我的一段偶遇。」

  「那你現在也是受了他的影響,喜歡養花了?」

  「也談不上喜歡。我養花可不像老先生那麼高雅,我的目的實際上是很世俗的——」說到這裡嚴厲又伸手往花園裡一指,問豹頭說,「哎,你看看我種的這幾株花,知道是什麼品種嗎?」

  豹頭搖搖頭,他對花草之類的東西根本是一竅不通。更何況嚴厲所指的就只是幾株細細的幼苗,完全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嚴厲得意地笑了:「我就知道你不懂,其實我開始也不懂,不過我可以先告訴你,這幾株花都是那個老頭送給我的。」

  「嗯,你救了他的命,所以他送你幾株花作為報答吧?」

  「有這個意思。不過我當時救人純屬仁義,根本沒想要什麼報答。甚至那老頭肯收留我一夜,我已經感激不盡啦。」嚴厲一支香菸早已抽完,這時覺得口渴了,便拿起桌上的茶壺直接嘴對嘴地灌了一通,好好的一壺龍井被他糟蹋得淋漓滿襟,完事之後他抹了抹嘴,又開始說道,「老頭的家是一個用木頭壘成的小屋,四周用籬笆圍出一個院子,院子裡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花朵。我到他家的時候是晚上,還看不清楚,只聞到花香撲鼻。等第二天早上迎著朝陽一看,那真是傻了眼。我跟你說吧,那絕對是你這輩子都沒見過的美景。我永遠也忘不了,而且也永遠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當時我就傻傻地站在院子裡,那種感覺就像是個終於見到了裸體女人的處男。」

  豹頭斜眼看著嚴厲,心道:媽的,這小子的比喻雖然粗俗,但情境倒是貼切得很。

  嚴厲意猶未盡地點起第二根香菸,邊抽邊說:「我不知道傻看了多久,連那個老頭來到我身邊都沒發覺。直到老頭問我說:『哎,小伙子,你也喜歡花嗎?』我清醒過來,傻乎乎地回答了一句:『這些花太好看了。』老頭哈哈大笑,看起來很高興,然後他又對我說:『小伙子,我看你本性不壞,我們倆又有緣分。這樣吧,這些花裡面你最喜歡哪些?我送給你!』我哪會養花呀?連忙搖手婉拒,老頭倒來勁了,一定要我挑,最後好像我不挑就不給他面子似的。我沒轍了,心想:那就好賴挑幾個吧。但我又不願意奪人之美,於是就故意去尋找最普通的花兒。我大致看了一圈,覺得在東邊角落裡有幾株花兒挺不起眼的,葉子細長細長,花朵則非常小,顏色也不艷麗,看起來倒跟野花似的。我就伸手一指說:『得了,我就要這幾株吧。』

  「那老頭一聽就愣住了,問我:『小伙子,你懂花?』我說我一個粗人懂什麼。老頭又問:『那院子裡這麼多花,你為什麼單挑這幾株呢?』我實話實說:『我覺得這花開得小,肯定不是什麼好貨,被我養糟蹋了也不可惜。』老頭一聽又開始哈哈大笑,笑得都快咳嗽了。笑完了他說:『小伙子,我們可真是有緣啊。你挑得好,挑得好!不過這幾株花目前在這山谷里都是絕版,我還捨不得給你。』我有點不樂意了,心想:你讓我挑的,挑完了又捨不得給,這不是逗我玩嗎?老頭也看出了我的不滿,趕緊又說:『小伙子,你別生氣。今天你來巧了,剛好這些花兒剛剛育了種子,我就把這些種子送給你吧。你拿回去好好種,也能長出一樣的花兒來。』我說行吧,種子也好,揣兜里就帶走了,要是花株我還得發愁怎麼捧回家呢。

  「於是老頭就回木屋去了,一會兒出來手裡多了個小布包。打開小布包,裡面又是五個小小油紙包。油紙包里就是花種子了。只見每個紙包還寫著字,分別是:滿江紅、天雨流芳、大唐鳳羽、金沙樹菊、荷之鼎。」

  豹頭趁著嚴厲歇氣抽菸的工夫,插話問道:「這些都是花的名字?」

  嚴厲吐出一長串的煙圈:「對。當時老頭指著那幾株我挑好的花朵,讓我一一識別記憶。我哪有心思記這玩意?就想了個偷懶的方法:用手機把那幾株花都拍了照片,然後按老頭的說法分別給照片命名。我想,以後我自己的花種出來了,對著照片一比,不就知道叫什麼名字了嗎?」

  豹頭笑笑:「嘿,這方法倒是不錯。」

  「可那老頭還不算完,又拉著我講解這花要怎麼種。嘰里呱啦說了一大堆,還逼著我必須背下來不可。我就是不背,老頭沒辦法,自己寫了張紙條給我,囑咐我一定要保管好,並且按照紙條上寫的步驟操作,絕對不能有錯。」嚴厲一邊說,一邊掏出張紙條遞給豹頭,「喏,就是這張,你看看,是不是很麻煩?」

  豹頭接過來,卻見那紙條上寫著:

  培植步驟:

  1.一個月之內將花種入盆,盆中花泥按黃沙土四份、鋸木屑四份、河沙二份進行配備,在20度的溫房中培育,保持60%的濕度,如此一個月之後,當有幼苗出土。

  2.幼苗出土後將盆中花泥置換成塘泥。即從魚塘中將泥挖出、曬乾,然後打碎成細粒,用以栽培。仍在溫室中保持相同的溫度和濕度進行培育,如此再過一個月之後,幼苗當長到十厘米的高度。

  3.幼苗長到十厘米之後需離開溫室,移植到天然環境中。此天然環境必須是竹根泥系。即需要將幼苗栽種到曾經生長過多年竹叢根部的泥土之中。以天然之陽光雨露進行撫育,不可施任何化肥農藥改變土壤性質。如此三年之後,幼苗當能長成,花開可期。在此過程中需悉心呵護,花開前萬萬不可再次移苗,否則花苗無法適應土性改變,前功盡棄。

  的確是很麻煩——豹頭粗粗地看了一遍,暗自想到。而且要三年之後才能開花,費那麼大勁幹嗎?

  「你回來就按照這個步驟做了?」豹頭狐疑地問道。以他對嚴厲的了解,對方是不會有這個耐性的。可是現在那幾株花苗就在自己面前,嚴厲這麼大費周折地養花,只怕是別有用意。

  「一開始我可沒這個雅興。」嚴厲果然搖頭說道,「我離開那個山溝溝之後,又在昆明市里玩了幾天,心裡的憂鬱慢慢散了。於是我就回到了省城,和兄弟們大喝了幾頓,生活基本上又回到了正常狀態。那包花種被我隨便往抽屜里一塞,養花的事情早就被拋到腦後了。」

  豹頭知道其後必有轉折,主動問道:「後來呢?」

  「後來,」嚴厲把煙屁股扔到腳下踩了踩,欲言又止,片刻之後,他沖豹頭詭異地一笑,說,「我拿個東西給你看看。」

  說罷嚴厲起身走進了西首平房,不一會兒又踱出來,手裡卻拿著幾份報紙。他把其中的一份放到豹頭面前,用手指在上面重重地點了點。

  豹頭凝目看去,卻見嚴厲手指之處乃是一篇配圖新聞,標題是《天價蘭花1株千萬5人保鏢》,標題下則是新聞導語:昨日上午,第8屆亞太蘭花大會正式開幕,其中,一株來自雲南省大理,名為「素冠荷鼎」的蓮瓣蘭估價1500萬人民幣,成為大會上的天價蘭花。這株天價蘭花不僅有透明玻璃框保護,更有五名保安圍在周圍當起保鏢。去年曾有買家出價1000萬人民幣,主人都沒捨得賣。

  一株蘭花價值1500萬?豹頭先是覺得不可思議,然後他又一愣,翻眼看著嚴厲:「你什麼意思?」 嚴厲伸手往褲腰裡一摸,掏出手機來調了兩下,同時興奮地說道:「那天我無意中看到了這條新聞,我的心都快蹦出來了!你看看我在老頭家拍的照片吧,和這篇新聞里的配圖比一比,你就全明白了!」

  嚴厲調出照片之後,就把手機壓在了那份報紙上,新聞上的配圖和手機中的照片兩相比對,結果已昭然若揭。

  那是兩朵幾乎一模一樣的花兒,都有著淡青色的花朵和纖細的腰肢,而嚴厲手機中的照片還配著當時老頭告訴他的花名:荷之鼎。

  「這……」豹頭的腦子一時間有些不夠轉了,「這不太可能吧?」

  「我一開始也覺得不可能。我在山溝溝裡面看到的那幾株小花,怎麼能和亞太大會上的天價蘭花相提並論?可這兩幅照片又實在太像了。於是我懷著忐忑的心情,專門去拜訪了國內一個著名的蘭花鑑賞大師,我把手機里的照片給他看了,你猜他怎麼說?」

  豹頭幾乎是下意識地接了一句:「怎麼說?」

  嚴厲往前探著身體,把聲音壓到了最低:「大師說,這五張照片裡的花兒,正是蘭花中最為頂級的五個絕品!其中任何一株拿到市面上的話,身價都不會低於亞太大會上的那株蓮瓣蘭。」

  豹頭已經說不出話了,他轉頭看著不遠處的那幾株花苗,實在不敢相信它們居然都是價值千萬的寶貝。

  「你現在看那些花苗能看出什麼名堂?三年之後才能開花呢。」嚴厲揮揮手,把對方的思緒拽回來,繼續說道,「我從大師那裡出來之後,用最快的速度趕回家中,打開抽屜一看,還好,種子都還在。而此時距離我和老頭分別已有四個星期,但恰好還沒夠一個月。於是我趕緊按照老頭說明的步驟進行養植。一個月之後,五株幼苗終於從花盆裡鑽了出來,你能想像我當時的心情嗎?我看著這些花苗,簡直比親兒子都可愛!」

  豹頭看著嚴厲那副誇張的神態,從最初的驚訝中漸漸冷靜下來。他越想越覺得這事實在是過於蹊蹺,不過對方一路講到此刻,底牌尚未完全翻出,於是他便沉住氣,配合地問道:「那後來呢?」

  「那還能怎樣?我就當養兒子一樣養著這幫寶貝唄!又過了一個月,該到了移株的時候了,按照老頭的囑咐,我得找一個生長了多年竹叢的天然環境,把這幾株花苗移過去。這樣的泥土由於竹鞭、竹根的竄生,結構疏鬆、排水良好;又因為竹葉和竹筍的腐爛,具有適宜的肥力,最有利於蘭花的生長。我找來找去,終於讓我找到了這個院子。這家原來的主人最喜歡竹子,花園裡的竹林已經長了七八年。我立刻出高價把這個院子買下來,把竹子通通拔光,為我那五株寶貝幼苗騰出地方。從那天起我就一直住在這個院子裡,全心全意地守著這幾株花苗。」嚴厲一股腦說完之後,長長地出了口氣,像是大功告成了一般。

  豹頭終於品出了箇中滋味,他盯著嚴厲看了半晌,然後冷淡地問道:「那你還要在這個院子裡住多久?」

  「至少三年。」嚴厲攤開手,顯得很無奈似的,「那老頭說了,在開花之前絕對不能再次移苗,否則前功盡棄啊。」

  「哦。」豹頭把嚴厲的手機拿起來玩了片刻又放下,說,「也不一定那麼絕對吧?你可以問問那個老頭,把院子裡的土一塊兒移走不行嗎?」

  「也許可以吧,誰知道呢?」嚴厲向著天空翻了翻眼睛,「關鍵是我再也找不到那個老頭了,當時我在山裡誤闖誤撞,根本沒有路啊。所以我不敢冒險,只能嚴格按照老頭寫的方法去做。你要知道,萬一出了差錯,對我來說可是好幾千萬的損失啊。」

  豹頭忽然間笑了起來,不過那笑容古怪得很。「你剛才說了很多,我幫你總結一下吧。」他也把身體往前湊了湊,直視著嚴厲說道,「你在一個無法找到的地點,遇見了一個誰也沒見過的老頭,老頭給了你五顆三年後才會開花的種子,現在你把這五顆種子種在了這個院子裡,然後你告訴我,它們每一顆都價值千萬,而且絕不能挪動?」

  嚴厲伸手在頭皮上撓了撓,擠著眼睛說道:「聽起來是有點荒唐啊?不過人生就是這樣嘛,荒唐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你還別不相信,這事都上了報紙啦。」

  這也上報紙了?豹頭還沒來得及質疑,嚴厲又扔過一份報紙來:「你也該改改習慣啦,平時多看點報紙,或許也能像我一樣,人生就此改變。」

  這次卻是一份剛剛出版的省城晚報,在副刊的頭條赫然印著大標題《本市男子深山奇遇,老宅堅守稀世幽蘭》,在標題下方,筆法靈動的記者用整整半個版面向讀者描繪了嚴厲剛剛講過的那個離奇的故事。

  豹頭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他知道上報本身代表不了任何事情。以阿華的能耐,請個槍手記者易如反掌,而記者本身也對這樣的奇聞軼事充滿了興趣,他們不會去操心故事的真偽,他們只關心讀者的眼球。

  但是對大多數見識寡薄的市民來說,報紙卻代表著一種流行在市井中的權威。這樣的故事登報之後,將會以驚人的速度在民眾之間口口相傳,成為大家茶餘飯後的精彩談資。嚴厲說出的那個故事能不能證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沒人能對其證偽。在這樣一個浮躁的社會裡,人們熱衷於此類一夜暴富的傳奇,在真假都無法證實的情況下,他們會傾向於相信這個被報紙所刊登的故事。於是在即將到來的地皮爭奪戰中,那幾株蘭花已經事先為房主贏得了民眾的心理支持,即占據了某種無法捉摸卻又極其重要的優勢。

  這確實是一步好棋,超出常理之外卻又精彩無比。豹頭端起茶杯輕輕地喝了一口,那清香的龍井此刻卻透出苦澀的感覺。

  良久之後,豹頭決定鼓起餘勇做最後一搏。

  「的確是好花呀。」他看著那幾株瘦骨嶙峋的幼苗,咬牙說道,「可你不覺得種在這裡太危險了嗎?有多少人會眼紅?還有多少人會妒忌?恐怕要不了幾天,就會被人衝進來砸了搶了!」

  「這個問題提得好!我早已有所準備,」嚴厲欣然打了個響指,然後衝著右前方的屋檐一指,「你看——」

  豹頭無聲輕嘆,他看到了裝在屋檐下的那個監控攝像頭。

  嚴厲笑嘻嘻地講解:「二十四小時監控,超大容量錄像儲存。誰要是敢來搞破壞,我就第一時間把拍到的錄像發送給媒體,讓全市人民給我做主。當然了,我自己也得防著,看見這幾間大瓦房了吧,以後我帶的兄弟就和我住在一起,幫我看花。」

  文的武的都有了,面子裡子也全占著——這幾乎已是滴水不漏的防禦。豹頭亂糟糟地想了許久,實在是無計可施。最終他不得不回到他事先擬定好的「商人」思路上來,勉力硬起了頭皮問道:「兄弟,我也不跟你繞圈子了。你知道我為什麼而來,你先開個價吧,動這個院子要多少?」

  「錢總啊,你說這話可就沒意思了。」嚴厲驀然間變得嚴肅起來,「你以為我在這裡是要和你談錢?談錢有意義嗎?這裡五株蘭花,一株一千萬,怎麼談?」

  豹頭無言以對,他甚至有些後悔提出這樣愚蠢的話頭來。因為對方根本不是商人,他要的也斷然不是雙贏的結局,他的目的就是要讓對手慘敗,哪怕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眼見氣氛有些尷尬,嚴厲卻又換上笑臉以顯地主之誼。他一邊端起茶壺給豹頭續滿龍井,一邊說道:「其實我也不想為難錢總。話說回來,你背後還有高老闆的面子哪。我保證,這個小院我只用三年,三年之後免費奉送。不光如此,到時候我那五株寶貝花兒,高老闆隨便挑一株走,權當我的謝禮了。你覺得怎麼樣?」

  嚴厲的口氣真誠無比,但句句話都像銼子一樣磨得豹頭耳根生疼。後者斜眼看著那幾株價值「千萬」的花苗,恨不能現在就衝過去一腳腳踩個稀爛。不過他還是按捺住了。

  他知道自己面對的敵人是多麼強大,任何衝動都有可能導致最慘痛的結果。在這個問題上,龍哥已有前車之鑑,他豹頭決不可重蹈覆轍。

  一切還需要從長計議……

  當嚴厲和豹頭在小院裡圍著那幾株蘭花斡旋角力的時候,阿華正坐在省城公安局經偵大隊的一樓大廳內。他默默地注視著廳堂正中懸掛的國徽,神色間透出一絲無奈的落寞。

  作為鄧驊生前最得力的心腹,阿華曾親眼見證了龍宇集團的鼎盛和輝煌,那個時候他深深地相信:屬於鄧氏家族的榮耀將在省城永遠地延續下去。

  然而只過了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一切全都變了。就像是鐵達尼號撞上了冰山,越是龐大的軀體,當它沉沒的時候,其頹勢便越是無法扭轉。

  而帶來轉折的那次致命撞擊無疑便是鄧驊的遇刺,龍宇集團從此失去了擎天之柱。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內亂外患接踵而至,幾乎令阿華毫無喘息的機會。

  首先是兩個副總顯出狼子野心,為了保全鄧氏家業,阿華不得不用最極端的方式進行處理。那件事情開展得雖然順利,但還是被羅飛從中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息。阿華深知,這個靈敏如獵狗一般的刑警隊長一旦盯上了獵物便絕不會輕易放棄。自己也就註定要時刻面對一個極為可怕的對手。

  內亂甫定,真正的狂風暴雨又席捲而來。這一輪的打擊不僅突然,而且是全方位的立體進攻,來勢兇猛無比。公安局經偵隊出手對龍宇集團的舊帳進行查處,集團的資產被凍結;與此同時,虎踞南城的高德森趁勢殺來,從各個領域對忠於鄧驊的勢力進行了傾軋式的打擊。

  高德森的攻勢顯然經過了周密的策劃和籌備,不管是攻擊重點還是攻擊時機都拿捏得恰到好處。阿華有些猝不及防,在最初的幾個回合內呈現出一邊倒的潰敗趨勢。不過後者很快便展示出自己的實力,他略退兩步穩住陣腳,隨後開始組織反擊。鄧驊雖然已死,但多年來叱吒省城的那些干將們仍然聚在阿華周圍。當他們身處絕地之時迸發出來的力量是驚人的。高德森的攻勢被遏制,甚至在某些局部已經形成了逆轉。而今天落在嚴厲身上的那步棋阿華尤為滿意。他相信那幾株蘭花一定會成為卡在高德森咽喉部位的一根魚刺,令其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只要拖住了那塊地皮的開發周期,光是欠銀行的貸款就可以把對手的屁股燒爛。

  真正令阿華無從招架的是來自於警方經偵隊的強大壓力。由於鄧驊在世的時候幾乎不讓阿華插手集團內部的管理事務,所以後者對公司運營中的很多玄機並不知曉。這樣經偵部門展開調查的時候,他當然也就無法組織起有效的防禦。阿華只能以一個旁觀者的角色眼睜睜地看著經偵警察一步步深入龍宇集團的核心隱秘,陷於一種大廈將傾又無力支撐的無奈感中。

  如果鄧總在世的話,事情斷然不會如此——那些警察甚至都無法邁入龍宇大廈一步!阿華每每想到此處時,都會對某個人產生咬牙切齒般的痛恨。他一定要讓那傢伙去給鄧總陪葬,一定!

  阿華的這番思緒直到一個中年女子從扶梯走下來的時候才被打斷。那女子長相秀美,體格柔弱,她緊緊地蹙著眉頭,愁容滿面。在她身後則跟著一個戴眼鏡的年長男子,那男子氣度沉穩,臉上則看不出什麼表情。

  阿華站起身,快步向著那一男一女走去。到了近前時,他稍稍停在女人身體的右前方,關切而又恭敬地問道:「夫人,沒什麼事吧?」

  那女子正是鄧驊的遺孀,也是阿華此刻的主人。去年阿華剷除了龍宇集團的內亂之後,鄧妻便成了集團內的頭號股東。這次警方徹查龍宇集團的歷史帳目,鄧妻免不了也要接受傳喚和詢問。

  鄧妻沒有說話,她只是輕輕地擺了擺手,看起來非常疲憊。阿華立刻識趣地側過身:「夫人,您先上車休息吧。」語畢,他在前頭開路,將鄧妻引到了警局門前。

  早有伶俐的小弟將汽車開了過來,阿華上前拉開后座車門,護著女主人上車。開車的小弟則鑽出駕駛室,沖阿華鞠躬叫了聲:「華哥。」

  阿華點點頭:「你自己打個車回去吧。」但凡有主人在車上,阿華必須要自己開車,這是他身為奴僕最基本的忠誠表現。

  小弟遵命離去,阿華沒有立刻上車,他轉身看著那個戴眼鏡的年長男子,道了句:「馮律師,辛苦你了。」

  馮律師非常職業地微微一笑:「應該的,這是我的工作。」

  阿華便也不再寒暄,切入正題問道:「情況怎麼樣?」

  「問題很多,」馮律師坦言,「而且警方掌握的證據也很充分,所以情況不太樂觀。集團公司可能會被吊銷,同時面臨巨額罰款。公司的部分高管需要承擔刑事責任。」

  阿華的心情越來越沉重,尤其是聽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立刻敏感地追問:「會不會連累到夫人?」

  馮律師搖搖頭:「那倒不會,夫人並不是公司實際的管理人員。還有一點你也不要擔心,罰款只限在公司內部,公司破產之後,不會波及夫人的個人資產。」

  阿華沒有再說什麼,他伸出手去和對方握了握,神態間卻帶著離別的意味。

  早在鄧驊在世的時候,馮律師就是龍宇集團的首席法律顧問,阿華相信他的能力,也相信他的忠心。可事態發展現在已不受任何人的左右,龍宇集團和馮律師也到了該分手的時刻。

  馮律師體會到了阿華的情感,他輕輕一嘆,拍拍阿華的肩頭,用長者般鼓勵的口吻說道:「不要太沮喪了,你前面的路還長著呢——留得青山在啊。」後者加大手掌上的握力作為回應,然後兩人無語分別。

  阿華打開車門鑽進駕駛室,他把兩手搭在方向盤上,但卻沒有立刻開動汽車。片刻的沉默之後,后座位置的女子聽見了阿華略帶哽咽的聲音:「夫人,阿華無能,龍宇集團……保不住了。」

  鄧妻苦澀地一笑:「這和你有什麼關係?該來的總會來的……」

  阿華的手在方向盤上狠狠地攥起拳頭:「我決不會放過他們!」

  「誰?」鄧妻抬起頭問道。她看見了阿華右手腕上戴著的佛珠,暗紅色的珠子和因憤怒而迸起的青筋形成了鮮明的色彩反差。女子想起佛珠正是自己送給阿華的,後者一直佩戴在身上,但他又為何無法領會佛珠中蘊涵的慈悲呢?

  阿華並未感受到鄧妻的目光所向,兀自恨恨地說道:「那些害死鄧總的人,那些想要把龍宇集團搞垮的人,他們欠下的債,我一定要讓他們用血來還!」

  「還債?」鄧妻輕輕地反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鄧驊的死其實也是在還債?」

  阿華顯然對這樣的問題毫無準備,他愣住了。

  鄧妻嘆了口氣,不願把這個話題再繼續下去:「開車吧,該去接鄧箭了。」

  鄧箭是鄧驊的兒子,也就是阿華的少主人。此刻已臨近下午放學的時間,的確該出發往學校趕了。

  阿華啟動汽車,這一路尚未趕上晚高峰,行駛還算順利。到達學校門口的時候,放學的學生還沒出來。因為學校規定家長接送孩子不能進入校園之內,所以阿華便靠著路邊把車停好,耐心等待。

  學校大門前已經聚集不少來接孩子的家長。其中兩個身穿黑衣的男子非常惹人注目,他們身體強壯,年齡不過在二十來歲,一看就不像是有孩子的人。這兩個男子看到阿華的車靠過來,便略略迎上一步,同時鞠躬示意。

  鄧妻注意到這個細節,便問阿華:「他們是你的人?」

  阿華點點頭說:「這兩天我們對敵人壓得也比較狠。我怕他們狗急跳牆,所以加強了對小公子的保護。」

  一聽說兒子可能陷於險境,鄧妻臉上立刻閃過明顯的憂慮:「你們一定要這樣打來打去的嗎?」

  阿華知道女主人的心情,很多事情也的確很難向女流之輩解釋。斟酌了一會兒之後,他說道:「危險肯定是有的,但我也是為了鄧箭的將來著想。現在龍宇集團雖然垮了,但我們還有幾處集團之外的產業,只要能打垮敵人的這波攻勢,就能留住東山再起的機會。」

  「是的,我相信你有這個能力。你可以把敵人打敗,你能重振鄧家的勢力,有了你,鄧箭甚至有可能成為第二個『鄧市長』……」鄧妻不間斷地說完這些話,然後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反問,「可你以為這就是我們想要的嗎?」

  阿華有些困惑了,他從後視鏡里看著自己的主人,難道這些還不夠嗎?

  鄧妻卻不再看著阿華,她把頭轉向了車窗外。此時放學的時間已到,孩子們歡快地走出校門,或三三兩兩結伴而去,或親昵地奔向早已等候在校園外的父母。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嗎?」鄧妻再次問道。

  阿華不知該回答什麼,他搖搖頭,然後也把目光轉向漸漸熱鬧起來的學校大門。人群熙來攘往,他從中努力尋找著鄧箭的身影。

  「我只想要一種安定的生活,我想讓鄧箭能像其他孩子一樣,開開心心地玩耍,自由自在地上學放學。你能幫我做到嗎?」鄧妻苦笑著,用一種哀求似的口吻對阿華說道。

  阿華扭過頭來,愕然看著自己的女主人。他從未想過對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這要求看起來如此普通,但卻又如此艱難。

  鄧妻和阿華對視著,這半年來的坎坷波折早已令她身心俱疲,她知道自己剛才的話一定會讓阿華感到傷心和侷促,但她還是忍無可忍地說了出來,看著對方忠誠而又茫然的面龐,女人心中的情緒終於壓抑不住,淚水漸漸洇住了她的眼眶。

  而在車外,被他們等候已久的鄧箭終於走出了學校大門。那兩個黑衣小伙子立刻迎上前去,把鄧家少公子和他身邊的小夥伴們隔絕開來。然後他們一人一邊護在鄧箭身旁,扶著鄧箭向不遠處的汽車走去。他們實在過於警惕,腳步也實在太快,以至於孩子的動作顯得有些身不由己,倒像是被自己的家僕「綁架」了一般。

  當鄧箭被匆匆「押」上車之後,他仍未從惶恐的情緒中恢復過來。直到母親的手輕輕摸在他的額頭,孩子才如釋重負般叫出一聲:「媽媽。」

  鄧妻把兒子摟在懷裡,不讓對方看到自己如墜珠般滾落的淚水。

  阿華呆呆地看著眼前的這幕場景,胸口像壓了塊大石頭般憋悶難受。他根本不用回答,母子倆驚惶的表情已讓答案昭然若揭。安定的生活……這恐怕是每個江湖人心中永難企及的奢望。即便在鄧驊如日中天的時刻,他也得躲在龍宇大廈嚴密的防衛體系中,根本無法像平常人一樣去享受安靜的陽光和自由的空氣。現在鄧氏大廈搖搖欲墜,己方和對手的纏鬥正到了最慘烈的時刻,處在旋渦中心的人又怎能安定?

  車內三人保持著一種窘迫的沉默,片刻之後,倒是鄧妻首先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她抬手擦了擦眼角,輕聲道:「算了,我就是隨便說說……你也別想太多了,送我們回家吧。」

  阿華無言地轉過頭,啟動汽車而去。這一路他開得很慢,像是藏著很重的心思似的。街道邊的行人建築從車窗前悠悠滑過,呈現出一種莫名的陌生感,阿華有些看不清前方的路了,他只知道很多事情正在改變著,以一種無從逆轉的方式。

  將主人送回住所之後,阿華驅車來到了夢鄉樓。當他進入最裡間的隱秘包廂時,嚴厲和馬亮早已在等著他了。

  「有什麼情況嗎?」阿華入座的同時問道。之前嚴厲已經向他匯報過和豹頭周旋的前後經過,他現在這麼問,是想知道對方是否已出了新的應對。

  「對方軟啦。」嚴厲「哧」地蔑笑著說,「剛才豹頭又打電話過來,說高德森想約你見個面,好好聊聊。」

  「哦?聊什麼?」

  「聊合作。高德森還說了句狗屁不通的話,說是要送給你的。」

  阿華不動聲色地追問:「什麼話?」

  「他說,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只有愚蠢的人才會去做一件沒有利益的事情。」

  「我呸!」一旁的馬亮凌空啐了一口,「現在來說這些廢話了?龍宇集團都被他整成這樣了,還合作?誰他媽的給誰當這個孫子?」

  阿華沉默了一會兒,又問嚴厲:「那你怎麼回答他的?」

  「那還能了?」嚴厲翻著眼皮道,「我說我們現在沒本錢合作,只有幾條賤命,準備全押上去玩一玩!」

  「對,大不了整個魚死網破!」馬亮一邊附和著,一邊咬牙瞪眼,躍躍欲試。

  手下兄弟的這番表現本是阿華最欣賞的精神狀態,但此刻他的心卻隨著「魚死網破」這四個字猛地收縮了一下。

  是的,他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狀態,在腥風血雨中拼殺,寧死也不會在對手面前低頭。可他們是否曾真正深入地思考過:這樣的戰鬥到底是為了什麼?如果他們捍衛的主人連一份寧靜都無法安享,那他們的行為意義何在?他們到底是忠心的僕人,還是多餘的累贅?

  嚴厲看出阿華心中似乎有所糾葛,他揮揮手示意馬亮先不要激動,然後看著阿華試探地問道:「華哥,你是怎麼想的?」

  阿華搖著頭不說話。這些事情他自己都沒有想明白,他能對手下的兄弟說什麼?難道他要說:「我們的主人不想讓我們打打殺殺的,她只想要一種安定的生活。」那兄弟們一定是無法理解的,他們根本不知道安定的生活是什麼,更不知道這種安定能有什麼樣的價值。

  就連阿華自己也不知道。在他十多年的江湖生涯中,他從來沒有安定過。他只知道成王敗寇,只知道有敵人就要去戰鬥。

  「這還有啥好想的?我們已經掐住敵人的脖子了,難道還有放手的道理嗎?」馬亮仍是粗咧咧的,只顧表達自己的想法,完了之後他有些不耐煩地站起身,「得了,別在這幫孫子身上扯閒蛋了,我去讓後廚弄幾個菜上來,咱們陪著華哥喝點。」

  「好。」阿華也想從這番痛苦的思索中擺脫出來,便點頭表示贊同,隨即他又補充了一句,「就來點啤酒吧,現在非常時期,誰也別喝多了。」

  「明白。」馬亮出去吩咐了一番,不消多時便有服務生將炒菜啤酒送進包廂。阿華倒也確實餓了,於是便甩開筷子吃喝起來。

  吃了一會兒,馬亮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說道:「哎,華哥,我前兩天聯繫了一個拉小提琴的,要不要叫過來助助興?」

  「嗯?」阿華一愣,一時間沒明白他在搞哪出。

  馬亮解釋說:「前一陣你不是喜歡聽小提琴嗎?我也找了一個,音樂學院的,肯定不比那個瞎子差。以後你要聽,直接上我這兒來,不用再去什麼『綠陽春』了。」

  阿華聽明白了。馬亮倒是一片好心,那個會拉小提琴的盲女鄭佳現在正在美國接受手術治療,他怕阿華因此聽不到中意的演奏,所以特意又去音樂學院找了個替代的樂手。

  可是馬亮又怎會知道那個盲女的神秘背景?那種空靈純淨的音樂又豈是一般人能夠替代的?

  阿華不方便過多解釋,又不想打擊了馬亮的熱情,便淡淡一笑說:「好啊。不過下次吧,今天我們兄弟幾個喝酒,別讓外人掃了興。」

  「也好。」馬亮痛快地端起酒杯,招呼大家,「來,走一個吧。」

  嚴厲也端起杯子,卻在調侃道:「馬亮啊,你可是一點都不懂音樂。有我們兩個俗人陪在旁邊,再好的音樂也是白扯啊。」

  馬亮翻翻白眼:「我不懂,你懂?」

  嚴厲認真地說道:「以前我們都不懂,不過我這些天養花喝茶的,品位已然遠遠超出你的境界。」

  馬亮「嘁」了一聲,很不服氣。不過他又當真對阿華說道:「華哥,回頭我弄個單間給你布置布置。你啥時候想聽音樂了,我把樂手找來,你們單獨一個房間,誰也不得打擾。」

  阿華笑道:「別瞎折騰,嚴厲這是逗你玩呢。」言罷舉杯說,「喝吧。」三人把杯中啤酒一飲而盡。

  雖然事先說好了別喝多。不過兄弟幾個一坐下來總得盡興,一兩個鐘點過去後,每人悠著悠著也喝了有好幾瓶。好在這三人的酒量都不小,啤酒度數又低,多撒幾泡尿也就沒了。

  正喝到酣美處,阿華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他掏出電話看了眼來電顯示,神色間似乎有些意外。

  「誰啊?」嚴厲警惕地問道。

  馬亮則罵了句:「不會又是豹頭吧?媽的,兄弟做不成了,還老來掃咱哥們的興。」

  阿華搖搖手,看來情形並非如馬亮猜測。前者猶豫了片刻之後,終於接通了手機。他把聽筒緊貼在耳邊,好像不想讓別人聽見對方說話似的。嚴厲和馬亮也乖巧,只顧自己喝酒,耳朵便不往那邊去了。

  阿華一直在聽對方說話,自己只是間或性地「嗯」「嗯」兩聲,幾分鐘之後通話完畢,他掐了手機,自言自語般問了句:「今天是我的生日?」

  嚴厲和馬亮對視了一眼,心想:是不是你的生日你自己不知道,還問我們?

  此刻阿華卻又自己點了點頭。的確,今天正是他的生日。不過像他這樣的江湖人,對生日什麼的原本就不在意,最近事情又多,更加把這個日子的意義拋到九霄雲外了。

  嚴厲從阿華的表現看出那通電話並不是什麼說不得的事情,便再次問道:「誰啊?」

  阿華回答說:「明明。」他咧著嘴,無奈中又帶著些溫馨的感覺。

  「明明?」嚴厲一樂,「這小妞還真是挺有良心,居然還記得你的生日?」

  「明明是個不錯的姑娘。」馬亮抬起手指晃了晃,像是在下某個定義似的,「那次我把她送走,她都沒肯要那兩萬塊錢,仗義!我看她對華哥是一片真心。」

  嚴厲也點點頭:「可惜她不在省城了,要不叫過來一塊兒喝酒。」

  阿華收起手機說:「她回來了。」

  「回來了?什麼時候回來的?」馬亮露出驚訝的神色。把明明送走的事情正是他負責的,怎麼對方回來了也不給自己打個招呼?

  「就是今天,剛到。」

  嚴厲一揮手:「在哪兒呢?趕緊叫過來啊。」

  阿華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躊躇片刻說:「她在我家裡等我呢。」

  「哦——」嚴厲拉長聲調,斜眼瞥著馬亮。馬亮心領神會,嘿嘿嘿地只顧喝酒。

  「行了。」阿華輕輕咳嗽一聲說,「今天酒喝了不少了,我看就這樣吧?」

  馬亮立刻苦著臉:「別啊——我之前都和嚴厲商量好了,吃完飯一塊兒去他場子裡……」他的話音未落,卻被嚴厲一巴掌拍在腦門上:「去你丫的,誰和你商量好了?我一會兒還要上網找MM聊天呢。」

  「行行行,你們都有活動,就我一個人,我喝死算了。」馬亮拿起一瓶啤酒咕嘟嘟地對著口吹起來。

  阿華知道自己貧不過這兩個小子,便也不再多說什麼,只收拾好隨身物件,自顧自起身離去了。

  這一路打開車窗,涼風一吹,酒勁過去了大半。到了小區樓下把車停好,鑽出車門後下意識地抬頭往樓上看了一眼,這一看卻忽然體會到了某種從未經歷過的感覺。

  只見十四樓屬於自己的那間單身公寓破天荒地亮起了燈光,那燈光透過橘黃色的窗簾映出來,在黑夜中折射出如早春一般的暖意。

  阿華呆呆地站在樓下,長久地注視著那盞暖暖的燈光。他的心中似乎有一股清冽的溪流慢慢地滲透出來,洗滌著他周身的僵硬筋骨。

  有一個女人正在自己家中,她開著燈,在深夜裡等待著自己的歸來。

  阿華的眼睛慢慢變得有些模糊,他終於體會到什麼叫「安定」的感覺,他也懂得了為什麼有人會如此迷戀這樣的感覺。

  他就這樣站著,沐浴在那片溫暖的燈光中,這個片段最終成為了他整個人生中最美好也最痛徹心扉的回憶。

  直到手機鈴聲再次響起,才把阿華從這番恍惚的情緒中喚醒。

  來電屏幕上顯示的正是那個能給他帶來溫馨的名字。

  阿華接通電話,他努力用平靜的語調來掩飾自己的情緒:「餵。」

  「你在哪兒呢?怎麼還沒回來呀?」明明在電話那頭用嗔怒的語氣責問道。

  「馬上就到了,正在樓下停車。」阿華的笑容無聲無息地滲透在了他的語氣中。

  「好吧。」明明很容易便原諒了他,「那我準備點生日蛋糕啦,如果蠟燭燒完了你還沒有回家,我就永遠不再見你了。」

  阿華等對方先掛斷了電話,他沒有立即上樓,而是繼續站在樓下不知想著什麼。而樓上小屋的燈光在這個時候熄滅了,顯然明明已經做好了點燃蠟燭的準備。

  阿華又凝思了片刻,然後他拿起手機撥通了另一個號碼。

  振鈴響了幾遍之後,聽筒里傳來嚴厲的聲音:「華哥?有什麼事嗎?」

  「給豹頭回個電話吧。」阿華說道,「我要和高德森見面聊聊。」

  「什麼?」嚴厲顯然有些摸不著頭腦,「跟他還有什麼可聊的?」

  「照我說的去做吧。」阿華的聲音異常平靜卻又不容抗拒。

  「那行……」嚴厲只能應了下來,然後又問,「華哥,還有別的事嗎?」

  「沒了。」阿華有些匆忙地掛斷了手機,因為他看見有三個男子正從自己的面前經過,其中一人穿著物業的制服,另外兩人則提著工具箱,一副修理工的裝扮。

  「怎麼了?電梯又壞了嗎?」阿華略皺著眉頭問了一句——這個單元的電梯已經出了好幾次毛病,而要徒步爬上十四樓實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物業連忙解釋道:「不是……是單元里的監控攝像頭壞了,需要重新更換。」

  阿華以前一直負責龍宇大廈的安保工作,對監控攝像系統也比較了解,於是便又多嘴追問:「怎麼回事?電路出問題了?」

  「不是電路的問題,是攝像頭被人故意打壞了,也不知道是哪個混蛋乾的。」物業牢騷滿腹地抱怨著。

  被人故意打壞的?阿華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一共壞了幾個?」

  物業恨恨地回答:「一到十四樓的全壞了!」

  阿華的心立刻「咯噔」一下,他沒有任何遲疑,蹭地便往電梯間衝去。然而電梯卻正好剛剛上行,要想再次回到一樓至少還需要兩三分鐘的時間。

  阿華掏出手機,一邊回撥明明的號碼一邊又衝到了樓洞外,他看著十四樓那扇黑乎乎的窗戶,心頭撲通通地狂跳個不停!直到明明接通電話的那一刻,他的心率才稍稍降低了一些。

  「餵。」明明剛一開口便被電話那端的阿華搶過了話頭:「趕快出來,離開屋子!」

  「怎麼了?」明明被對方的語氣嚇了一跳,「我正要點生日蠟燭呢!」

  「別管了,趕快……」阿華的話語忽然間停住了,打斷他的是明明驚恐萬狀的尖叫聲:「啊!」幾乎與此同時,十四樓的窗戶「砰」地爆裂開來,一團熾熱的火苗從窗口噴涌而出,像地獄獵犬的舌頭一樣鮮紅而又邪惡。那橘黃色的窗簾轉瞬間便被火苗吞噬,化作了無盡夜色中的片片飛塵。……

  阿華在人民醫院的重症監護室外等了整整三天三夜。他幾乎沒有吃任何東西,僅靠著少量的飲水維繫著自己的生命。到第三天的清晨,醫生終於帶來了他期盼已久的消息。

  「病人醒了。」

  「醒了?」阿華一時不敢完全相信,當他拼死沖入火場把明明背出來的時候,他記得那已經是一個看不到任何生命跡象的軀體。

  「是的。」醫生再次給出肯定的回覆,「病人的求生欲望很強……不過她的病情並不樂觀。」

  不知是不是激動或者其他強烈的情緒在阿華的心胸間翻湧著,令他的身體微微地顫抖起來。

  「你進去看看吧。」醫生走到阿華身邊,鼓勵對方說,「病人很希望見到你,或許你能夠支撐她繼續堅持下去。」

  阿華深吸一口氣,他明白醫生的意思,他知道自己首先要以一個最堅強的姿態出現在病人眼前。

  當阿華準備好之後,他邁開大步走進了病房內。雖然他已經做好了足夠的思想準備,但出現在他眼前的慘狀還是讓他不忍卒睹。

  嬌柔美麗的女孩已經成了醜陋的怪物。白嫩的皮膚被燙黑龜裂,烏黑的長髮被燒光了,鼻頭殘缺,嘴唇歪斜,原本纖細的手腳此刻也變得浮腫不堪。

  或許唯一沒變的只有那雙眼睛,仍然清澈透亮,但配在那副恐怖的面容上反而顯得愈發的怪異。

  那雙眼睛正努力斜轉過來,注視著逐漸走近身前的阿華。

  阿華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只是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不讓痛苦和憤怒在面龐上表現出來。

  「華哥……」女孩的聲音微弱而嘶啞。

  阿華搖搖手阻止對方:「你好好休息,不要說話。」

  可女孩卻不聽話,她只是歇了口氣,便又掙扎著開口道:「是我闖禍了嗎?」

  「不……不是你。」阿華的右手背在身後緊緊地捏成拳頭,「是他們……」

  女孩眨了眨眼睛,她聽明白了。不需要阿華說得太細,她自然知道「他們」指的是哪些人。

  「我……我不應該回來的。」片刻之後,女孩用閃動的目光表達著自己的惶恐和愧疚,「我應該聽你的話。」

  看到女孩這樣的目光,阿華心頭如被鋼絲攪動般疼痛難忍,他必須把實情告訴對方:「不,我說了和你沒關係。他們要的人,本來是我。你只是恰好提前到了那裡。」

  女孩恍然「哦」了一聲,然後她長出一口氣,似乎心中的某塊石頭放了下來。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她又聽見阿華的聲音:「是我連累了你。」

  女孩看著阿華,目光有些疲倦,不過她還是攢足力氣說道:「華哥……你不要難過……我……我很高興。」

  什麼?高興?阿華無法理解。他懷疑對方是不是傷重糊塗了,可是女孩說話時的神情卻又偏偏如此真摯。

  「我很高興。」女孩又重複了一遍,然後她解釋說,「因為……我不在那裡的話,他們……他們就會害到你。」

  當領悟到對方的意思之後,阿華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震顫了一下。他知道那是一個瀕危之人最真實的話語,那份情感如沉甸甸的巨石一樣,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行了。」醫生不知何時來到了阿華身後,「不要和她說太多的話,先讓她休息吧。」

  似乎要配合醫生,女孩的眼皮慢慢垂下,她再次陷入沉沉的昏睡之中。

  阿華退到了病房外,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額頭上密汗涔涔。

  嚴厲和馬亮也在病房外守候著,看到阿華出來,他們連忙迎了上去:「華哥,明明怎麼樣了?」

  「死不了。」阿華斬釘截鐵般地說道,「我不會讓她死的!」

  嚴厲和馬亮各自鬆了口氣,他們如此信任阿華,而對方的語氣又是如此堅定,相信即便是閻羅王也不敢抗拒。

  嚴厲似乎還有別的事情,待阿華的氣息漸漸平復之後,他才吞吞吐吐地說道:「華哥……有一件事情,我想……我想你最好知道一下。」

  阿華目光一凝:「說。」

  「那天晚上你讓我給豹頭打電話,我就打了。這兩天高德森回了好幾個電話找你,說要和你約個時間……」

  一聽到高德森的名字,阿華的目光忽然變得如刺刀般尖利嚇人,嚴厲也下意識地往後瑟縮了一下。不過出乎後者意料的是,阿華居然又伸出手說道:「把手機給我。」

  嚴厲連忙掏出手機遞過去。

  阿華按了幾個鍵,正是撥通了高德森的號碼。

  「餵。」聽筒中傳來沉穩得有些狂妄的聲音。

  阿華則恢復了他一貫的狀態,語氣淡淡的:「我是阿華。」

  「阿華兄弟啊?」高德森在那邊熱情地笑起來,「怎麼才給我回電話呢?我們早該聊聊了。」

  「你已經是一個死人了。」阿華仍是淡淡的語氣。

  「什麼?」高德森好像沒聽明白。

  阿華掛斷了手機,他相信對方已經聽到自己說的話,那就足夠。他並不需要去解釋什麼,在他看來,他只是在陳述一個無比簡單的事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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