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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第一章 入獄

2024-09-26 10:49:49 作者: 周浩暉

  二〇〇三年三月二十七日,上午九點三十七分。

  這是省城一家頗為高檔的咖啡廳,因為剛過開門營業的時間,所以服務區內只是孤零零地坐著一個客人。

  那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他身高大概一米七左右,體型有些瘦弱,略顯蒼白的臉上戴著一副碩大的黑框眼鏡,透出一股很濃的書卷氣息。他的上身穿著一件加長的棉夾克,這在日趨溫暖的早春季節多少有些不合時宜,夾克下則是一條洗得泛白的牛仔褲,套在腿上軟塌塌的,一看便是價格低廉的地攤貨。

  男子這樣的穿著與咖啡廳的奢雅氛圍頗不合宜,他自己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特意挑選了最角落一個隱秘的位置,神態也躲躲藏藏的,一副自慚形穢的生怯模樣。

  女服務生端著托盤走到男子面前,遞過菜單問道:「先生,您需要用點什麼?」

  「不,先不用……」男子擺了擺手,然後又侷促地解釋道,「我還在……還在等人。」

  女服務員點頭道:「好的。」然後她從托盤裡拿起一杯檸檬水放在了桌子上。

  男子連忙把那杯子推開,又重複了一遍:「我在等人,這個先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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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服務員擠出職業式的微笑解釋著:「這是免費的。」

  「哦……」男子鬆了口氣,他雙手捧起那杯檸檬水,感激地道了謝,然後送到嘴邊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女服務員暗自好笑,猜想這人一定是個落魄宅男,來到這種場合,恐怕是要和女網友之類的見面約會吧?口袋裡沒幾個錢,卻要裝出高雅的紳士派頭,這樣的客人也不少,不過像這樣連檸檬水都不敢喝的「小白」,倒還真是第一次見到呢。

  後來事情的發展似乎印證著小姑娘的猜測。大概十分鐘之後,咖啡廳迎來了今天的第二個客人。這是一個時尚靚麗的女子,大約二十六七歲,正是風韻最為動人的年紀。進門之後她便用目光四下搜尋著,顯然是在找人。很快她看到了蜷縮在角落裡的那個「宅男」,而後者也同時衝著她揮了揮手。

  看著對方那副上不了台面的形象,女子禁不住皺起眉頭。不過她還是邁步走向了那個男子,看起來這兩人之間的確有著一場尷尬的約會。

  女子坐下後,服務員又拿著菜單走了過來,女子還沒等她開口便搶先說了句:「我們只是坐一小會兒,不需要服務。」

  服務員應了一聲,在離開前同情地瞥了宅男一眼:很顯然這傢伙搞不定那個靚女啊,人家對他厭惡得很呢。

  這時又有客人走進了店內,那是兩個商務打扮的男子,一個四十來歲,另一個二十出頭。他們環顧了一圈之後,在靠近店門的位置上相對而坐。女服務員連忙緊走幾步去招呼新客人,把那對奇怪的男女甩在了冷清的角落中。

  女子冷冷地看著對面的男人,一言不發。

  男子則有些發愣似的,他直勾勾地迎著女人的目光,不知在想些什麼。半晌之後他才苦笑了一下,幽幽地問道:「你一定會恨我的,對嗎?」

  女人「哼」了一聲:「這還用問嗎?」

  「我也不想搞成這樣,是你逼我的!」男子忽然間變得激動起來,他似乎想解釋什麼,但又更像是要發泄壓抑在心中的滿腔憤懣。

  「你喊什麼喊?!」女人瞪了男子一眼,後者像是有些怕她,便悻悻地咽了口唾沫,不敢再說什麼。

  「好了,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女人此刻挑了挑眉頭,語氣變得柔緩了一些,她看著那男子問道,「你把照片都帶來了?」

  男子點點頭,他拍著棉夾克的口袋,同時反問對方:「你呢?錢帶來沒有?」

  女人用一種無奈的表情看著男子,像是想笑又笑不出來似的:「你真的認為我會帶錢來給你?」

  男子愕然愣住了:「你什麼意思?我們不是說好的嗎?」

  「你真是天真。」女人冷笑著說道,同時她站起身來,做出想要離去的動作。

  男子也緊跟著起身,一把拽住了女人的胳膊:「不許走!」

  「你幹什麼?!」女人慍怒地呵斥著,「把你的手拿開!」

  「把錢給我!」男子壓著嗓子低吼著。看得出來,他的情緒也很激動,但又生怕這裡的動靜會吸引其他人的注意。

  女人卻不管這些,一邊掙扎一邊大喊:「放開我!」她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咖啡廳。

  吧檯處的女服務員瞪大眼睛看過來,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理客人間的糾紛。而坐在門口處的那兩個商務男子則迅速起身,一前一後向著角落裡的男女靠攏過來。

  女人回眸瞥到這番情形,她忽然間停止了反抗,轉身用譏諷的口吻對那男人說道:「要錢是嗎?你現在向警察要去吧!」

  男人一怔,抬頭看著那兩個越走越近的陌生人,他驀地明白了什麼,臉色變得愈發蒼白,嘴唇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

  「你在逼我……你在逼我……」他絕望地喃喃說道。

  女人不屑地挑著嘴角,一副嘲弄的神色。

  「我們是警察。」走在前面的中年男子此刻已不足三步之遙,他掏出自己的證件命令道,「放開她!」

  男子咬了咬牙,他不但沒有鬆手,反而拽著女人往角落裡又縮了一步。別看他身形瘦小,體內卻迸發出驚人的力道來,那女人被他拽得一個趔趄,撞翻了面前的桌子,同時發出了尖厲的驚呼聲。

  「放手!」中年警察再次呵斥,充滿了威嚴。

  男子卻變本加厲,反手把女人的胳膊擰轉到背後,同時他的左手一晃,不知怎的竟摸出了一把尖刀,赫然架在了女人的脖頸上。

  「退後!你們都給我退後!」他狂暴地嘶喊著,額頭上的青筋根根迸現。

  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兩個警察連忙停住了腳步,而女人則嚇得噤若寒蟬,先前的倨傲神情在瞬間消散無蹤。

  「你不要衝動。」領頭的中年警察換上柔和的語氣開始勸解,「有話好好說,先把刀放下來。」

  可男子的情緒已經變得難以控制,他用握刀的手緊緊勒住了女人的脖子,聲音嘶啞且帶著哭腔:「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你把我害得好慘!」

  他所說的「你」顯然就是指那個可憐的女人,不過後者卻無法回應,因為她實在被勒得太緊,此刻已臉色通紅,連氣都難得喘上來。

  「沒有人逼你……」警察向前方伸出手掌,似乎這樣有助於安撫對方的情緒,「你有什麼要求可以提出來,一切都好商量。」

  「我要錢。把錢還給我,把錢還給我!」男子緊張而又狂亂。

  「錢是小事。」警察舔了舔嘴唇,「你先把刀放下,一切都好商量。」

  「商量什麼?你們是來抓我的,你們早就串通好了,你們就是要害我!」

  警察無奈地搖搖頭,軟的不行,他便又在話語中透出些壓力來:「不錯,我們今天就是專門為你來的。你知道嗎?我們早就盯著你了!不過這件事,本來最多是個敲詐勒索的情節,但是如果你還不把刀放下,那就是劫持人質,是暴力搶劫,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

  「敲詐勒索?放屁!放屁!」男子的情緒愈發激動,「你們根本就是一夥的,讓開,給我讓開!」他換了一隻手勒住女人的脖子,騰出手裡的尖刀對著警察揮舞起來。

  警察向後退了一步,同時伸手推了推身後的同伴:「你先出去吧。」

  年輕的警察心領神會,招呼著愣在一旁的服務員:「走,大家都出去。」於是一群人便亂鬨鬨地往門外擁去,年輕警察趁機摸出了一個對講機,湊在嘴邊低聲呼叫著:「松子北路紅島咖啡店發生劫持人質事件,請求增援,請求增援!」

  「你也出去!」持刀男子指著中年警察喝道,同時他的目光被年輕警察的異常舉動所吸引,禁不住憂慮地皺起眉頭,身體的動作也隨之停頓下來。

  這或許只是一個稍縱即逝的瞬間,但對於那些身經百戰的人來說卻已足夠。中年警察突然一個跨步搶上前,雙手反剪住男子的前臂一扭,那尖刀已應聲而落。他緊接著又一個背跨,把那男子瘦弱的身體凌空拽起,結結實實地摔在地板上。

  重獲自由的女人驚叫一聲,失魂落魄地向著咖啡館門外衝去。

  年輕警察從門外折返回來,他瞪大了眼睛,屋內局勢變化得過於突然,幾乎讓他有些無法接受。半晌之後,他才愣頭愣腦地嘟囔起來:「羅隊,你……你這也太快了吧,我剛叫了增援呢。」

  「趕緊取消吧——趁他們還沒出發。」被稱作羅隊的正是省城刑警隊長羅飛,他一邊說著話,動作絲毫不停,很快便把那男子雙手反剪到背後,用鐵銬子鎖在了一起。

  男子像一隻剛剛拱出泥土的蟲子,拼命扭動著身體,當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再怎麼掙扎也無濟於事的時候,他開始用額頭撞擊著地面,同時發出一陣陣如野獸般的恐怖低嗥。

  「你幹什麼?!」羅飛也吃了一驚,他連忙強制性地把那男子的脖頸勒起,制止了對方的自殘行為。

  男子「啊啊」地叫了兩聲,終於徹底放棄了抵抗。可忽然間,他又放聲痛哭起來,涕淚交流。

  羅飛和自己的同事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都有些茫然。他們很少看到一個成年男子像這樣的痛哭,就像是全世界的悲傷都壓在了他的身上,全身的血液都要被壓成淚水揮灑出來……

  一個月之後。

  已是春暖花開的時節,明媚的陽光灑向大地,帶來萬物滋潤的美妙感覺。不過即便是在同一片藍天下,也仍然會有陽光無法照耀到的地方。

  遮住陽光的是一圈高聳的圍牆。牆體由半米見方的石料堆砌而成,堅硬、冰冷、巍峨,而牆頭遍布的電網則在陽光下閃耀著陰森的光芒。這堵牆把蓬勃的春意隔絕在外,在體內劃定一片如隆冬般寒冷的孤寂之地。

  牆外是荒涼的城郊地區,四周只見大片的田地,少有人家。此刻一輛藍白色的警用客車正從田地間的小路上漸行漸近,最終停在了那圈圍牆的正南方腳下。

  一名武警從客車副駕座上跳下來,手持一份公文向著牆內的方向走去,很快有一扇厚重的大鐵門攔在了他的面前,鐵門旁掛著白底黑字的碩大牌匾:A市第一監獄。

  武警將公文交遞給門外持械的警衛,警衛略略一覽,便指引著他進了不遠處的一個偏門。大約十分鐘之後,大鐵門緩緩打開,那武警從牆內走出,又上車坐到了副駕座上。在上車的同時他說了句:「手續辦好了,送到第四中隊重監區。」

  「好嘞。」駕駛員一邊應著,一邊扭頭往身後的車廂瞥了一眼,目光中透出同情與幸災樂禍相交雜的神色。然後他掛擋起步,駕車向著圍牆內駛去。車後傳來「哐」的一聲悶響,卻是大鐵門又重新閉合在一起,再次隔斷了牆外的陽光。

  車廂內,兩名全副武裝的武警看押著八名囚徒。囚徒們剃著光頭,各自戴著手銬腳鐐,分成兩排對面而坐。聽到鐵門關閉的聲音,其中一個戴眼鏡的青年人便茫然地抬起頭來,向著窗外的方向瞥了一眼。

  「看什麼看!把頭低下去!」武警嚴厲的呵斥聲立刻響起,青年人趕緊又低下頭,一臉的惶恐。

  圍牆後是一片鱗次櫛比的建築群。司機似乎輕車熟路,在這片建築之間自如地穿梭著。駛離建築區之後,囚車又依次駛過了一片開闊的農場和幾排像工廠一樣的低矮平房,最後停在了一幢孤零零的大樓面前。

  說是一幢大樓,但卻給人一種怪怪的感覺。整個樓體都是灰白灰白的,色彩單調得令人厭惡,建築格局則是極為死板的四方形,外牆面上不僅沒有任何裝飾,就連窗戶也少得可憐。而且每一扇窗的面積都很小,最高層的窗欞間也插滿了密密麻麻的鐵柵欄。

  最奇怪的地方在於,這幢樓居然完全沒有陽台,這使得大樓從外面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密不透風的盒子,或者說,更像是一座碩大的陰冷墳墓。

  樓前站了三個獄警在等待著。見到囚車停穩,他們便向著駕駛室的方向迎了過來。帶頭的武警下了車,與那三名獄警熟絡地打著招呼。而車廂內則又響起押解員的呼喝聲:「自己把鐐銬打開,拿好包裹,排隊下車!」

  說話的押解員打開車廂後門,自己先跳了下去,然後把一串鑰匙扔在囚犯們腳下。囚犯們按照吩咐,各自打開鐐銬後,抱起自己或大或小的包裹排成一列縱隊下車站好。

  戴眼鏡的青年人看著眼前那幢蒼白的墳墓,愣愣地不知想些什麼。他的身形瘦弱,混在一排膀大腰圓的兇徒中顯得有些弱不禁風。

  過了一會兒,青年人的視線開始漫無目的地四下遊動,最後定在了百十米開外的某個高處。那明顯是一個崗樓,崗位上的武警正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們這幫新來的「客人」,鋥亮的槍枝在陽光下閃著森嚴的寒光。

  青年人似乎被那寒光刺痛心尖,竟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囚車的另一端,兩幫警察寒暄過後開始道別。隨後武警們駕車離去,而獄警們則來到了囚犯們的面前。

  站在中間位置的那個獄警顯然是這三人中的頭頭。他大約三十七八的年紀,個子不算高,但身材挺拔,洋溢著一種精幹之氣。從相貌上來說,他談不上帥氣,但也絕不難看,而他的一雙眼睛則會給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那是一對標準的虎目,眼球明亮有神,眼角則在外側向兩邊吊起,透出威嚴且敏銳的氣勢。現在他正用這雙眼睛掃視著眾人,在他的目光所及之處,再兇惡的囚犯也免不了要低下頭去,不敢和他對視。

  這樣的效果令他非常滿意,於是他淡淡地說了句:「排好隊,跟著我走。」言畢,便當先邁開了步伐。他的兩個手下則自動散在兩側,監視著囚犯們的行動。

  沒有人敢造次,八個囚犯排得整整齊齊,跟著獄警們向大樓內走去。大樓的入口位於東南角上,攔著一道鐵製的推拉門。走過這道推拉門,又在狹窄的走道內拐了兩個彎,這才算真正進入了樓內,而在這裡竟有了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眾人面前出現了一個狹長的大廳,面積大概像是三個籃球場豎著排在了一起。樓內的監室則圍著大廳修建,共計有四層,每一層監室外都有一圈走廊或是陽台。

  叫陽台也許並不合適,因為這些「陽台」完全密封在大樓內部,一年到頭也見不到些許陽光。

  大廳一樓正東向的牆上掛著一個電子鐘,時間顯示是下午的四點二十五分,此刻室外應該還是陽光普照的明亮世界,但這幢樓內感覺已經和夜晚無異,必須靠一盞盞日光燈來維持室內的亮度。

  一張張面龐出現在監室門口,透過鐵柵欄向外張望著。這些人都是重監區的常住客,而樓下的「新人」此刻則成了他們眼中的西洋景。有人在吹口哨,有人在起鬨,還有人則「一二一」地幫著新人們喊著前進的口令。

  眼鏡男看著這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腳步不受控制地慢了下來。

  「安靜!」帶隊的獄警大喊了一聲,待喧譁平息之後,他指揮著新人們在大廳中間站成一排,然後又命令道,「把包裹放在地上打開,外衣也都脫掉。」

  囚犯們機械地執行著指令,攤開包裹後開始脫衣。眼鏡男在脫掉外套和長褲之後,動作不免有些猶豫。

  「磨蹭什麼?繼續脫。」一個年輕獄警走上前呵斥了一句,他的手裡提著一根電棍,威脅似的揮了揮。

  三樓有人發出怪笑聲:「哈哈,小白臉還害羞呢。」

  眼鏡男的臉憋得通紅,顯得尷尬無比。他看看兩邊的同伴,全都脫得只剩下一條小小底褲。他也只好無奈地舔著嘴唇,把貼身的襯衣和秋褲通通除去,近乎全裸地忍受著各種無禮的目光。

  年輕獄警上前用電棍在包裹和衣服堆里撥弄著,檢查有沒有違禁物品,而監室里的囚犯則開始興致勃勃地對新人們的身體發表評論。

  「哎,戴眼鏡那小子真白啊,跟個娘們似的。」

  「嗯,得好好檢查下,別是個做過手術的二尾子。」

  眼鏡男縮了縮身體,恨不能自己能像刺蝟一樣團起來。

  圍觀者一陣鬨笑之後,矛頭又指向了別處。

  「看看排第二那個,文身不錯啊。」

  「嗯,老鷹整得還行。」

  「行個雞巴,腦袋那么小,跟個龜頭似的。到了老子手裡,再給丫刺個籠子,丫就老實了。」

  被言及的是個高大壯碩的小伙子,滿臉橫肉,一看就是野慣了的。他可受不了這樣的羞辱,立馬轉頭向著話語傳出的方向吼了一句:「孫子,你就等著死吧!」

  挑釁者「嘿」地乾笑了一聲,沒有回嘴,周圍則響起零零散散的噓聲。文身男覺得自己占了上風,便得意洋洋地昂起頭,傲然四顧。

  不過現場的氣氛卻開始變得怪異,各種聲響逐漸平息,透出一片死氣沉沉的寂靜。文身男納悶地收回目光,忽地心頭一緊,像被火鐐子燙了一下似的。

  那個帶隊的獄警正用灼人的眼神死死地盯著他。文身男有些發毛,連忙把視線避開,不過他又不甘心一下子憋了,脖子還在頑強地梗著。

  「你們還不認識我吧?」獄警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文身男身上,但說話的口氣卻是在面向所有的新人。

  大家都不說話,只有個別人搖了搖頭。

  獄警便又面無表情地自答:「我姓張,叫張海峰,是四中隊的中隊長。不過你們只需要叫我張管教,記住了嗎?」

  這次眾新人紛紛響應:「記住了。」但聲音卻參差不齊。

  張海峰倒並不在意,他緊接著提出了第二個問題:「這是什麼地方?」

  這個問題過於簡單了,反而沒人敢貿然回答。

  張海峰便向前走了幾步,目標直指向那個文身男。而他的每一步似乎都踩在了文身男的氣場上,後者的腦袋漸漸垂了下來。

  張海峰直走到跟文身男臉貼臉的地步,這才停下了腳步。他背著手,把口唇附在對方耳邊又問了一遍:「這是什麼地方?」

  張海峰的個頭比文身男矮了不少,他說話的時候甚至要微微踮起腳尖。但他的氣勢已經完全壓倒了對方,文身男瑟瑟地往後躲了一下,同時咧著嘴答道:「監獄。」

  張海峰嘿嘿地笑了起來,那笑聲古怪得很,聽不出是高興還是惱怒。文身男摸不著頭腦,也只好傻傻地賠著笑了兩聲。不過他的笑聲剛剛出口便忽地扭轉了腔調,變成了一陣鬼哭狼嚎般的慘叫。

  他身邊的人都被這瘮人的慘叫聲嚇了一跳,尤其是那個眼鏡男,更是明顯地震懾了一下。定睛看時,卻見張海峰背著的手已經伸到了前方,手裡的電棍正結結實實地戳在文身男的腋下。後者像中風似的抽搐了兩下,然後便蜷成蝦米一般倒在了地上。

  「監獄?原來你認為這裡只是監獄?」張海峰冷冷地瞪著那文身男說道,「難怪你敢這麼放肆。」

  文身男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無法言聲,劇烈過電造成的肌肉痙攣讓他的呼吸都變得異常困難。

  張海峰上前踢了他兩腳,喝道:「起來,站好!」

  文身男不敢違抗,掙扎著爬起來,臉色蒼白。

  張海峰不再搭理他,轉而在新人們面前踱起了方步,並接著先前的那個問題說道:「我告訴你們這是什麼地方——這是四中隊,是重監區!你們來到這裡,說明你們都曾犯下累累罪行。對於你們這些人,我很樂意用最殘酷的手段來懲罰你們。」

  張海峰的聲音不大但卻森嚴有力,而他手中的電棍依舊向外伸展著,棍頭噼啪作響。他走到哪兒,相應位置上的囚犯便現出畏縮的神色,生怕他的手往前輕輕一送,自己便要大吃苦頭。

  張海峰在眼鏡男面前停下了腳步,盯著對方看了一會兒。後者怯生生地咬著嘴唇,大氣也不敢出一口。他這副生怯的樣子似乎令張海峰的心情好轉了一些。於是那管教關閉了電棍的開關,換了種語氣又繼續說道:「當然,政府把你們交到我手上,不是讓我來懲罰你們的,而是讓我來拯救你們,讓你們迷途知返,重新做人。政府可謂一片苦心,但你們未必能懂。不過不懂也不要緊,你們在這裡,只要記住兩個字:服從!我讓你們幹什麼,你們就幹什麼,我不讓你們干,你們就把尾巴夾在褲襠里,老老實實地縮著!聽明白了嗎?」

  眾人忙不迭地齊聲表態:「聽明白了!」只有那文身男還沒從電擊後的惶恐中恢復過來,嘴巴囁嚅了一下,卻沒有出聲。

  張海峰皺了皺眉頭,伸手一指道:「我看他腦子不夠轉的,你們再幫他醒醒。」另一個獄警便笑嘻嘻地走上前去,手裡的電棍噼噼啪啪地再次戳在了文身男的腰間。後者嘶嚎一聲倒在了地上。

  獄警跟著蹲過去,電棍一下一下地追逐著那個翻滾的軀體,像是頑皮的小孩用木棍調戲著一隻碩大的蟲子。文身男一邊徒勞地躲避,一邊用變了調的聲音高喊著:「聽明白了!聽明白了!」

  張海峰負著手站在一旁,任由那刺耳的聲音折磨著眾人的鼓膜。足有半分鐘之後,他才終於揮了揮手,讓自己的手下停止了這番虐刑。

  文身男斜著嘴,涕淚橫流。不過他這次學乖了,不待管教吩咐便用盡力氣爬起來,直挺挺地站回到隊列中。那隻文在他背部的老鷹現在則沾滿了灰塵,變成了一隻灰頭土臉的家雀。

  張海峰的目光往這邊蔑然掃了一眼,又道:「我知道你們這些人,在外頭都是橫著走路的,要給你們上規矩恐怕不太容易。沒關係,你們想怎麼野就怎麼野……」

  「可不敢野,我們一定會聽從管教的指揮,絕不敢惹管教生氣。」搶著表態的是個上了年紀的傢伙,一雙三角眼賊忒兮兮,一看就是個遍歷江湖的老奸猾。

  「生氣?」張海峰卻笑了,他向那老頭走上兩步問道,「你認為我剛才生氣了嗎?」

  老頭應變也真是快,立刻賠著笑道:「沒有沒有……您大人大量,肯定不會和我們一般見識。」

  「我告訴你,我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很高興。我說:你們想怎麼野就怎麼野,這是真心話——」張海峰眯眼瞧著那老頭,拖著長腔道,「你知道為什麼嗎?」

  老頭愣住了,使勁擠著眼睛,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因為我不想讓手裡的電棍閒著!」張海峰猛然提高了聲調,用銳利的目光掃視著面前這些新收的囚徒,「我每天都要待在這座墳墓一樣的監獄裡,忍受著沒有盡頭的徒刑,這全是拜你們所賜!你們這些渣滓,我恨不能把你們全都電得死去活來!可惜監獄的規章制度不允許我隨便地懲罰你們,我能怎麼辦?我只好寄望於你們盡情撒野,這樣我才有充足的理由來享受你們的痛苦——就像剛才那樣。」

  說話間,張海峰又踱到了那文身男子面前,用電棍輕輕敲著對方的肩頭:「我要謝謝你。你知道嗎,很多事情都像吸毒一樣,是有癮的。謝謝你,今天讓我過足了癮。」

  文身男子乾咽了兩口唾沫,似乎想笑,但那笑容實在比哭還要難看。

  張海峰則露出心滿意足般的神情,他沖自己的手下招了招手:「好了,送他們各歸各屋。」

  在獄警的指揮下,驚魂甫定的囚徒們抱起自己的衣物包裹,半裸著身體排成一隊,往監室方向走去。當那眼鏡男經過張海峰身邊的時候,後者忽然叫住了他。

  「你叫什麼名字?」

  「杭文治。」眼鏡男轉過身體,立正答道。

  「嗯……」張海峰沉吟了片刻,「我知道你的事情——但既然到了這裡,就要遵守這裡的規矩。你現在是一個罪犯,和其他罪犯一樣,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你明白嗎?」

  杭文治答了聲「明白」,但語音卻是無比的酸澀。

  「明白就好。」張海峰揮揮手,「跟著隊伍去吧。」

  眾人在監區一路前行,每次停下時,便有一名囚犯被送入某個監室中。杭文治希望早點輪到自己,因為僅著內褲在數百號人的注視下來回走動實在是令人尷尬。可現實卻不如人願,杭文治偏偏被安排在最後,直到上了四樓,兩個獄警才在東南拐角處停了下來。其中一個獄警打開了臨近監室的鐵門,努了努嘴道:「進去吧。」

  杭文治看了眼鐵門上的編號:424,然後便黯然走進了那間屋子。屋裡的光線有些昏暗,他努力瞪大眼睛調整著自己的視力。

  鐵門在身後重新鎖好,同時有個聲音說道:「這小子身子骨細,你們可別欺負他。」

  「放心吧,周管教。」屋裡有人笑著回應,「我們不敢給政府添麻煩。」

  杭文治的眼睛此刻漸漸能看清周圍的環境,卻見這是一個十來平方米的小屋,進門的左手邊是一個簡易的衛生間,陣陣騷臭味撲鼻而來,右手邊則是一張上下鋪的鐵架子床,上鋪躺了個人,下鋪卻空著。

  「眼鏡,那就是你的床鋪。」剛才說話的人指著那張空鋪說道,他自己躺在靠裡面的一張下鋪上,在他對面還有一張床,下鋪上並排擠坐著三個人。

  杭文治示好似的笑了笑,同時在心裡盤算了一下:三張床六個人,看來這個監室現在是「滿員」了。他把包裹放下,然後坐在床上拿起秋褲便要往腿上套。

  「你媽個逼的,讓你穿衣服了嗎?」裡面床上坐著的一個人不乾不淨地罵了起來。這是個非常年輕的小伙子,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歲。雖然面相稚嫩,但他說話的時候卻斜眉咧嘴的,一臉的痞氣。

  杭文治的動作僵在了一半,手裡拿著褲子,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

  「你過來。」先前說話的男子沖杭文治招招手,看他怡然躺著的悠閒姿勢,似乎是這個監室里的老大。

  杭文治把秋褲放回床上,半裸著身體走到那男子面前。卻見對方四十歲左右,矮壯矮壯的身材,左臉頰上立了道刀疤,容貌甚是兇悍。

  刀疤臉上下打量著杭文治,像是要把他看透似的。後者無奈而又尷尬地垂著頭。

  「你他媽的是啞巴啊?」小痞子忽然從後面跳過來,劈手在杭文治的腦殼上甩了一巴掌,「還不叫平哥?」

  杭文治轉過頭去,神色有些憤然。小痞子立馬瞪起眼睛:「怎麼著,想炸刺啊?」

  「嘿,就這小模樣,還挺有脾氣呢,也不想想這是什麼地方。」另一個坐在對面床上的男子冷笑著說道,聽聲音這正是先前挑釁文身男的那個人。杭文治意識到自己絕不能多說什麼,只好忍住氣衝著躺在床上的矮壯男子叫了聲:「平哥。」

  平哥哼了一聲,算是應了,然後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杭文治。」

  「嗯,人挺文,名字也挺文。」平哥又瞥了他一眼,「是文化人吧?一點禮貌都沒有,你就算到別人家裡做客,不也得先跟主人打個招呼?」

  「是,平哥。」杭文治倒也認了,又轉過身看著對面坐著的那三人,「我初來乍到,不懂規矩,諸位大哥包涵著。」

  平哥這時指著那三人分別介紹:「這是黑子,這是阿山,這是小順。」他每介紹一人,杭文治便要跟著叫「黑子哥」「山哥」「順哥」。黑子和阿山都是三十來歲的年紀,黑子身高體壯,阿山則要精幹一些,這兩人叫「哥」倒還好,只是那個痞子「小順」年紀輕輕,自己卻也要叫「哥」,杭文治心中多少有些憋屈。不過既到了這個地方,還有什麼道理可講?

  躺在門口鐵床上鋪的男子一直沒有起身,杭文治猶豫著,不知是否也要上前打個招呼。平哥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撇了撇嘴說:「他在睡覺,不用管他。」而黑子此刻則「哼」了一聲,似乎對那人還存著些不滿的情緒。

  「哎呀,快開飯了吧?」平哥忽然吸了吸鼻子,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這麼一說,其他人也都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飯香。黑子的情緒更是大為好轉,興奮地搓著手道:「今天我得有加餐吧?」

  「放心吧,肯定有你的。」阿山笑著說,「老張心是狠,但說話還是算數的。就憑你今天的表現,肯定有肉吃。」

  小順也跟著附和:「黑子哥那句話可真絕:給丫刺個籠子!哈哈,我一想到就樂。」

  黑子得意地自誇道:「話絕是一方面,最主要是眼睛准。今天這幫新犯,

  人太多。我一眼就看出只有那個文身兒可以挑唆。怎麼樣,被我搶了個頭彩吧?」

  杭文治漸漸聽出些味兒。原來入監時老犯們的言語欺凌竟是在張海峰的授意下進行的,其目的不言自明:就是要找出新犯中最「炸刺兒」的那個,然後殺雞駭猴,給其他人一個下馬威。只可憐那個文身男直到現在還蒙在鼓裡。

  見這幾位聊得歡快,杭文治便小心翼翼地回到了自己的鋪位上。這次倒沒人再呵斥他,他連忙抓緊時間穿好了衣褲,總算擺脫了難堪的境地。

  忽聽得頭頂上窸窣聲響,隨即眼前一花,床前平添了一個身影,原來是那上鋪的男子也跳了下來。杭文治連忙站起身來,想打個招呼卻又不知該如何稱呼。

  「新來的?」那男子搶先開了口。卻見此人大概二十來歲的年紀,身高在一米八以上,高鼻大眼,臉型周正,額角分明,倒是個獄中難得一見的英俊漢子。

  杭文治用力點點頭,同時報出了自己的名號:「我叫杭文治。」

  「我叫杜明強。」英俊男子懶懶地伸著腰,像是還沒有睡夠似的。

  「哦,強哥……」

  「什麼哥不哥的,我有那麼老嗎?」杜明強嬉笑著打斷了對方,一伸手從上鋪床頭摸出個飯盆來,招呼道,「飯車都快到門口了,哥幾個還不趕緊候著?」

  「我可算是服了你了。」平哥「嘿」了一聲說道,「吃得下睡得著,你這不是蹲大牢,你這是進了療養院啊?」

  「屬豬的唄。」黑子嘀咕了一聲,語氣中頗多嘲諷。

  杜明強晃了晃腦袋,反笑著說:「豬有什麼不好的?有幾個人能比豬過得開心?你說是不是,治哥?」

  杭文治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在和自己打趣,便也賠著乾笑了兩下。

  黑子嘴一撇:「好什麼好?挨刀的殺貨。」

  這句話盡露鋒芒,已和挑釁無異。小小的監室忽然間安靜下來,阿山和小順都在看著杜明強,像是在等他的反應。平哥則漫不經心地扒拉著自己的手指,擺出事不關己的姿態。

  杜明強卻只是嬉笑,裝作沒聽見一樣。他晃悠悠地走進了對面的衛生間,片刻後,一陣尿液沖入水面的聲音打破了寂靜,同時還有一聲慨然長嘆:「唉,舒服啊。」

  「這個憋……」小順忍不住偷笑起來,一旁的阿山則皺眉搖了搖頭。黑子感覺自己受了侮辱,忽地站了起來,像是要爆發的樣子。

  平哥抬起頭,瞪了黑子一眼。後者吁出一口氣,悻悻地坐了回去。

  很顯然,這個杜明強和平哥等人並不是一路。黑子倒是有意挑事,但不知為何平哥卻在中間攔了一道。

  便在眾人說話之間,餐車已經來到了424監室的門口。負責送飯的是兩個年邁的無期犯,另有一個管教隨行監護。

  管教打開監室鐵門,小順立刻蹦躂著從杭文治的身邊擠了出去,他手裡拿著好幾個飯盆,而平哥、阿山和黑子則端坐未動,看來小順在這幾個人面前只是個被使喚的雜役。

  送飯人依次往各個飯盆打了米飯,然後又扣上一勺菜。小順忙前忙後地把打好的飯菜送到屋裡,剩下最後一個飯盆時,他特意強調了一句:「管教,這個盆是黑子的。」

  管教沖負責打飯的囚犯努了努嘴,後者便單獨拿出一個餐盒來塞到了小順手裡。

  「尖椒炒肉絲。」管教瞥了眼監室里的黑子,「張隊賞給你的。」

  「謝謝管教!謝謝政府!」黑子歡欣鼓舞地回應著。小順則屁顛屁顛地捧著那個餐盒,一路送到了幾位大哥面前。

  「呦,好香啊!」杜明強伸著腦袋從廁所里踱了出來,像是被香氣吊住了鼻子一般。他把飯盆夾在腋下,兩隻手兀自在褲腰間忙碌著。

  「豬肉,能不香嗎?」黑子還在有意無意地糾纏著有關「豬」的話題,同時他把那盒菜首先推給了平哥,「平哥,你先來吧。」

  平哥當仁不讓,揮起筷子扒拉了足足半盒,然後才揮揮手:「都是你們的了。」

  黑子、阿山和小順便把那剩下的半盒肉絲分了個底朝天,其中大頭自然歸了黑子,小順排在最後,分到的菜量少得可憐。

  「還有誰沒打飯的?趕緊!」管教在門外催促起來。杭文治給杜明強讓開道路:「你先來吧。」

  杜明強笑道:「咱們又吃不到肉,有啥好客氣的?」一邊說一邊打了飯,大咧咧在杭文治的鋪位上坐下。杭文治則最後來到餐車前,盛上了自己的飯菜。那米飯顏色灰白,一勺菜里只見白菜和粉條,難覓得半點葷腥。

  這樣的飯菜當然談不上美味,再加上杭文治一直心事重重的樣子,所以只吃了一小半便沒了胃口。旁邊的杜明強卻是另一副模樣,狼吞虎咽沒幾分鐘就吃完了自己的那份。見杭文治在端著飯盆發愁,他便湊過臉來問道:「怎麼了?吃不進去?」

  杭文治「唉」了一聲,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我不餓。」

  「剛進來都是這樣,過兩天就好啦。」杜明強頗有經驗地說道,同時他把自己的飯盆伸了過來,「吃不完就給我吧,別浪費了。」

  杭文治把剩下的大半盆飯菜都扣在了對方盆里。杜明強便又呼哧呼哧地大吃起來,既不嫌髒,也不覺得撐得慌。這一通又吃完之後,他去廁所里胡亂洗了把臉,轉身爬回了自己的上鋪。

  「哎,眼鏡,過來!」說話的是小順,他們那邊似乎也吃完了。

  杭文治走上前,小順一指幾個人面前空空的飯盆:「去,把這些盆兒刷了。」

  看著對方那頤指氣使的樣子,擱誰也難免要產生些憤恨。而那小子也不過是個欺軟怕硬的角色。不過杭文治是無論如何不想在這裡挑事的,他忍住心中的不滿,將那一摞飯盆收起,默默地往衛生間而去。小順滿足的笑聲在他身後響起:「嘿嘿,有了這小子,我以後總算能得個輕閒了。」

  到了衛生間,卻見杜明強的飯盆被胡亂地扔在水池裡。杭文治便順手也一塊刷了,擦乾後送到了對方床頭。不過他的好心後者卻未必能知情,因為杜明強已經倒在了床上,鼻腔中正在發出輕微的鼾聲。

  還真是個屬豬的。杭文治忍不住在心中暗自評論了一句。接著他把平哥等人的飯盆也一一洗好送回,當然同樣也未得到半句的謝辭。

  小順的目光一直追隨著杭文治,臉上則掛著不懷好意的賊笑。眼看著那些本該屬於自己的活兒都被對方幹完了,小順把腦袋往床對面湊了湊,躍躍欲試地問了句:「平哥,開審嗎?」

  平哥伸手在小順額頭上拍了一巴掌,道:「急什麼!我也得消消食啊。」

  小順揉著腦門,挺無趣的樣子。平哥打出個飽嗝,又道:「先面壁。」

  杭文治雖然聽不懂這些人在說啥,但知道總和自己有關。正揣摩間,黑子已轉過臉沖他吼了一句:「說你呢,面壁去!」

  杭文治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小順立刻跳過來搡了他一把:「傻啊你?聽不懂人話?上床衝著牆坐好,反思罪行,等待審判。」

  杭文治唯唯諾諾地應著,脫鞋坐上了床。小順在一旁罵罵咧咧地指導著他的動作:面朝里緊貼著牆壁,打坐般把兩腿盤在一起,還要挺胸收腹抬頭,目不斜視。

  這個姿勢一開始還行,時間一長杭文治便有些支持不住,腰酸腿疼不說,眼鏡也被汗水浸滑了,一路溜到了鼻子尖上。偷眼看平哥等人時,卻見他們已經聚在一起玩起了撲克,像是把自己這茬給忘了。

  杭文治暗自叫苦,但又不敢懈怠。一旦哪個地方不對惹惱了這幫人,必然還得受到更大的折磨。

  這一坐足有兩三個小時,到了約莫九點鐘的時候,監區里響起了電鈴聲。平哥等人便收了撲克,各自去衛生間撒尿洗漱,杭文治從他們的對話中判斷:該是到了熄燈就寢的時間了。

  等這幫人上床睡覺之後,自己就能夠解脫了吧?杭文治自我寬慰著。然而現實卻遠不像他想的那樣簡單。

  二十分鐘之後,監室里的燈滅了,只有片縷的月光從兩米多高的小窗中透射進來,給監室帶來一層朦朧的亮色。

  「行了,開審。」卻聽平哥說了一句,然後便是黑子吆喝的聲音:「眼鏡,別坐著了,上這兒來!」

  杭文治從床上挪下來,一瘸一拐地走到裡屋兩張床中間的位置。因為盤坐的時間太長,他的小腿往下已經麻得失去了感覺。

  「蹲下。」小順伸出根手指劃了劃,像命令阿貓阿狗似的。杭文治反應略有些遲緩,右腿內膝處便被人踹了一腳,他一個踉蹌,差點跪倒在地上。轉臉看時,踢他的人卻是那個精瘦的男子阿山。此人臉上總掛著一副陰森森的表情,令人不寒而慄。

  杭文治咬著牙蹲了下去,剛剛有些活絡的腿部又傳來一陣脹痛的感覺。

  平哥獨占著一張床,叉開兩腿舒舒服服地坐著。見杭文治一副老實受氣包的樣子,他反而覺得有些無趣,便漫不經心地問了句:「判了多少啊?」

  「無期。」杭文治啞著嗓子答道,語氣中透出沮喪和憤懣的情緒。

  「呦,能耐啊!」平哥的精神振奮了一下,「說說,犯了什麼事兒?」

  這次杭文治卻報以沉默。

  「說話!」黑子瞪起眼喝了一聲。

  杭文治這才搖了搖頭,似有些恍惚地說道:「我沒犯事。」

  「放屁!」黑子一腳踢在杭文治的臀部,「沒犯事你他媽的能在這兒?」

  杭文治硬著身體挨了這一腳,然後轉過頭來瞪視著黑子。黑子「騰」一下便上了火,探出手點著對方的鼻子:「我靠,要跟我犯倔?」

  杭文治的目光軟了下來,但嘴上卻沒有認輸:「我就是沒犯事——我是被冤枉的。」

  「冤枉?」黑子發出一陣怪笑,抬頭看著對面床鋪,「平哥,他說他是冤枉的。」

  平哥冷笑了一聲,臉上的刀疤在夜光中顫動著:「那哥幾個可得商量商量,幫著你平反啊……」

  杭文治聽得對方的語氣不善,便索性低了頭不言聲,擺出副愛信不信的姿態。

  「平哥,小的也冤枉啊,大老爺可得給我做主。」小順尖著嗓子,學起了戲台上的唱腔。黑子揚起拳頭作勢要揍他:「你個小雜碎。」

  「都別鬧了,」阿山冷冷地拋出一句,「聽平哥說話。」監室里立馬又安靜下來,看來這個阿山雖然不怎麼開口,但講起話來還是有些分量的。

  平哥又在扒拉著他那幾根粗短的手指頭,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既然到了這兒,就得認命。什麼冤枉不冤枉的,說給誰聽呢?媽的,進了號子喊冤,早幹什麼去了?有膽子犯事,沒膽子認帳?我再問你一遍,什麼活兒進來的?」

  平哥的話杵在這裡,繼續裝啞巴也不行了。杭文治只好再次試圖去說服對方:「我真的是冤枉的……我被一個女人給害了。」

  「我操!」平哥忽然變了臉色,「被女人害了?你小子是不是犯的花案?」

  花案就是強姦,是監獄中最令人不恥的罪名。黑子一聽平哥說了這話,上去一腳就把杭文治踹倒在地上:「我說磨磨嘰嘰不肯開口,原來是花案!」

  「不,不是……」杭文治忙不迭地辯解。

  「還不是?看你小子這么娘,我早就猜到了。」小順擺出事後諸葛亮的派兒,眼珠子轉了兩轉又分析道,「還給判了個無期,你丫肯定禍害的幼女!」

  「真他媽的不是人!」黑子越說越氣,腳丫子不停地往杭文治身上招呼。後者一邊翻滾躲避,一邊兀自在辯駁:「不……我真的,冤枉……」但很快小順和阿山也加入了戰團,他滾到哪裡,一雙雙臭腳就跟到哪裡,踹得他連話也說不齊全了。

  出於自衛的本能,杭文治蜷起身體,雙臂在胸前胡亂地遮擋著,偶然環抱之間卻抓住了一條小腿。正巧這時他的後腦勺又重重地挨了一下,他吃痛不過,擰著身體一翻,把懷裡那條腿的主人也一同薅下了床。

  「還敢還手?!」被抱住的人正是小順,他氣急敗壞地掙扎著,但很快兩條腿都被抱住,反而坐倒在了地上。

  「要瘋啊!」平哥惡狠狠地罵著,湊上前一腳踹在了杭文治的腰眼上,後者立刻弓成了一隻蝦米,兩隻胳膊夾在腋下,再也動彈不得。

  小順爬起來,發泄般的又踢了好幾腳。杭文治只是悶哼著,連抵擋的力氣都沒有了。

  「看不出這小子還挺茬。」黑子也起身補了兩腳,然後問道,「平哥,現在怎麼整?」

  平哥往床頭一靠,不知從哪摸出根香菸點了起來,他斜眼看著地上的杭文治,吐出口煙圈說道:「既然是花案,那就給他洗洗吧。」

  黑子應了聲:「行嘞!」阿山和小順也心領神會,三個人抬起了杭文治,往衛生間的方向走去。

  杭文治肋部挨了平哥一腳之後,許久才慢慢地緩過氣來。勉力睜眼一看,只見自己已經被扔在了衛生間冰涼的地板上,黑子和阿山摁著他的身體,小順卻把手探到他腰間解他的褲子。

  「你們幹什麼?」杭文治氣辱攻心,扭著身體喝問道。但他又怎能抗得過三個兇徒的合力?一切掙扎都只是徒勞。小順扯著他的內外褲子,一下子全都扒了下來。

  杭文治只覺得下體一涼,知道自己最隱秘的部位已經袒露在眾人面前。雖說都是男人,但這樣的奇恥大辱終令人無法忍受,他什麼也顧不上了,扯起嗓子開始咒罵:「你們這幫混蛋!流氓!」

  平哥在衛生間外皺起眉頭:「小點聲,別把管教招來了。」

  阿山順手扯了團臭抹布塞到了杭文治嘴裡,後者的咒罵變成了沉悶的「嗚嗚」聲。

  「叫你小子不老實!今天哥幾個幫你洗洗乾淨,好讓你重新做人。」小順一邊說著,一邊從水池邊抓起一把洗衣粉,胡亂幾把抹在了杭文治的襠部。杭文治感覺到命根子上傳來的火辣感覺,又驚又怒,兩隻腳像倒風車似的亂蹬起來。小順一個不備,竟被踹了個跟頭。

  黑子沖阿山撇撇嘴說:「你過去把他的腳抱住。」他自己則把雙手插到杭文治的腋下,反背著對方的雙手,控制住他的上半身。阿山便騰出手來,趁著杭文治歇氣的當兒,猛地把他的兩腿抱住,死死地摁在了地上。

  小順再沒了後顧之憂,他跑到水池邊上,在一堆漱口杯里翻尋著什麼。

  「用我的,我那杆新,毛硬!」黑子獰笑著說道。

  小順連聲說「好」,等他又轉過身時,手裡已多了杆牙刷。杭文治隱隱猜到了什麼,他驚恐萬狀地瞪大了眼睛,口中發出沉悶的哀鳴。

  小順舉著牙刷蹲上前:「奶奶的,讓小爺好好伺候伺候你這二兩爛肉。」說著話,他用左手抓了把水,將杭文治褲襠里的洗衣粉抹開,然後右手的牙刷便伸了過去,沒頭沒腦地一陣亂捅。

  一陣刺骨的辣痛直入心扉,伴隨著足以令人崩潰的屈辱。杭文治緊緊地咬著嘴裡的破抹布,兩行淚水從眼角奪眶而出。

  這樣的身心折磨令杭文治完全喪失了時間的概念,他感覺自己在經歷著一個漫長的世紀,直到一個聲音在衛生間門口嚷嚷起來:「我說你們瞎鬧騰啥呢?」

  小順停手往身後看去,說話的卻是杜明強,他睜著惺忪的睡眼,像是剛剛被吵醒似的。

  「有你什麼事?滾一邊去!」黑子壓著聲音,語氣卻異常兇悍。

  杜明強卻梗著脖子不依不饒:「怎麼沒我的事?明天還得趕早出工呢,你們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你大爺的,存心是吧?」黑子早就看對方不爽了,此刻再也按捺不住,一個跨步衝到對方面前,伸手蠻橫地推了一把。

  杜明強被推了個趔趄,他扶了把牆才勉強站住,同時咋咋呼呼地喊起來:「哎,你怎麼隨便打人?」

  黑子還要上前,卻聽有人在裡屋方向說道:「差不多了,睡覺吧。」

  說話的正是平哥,黑子便也不敢再撒蹶子。就在這時,衛生間裡忽然又起了一陣騷動,黑子還沒來得及轉身就被人一下撞開,定睛一看,原來是杭文治掙脫了控制,正沒命地向監室鐵門處衝去。

  「快抓住他!」平哥從床上跳了起來。黑子如夢初醒,想攔卻哪裡還來得及。杭文治早已衝到了門後,嘴裡的破抹布也被扯掉,他抓住兩根鐵柵欄,把腦袋竭力往門外伸去,同時扯直了嗓子嘶喊起來:「救命啊!救命啊!」

  這悽厲的聲音帶著哭腔,在黑夜中聽起來直如鬼嚎一般。監區內那些剛剛躺下的犯人便跟著騷動起來,有抱怨的,有咒罵的,有跟著起鬨的,亂成了一團。

  「你他媽的,回來!」黑子趕過去用胳膊勒住杭文治的脖子,使勁把他往回拉。杭文治的聲帶被壓住,呼喊聲便被硬生生地掐斷了。但他的雙手像鐵鉗一般死死地扣在門柵上,難以拉動。

  小順和阿山此刻也衝到了衛生間外面,一看這副架勢,阿山低聲招呼道:「別跟他較勁了,趕緊上床!」小順則毫不含糊,乾脆哧溜溜地直往裡屋奔去,他的鋪位在平哥上方,往上爬的時候被平哥狠狠地踹了一腳。

  「就你跑得快,奶奶的三個人制不住一個小白臉!」平哥恨恨地罵了一句,他這一腳正踹在小順的襠部,後者痛得直咧嘴,但又不敢反駁啥,只能愁眉苦臉地滾到了床鋪上。

  黑子知道一時半會拖不動杭文治,便也放棄了,鬆開手往自己的鋪位跑去。他和阿山共享一張雙人床,阿山在上,黑子則占據著相對舒服的下鋪。

  杭文治失去了束縛,便更加沒命地喊叫起來。不遠處的杜明強苦笑著搖搖頭,也爬上了自己的鋪位。幾乎在他上床的同時,監區內的日光燈忽然間全都亮了起來,把里里外外照得如同白晝一般。平哥等人紛紛在床上坐起身,擺出一副茫然無辜的神態看向安置在鐵門上方的監控攝像頭。

  燈光讓杭文治的緊張情緒也得到了緩解,他停止了呼喊,隨即又意識到自己仍然光著下身,連忙彎腰先把褲子提了起來。

  「424監室,怎麼回事?!」嚴厲的呼喝聲很快在監室內響起。杭文治茫然抬頭,找了半天才看到裡屋靠著通風窗的地方裝著一個擴音喇叭,管教的聲音正是從那裡傳來的。

  那喇叭的位置離小順的鋪位最為接近,此刻小順已經靈巧地湊上前去,對著喇叭旁邊的麥克風口說道:「報告管教。這個新收不服政府,抗拒改造,他說自己是冤枉的,喊救命呢!」

  「不……不是!」杭文治喃喃地為自己辯駁著,可是他的聲音既小,距離麥克風又太遠,對方根本連聽都聽不到。

  管教沒有再說什麼,喇叭似乎也關閉了,只是燈光仍然亮著,這引起了其他監室的犯人們又一陣抱怨。

  杭文治愣愣地站在門口,繼續喊也不是,解釋也不是,他茫然地舔了舔嘴唇,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安靜!」呵斥聲再次響起,卻是監控室的管教出現在了監室區。隨之而來的還有電棍敲擊在鐵門上「噹噹當」的聲響,這聲響充滿了威懾力,相應監室的犯人們立刻沉寂下來。

  「嘿,來了!」小順沖杭文治壞壞地笑著。黑子則指著斜對面上鋪的杜明強,擰著嘴唇威脅道:「小子,我警告你,一會兒別亂說話!」

  杜明強裝聾作啞地不搭對方的茬。

  腳步聲越來越近,聽起來急促而又煩亂。片刻後,值班管教出現在424監室的鐵門外,他的身後還跟著兩個人高馬大的獄警。

  下午新人們入監的時候這個管教並不在場,所以他一打眼看見杭文治是個生面孔,首先便問了句:「你是新來的吧?」

  杭文治像見到救星似的連連點頭。

  管教沉著臉,又問道:「剛才是你喊救命?」

  「是!」杭文治伸手指向裡屋的方向,「他們……他們幾個欺負我!」

  黑子小順等人立馬翻臉駁斥起來:

  「哎,你胡說什麼呢?」

  「誰欺負你了?」

  ……

  「你們都別說話。」管教瞪著眼睛在監室內掃了一圈,制止住混亂的局面。然後他很快找到了解決問題的關鍵,用電棍指了指置身事外的杜明強,道:「你來說說,怎麼回事?」

  杭文治期待地看著杜明強,指望對方能幫自己說幾句。可杜明強卻皺著臉,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我哪知道怎麼回事?我一早就睡著了。」

  杭文治沒想到對方這樣回答,著急地叫起來:「一開始你是在睡覺,可後來的事情你明明看見了啊!」

  「行了行了!」管教覺得這種單方面的表述毫無意義,他打斷了杭文治的話,反問道:「他們怎麼欺負你了?」同時他的目光在對方身上仔細打量著,但並沒有找到毆打留下的傷痕。

  「他們……他們……」杭文治漲紅了臉,先前的遭遇實在過於恥辱,他吞吞吐吐的,一時說不出口。

  管教皺起眉頭,眼神中漸漸現出質疑的神色。

  平哥估摸著時機合適了,便起身說道:「報告管教。這個新收就是不服政府的判決,非說自己是冤枉的。熄燈了也不肯就寢。黑子是嚇唬了他兩句,但絕對沒有動手打他。」

  黑子立刻站起來配合:「報告管教。罵人是我的不對,我檢討……不過這傢伙大半夜的喊冤,不但攻擊政府,還影響別人休息,我實在是看不過去……」

  「哦?」管教的目光冷冷地盯在杭文治的身上,「你覺得自己冤枉了?」

  杭文治咬了咬嘴唇,這個問題似乎干係到他的人格底線,所以他無論如何也不肯鬆口。

  「是……我是被冤枉的、被陷害的!」他啞著嗓子卻又無比堅定地回答道。

  管教「嘿」地笑了起來:「那就是政府錯了,法律錯了?」一邊說著,他一邊掏鑰匙打開監室鐵門,踱到了杭文治的面前。

  杭文治感覺到事態不對,剛想要解釋幾句:「不是政府的錯,是那個女人……」他的話只說了一半,忽然覺得身體一麻,整個人不受控制地抽搐起來。

  管教的電棍正戳在杭文治的腰間,強大的電流瞬間把他擊倒在地。

  「人不做,你偏要做鬼!」管教氣沖沖地罵道,「這號子裡頭凶的、滑的,我什麼樣的沒見過?第一天進來你就敢抗拒改造,作死啊你?」

  杭文治癱軟著身體,目光絕望而又悲涼,但他兀自咬著牙齒,喃喃地說道:「冤枉……我冤枉!」

  「不服判決你可以上訴啊!都送到號子裡了還喊什麼?」管教不耐煩地嘟囔著,懶得再搭理這個不可理喻的傢伙。然後他又大步走到黑子面前,訓斥道:「有人干擾監室秩序,你可以向管教報告。誰給你權力罵人了?你是不是以為自己是老犯人,就可以高人一等?」

  「報告管教:不敢!」黑子站得筆直以示恭敬,「我就是脾氣急了點,看不得任何歪風邪氣!」

  「你脾氣急,我脾氣還急呢!」管教揮起手裡的電棍,做出威嚇的姿態。

  「報告管教,我已經知錯了。請管教省電。」黑子一本正經地大聲說道。

  管教被逗得一樂:「你態度倒不錯。早有這覺悟,何必費這麼大事?這個新收,你們再好好開導開導他,要幫助他,帶著他共同進步。」

  「您放心吧。」平哥再次恰到好處地站了出來,「我向政府保證,424監室絕對不會再出亂子。」

  管教滿意地點點頭,又瞥了杭文治一眼,然後便向著監室外走去。杭文治勉力從地上爬起來,神色悲涼卻又一聲不吭——他知道此刻再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監室的鐵門重新落鎖,管教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不久之後,日光燈也熄滅了,監區重新陷入了一片夜色之中。而杭文治就這樣默默地站著,任憑無邊的黑暗把自己徹底地淹沒。

  「眼鏡,你等著吧。既然咱們這麼有緣,哥幾個一定陪你玩到底。」恍惚中似乎聽見小順的聲音,輕浮的語氣令杭文治又想起了剛剛遭受過的凌辱。

  「得了。今兒都睡吧,時間還長著呢。」平哥跟著發了話。

  是的。時間還長著呢……長得令人望不到邊際。杭文治頹然倒坐在自己的鋪位上,良久之後,從他所在的位置隱隱傳出被壓抑的啜泣聲。

  平哥等人早已心滿意足地睡去。只有上鋪的杜明強似乎微微地輕嘆了一下,不過他也只是翻了個身,隨即便又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已到了第二天的凌晨時分。反正夜色已經極為深重,整個監區內寂靜一片,聽不到半點的人聲。

  小順睡覺前和幾個大哥打撲克,被灌了好幾杯白水。現在睡得正香,小腹下面卻不爭氣地鬧脹起來。尿意一旦開始滋生便再也控制不住,他只好慵懶地下了床,一路歪斜著向著衛生間走去。

  從窗口透進來的月色拐不了彎,這使得衛生間內顯得尤為黑暗。好在便池所在的位置早已瞭然於小順心中,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後,乾脆閉著眼睛憑感覺繼續前行。

  忽然間腳下一滯,像是被什麼東西給絆了一下。小順詫異地低下頭,卻見便池前橫臥著一個黑乎乎的人影。這個意外發現讓他的心一驚,睡意在瞬間散去了七八分。

  「誰呀?躺這幹嗎呢?」他咋咋呼呼地嚷了起來。

  小順下床的時候平哥就醒了,現在又聽見對方嚷嚷,第一個便搭腔問道:「怎麼了?」

  「地上躺著個人。」小順一邊說一邊把身子探到衛生間外瞅了瞅,卻見門口下鋪的床是空著的,他隨即給出了判斷,「好像是眼鏡。」

  「搞什麼呢?」平哥不耐煩地咂著嘴,「別吵著老子睡覺!」

  「起來起來!」小順折回去踢了地上那人兩腳,但那人卻軟綿綿的毫無反應。小順有了些不祥的預感,聲音也慌了,「平哥,你過來看看吧……好像不太對勁!」

  平哥也沒了睡意,他罵罵咧咧地下了床,順手摸了個打火機帶著。等到了衛生間之後,便「啪」的一下打著了火,照亮了監室內這個小小的角落。

  卻見便池邊果然蜷著一個人,從身形看來正是今天剛剛入監的杭文治。他俯身衝下,一隻手垂在便池裡,一動不動地趴著。

  小順蹲下身,湊近了杭文治細細觀察,在搖擺不定的火光中,卻見暗黑色的液體正從杭文治的手腕部流淌出來,順著便池池壁漫進了排污口內。

  小順伸手探了探那液體,只覺稠膩膩的還帶著腥味。他當然知道那是什麼,立馬驚慌失措地叫起來:「我的媽哎!血!」

  「慌什麼!」平哥斥了小順一句,自己則快速地退到了衛生間外。小順也意識到什麼,連忙跟著跑了出來。

  「怎麼了,平哥?」黑子坐在床上問道,他看起來剛剛被吵醒。同時睡在上鋪的阿山和杜明強也紛紛坐起。

  「我操,死人了!」小順脫口說道,黑子和阿山便都吃了一驚。

  平哥倒還鎮得住,他擺了擺手:「別慌,這事和我們無關。小順,趕快報告管教!」

  小順「嗖嗖」地爬到自己的鋪位上,按下了喇叭旁邊的呼叫開關。很快對講系統便被接通,管教的聲音傳來:「424監室,又怎麼了?」

  「報告管教,死人了!新收那小子死了!」小順戰戰兢兢地匯報著,而他的語音未落,整個監區的燈光又再次亮了起來。

  平哥等人早已回到自己鋪位上坐好,杜明強卻一個翻身跳下床,徑直扎進了衛生間裡。片刻後,眾人聽到了他的喊聲:「人還沒死呢,都過來幫幫忙!」

  「沒死?」小順鬆了口氣,急吼吼地下了床想過去看看。走到衛生間門口時,他忽然意識到平哥等人都沒有動彈,便又停下腳步回頭張了一眼。

  「傻逼,有你什麼事?」黑子不屑地勾著眼睛,「別惹得一身臊氣。」

  小順明白黑子的意思,不過他手上已經沾了血,這臊氣是想甩也甩不掉了。想到這層,他只能硬起頭皮再次走進了衛生間。卻見杜明強已經把杭文治流血的胳膊從便池裡揀了出來,並且按住了對方的手腕動脈。而後者正緊閉著雙眼,臉色蒼白,毫無神志。

  見到小順進來,杜明強急切地招了招手:「快,找塊抹布給我!」

  小順撿起地上的抹布扔過去,那正是此前他折磨杭文治時塞進過對方嘴裡的那塊。

  杜明強把抹布扯成條,在杭文治的臂彎處打了結,然後又牢牢地扎死。後者的手腕部有一個割裂的傷口,此刻血流得到了有效的遏制。

  監室的鐵門被嘩啦啦地打開,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值班管教出現在了衛生間裡。

  「怎麼回事?」看到眼前的情形,管教的眉頭皺成了兩坨化不開的大疙瘩。

  「是自殺。用眼鏡片割的,」杜明強一邊說一邊指了指便池旁幾塊沾著血跡的玻璃碎片,「血進了便池裡,不知道流了多少。不過從膚色上來看,應該不會有生命危險。」

  管教揮揮手:「趕緊把人送到醫務室!」兩個跟班獄警隨即走上前來,抬起了杭文治的身體。

  「得把他的手舉起來,高過頭頂。」杜明強在一旁指點著說道。

  「你懂急救?」管教眯起眼睛問他。

  杜明強點點頭:「懂一點。」

  「那你跟著幫幫忙。」管教招呼了一聲,然後他又掃了掃屋裡的其他囚犯,「你們幾個老老實實待著,明天別出工了,等待問訊!」

  硬邦邦地撂下這句話之後,管教和杜明強等人便忙著搶救杭文治去了,只把424監室的其他人員又鎖在了狹小的囚屋中。

  耳聽得忙亂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小順擦了把額頭上的虛汗,心有餘悸地說道:「靠,幸虧沒死,這要死了還真是說不清了。」

  「你小子傻啊?」黑子臭了他一句,「死了才省心呢,我們又沒碰他。」

  小順咽了口唾沫,暗自合計:你倒是沒碰,我在現場那是腳印指紋啥都沒落下,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不過這些話他也就在心裡嘀咕嘀咕,不敢說出來。

  「現在還真是麻煩……」平哥也皺起了眉頭,「一會兒張頭肯定得趕過來,等眼鏡醒了,把之前的事情一說,那可夠受的了。」

  一想到監區張隊長的電棒,小順立刻露出愁容。先前折磨杭文治的時候數他最積極,而且他也知道,一旦事情被捅出來,屋裡的幾位大哥肯定會把自己推在前面頂缸,到時候可真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不過憂慮之餘,他也抱著些僥倖:「眼鏡可不敢瞎說吧?他要說了,我們以後還不整死他?」

  阿山搖搖頭:「眼鏡還沒被捋平呢。」

  小順心中一陣沮喪,他明白阿山的意思:睡覺前他們幾個折騰杭文治,後者可一直沒有服氣。人家當時就扒著鐵門大喊「救命」,幸虧平哥和黑子戲演得好,才把那個糊塗管教給對付了過去。現在杭文治被送到了醫務室,再要說什麼他們可沒法阻止。況且張海峰是什麼樣的角色?這事多半要瞞不過去。

  「媽的,要我說,都賴那個杜明強!」黑子恨恨地抱怨開了,「要不是他礙事,哥幾個還不早把眼鏡給收拾了?」

  小順一拍手:「真是啊!我們審眼鏡的時候,就是這小子礙手礙腳,結果讓眼鏡炸了包。這會兒眼鏡尋死吧,他又把人給救了。等眼鏡給張頭前後一說,他可美了,只給咱哥幾個尿了一身騷。」

  見有人附和自己,黑子便更加來勁,捶著床板叫囂道:「就該把那小子一塊收拾了。」

  阿山也道:「這小子是得辦。要不然這屋裡不太平啊。」一邊說,他一邊抬眼去看平哥的態度。

  平哥點起根煙,湊到嘴邊深深地吸了口,暫時沒有表態。

  「我早就想辦他了!」黑子有些按捺不住,帶著抱怨的語氣說道,「可好幾次不都是平哥在中間擋著嗎?」

  「你們幾個看得淺啊。」平哥吐出一串長長的煙圈,沉默片刻後又道,「這傢伙可不好碰。」

  黑子不屑地翻了翻眼睛:「有什麼不好碰的?不就是個五年犯嗎,能有多大個量?」

  平哥伸出左手食指沖黑子點了點:「問題就在這裡。」

  黑子擠著眉頭,想不通其中的狀況,一旁阿山倒是沉吟起來,像是品出了些滋味。

  卻聽平哥又說道:「四中隊是什麼地方,這個不用我說了吧。」

  「重監區啊,全市最惡的犯人都在這兒集中著呢。」黑子揚著頭,好像還挺自豪的樣子。

  「嗯,那我們這個監區,和別的監區有什麼不同?」

  「那可就慘了……」黑子咧咧嘴,蹦出一句順口溜來,「四中隊,鬼見愁,張頭、墳頭、子彈頭。」

  這句順口溜正是在省城監獄廣為流傳的諧語。囚犯們用此來描述四中隊最為「可怕」的三件事情:張頭,即指監區的鐵腕隊長張海峰;墳頭,指的是像墳墓一樣密不透風的監舍大樓;子彈頭,則是說四中隊關押的都是重犯,其中不少人還是等著吃「子彈頭」的死囚。

  「四中隊,鬼見愁……」平哥頗為感慨地嘆道,「說得好啊,嘿嘿,我在這『鬼見愁』的地方待了也有十年了,杜明強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五年犯。你們想想,這傢伙如果不是個厲害角色,又怎麼會被關在這裡?」

  黑子心中一動,明白了平哥的邏輯。以杜明強的刑期完全沒資格進重監區,可他卻偏偏被關了進來,這不正說明他是一個真正的危險分子,必須要靠人人聞之色變的「鬼見愁」四中隊才能制住他嗎?

  雖然想通了這層關係,但黑子卻並不服軟,他反倒「哼」了一聲:「就算這小子真是個硬茬又怎樣?我黑子怕過誰了?媽的,他要是識趣,我還給他三分面子;敢跟我炸刺,我一樣削平了他!」

  平哥挑著嘴角看看黑子,似乎對後者的狠勁頗為欣賞,同時他點點頭道:「我本來也是這個意思。這小子入監的時候還算乖巧,哥幾個審他,他也挺老實。後來雖然有點裝瘋賣傻的,但基本的規矩都還擺得住,所以我也懶得理他,圖個大家相安無事。不過他這次可就有點甩大了……」說到這裡,平哥的聲音漸漸變得低沉,他用拇指和食指用力一搓,將那仍在燃燒的菸頭捻成了粉末,然後又冷笑著說,「既然這樣的話,我們就陪他玩一玩。」

  黑子捏著拳頭,現出一副躍躍欲試的興奮神色。他已經在這墳墓一般的監室中憋了太久,正需要找個機會發泄一下呢……

  這場議論中的焦點人物杜明強對平哥等人的密謀毫不知情。在監區大樓一層的醫務室里,值班醫生給杭文治做了簡單的止血處理後,建議將其送入監獄附屬醫院做進一步治療。管教不敢怠慢,帶著一行人出了大樓,又急匆匆往醫院方向趕去。

  杜明強負責背負著人事不知的杭文治前行,因為後者體態瘦弱,這個任務對他來說並不吃力。他一路呼吸著清新的空氣,間或還抬頭看看幽遠的星空,感受這難得的自由氣息。

  只可惜這段旅途實在短暫,大約五六分鐘之後,一幢四層小白樓已出現在眾人面前。此刻正值凌晨時分,放眼向四周看去,監獄高牆內一片黑暗,只有這幢小樓內仍然燈光通明。杜明強知道這裡就是監獄中的附屬醫院了。

  監獄醫院沒有掛號的流程,病人入院都是隨到隨治。眾人把杭文治送到二樓的外科病房,一個中年獄醫過來了解情況後,立刻著手安排輸血事宜。

  犯人的入監材料中配有體檢表,所以很容易便查到了杭文治的匹配血型,一番忙碌之後,一個血袋被連接在杭文治的靜脈血管上,生命的希望隨著血液一起又流回到了病者的體內。杭文治的面色漸漸紅潤,呼吸也變得勻重起來。

  「沒啥大問題。你們安排個人看著吧,等病人醒了再來叫我。」獄醫給值班管教送了顆定心丸,然後便告辭去忙自己的一攤事情了。

  管教鬆了口氣,帶著手下獄警撤到門口抽起煙來。杜明強則陪護在杭文治的身邊,負責觀察後者的狀況。

  而杭文治的恢復速度印證了獄醫樂觀的預測,管教等人的一根煙還沒抽完,他已經緩緩地睜開了眼睛。隨後他的眼珠漫無目的地轉動著,依稀看清了眼前的情形。

  「我……我沒有死嗎?」他吐出一口濁氣,黯然說道,那聲音輕得如遊絲一般。說話的同時,他看到了坐在自己身邊的杜明強。

  杜明強衝著他無聲地笑了一下,然後壓低身體,把嘴湊在他耳邊調侃道:「這是個沒有自由的地方,連死的自由也沒有。」

  杭文治無奈地搖搖頭,不願再答覆什麼。站在門口的管教注意到杜明強的舉動,他把抽了一半的香菸胡亂掐滅在門框上,一邊邁步過來一邊問道:「他醒了嗎?」

  杜明強卻像沒聽見管教的問話,只是繼續對著杭文治耳語,而這次他的語氣變得極為鄭重:「口風緊點,千萬別說昨晚的事情!」

  杭文治的心一縮,「昨晚的事情」……那是他有生以來遭受到的最大的羞辱,為什麼對方不讓他說出來?他凝目看著那個年輕人,似乎心中頗多困惑。

  杜明強卻來不及做過多的解答了,因為管教已經來到了床前,他一把將杜明強拉了起來,憤憤然地喝問道:「你幹什麼呢?耳朵聾了?」

  「他剛醒,我給他把把脈。」杜明強訕笑著編了個謊。

  「你把個屁的脈!給你臉了啊?站一邊去!」管教把杜明強推開,湊上前看了看杭文治的氣色,換了柔和的語氣說,「你現在什麼也別想,先好好休息。」

  「哎,張隊!」屋外守候的獄警忽然招呼了一聲,帶著點給屋內報信的意思。值班管教連忙轉過身來,而隨著一陣沉悶的皮鞋聲響,張海峰的身影已經出現在了病房門口。

  「張隊,你來了。」管教肅然打了個招呼,杜明強則低下腦袋,雙手緊貼在褲管上,擺出了立正的造型。

  「怎麼回事?」張海峰陰著臉,目光很快地在屋子裡掃了一圈。

  「這個新收不服判決,鬧情緒,用眼鏡片割脈自殺。幸虧我發現得早,給救過來了。」值班管教簡單地說了兩句,不但隱去了監室里犯人爭鬥的情節,還把救助的功勞也攬在了自己身上。

  杭文治悶哼了一聲,臉上現出憤懣的神色。照這麼一說,他倒成了沒事找事的麻煩角色,實際上他可是個受盡了委屈的苦主。

  張海峰捕捉到杭文治的細微表情,目光一凜道:「恐怕沒那麼簡單吧?」說著話,他已經踱到了床邊,半俯著身直接詢問杭文治:「你自己說說,怎麼回事?」

  杭文治怔了一會兒,沒有直接回答,卻略略移開視線去看站在一旁的杜明強。後者也早已把臉偷偷轉了過來,和杭文治目光相交的那一刻,他凝重而又緩慢地搖了搖頭。

  張海峰心思敏銳,立刻轉頭順著杭文治的視線看去,不過杜明強此時已經恢復了老老實實的表情,低頭垂手,目不斜視。

  「我想不開,我沒有犯罪……我是冤枉的……」杭文治終於喃喃地自語起來,而他的說辭正與先前管教的解釋完全吻合。

  張海峰略一沉吟,指著杜明強對那值班管教說道:「你把他先帶到隔壁病房,我一會兒要問他的話。」

  值班管教應了聲「是」,而杜明強不待對方推搡,自己乖乖走在了前面。不多會兒兩人便來到了隔壁空閒的病房中,管教命令杜明強貼著牆角站好,自己則在門口附近來回踱著方步,顯得有些心神不定的樣子。他不得不擔心杭文治曝出睡覺前的監室衝突,這樣他便免不了被扣上「管理不善」的帽子。

  不過事態的進展還算樂觀。大約五分鐘之後,張海峰也跟了過來,一進屋他便沖值班管教揮揮手說:「你先回去吧,監區那邊盯著點,別再出什麼亂子了。」

  值班管教鬆了口氣,正要招呼杜明強時,張海峰卻又伸手一指:「把這傢伙留下,我還沒問他話呢。」

  值班管教點點頭,一個人離開了病房。他知道杜明強是個懂規矩的老油條了,應該不會亂說什麼。他剛一出門,張海峰便找了張椅子坐下,兩眼則直勾勾地盯在了杜明強的身上。

  杜明強還是老老實實地站著,頭也不敢抬。

  「杜明強……」張海峰開口了,「這是你的名字嗎?」

  「報告管教,是!」杜明強很鄭重地答道。

  張海峰笑了笑,喜怒莫測的樣子。然後他沖杜明強招招手:「你過來,在我面前站好。」

  杜明強順從地走上前,停在了距離張海峰一步遠的地方。張海峰把右手探到腰間,摸出了別在皮帶上的那根電棍。

  「你入監有兩個月了吧?」張海峰又問道,語氣平淡得像是在拉家常一般。

  杜明強則始終保持著同樣的態度:「是。」

  張海峰用電棍輕輕敲著自己的左手手掌,微笑道:「我還是第一次找你談話。」

  杜明強順竿子爬將起來:「那說明我表現好,從不讓管教費心。」

  「哈!」這下張海峰笑出了聲,「從不讓管教費心?你可是最讓我費心的一個!」說話間,他右手抬起了那根電棍,慢慢地向著杜明強的身體伸去。

  杜明強暗暗咬了咬牙,不躲不閃,眼看著電棍頭部戳到了自己的左手上,但並沒有電擊的痛感傳來。他挑了挑眉頭,略現出些詫異的神色。

  原來張海峰尚未打開電擊開關,他只是用電棍挑起了杜明強的左手,然後往回一勾,將那隻手勾到了自己眼前。

  那是一隻屬於年輕人的手,皮膚光澤,肌肉飽滿,稜角分明的關節透出令人羨慕的力量感。但那隻手卻又遠遠稱不上完美,因為在它的中指部位缺少了最上端的一個指節。

  那是一隻殘缺不全的手。

  張海峰盯著那隻手看了許久,像是在看一件精美的藝術品,看夠了之後他抬起頭來,饒有興趣地問道:「這是你自己咬掉的?」

  杜明強咧咧嘴:「我咬自己幹什麼?是以前打工被機器軋的。」

  張海峰抖了抖電棍,甩開了杜明強的左手,同時他頗遺憾地嘆了一聲:「你不老實啊。」見杜明強只是垂著頭不吭聲,他又接著說道,「刑警隊的羅隊長親自關照,要把你送到我的手上。所以有關你的那些傳言,我多少還是知道一些的。」

  杜明強苦笑了一下,繼續裝他的啞巴。

  張海峰的嘴卻不閒著,他斟酌了一會兒,繼續說道:「其實我對你以前做過什麼並不關心,那是你和刑警隊之間的事情。我和你既不是敵人,更不是朋友,你知道我們是什麼關係嗎?」

  杜明強搖搖頭,同時表現出洗耳恭聽的態度。

  張海峰手中的電棍在兩人之間來回指了指,拖長了聲音說道:「工——作——關——系。你在我這裡服刑,我就要負責把你看管好。你別給我添亂,我也不會找你的麻煩,你明白嗎?」

  這回杜明強終於開口道:「明白。」

  「很好。」張海峰長長地鬆了口氣,然後用電棍指著隔壁房間問道,「那是怎麼回事?」

  杜明強攤著手,神態非常坦然:「和我無關。」

  「可是你隱瞞了真相!」張海峰忽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直要和杜明強逼得臉貼臉,「而且你還阻止了杭文治說話!你以為我傻了?看不出來嗎?」

  「我沒指望能瞞得過您。」杜明強露出無奈的表情,「但他不能說話,否則他真的活不下去。」

  張海峰「嘿」地冷笑了一聲:「你是在拿我的威嚴做人情嗎?」

  「他不說話就無損您的威嚴。而且,」杜明強這時抬起頭來,不再躲避對方的目光,「您也不希望再出亂子,不是嗎?」

  張海峰眯起了眼睛,似乎心有所動。片刻之後他轉過身去,又將那電棍插回到腰間,然後背著手問道:「你能保證不會再出亂子?」

  杜明強聽出對方的態度有了迴旋的意思,便趁熱打鐵地說道:「杭文治是個苦主,脾氣又擰,如果用監獄裡的那套規矩去磨他,非把他磨斷了不可。您讓我去開導開導他,他是個文化人,應該能聽勸。」

  張海峰沉吟了足有半分鐘,當他再次轉過頭來的時候,終於做出了決斷:「那就先由你陪著他吧。我給你們一個白天的休息時間,明天晚上送你們倆回監區。」

  「謝謝管教,謝謝政府!」杜明強接連說了兩句謝謝,情感由衷而發。

  張海峰擺擺手:「別廢話了,去吧。」

  杜明強鞠了個躬,轉身離開這間病房,又走到了杭文治所在的房間。先前的兩個獄警仍然在門口站著,半是照顧半是看管的意思。而杭文治的狀態又恢復了不少,已經可以保持半坐的狀態了,看到杜明強進來,他的眼睛立刻盯在了對方身上,似乎早就在等待著什麼。

  杜明強拖過床頭的凳子坐下,笑嘻嘻地搶先說道:「托你的福,管教讓我照顧你。嘿嘿,這可是難得的美差啊,不用干苦力,還能混上頓病號飯。」

  杭文治沒心情關注這些,他壓低聲音,迫不及待地問道:「你剛才為什麼不讓我說話?」

  「說什麼?說你昨天晚上被人給揍了?」杜明強把臉湊到對方床前,「你知道這樣會連累多少人?平哥他們,包括值班管教,一個個全都要吃不了兜著走!那個張海峰張隊長,他的手段你難道沒見過?」

  「他們活該的!我還得替他們考慮嗎?」一想起昨晚受到的侮辱,杭文治的情緒變得異常激動,甚至控制不住地哆嗦起來。

  杜明強用同情的眼神看著杭文治:「不是替他們考慮,是替你自己考慮。」

  杭文治慢慢轉過頭來,臉上掛滿不解的神色。

  「如果他們受到一分的責難,那一定會用十分的力氣報復在你的身上。」杜明強伸手在杭文治肩頭輕拍了兩下,嘆道,「這就是監獄裡的遊戲規則。」

  杭文治愕然愣住,半晌之後,他的眼角漸漸濕潤,帶著哽咽喃喃說道:「你們幹嗎還要救我?這樣的日子,何不讓我死了算了?」

  「死了,那就什麼都沒有了;活著,至少還有希望。」杜明強把目光轉向病房的窗口,雖然隔著黑黝黝的鐵柵欄,但是天邊依稀的晨光還是隱隱透了進來。

  「希望?」杭文治重複了一遍,嘴角卻掛著冷漠的自嘲,「別和我說希望,這個詞只會讓我的心滴血。」

  「我知道你是個苦孩子。好了,說說看吧,你到底承受了多大的冤情?」

  杭文治看看杜明強,欲言又止。

  「說吧。」杜明強用微笑鼓勵著他,「我會認真聽的。」

  杭文治還在猶豫著問道:「你相信我不是壞人?」

  「這有什麼不信的……」杜明強在杭文治的腿上拍了拍,意味深長地說道,「在坐牢的不一定都是壞人,壞人也不一定都在坐牢。」

  這句話像是點中了杭文治的心窩,他驀然看著杜明強,大有知己難逢的感覺:「你說得太對了!」

  「你在外面是做什麼的?」見交談的氣氛漸漸融洽,杜明強便拉家常似的問了起來。

  杭文治很快速地回答:「我在市政設計院工作。」看來他已經徹底撤掉了針對杜明強的心理防線。

  「很好的單位啊。穩定,待遇也不差吧?」

  杭文治謙虛地一笑:「還不錯。」

  「你說還不錯,那肯定是相當不錯。」杜明強揮揮手,很有把握地分析道。

  杭文治的笑容卻漸漸變得苦澀:「工作好有什麼用?最終還不是要到監獄裡過下半輩子?」

  杜明強陪著他感慨了一會兒,又切入了更深層的問題:「你說是被一個女人陷害的?」

  「是的。這個……」杭文治恨恨地咬著牙,憋了半天才在自己的詞庫中找出個罵人的詞彙來,「這個賤貨!」

  杜明強抱起胳膊:「不用說,你肯定是被這個,嗯……這個『賤貨』迷住了。」

  杭文治沮喪地點點頭,算是默認了。過了一會兒他又主動解釋道:「我和她是通過婚姻介紹所認識的,我只看到她出眾的外表,沒想到她竟會是那樣一個無情無義的人。」

  「婚介所?」杜明強咧了咧嘴,那裡魚龍混雜,甚至有很多以騙人為職業的「婚托」,不過他暫時沒有把話說得太絕對,只是搖頭道,「那裡認識的人的確不靠譜啊。」

  「我開始也覺得婚介所不靠譜,可是沒辦法,家裡人催得緊啊。」說到這個話題,杭文治顯得有些尷尬,「不怕你笑話,我當時三十一周歲了,在去婚介所之前還從沒談過對象。家裡就我這一個兒子,父母著急了,我身邊又找不到女孩,只好去婚介所試試看。」

  杜明強「嗯」了一聲表示理解。像杭文治這樣貌不出眾的男子,性格又懦弱內向,在個人問題上的確會有些困難。而他感情經歷一片空白,如果遇到一個漂亮又有心機的女子,無疑會被對方輕鬆玩弄於股掌之上。

  「和我說說那個女人吧。」杜明強接著問道,「你對她了解多少?」

  「她比我小四歲,沒有工作。據她自己說,她大學畢業之後都在聯繫出國,不過一直也沒有成行。現在年紀也不小了,想找個合適的人結婚,安定下來過日子。」

  「小四歲就是二十七,大學畢業應該是二十二歲——」杜明強盤算著,「那她也折騰好幾年了。這可不像能安定的人啊。」

  「你判斷得很準!」杭文治頗為欽佩地看了杜明強一眼,「後來我的遭遇正像你預測的那樣。不過當時我完全被那個女人蒙蔽了,真心想和她成家,兩個人一起過日子。」

  這也在杜明強的預料之中,他點點頭問:「後來怎樣了?」

  杭文治自嘲地苦笑著:「後來?後來她又認識了另外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可以幫她出國,於是她就提出要和我分手,我當然不能接受,但是她非常決絕,簡直一點情義都沒有。」

  杜明強「嘿」了一聲:「你們之前有情義?」

  「有啊。」杭文治認真地說道,「我和她什麼都發生了呢。」

  杜明強看著對方那副鄭重的樣子,暗暗感慨:像杭文治這樣情感幼稚的處男,還真以為只要發生關係就是情投意合了?對方沒準只是玩玩,排遣些空虛寂寞罷了。

  不過這種話又不方便直說,所以杜明強只好從另一個角度去寬慰對方:「既然什麼都發生了,那分了就分了吧,你又不吃虧。男人嘛,總得經歷一些感情波折才能成熟起來。」

  「你說得輕巧。」杭文治瞪眼看著杜明強,「她都快把我的血榨乾了,還讓我怎麼分?」

  杜明強一怔,他原先以為杭文治是不能接受情感打擊,一時衝動以致犯罪入獄。現在聽來,這其中似有更複雜的糾葛。略一沉吟,他已猜到了七八分,便皺起眉頭問道:「她騙了你的錢?」

  「不光是我的……」杭文治握緊拳頭,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還有我父母一輩子的積蓄,都被她騙走了。」

  「怎麼會這樣?」杜明強有些想不通了,男女交往,如果男方涉世不深,在女方身上花錢過度倒也正常,但沒聽說過把父母一輩子的積蓄也搭進去的。

  杭文治悲涼地苦笑著:「奇怪吧?嘿,這都是我做的好事啊……那會兒我們交往快半年了,我開始籌劃和那女人結婚。可那女人卻說:要結婚至少得有套房子吧?而且為了保證我們今後的生活質量,這房子至少得三居室,地點也要好,還得全款購入,不能欠貸。」

  杜明強咂了咂舌頭:「好大的胃口!」這幾年城市的房價一直在漲,尤其是省城這個地方,要想在市中心購入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需要的資金絕對不是一個小數目!緊接著他又猜測道:「你向你父母借錢了?」

  杭文治點點頭:「當時我們全家都著急讓我結婚。所以那女人一提房子的事情,我父母就主動表示會支持我們。這樣他們拿出一輩子的積蓄有三十萬左右,再加上這些年我自己攢的十多萬元,我們在市中心買了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

  杜明強默嘆了一聲,心想這「啃老」啃得可真是徹底。不過現在年輕人要想早早買房結婚,又有幾個能不「啃老」的?

  卻聽杭文治繼續說道:「其實買房本身倒也沒什麼。不管我是不是要結婚,這房子遲早是要買的。只是我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把房產證寫上了那個女人的名字。」

  這下杜明強張大了嘴,愕然半天才送出兩個字來:「糊塗!」

  「的確是糊塗。」杭文治無意辯駁,「當時那女人對我說,要用房產證上的名字來考驗我對她的感情。嘿嘿,感情,這兩個字當時完全把我給麻醉了,我連一點思考能力都沒有……」

  「你父母呢?他們也能同意?」

  杭文治咽下一口苦水道:「我瞞著他們辦的,那女人不讓我和父母說,她早把我們一家算得死死的。」

  杜明強看著杭文治,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目光中只有「同情」二字。

  兩人相對默然了許久,杜明強才又開口道:「她提出要和你分手,可是房子又不肯還給你,是嗎?」

  杭文治黯然垂下眼睛:「她說那是她應得的——彌補她的感情損失。」

  「果然是賤貨!」杜明強實在忍不住,憤然罵出了聲。在這兩人的交往中,遭受感情損失的顯然應該是杭文治。他完全能體會對面那個男人憤怒而又無奈的心情。

  「我明白了……」他幽然嘆道,「難怪你會犯下那些罪行。」

  杭文治卻扭過脖子,斷然反駁道:「不,我沒有犯罪,我是冤枉的。」

  「嗯?」杜明強挑起眉頭,做出願聞其詳的表情。

  「我無法接受這樣人財兩空的結果……」

  「誰也接受不了!」杜明強插了一句,表明自己的立場。杭文治釋然點點頭,繼續說道:「於是我追著那女人索要房款,但她根本沒有歸還的意思。後來我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採用了一些非常的手段……」

  「哦?」杜明強好奇地看著他,不知道這個懦弱的男人能有什麼非常手段。

  杭文治尷尬地停頓了一下,說:「我和她交往的時候,用手機拍過一些照片,涉及她的隱私。我後來就用這些照片做籌碼,要那女人把房款還給我,否則我就把照片發到網絡上去。」

  杜明強一猜就知道那是些什麼樣的照片,他也就沒有深問。想想杭文治的手段倒也有兩把刷子,那女人如果不是無恥到一定境界,應該會有所顧忌吧?不過轉念一想,杭文治肯定還是玩不過那個陰險的女人。畢竟結果擺在眼前:這可憐的傢伙正在大牢里蹲著呢。

  「後來呢?」杜明強很感興趣地問道。

  「後來那女人打電話過來,同意把錢還給我,我們約定了一個咖啡館進行交易。」

  「你可不能去。」杜明強馬上做出了判斷,「那一定是個陷阱。」

  「你真是比我厲害多了,一聽就明白怎麼回事。」杭文治感慨道,「可我偏偏那麼笨,居然真的去了,而且還很愧疚,覺得對不起那女人。誰知道那女人根本沒想還錢,她報了警。當確定我把照片帶在身上之後,她就發出了信號,讓警察過來抓我了。」

  杜明強「嘿」了一聲,算是把前因後果整了個透徹,隨後他斟酌了一會兒,又開始分析道:「如果你不能舉證那女人欠你房款……這話其實不用說,以那個女人的手段,肯定沒給你留下什麼證據。這樣的話,你的行為就符合

  『敲詐勒索罪』了。你索要的房款是四十多萬,屬於數額特別巨大,量刑點估計得在十年左右。」說到這裡,他露出詫異的表情,「哎,你怎麼被判成無期了?」

  杭文治伸手撓了撓光禿禿的腦殼,神態囧然地說道:「我……我還動刀子了。」

  「你?」杜明強不敢相信似的,「你還動刀子?」

  「我身上正好帶了把刀,是我搞設計的時候,用來裁切圖紙的。那時候我看到警察過來抓我,一激動,就把那女人給扣住了。我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讓她還錢。」

  「完了,搶劫!」杜明強恍然大悟般拍了拍大腿,「持刀,數額還特別巨大,就算是未遂,也夠判你個無期了。不冤,不冤。」

  「我怎麼不冤?」杭文治憤然瞪了杜明強一眼,「我那是索要自己的錢,能叫搶劫嗎?」

  杜明強連忙解釋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說從法律的角度看確實沒問題,畢竟你舉不出對方欠你錢的證據啊。」

  「那倒是……」杭文治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不過他隨即又不甘心地咬著嘴唇道,「法律?法律就一定正確嗎?」

  「當然不一定。」說到這個話題,杜明強深有所感,「法律保護不了所有的好人,更懲罰不了所有的壞人……有的時候,我們必須藉助法律之外的力量。」

  杭文治似乎感受到了杜明強的情緒,卻又無法理解,只能茫然問了一句:「什麼力量?」

  杜明強沉默不語,他還不想和對方說得太多。可杭文治自己琢磨了一會兒,卻突然冒出一個詞來:「Eumenides!」

  杜明強心中一驚,臉上卻不動聲色,假裝沒聽清似的問道:「什麼?」

  「Eumenides,一個網絡殺手,你沒有聽說過嗎?」杭文治現出些興奮而又神秘的表情,「他在網上徵集那些法律制裁不了的罪犯,然後施加懲罰。」

  杜明強不明所以地搖搖頭:「我不怎麼上網。」

  杭文治遺憾地癟了癟嘴,又自言自語般說道:「如果我當時也去網上發帖,不知道他會不會理我?不過他要是真把那女人殺了,好像又有些太過分了……」

  杜明強不再接杭文治的話茬,他把目光轉向窗外,不知凝神想些什麼。

  此刻天色已經大亮,一縷陽光正從地平線爬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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