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弒父真兇
2024-09-26 10:48:25
作者: 周浩暉
下午四時三十一分,省城紫杉射擊俱樂部飛碟靶場內。
太陽已漸漸西沉,將天際邊的雲朵染成一片絢爛的橙色。而原本刺目的陽光經過多重的折射之後也變得格外柔和,遠遠看去,那團熾熱的火球倒像是一個碩大的鴨蛋黃,紅澄澄得似能掐出油來。
對於飛碟射擊來說,此時的天色是一天中最適宜的。因為在光照仍然充足的情況下,你還不用擔心強烈的陽光會刺傷你的雙眼。此外,寧靜而又美麗的暮色也能讓射手進入一種最佳的射擊狀態中。設想一下吧:黑色的靶盤掠過天空,在晚霞前拖出一道清晰的印跡,此刻若你一發擊中,靶盤破裂,白色的煙霧騰起,襯著橙紅色的背景,那是一幅多麼令人陶醉的絢麗畫面。
鍾濟民非常渴望能在這樣的情境中手持獵槍,好好地過上一把癮,但這樣的願望卻難以實現。
一枚獵槍子彈十五元,一個飛碟靶盤一百元——這是飛碟射擊的經濟代價。這意味著鍾濟民一天的工資也不夠支付一次射擊的費用。能夠玩得起這項運動的人都是些既有錢又有閒的享樂階級,這些人往往是些年紀輕輕的公子哥,他們穿著名牌,駕著名車而來,身邊則免不了跟著幾個濃妝艷抹的女子。這些人靶場內一泡就是一天,上萬元的消費就像鍾濟民抽了支香菸一樣簡單。
他們有的是錢,而且他們的錢並不是自己掙來的——這是鍾濟民看到這些年輕人而得出的推論。
不過這些享樂階級的射擊技術實在是難以恭維,十次中能有一次擊中靶盤已屬難得。當這種小概率事件發生的時候,公子哥身旁的女子們便會發出一片誇張的喝彩聲。鍾濟民就在這喝彩聲中皺起眉頭,厭惡他們破壞了射擊場的肅穆氣氛。
射擊是一項嚴肅的事情,因為每一顆子彈的背後都有可能代表著生或死這兩種極端的選擇。這是二十年前鍾濟民在特警隊上第一堂射擊課時,教官對他說的第一句話,這句話伴隨了他的半生。後來他轉業成了一名射擊教練,也總以此話作為他和學員之間的開場白。即使是在這樣一個充滿了娛樂氣氛的會所里,他也難以改變內心深處對於槍彈的敬畏情緒。
所以他討厭那些人對於射擊的遊戲態度,他認為那是對槍彈的一種褻瀆。可是他又無力改變什麼,因為自己只不過是射擊場內的一個教練而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些令他厭惡的傢伙正是自己的衣食父母,自己的薪水就包含在那一枚枚胡亂射出的子彈中。
在射擊場待的時間長了,鍾濟民已經培養出一種特殊的能力:每一個客人走進場內的時候,他一眼就能看出這個人的射擊水平。那是一種難以描述的內在氣質,但他確實能看出來。說得儘量簡單一點:一個優秀的射手本身就能給人一種槍的感覺——在肅穆的同時又充滿了力量感。
鍾濟民對此已很少走眼。所以那個人的身影一出現在靶場中便立刻引起了他的關注。
那是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他穿著射擊服,風帽扣在頭上,眼部則戴著一副大大的墨鏡。雖然看不清年齡相貌,但他筆直的身板和行走時的力度卻更能顯示出此人一些本質性的特徵。
他就是一支槍,一支鍾濟民一直期待看到的,會行動的槍!
那支槍向著靶場內走來,似乎存在著某種心靈感應一般,他也很快看到了鍾濟民。兩個人的視線在瞬間對撞了一次,擦起了些許無形的火花。
鍾濟民像是被什麼東西刺中了,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他無法想像那男子的眼神到底有多銳利,雖隔著墨鏡也能射出如此懾人的力量。
男子此刻停下了腳步,他轉頭衝著不遠處的一個服務生招了招手。服務生立刻殷勤地湊了過去,在男子身前聆聽對方的吩咐。簡短的交談之後,服務生向著鍾濟民所在的方位一溜小跑趕了過來。
「老鍾。」他興奮地招呼著,「你有生意了——那個客人點名要你去做陪練。」
對射擊場內的教練來說,給客戶當私人陪練無疑是一項美差。因為這樣不僅可以在客人的射擊費用中獲得提成,而且自己也可以借實彈演示的機會過一把癮。遇到出手闊綽的公子哥,還常常會獲得不菲的小費。雖然鍾濟民對那些公子哥們從來看不上眼,但能夠提高自己的收入總是件美事。
而今天的這個客人顯然不是那些公子哥能比的。當鍾濟民聽說自己被那人點中做陪練的時候,心中竟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他立即起身,快步走上前去。那男子則停在原地,目送著對方步步走近,厚厚的墨鏡隱藏了他心中的情緒,但卻遮不住他那專注之極的神態。
鍾濟民不太明白對方為何會如此認真地看著自己,他只是個又黑又瘦的中年漢子,衣著樸素,貌不驚人。不過他並未因此而失禮,主動打著招呼說:「先生,你好!」
「你好。」那男子淡淡地應了一句,聽聲音應該是個年輕人。他不僅戴著大墨鏡,還高高地豎起衣領,似乎有意不想讓別人看清他的容貌。
鍾濟民很想一睹此人的尊容,可是服務者的身份讓他無權去窺探客人的隱私。他只是盡力去扮演好自己應處的角色。
「請問你需要什麼樣的指導?」他問道。
「我買了十個靶盤的卡卷。你陪著我打完吧。」年輕人說話間已邁步而去,鍾濟民則稍稍停留了片刻,從先前那個服務生手中領好獵槍和彈藥,然後緊趕幾步,和年輕人一同來到了靶場的射擊區。
年輕人交替搖晃著兩邊的肩肘,活動相應的韌帶和關節。飛碟射擊和靜態靶位的射擊不同,需要有快速的反應和靈敏的肢體動作。從年輕人準備動作的協調程度來看,他顯然不是一個生手。而他的目光則一直凝視著遠方,此刻天際的暮霞愈發濃重,頗有幾分殘陽如血的肅殺意境,這種感覺和他心中的某種情緒呼應著,竟讓他在一時間變得有些痴迷。
「先生,準備好了嗎?」鍾濟民的聲音在年輕人側後方響起。後者轉過頭,卻見教練正把那支獵槍遞給自己。
「請小心拿槍,子彈已經上膛。」鍾濟民非常鄭重地說道,「在射擊之前,務必保持槍口朝向自己的身體前下方。」
年輕人把槍接在了手中,動作熟練而輕巧。他戴著一副黑色的薄紗手套,抓槍的姿勢亦堪稱完美,他的整個人在瞬間和那支槍融為了一體,互相激發出一種凌厲逼人的氣勢。
鍾濟民深深地吸了口氣。他早已看出那男子體內蘊藏著如冷槍一般的氣質,現在這氣質愈發明顯地迸發出來。他開始猜測這人應該當過兵,或者他和自己一樣,也曾經是一名特警狙擊手?因為當那人手持獵槍而立的時候,他儼然就是一個能夠判決生死的致命獵手。
不過那人並沒有按照囑咐把槍口指向地面,鍾濟民不得不再次提醒他:「槍口要衝下,不要平端著——這樣很危險。」
年輕人沒有理會對方,他甚至連頭也懶得轉一下,向天邊又凝視了片刻之後,才聽到他的聲音輕輕響起:「真正能控制住槍的,不是手上的姿勢,而是握槍人心中的想法。」
鍾濟民心有所觸。年輕人的話語進一步表明他是一個頗有境界的槍手,他想不出該怎樣去反駁對方,因為那的確是對槍的真正意義上的理解。他只好悻悻地掃視著四周,希望沒有其他人看到這裡發生的違規行為。
「放碟吧。」年輕人此刻說道。
鍾濟民按下了操控鈕,一個碟靶「嗖」地從發射器中躥了出來,在眩彩的暮色背景中劃出美妙的拋物軌跡。當那道軌跡走至最高點的時候,槍聲突然響起,靶盤應聲炸開,騰起一片白色的煙花。
「漂亮。」鍾濟民喝了句彩。作為一名旁觀者,他不得不承認這是一次完美的擊發,無論從準確性、時機把握,還是動作的美感,各方面都無可挑剔。
年輕人只是反手把槍遞給鍾濟民,淡淡地說道:「上子彈,放碟。」
看來這是一個不願多說話的客人。鍾濟民在心中暗暗地分析著,那自己最好也不要過於饒舌,否則反而會讓對方反感。可是他的射術如此精湛,又何必要單請一個教練來做陪襯呢?
上好子彈的獵槍再次回到了年輕人的手中。然後便是碟靶飛出,槍聲響起,煙花散開。
年輕人的動作迅速而簡潔,像是在完成一項例行的工作一般。不知是天際的晚霞過於絢麗還是他不願讓別人看到自己的面龐。當九發子彈射完的時候,他還是連一次頭也沒有回過。
九發子彈,百分之百的命中率。這樣的成績令鍾濟民也難免側目。
還剩最後一發子彈了,參照先前的狀態,鍾濟民毫不懷疑年輕人將完成一場完美的大滿貫。於是他放出碟靶,靜待那煙花在暮霞中再次散開。
可是這次槍聲卻沒有響起。年輕人目送著碟靶划過天際,身體像定住了一般,毫無所動。
「怎麼了?」碟靶墜地之後,鍾濟民詫異地問道。
年輕人終於轉過了頭,他的目光從墨鏡後面射出來,牢牢地盯在了鍾濟民的臉上。這樣過了片刻,他幽幽地說道:「這是最後一發子彈了。」
「是的。」鍾濟民無奈地搖搖頭,「可是你已經錯過了碟靶。」
年輕人「哼」了一聲,似乎在冷笑。「我對射碟靶並沒有興趣。」他一邊說著,一邊又迴轉目光看向天際。
是的。像他這樣的射術,對碟靶這樣沒有變化的射擊目標早已厭倦了吧?鍾濟民似乎頗能體諒對方的感覺,於是他微笑著推介說:「本射擊場內還有野外狩獵的活動項目,你需不需要體驗一下?」
「射殺動物?」年輕人搖搖頭,「你不覺得那根本也是浪費子彈麼?」
鍾濟民無法理解對方的意思了,他皺著眉問:「那你還想怎麼玩?」
年輕人把玩著手中的獵槍:「對於一個槍手來說,人才是最好的獵物。在你開槍的時刻,你一定能感受到他的恐懼、他的絕望……他也有可能反抗,那整個過程會更加的刺激。當然,最重要的在於,你會找到一個射殺他的理由,當你帶著目的去開槍的時候,這才是一次真正完美的射擊。」
「這怎麼可能呢?」鍾濟民啞然失笑,「在現在的社會中,你怎麼可能有持槍殺人的機會?」
年輕人反問:「對著活人開槍,這是不是每一個槍手內心深處的欲望?」
鍾濟民怔住了,他開始嗅到一絲不安的氣息。他沒有接對方的話茬兒,微笑著用儘量隨意的語氣說道:「先生,請把槍交給我吧。你的射擊已經結束了。」
「結束了?」年輕人似乎也在笑著回答,「可我還有一發子彈,不是嗎?」
「你已經錯過了碟靶——請把槍交給我。」鍾濟民愈發不安,他改變口吻,變得嚴肅起來。
年輕人卻絲毫沒有要交槍的意思,他的手反而握得更緊。這樣鍾濟民有些進退維谷,他躊躇自己是否應該去強行繳過對方的槍,但現在子彈已經上膛,這樣做無疑是個非常危險的舉動——萬一在爭執中發生走火,獵槍在場內射出霰彈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年輕人這時轉過了身,和鍾濟民形成了面對面的姿勢。然後他忽然問道:「你開槍殺過人嗎?」
這樣的問題實在是有些無禮和突兀,鍾濟民真想摘掉對方的墨鏡,看看那後面究竟藏著怎樣的嘴臉。不過他還是勉力壓住情緒,反問:「怎麼了?」
「我只是想知道……你殺人的理由,還有你殺死對方之後的感受。」年輕人說得很認真,語氣中倒沒有挑釁的意思。不過他轉身之後,槍口便沖向了鍾濟民所在的方向,這讓後者感到很不自在,他有些後悔自己怎麼接待這麼一個奇怪的客人。
不過他決定認真地回答對方的問題,因為這個話題在他心中原本就是神聖的。
「我殺過人。我殺的人全都是罪有應得。看著這些人倒在我的槍口下,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守護了正義的尊嚴。」鍾濟民擲地有聲地說道,最後他還驕傲地挺起了胸膛,「因為我曾經是一名特警狙擊手,我的任務就是射殺那些嚴重危害公眾安全的匪徒。」
年輕人沉默了片刻:「你能保證你射殺的每一個人都是應該殺的,你從來沒有錯誤地使用過你手中生殺的權力?」
「我能保證。」鍾濟民毫不猶豫地看著對方,「我射殺過綁架案的劫匪、瘋狂的連環殺手、危險的越獄分子……他們全都犯下了必死的罪行。」
年輕人在墨鏡後面與鍾濟民對視著:「那你還記不記得十八年前,一個叫作文紅兵的人?」
鍾濟民立刻皺起了眉頭,顯然他對這個名字印象深刻。然後他敏感地反問著:「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在你的資料里有。」年輕人早已想好應對之詞,「俱樂部的網站上有你們所有教練的詳細資料,你從警時的戰功也被列了出來。我就是看到這些資料才選中你做陪練的。」
「是這樣?」鍾濟民將信將疑,他對網絡並不太了解,想想除了這樣,倒真找不出其他的解釋。片刻後他不滿地抱怨了一句:「說好用化名的,怎麼這件事還是傳開了?」
「你很怕被別人知道嗎?」年輕人嘴角掠起一絲冷笑,「可是你剛才說起自己的功績時可是充滿了驕傲。」
「這件事不一樣……」鍾濟民猶豫著,「那個人……他本不該死。」
「為什麼?」
「他是被逼無奈,犯罪的主觀危害性並不強。而且當時在現場,警方的談判人員已經掌握了局勢。」鍾濟民回憶著當年的往事,這原本是個秘密,可現在卻被一個陌生人提起。也許是年頭太久了,所以大家都不在乎了吧?
他無論如何想不到,最在乎這件事的人此刻正站在自己的面前。
年輕人的心弦劇烈地震顫著,對方的話語印證了他先前了解到的情況,也將他帶入到痛苦的回憶中。在努力穩住情緒之後,他冷冷開口:「可你還是射殺了他。你射殺了一個本不該死的人!」
對方的言辭變得尖銳,但鍾濟民卻反而坦然了。他搖了搖頭平靜地說道:「我沒有殺他。」
年輕人略微一愣:「你什麼意思?」
「我沒有殺他——這關係到一些內部的機密。」鍾濟民又重複了一遍,但卻語焉不詳,然後他警覺地反問道,「你為什麼對這件事感興趣?」
年輕人沉默不語,從墨鏡的邊緣可以看到他的眉頭已經擠成了兩團小疙瘩。這場交談正進入一個他預料之外的方向,而對方的表情不像是撒謊,並且他也沒有理由在這件事上撒謊。
因為對這樣的變化毫無準備,交談似乎陷入了某種僵局。年輕人無法面對鍾濟民的反問,也想不出好辦法讓對方將那個「秘密」說明白。不過憑藉著已經掌握到的信息,他卻已經可以展開相關的設想和推理。
「你沒有殺他——那就是另外有人殺了他,是嗎?」良久之後,年輕人再次開口,他的聲音變得有些嘶啞,似乎很費力才能說出來一般。
鍾濟民撇著嘴不說話,不過他的態度顯然是在默認。
年輕人的胸口開始起伏,一種突如其來的恐懼感在他的體內瀰漫著。一時間他甚至想要逃避,可是一種更加強大的力量卻強迫著他向著可怕的真相步步逼近,於是他帶著顫抖的情緒繼續追問:「你沒有殺他,射殺文紅兵的是另外一個人——可是警方的記錄為什麼要寫你?」
「我說過了,這是警方的機密。」鍾濟民似乎感覺到對方的孱弱,他的口氣因此而強硬起來,「我不想和你多說,請你把槍交給我。」
可年輕人還不想結束。
「因為這次射殺違反了警方的程序,是嗎?」他開始自己回答先前的提問,同時他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向著鍾濟民所在的位置壓了過來。
鍾濟民往後撤開一步,因對方的逼近而變得神色緊張:「你幹什麼?」他一邊問一邊凝起精神——對方始終不肯交槍,也許自己該採取些非常的手段。
已經步過中年,鍾濟民的身體不再像年輕時那般強壯,不過多年特警生涯留下的底子還是在的。如果是以前遇到這樣的情況,他應該毫不猶豫地撲過去,施展出擒拿的手段將對方即刻制服。
可今天他卻沒有勇氣這麼做,並不是因為膽怯,而是他對面的那個人實在給了他太多的壓力。那個傢伙渾身上下都籠罩在一股強大的氣場中,那種力量感是他以前從未見過的。所以他不敢輕舉妄動,因為他實在沒有擊倒對方的把握。
所以鍾濟民又抽空掃了掃四周,開始尋找求援的可能性。這樣的小動作被年輕人看在眼裡,可是後者卻毫不顧及,他只是步步逼近,口中求證般的問句繼續拋出:「那個真正的槍手,他根本沒有開槍的資格,因為他只是一個實習警察!如果這樣的行為被寫在報告裡,那麼行動負責人和槍手都要被追究責任!所以你就成了名義上的射擊者,現場的真相被完全隱瞞,該受懲罰的人逃脫了懲罰,而你則獲得了虛構出來的功勞!」
鍾濟民的神色由緊張變成了驚訝,他驀然皺眉:「你到底是誰?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
年輕人卻只是自顧自地低吼著:「告訴我!我說得對不對?!」
鍾濟民苦笑:「你都已經知道了,幹嗎還要來問我?」
他說話的聲音不大,但這句話卻如同銳利的針尖,將年輕人懾人的氣場應聲扎破,後者隨即痛苦地縮起了身體,像是遭受到一場前所未有的沉痛打擊,他緊咬著牙,喃喃嗚語:「為什麼,為什麼……」
鍾濟民立刻意識到這正是出擊的好機會,他向前搶了一步,左手去奪獵槍,右手則鎖向了年輕人的喉部。
他們之間的距離原本就很近,而鍾濟民的動作又很快,他相信自己絕對不會失手。可是他錯了。
他的身形剛剛晃出,年輕人已隨之彈起。先前那充滿力量的氣場在瞬間重聚並徹底爆發出來,鍾濟民只覺得眼前一花,右手已被一股大力撥開,同時有什麼冰涼且堅硬的東西頂在了自己的天靈蓋上。
鍾濟民的心深深一沉,他太知道頂在腦袋上的那個東西是什麼了。
槍是他一輩子的夥伴,可這個夥伴卻被另一個可怕的人握在手裡。於是致命的子彈距離他的命門便只有一根槍管之遙。
「為什麼?」年輕人咆哮起來,「那個實習警員為什麼要開槍?!告訴我!」
他的聲音很大,看起來已經處於一種失控的情緒中。射擊場內的其他工作人員終於被驚動了,他們紛紛轉頭看向此處。而現場情形則讓眾人又驚又駭,一陣騷動之後,有人惶然離去,也有人小心翼翼地欺近過來。
年輕人把槍口又重重地往前頂了一下:「快說!我沒有時間等你!」短暫的失控之後,他逐漸恢復了冷靜,聲音低了,而語氣則更加森然可怖。
槍口上傳來的巨大壓力讓鍾濟民立刻給出了回答:「我不知道。」
年輕人咬著牙不說話,顯然對這樣的回答並不滿意,鍾濟民趕緊又補充說,「我只是個狙擊手,我所處的地點是在案發現場對面的樓上。那天嫌疑人一直在有意地變換位置,經常會跑出我的狙擊控制範圍。後來有個警察進入屋內談判,現場指揮通報說進展順利。我還想:危機應該能化解了吧?可是片刻之後,槍聲響了,嫌疑人被談判的警察擊斃,當時嫌疑人在我的視線之外,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年輕人緊盯著對方的臉,那副情急無奈的表情不像是在撒謊。可他還是不甘心地追問道:「你們後來進行行動總結的時候,具體的情況難道沒有在內部通報嗎?」
「沒有。行動指揮只是私下告訴我,開槍的人只是個實習警察,所以要我去冒名頂替他。而現場到底發生什麼,也只有槍手和指揮兩個人知道。指揮沒有告訴我細節,他甚至不讓第三個進入現場。」
「為什麼?」
「是擔心頂替的秘密泄露出去吧?狙擊槍形成的傷口和警用手槍是完全不一樣的,如果其他警察進入屋內,一眼就會看出破綻。」
「這樣的事情怎麼能隱瞞得住?」年輕人深表懷疑,手中的獵槍再次發力,「他只是一個現場指揮,可以一手遮天的嗎?」
鍾濟民無奈地苦笑:「那個指揮……他是一個非常特殊的人。我不知道怎麼給你解釋,因為他當年在警界的權威是你無法想像的。」
年輕人愣了一下,問道:「是那個叫丁科的?當年的刑警隊長?」他從偷盜的檔案中知道「一三○」案件指揮的身份,但對於這個人的傳奇經歷卻毫無了解。
鍾濟民回應道:「就是他。」雖然正處於獵槍的致命威脅下,但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他臉上的敬佩神色還是油然而生,然後他又輕嘆著感慨,「你不用懷疑我的話,因為沒有那個人做不到的事情。」
年輕人沉默了片刻:「那他現在在哪裡?」
「十年前他就消失了——他把自己藏了起來。」
年輕人知道確實是如此。他此前也曾查找過丁科的行蹤,而近十年來都沒有關於此人的任何蛛絲馬跡。
「你想找到他?」鍾濟民看出對方所想後微微搖頭,「不可能的,既然他想藏起來,就沒人能找到他。」
年輕人哼了一聲,顯得有些慍怒。
那個叫作丁科的傢伙,他真的有那麼厲害?不管怎樣,我一定要找到他。我要讓世人知道,能夠做到任何事情的那個人,只有我!
「小伙子,不要衝動,有話慢慢說……」一個陌生的聲音打斷了年輕人的思緒。他轉頭循聲看去,說話的卻是一個中年胖子,他站在十米開外的地方,一身的西裝革履,看來該是射擊場內的經理吧。
再往胖子身後看去,十來個穿著保安制服的男子正悄悄散開,對自己所處的位置形成了包圍的態勢。年輕人心念微動,知道這裡已經不能久留了。
當然,他是不會把這些保安放在眼裡的。只是從時間上算起來,那個人很快就該趕來了——這才是他真正顧忌的地方。
中年胖子看到年輕人若有所思的神態,以為是自己的勸解起了效果。於是他咽了口唾沫,再接再厲:「我是這裡的經理,不管你對我們的服務有什麼意見,我都可以幫你解決。你先把槍放下……」
年輕人微微一笑,忽然一擰胳膊,槍托倒轉,重重地砸在了鍾濟民的額頭。後者立刻暈倒在地。幾乎與此同時,槍聲也驟然響起,「砰」的一下擊碎了胖子頭頂一盞碩大的吊燈。玻璃碎片如天女散花般落下,吊燈下眾人驚慌失措地躲避著,射擊場內頓時亂作了一團。
年輕人將獵槍扔在鍾濟民腳下,後者是現場唯一會對他的脫逃造成障礙的人,所以他一出手首先將對方放倒。那群保安雖然人多,但都是些草包級的角色。當年輕人快步向射擊場外衝去的時候,那些草包連一根毫毛也不可能抓著。
在驚魂甫定之後,胖經理掏出手機,急匆匆撥通了110報警電話。而警方的人馬來得比他期待得還要快。幾乎是他剛剛掛斷電話的時候,他就看到一行三人行色匆匆地走了進來。這些人都穿著便服,但當先一人的身姿和氣質卻能顯示出某些職業上的特徵。胖經理也是識人無數的角色,他立刻向著這行人迎了上去。那邊領頭的男子神情嚴肅,他展示了一下證件,自我介紹說:「我們是刑警隊的。」
「是,是我報的警。」胖經理掏出一塊手帕擦擦汗水,同時驚訝地嘆道,「你們來得可真快!」
和胖經理說話的男子正是羅飛,當然他並不是接到110指揮中心的命令而來的。在得知Eumenides使出金蟬脫殼的計策之後,他立刻帶著柳松和曾日華向著紫杉射擊俱樂部趕來。因為根據查詢結果,當年的特警狙擊手鍾濟民現今正在此俱樂部內從事射擊教練的工作。
看著胖經理慌亂的神情,羅飛已經知道:這裡肯定發生過了什麼。雖然自己一路馬不停蹄,但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鍾濟民在哪裡?」羅飛沒時間向對方解釋什麼,他直奔自己最關心的主題。
胖經理伸手一指:「在那邊呢。剛剛出的事,我都還沒來得及去看,也不知道人怎麼樣了。哎,那個兇手也是剛走,你們追的話或許還來得及!」
羅飛搖搖頭,既然Eumenides已經離開,追擊顯然是徒勞的。他只是順著胖經理手指的方向看去,卻見射擊區圍著一群人,顯然那裡正是出事的地點。羅飛連忙帶人趕過去,分開人群之後,只見一個中年男子正閉目躺在地上,從他黑瘦的面容可以認出,此人正是警方在尋找的目標人物鍾濟民。
現場並無血跡,這讓羅飛緊繃的心稍稍鬆了一下,他蹲下身在鍾濟民的鼻間伸指探了探,呼吸還算正常,應該沒有大礙。同時他注意到昏迷者的額頭有一塊青腫,看來是遭受到鈍物的重擊。羅飛將對方半扶起來,右手拇指按在了他的人中穴上。
片刻之後,鍾濟民長舒一口氣,幽幽醒轉。胖經理馬上在一旁高興得直搓手:「哎呀,人沒事就好,人沒事就好!」
「曾日華,你帶他們下去了解一下情況。柳松,你注意警戒。」羅飛簡短地下達了指令。鍾濟民沒有大恙的確是個令人欣喜的結果,不過Eumenides的行為素來難以捉摸,也不能排除他突然殺個回馬槍的可能。所以不但不能放鬆警惕,現場的閒雜人等也要儘快遣散才好。
曾日華笑嘻嘻地把胖經理拉到一邊,同時招呼著圍觀的保安:「你們都跟我過來吧。」與羅飛相比,他的形容舉止顯得非常隨和,於是經理等人都跟著他嘩啦啦地撤到安全線往後的區域。
羅飛看著鍾濟民,後者揉著額頭上的腫塊,神志正漸漸恢復。
「你見到他了?」羅飛問道。
「誰?」鍾濟民的神色有些茫然,他看著身邊的陌生男子,又問,「你是誰?」
「我是警察。」羅飛表明身份,再次追問,「那個打傷你的人,你見到他了嗎?」
鍾濟民苦笑著回答道:「我都被他撂倒了,怎麼會沒見到他?」
「我的意思是,」羅飛強調道,「你見到他的具體相貌沒有?」
「這個——」鍾濟民愣了一下,「沒有,他戴著帽子和墨鏡,衣領很高,看不出長什麼樣子。」他的神情有些窘迫,作為一個有著特警隊資歷的男人,被人打翻在地都沒看清對方的相貌,這實在是有些丟人。
當然羅飛並不會因此而藐視對方,因為他深知那個行兇者的可怕實力。事實上,當Eumenides擺脫警方行動的時候,羅飛已經在心裡作了最壞的預期。但現在鍾濟民仍然存活,這已經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以Eumenides的殺手本性,他沒有理由放過一個射殺自己生父的仇人。那到底是什麼情況改變了本該出現的悲劇結果呢?是鍾濟民反抗導致Eumenides行動失敗,還是Eumenides在策劃著名更加可怕的陰謀?
這些疑問的答案應該就藏在鍾濟民此前的經歷中。所以羅飛立刻又問道:「告訴我剛才發生了什麼,你要認真地回憶,不能錯過任何細節。」
鍾濟民如言開始敘述自己的經歷,從那個神秘的年輕人入場開始,他們之間所有的交鋒和對話都詳細地回顧了一遍。而真相也在這樣的敘述中漸漸明朗,其中出現的答案則大大出乎了羅飛的意料。
事實上,羅飛和Eumenides一樣,在聽說鍾濟民只是一個「頂替」的槍手時立刻就猜出了真正槍手的身份,不過他還是耐心地聽對方把所有的經過講完,然後他沉默片刻後問道:「那個射殺文紅兵的實習警察,他的名字是不是叫袁志邦?」
「對。」鍾濟民有些奇怪地看著羅飛,不明白對方怎麼也對此事有所了解。
羅飛也在奇怪,因為這麼重大的情節黃杰遠卻從沒提起過。因為黃杰遠父子團聚後便沒有跟隨警方的行動,所以他的這個疑問還是只能從鍾濟民處獲得解答。
「你頂替的事情連其他行動人員都不知道嗎?」
「只有袁志邦本人和丁科知道。你應該也聽說過丁科這個人吧?他做事情是滴水不漏的,要想在自己的管轄範圍內隱藏住某些真相對他來說輕而易舉。」
是的。羅飛絲毫不懷疑那個警界傳奇的處事能力,可他的眉頭此刻卻仍然深深地鎖了起來。
為什麼?丁科為什麼要這麼做?僅僅是為了掩蓋一起越權的違規行為嗎?無論如何,袁志邦擊斃的是一名身綁炸藥的兇徒,即便是違規了,最多也是個功過相抵的結果吧?丁科有什麼必要對這件事的真相如此隱藏?
這裡面一定有著某些耐人尋味的秘密!
晚七點二十三分,省城刑警隊會議室內。
會場上的氣氛有些沉默。
在羅飛入主「四一八」專案組之後,今天是第一次帶領他的隊員們與Eumenides展開了正式的交鋒,而這場交鋒的結果難盡如人意。
事實上,如果不是十八年前「一三○」案件的內幕出現意外轉折,專案組很可能會面對又一具出自Eumenides之手的受害者屍體。一想到這個情況羅飛便陣陣後怕:警方能在此役中全身而退,實在是僥倖之極!
專案組的其他成員也難免受到類似情緒的影響。尹劍低著頭不說話,柳松則是一副有勁使不出的鬱悶情緒,不過最不爽的還是曾日華,今天的戰役中他算是直接和Eumenides較量的主力,可他不但沒能破解對方的測謊程序,網絡追蹤也是中了對方調虎離山的計策。這樣看來簡直可算完敗。而他又從來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所以便一直咧著嘴,唉聲嘆氣不絕於耳。
「你能不能別出聲了?」坐在一旁的慕劍雲似乎無法忍受了,她瞪著曾日華抱怨道。後者悻悻地撓著頭,低聲牢騷:「心裡不爽,總得找個渠道發泄出來吧?」
「我覺得大家都需要振作一點。」慕劍雲提高聲音,面向著眾人所道,「事情並不像看起來那麼糟糕。我們這次雖然沒能擊敗Eumenides,但是現在的Eumenides同樣也享受不到勝利者的喜悅。」
大家的目光聚集到慕劍雲的身上,他們能理解最後那句話的意思:Eumenides雖然成功地追蹤到「一三○」案件中的狙擊手,可是那個狙擊手並不是射殺他生父的槍手。真正的槍手竟然是袁志邦!正是這個人一手將他從無依無靠的孤兒培養成無往不利的殺手。此時的Eumenides該如何去面對這種情感上的巨大轉變?
「我希望你能分析一下,Eumenides現在會怎麼想?這對我們下一步的行動會很重要。」羅飛關切地問道,他此前就是在琢磨這個問題,剛剛有了點思路,需要向專業人士求證一下。
而這也恰是慕劍雲想要提及的話題。女講師開始侃侃而言:「他會陷入強烈的迷茫情緒。他原本是帶著一種復仇的情緒在追查自己的身世,尋找殺死生父的兇手。可現在兇手的身份卻指向了將他帶上殺手道路的袁志邦。對於這件事情,連我們都感到非常困惑,那Eumenides必定會陷入更加濃烈的迷霧中。對他來說,這些迷霧必須被解開,否則他自身的存在就會失去意義。因為是袁志邦塑造了他的前半生,我們可以想像,袁志邦給他留下的影響就像教父一樣深遠,這種影響成為他通往殺手道路的牢固基石。可現在,這些基石卻幻化成了一團搖搖欲墜的問號。這些問號不解開的話,他還怎麼能繼續走下去?」
羅飛插問:「你的意思是,他一定要找出袁志邦射殺自己父親的真實原因?」
「是的。」慕劍雲確信地點頭,「不管有多困難,要付出多大的代價,這都是他必須要完成的事情。」
「那麼他繼續追查的方向,只能集中在丁科和陳天譙這兩個人身上了。」羅飛順著思路引申道。因為根據鍾濟民的描述,知道文紅兵死亡詳情的除了親歷者陳天譙和袁志邦,就只有當年的行動指揮丁科。現在袁志邦已死,追查線索便進一步縮小。
「這兩個人可都不好找。丁科十年前就杳無音訊,陳天譙則欠了一屁股的債,也有三四年沒露過面,有一堆人都在追著找他。說句不好聽的,這兩個人是死是活都難說。」
說這番話的是曾日華。事實上「一三○」案件的檔案被發現後,羅飛便已安排了對這兩個關鍵人物的追查,具體工作正是由曾日華的手下負責的。但到目前為止還毫無頭緒。
「讓你的人加大力度,」羅飛強調了一句,然後側過頭看著尹劍,「你也調些人去協助這方面的工作,雙管齊下,一定要趕在Eumenides的前面!」
尹劍領命道:「明白!」
羅飛的目光還沒有移開:「這件事的重要性,不用我多說吧?」
尹劍也用堅定的目光回視著羅飛:「Eumenides的目標就是警方的目標。此役成敗的關鍵,就是雙方追尋的速度。如果讓Eumenides趕在前面,那我們就會失去牽絆對手的最重要的線索。」
尹劍的分析簡潔卻又透徹,羅飛滿意地點點頭。然後他再次看嚮慕劍雲,心中仍有一些困惑需要對方來幫助解答。
「慕老師。我還想請教一下,如果Eumenides找到了最終的答案,那又會對他產生怎樣的影響?」
這次慕劍雲卻沒有立刻回答,她沉默著,似乎也在思索著什麼,片刻後她說道:「這要看他找到了怎樣的答案。」
羅飛輕輕「嗯」了一聲,繼續問道:「你能不能說得再具體點?」
「你認為那答案會是怎樣的?」慕劍雲卻看著羅飛反問道,「袁志邦為什麼要射殺文紅兵?這一點確實很有意思,黃杰遠和鍾濟民都證實,當時現場的情況已經得到了控制。」
羅飛搖搖頭:「就我目前掌握的資料來說,我無法給出判斷。」
慕劍雲微微一笑:「你不用每句話都說得那麼嚴謹,我只是想聽聽你的猜測。」
「猜測是沒有意義的……」羅飛咧咧嘴。不過為了配合對方,他還是接著說了幾句,「也許就是一次失誤吧,袁志邦當時只是一個實習警察,第一次參加這樣的任務,因為緊張而出現差錯是可以理解的;不過,這個人的行為有時又很難捉摸,他如果有其他想法而故意這麼做的話,那也毫不奇怪。」
慕劍雲點頭道:「好吧,那我就根據你的猜測說一說。如果是一次失誤,那麼當文成宇知道真相後,他會感到非常失落。自己的父親是被袁志邦失手打死,雖然不至於產生憎恨,但袁志邦在他心中的威信卻會大大降低,這有可能會動搖他的精神支柱,使他對Eumenides這個角色失去興趣,他甚至可能對很多事情都失去興趣,從此變得消沉,轉而追求一種平靜的生活。」
羅飛非常認真地聆聽著,對方剛一停頓,他便有些急切地追問:「那如果是後一種情況呢?」
「後一種情況就是袁志邦出於某種目的故意射殺了文紅兵,那樣的話,事情就會有些複雜。」慕劍雲斟酌著說道,「首先,毫無疑問的是,文成宇知道真相後會對袁志邦產生深深的憎恨,他會認為袁志邦此前對自己的感情完全是虛偽的,自己是一個受害者,正是袁志邦毀了自己的生活,他進而會痛恨自己作為Eumenides的身份,因為那正是袁志邦加在自己身上的,這個身份在他眼中成為了對方陰謀的延續。」
「那他會停止殺人嗎?」羅飛期待地問道,這其實才是他最關心的問題。
慕劍雲卻並未給出羅飛最想聽到的答覆。「不一定。」她搖著頭說,「在那種異常強烈的情緒下,他的性情可能會走向兩個極端。或者是突然看開,徹底摒棄Eumenides的殺手身份,並且會因為以前自己的作為感到悔恨,從此走上一條重新做人的道路;但是也有一種可能,就是他會更加瘋狂地實施血腥的屠殺行為,因為他會把袁志邦射殺自己父親的事件也當成是一次未被法律制裁的罪惡,為了彌補這種罪惡給他帶來的痛苦,他只有繼續尋找制裁的目標,在殺戮中求得解脫。」
「確實是兩個極端,完全不同的方向。」羅飛喃喃感慨著,然後他眯起眼睛看著慕劍雲,「那麼你能不能告訴我:他到底會走向哪個方向,是由什麼來決定呢?」
「相當一部分的原因,是取決於他自身的性格——這是先天性的東西,誰也無法控制和預測。當然,外界環境的影響也不容忽視,如果他有一個知心朋友,能夠聽他的傾訴,分擔他的悲傷,勸慰他的憤怒,那麼他做回一個正常人的概率就會大一點;反之,如果他把所有的情緒都壓在心裡,沒有宣洩傾吐的機會,那麼他百分之八十以上會成為一個更加可怕而瘋狂的殺手。」
羅飛怔怔地愣了片刻,然後他「嘿」地苦笑一聲,語氣間頗多無奈:「他能向誰去傾訴呢?」
羅飛的話沒有說透,但在場眾人都明白他的隱義:那樣一個孤獨的殺手,怎能奢望他有一個光明開朗的外部環境?看來要想終止Eumenides的罪惡之路,只有將他繩之以法才行!大家回想起曾在照片上看到的那個孤稚幼童,心中不免有些感慨:也許在他遇見袁志邦的時刻起,就已經註定要走上一條悲劇性的人生道路。
晚九點四十五分,綠陽春酒樓前。
絢麗的都市霓虹之下,女孩的白衣黑裙顯得格外素雅。而在她的臉上,今天的表情與往日有了明顯的不同:愁容淡了一些,眉宇間對生活似有了新的期待,即便是那失明已久的雙眼竟也透出些神采來。
當酒樓大廚走到女孩身邊的時候,女孩再一次拒絕了對方送她回家的好意,而且這一次的拒絕顯得更加徹底,她告訴對方:「以後下班你直接回家就行了,不用再擔心我,有人會送我回去。」
大廚看看女孩,目光又向四周掃了一圈,神色多少有些好奇和詫異。不過他並沒有找到什麼值得關注的目標。於是客氣地囑咐了幾句後,他便先行離去了。
「謝謝你!路上別開太快。」女孩在他身後說道,男子轉過頭,看見了對方鮮花般美麗的笑臉。他的心怦然而動。
自從女孩的父親出事以後,第一次看見這樣的笑容。究竟是什麼改變了她的心情呢?
不管怎樣,這都是一個令人欣喜的變化——當男子再次轉身而去的時候,他的嘴角也顯露出些許笑意。
「我們也走吧。」女孩抖了抖手中的套繩,給蹲在腳下的導盲犬傳達了自己的命令。那隻叫作「牛牛」的小狗起身抖了抖周身的金毛,熟練地帶著主人邁下了台階。
女孩把握著前進的方向,而牛牛則提醒主人各種拐彎口和障礙出現的地方。如此默契的配合常會引來路人們羨慕的目光。這般走了沒多久,女孩聽見有人在她面前客氣地說道:「小姐您好。請跟著我走,您的朋友正在等您。」
女孩聽出說話的正是昨天引導過自己的咖啡館服務生。她微笑點頭以示謝意,然後跟著對方向咖啡館內部走去。
仍然是和昨天相同的位置,女孩能感覺出來。在坐定的同時,她問道:「你總是喜歡坐在這樣的地方嗎?」
「怎樣的地方?」一個聲音回應著她。
「角落裡。在餐廳里是這樣,在這裡也是。」
「呵呵。」和她對話的年輕人笑了笑,「你雖然看不見,但你注意到的事情卻比大部分人更多。」
對方顯然是認同了自己的猜測,於是女孩又好奇地追問下去:「這樣的位置有什麼優點呢?」
「安靜。」年輕人淡淡地回答。當然這只是其中的一個原因,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他不便解釋,況且即使他解釋了,處於黑暗世界中的女孩也無法理解吧?
「喜歡吃淮揚菜,喝清淡的飲料和酒水,愛聽《沉思》一類的提琴曲,中意安靜的角落位置……」女孩一款一款地輕聲說道,她的眼睛朝向對面的年輕人,就像能看見對方一樣,最後她自言自語般地反問,「你一定是個有著很多經歷的人。」
年輕人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心中被激起了片片漣漪。
「為什麼?」沉默片刻之後,他反問道。
「因為只有時常經歷風浪的人,才會格外珍惜那份寧靜的感覺。如果你的生活平淡無奇,那你在空閒的時候一定想嘗嘗刺激的川菜,在喧鬧的酒吧狂歡發泄。」
年輕人的思緒有些飄散,他略微閉了會眼睛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你說得很有道理……」他輕嘆著說道,「可是你為什麼會有這樣深刻的感覺?」
「因為……」女孩沉吟著,「因為,我是一個瞎子。」
年輕人「哦」了一聲。
「因為我是一個瞎子,所以我比你們有更多思考的時間。」女孩解釋說。
「是的。」年輕人似乎明白了什麼,「在完全黑暗的世界中思考,不受任何打擾,所以反而能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東西。」
女孩笑了:「那你羨慕我嗎?」
年輕人很認真地回答說:「有一點。」
「一個正常人羨慕一個瞎子,這是不是有點奇怪?」
年輕人不得不承認:「是有一點。」
「就是這樣的感覺,對嗎?」女孩微微側過腦袋,一邊凝思一邊說道,「很多事情都是共通的,你對某樣東西擁有的越多,你就越渴望與之相反的東西。你會羨慕我在黑暗世界中的感受,可是我呢?我對光明的渴望又是你無法了解的。當我用這樣的思路來分析你對寧靜的偏好時,我就能大致猜到你在經歷著怎樣的生活。」
年輕人低頭不語,像是在專心品味女孩說的話。片刻後他再次開口,把話題的焦點轉到了女孩的身上。
「你的眼睛……是先天性的嗎?」
女孩點點頭:「很小的時候還能看見一些東西,可後來就越變越差,在十歲之前就完全失明了。所以我對這個世界的印象,只停留在童年的畫面里。那些畫面回憶起來是非常美好的——只是時間過得太久了,已經變得慢慢模糊。」
年輕人凝視著女孩的眼睛,開始幻想:那雙眼中如果能恢復光明的神采,那該是一幅多麼動人心魄的美景?帶著這樣的情緒,他問道:「現在還在治療嗎?」
女孩搖搖頭:「早就停醫了——治也沒有用的。」
「嗯……」年輕人卻不像對方那樣悲觀,「我聽說現在有一種基因療法,可以治療像你這樣的先天性病症。你應該去試一試。」
「是嗎?」女孩像是水中人嗅到空氣的氣息一般,期待地仰起頭來,「哪裡的醫院有?」
「需要去美國——」年輕人回答說,「這是最新的技術。」
女孩的熱情明顯冷了下來。
「美國?」她淡淡地苦笑著,「我連省城都沒有離開過……而且這樣的治療肯定要花很多錢吧?」
年輕人很自然地接著話茬說道:「這些你都不用擔心。我會幫你解決的。」
女孩卻愣住了。她和對面的男子相識不過一天,雖然彼此有著良好的感覺,但對方一下子承諾要幫這樣的大忙,她實在有些無法理解。他是在開玩笑嗎?或者只是說些虛偽的場面話?可是從對方的語氣來看,這兩種情況又都不像。帶著這樣的困惑,女孩的眉頭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
年輕人感覺到了對方的心中所想,於是他又說道:「我是認真的。而且你不用想太多,一切都由我來處理——所有的事情。等我安排好之後,你只要去美國接受治療就行。」
「可是——為什麼?」女孩費解地搖著頭,這件事實在過於困惑,她必須問個明白。
「你到底是誰?你以前認識我嗎?」
「沒有那麼複雜。」年輕人平靜地答道,「我只是想幫你。」
「如果我們只是剛剛認識,我想不出你這樣幫我的理由……」女孩直言不諱地說道,「你知道嗎?當你那樣說的時候,我一點都不高興,更不會對你感激,我更多的是覺得……你在騙我。」
「你怎麼想都無所謂。我會安排好一切,然後你去美國治療。對你來說,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我在你眼裡很簡單是嗎?」女孩換上生硬的語氣,「如果這樣的話,那我會拒絕你的一切幫助。」
「你誤會我了……我說的『簡單』,你應該明白我想表達的意思。」
「那你必須給我一個理由,為什麼要這麼幫我?」
片刻的沉默之後,年輕人的聲音在女孩耳畔響起:「因為除了我之外,再沒有其他人會這樣照顧你。」
女孩微微一顫,身體如被電擊般泛起一種滾燙酥軟的感覺。同時她尷尬地挪了挪身體,像是躲避什麼似的。
卻聽年輕人又繼續說道:「我想照顧好你,這樣我才能聽到我喜歡的音樂,不知道這算不算是讓你滿意的理由?而且對我來說,幫這樣的忙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我只是在自己能力的範圍內,想去幫助一個值得幫助的朋友。」
女孩從懵懂的狀態中恢復。
「可你對我來說只是一個陌生人,」她再次強調說,不過語氣已經和緩了許多,「如果你要幫我,那你現在需要做的,也許是先讓我們加深彼此間的了解。」
「我也希望如此。可是……」年輕人似乎有些話無法延續,在停頓良久之後,他才又悲傷地說道,「有些了解可能永遠也無法做到。」
「為什麼?」女孩不解地追問。
年輕人不再說什麼,他今天已經說得太多,這本不是他的風格。
兩人間出現了沉默,最終這氣氛被女孩的聲音打破。
「我想要回家了。」她有些蕭然地說道。當她今天來赴這個約會的時候,並沒有想到交談會陷入這樣的窘境。她現在相信對方確實是出於真心要幫自己,可不知為什麼,她總覺得彼此之間開始出現一種奇怪的感覺。
似乎那個人向自己隱瞞了什麼非常重要的事情,但那事情到底是什麼,她又說不清楚。
「時間不早了,我這就送你回去。」年輕人一邊看表一邊說道,「不過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
「什麼?」女孩豎起耳朵,有些期待的樣子。
年輕人溫柔而又專注地看著對方:「昨天我們有個約定,我說我以後每天都會在這個咖啡館等你,然後送你回家。」
「是的。」女孩笑了笑,希望藉此緩和先前的不快,「今天是我們第一次履行這個約定。」可是她的笑容很快凝固在臉上,因為對方的回答再一次讓她感到意外。
「我要失約了。」年輕人突然用充滿歉意的語氣說道,「對不起。」
女孩一愣,然後她搖搖頭,心中的不滿情緒難以掩飾:「你對於自己所作的決定,總是這麼快就會改變嗎?」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年輕人停頓了片刻,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道,「我要去完成一件事情,在這件事做完之前,我沒有辦法再和你見面。」
女孩沉默了一會兒:「那你又何必與我相約?本來我們都有各自的生活,可以互不影響的。」
「是今天剛剛出現的情況,我完全無法預料的情況。」年輕人解釋著,用他一貫的平和語調。他似乎並不急於去表白,但這樣的態度反而顯得更加可信。
女孩的不滿情緒消散了許多,不過失望仍然寫在她的臉上。她猜測著問道:「你要去外地嗎?」
「不,我只是不能和你見面。」
「那你還會不會來聽我的音樂?」
「在那件事情結束之前——不行。」
女孩黯然地撇了撇嘴:「完成那件事情,需要多久?」
年輕人搖頭:「我不知道。」
女孩輕嘆了一聲。她發現越接近面前的這個男子,便越發現他身上籠罩著濃濃的迷霧。不過她也不想再追問什麼了。先前的經驗已經表明,對方不想說的事情,自己再怎麼問也是徒勞的。
片刻後她說道:「我也想告訴你一件事情。」
「什麼?」
女孩抿著嘴,似乎在猶豫什麼,不過最終她還是把心中真實的感受說了出來。
「我已經瞎了十多年,你肯定能想像出我對光明的渴望。可是今天,你告訴我你會幫我治好眼睛,然後又說不能遵守昨天的約定。你知道嗎,我卻寧願你不管我的眼睛,但是你能夠守約,這樣我會真的覺得多了一個朋友,而不是一種不可把握的期望。呵,也許對你來說,這有點無法理解?」
「不,」年輕人立刻回復道,「我完全能夠理解你。事實上,我們倆之間有很多共通的地方。」
「哦?」女孩咬著嘴唇,「那你是否會再考慮一下?」
年輕人沒有回答,他忽然轉了話題問道:「你的父親為什麼會去世?」
女孩露出詫異的神色,不明白對方怎麼提起了這個問題。不過對這樣的話題她倒並不忌諱,因為父親在她心中是個英雄,她甚至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父親的事跡。
「我父親是一個警察。」她悲傷但又帶著驕傲的語氣說道,「他生前一直在查一起命案,非常大的命案。後來那個兇手找到了他,他在與那個兇手搏鬥的時候被殺害了。」
「你想找到那個兇手嗎?殺害你父親的兇手?」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年輕人低下頭,不敢去直視對方的眼睛,雖然他明知道那雙眼睛什麼也看不見。
「當然。」女孩毫不猶豫地說道,「如果我能夠找到他,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我要面對面地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我想他一定不敢回答我,他會在我的憤怒面前顫抖。但我不會放過他,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知道父親死亡的所有細節。我必須找他問清楚,然後我要看著他遭受到最嚴厲的懲罰。」
女孩的聲音如此堅定,與她嬌柔文雅的形象產生了鮮明的對比,而與此同時,卻有兩行清亮的淚珠從她的腮邊滾落下來。
年輕人沉浸在某種情緒中,良久無言。直到女孩的眼淚慢慢風乾,才又聽見他的聲音。
「對於你父親的死亡,你不願留下任何問號。然後……如果有機會的話,你一定要為你的父親報仇,是嗎?」
女孩無聲點頭。
「這也正是我現在的想法。」年輕人黯然感慨道,「所以說,我們有著太多的共通點。我多麼希望你能像我理解你一樣的理解我——我再次道歉,因為我的失約,不過總有些事情是我們必須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