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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第一章 新隊長上任

2024-09-26 10:47:56 作者: 周浩暉

  二〇〇二年十月二十六日上午九點二十五分,興城路碧芳園飯店遺址。

  爆炸現場拉起了長長的警戒線,看客們被攔在了圈子外。他們全都努力抻長脖頸,那模樣確實很像是魯迅筆下的一群鴨子。

  警戒線的中心是一片廢墟。源於爆炸瞬間的硝煙和死亡氣息似乎仍在空氣中瀰漫。十多個消防隊員在廢墟間忙碌著,他們手抬機頂,將一塊塊的碎石磚礫清理出來。在他們紅色的身影中還夾雜著幾個身穿白衣的男子,這些男子兩人一組,手裡提著黑色的碩大塑膠袋。消防隊員們的工作偶爾會被白衣男子打斷,這些白衣人會走上前去,從廢墟中撿出些東西裝入黑色塑膠袋中——他們的神情極為嚴肅。

  而此刻圍觀者們便會發出一陣騷動。「嘖嘖,又找到了……」類似的低語聲在人群中興奮地傳遞著。可事實上,由於警方的警戒圈拉得足夠長,他們根本就看不清現場核心處的具體情形。

  真正能看清細節的人並不在人群中。

  在興城路的路口附近,有著一排排高聳的寫字樓。年輕人就在其中的某個高處通過望遠鏡注視著廢墟上發生的一切——穿白色衣服的男子都是來自於省城警方的法醫,被他們裝入黑色塑膠袋裡的東西則是一塊塊的人體遺骸。

  「老師……」年輕人喃喃地念叨著,臉上呈現出難以描述的複雜神情:除卻悲傷與不舍之外,更多的則是深深的迷茫。

  那個怪物已經走了,對他殘缺的軀體來說,離去也許會是一種解脫。可這樣的局面對年輕人而言又未免過於殘忍了一些,那些苦苦折磨著他的謎團,除了那個怪物,還有誰能夠解答?

  

  還好,至少我知道該往哪裡去。年輕人此時收起瞭望遠鏡,暗暗寬慰了自己一句。

  「你一定會走下去的——這是你的宿命。」老師這樣說了。

  所以,他一定要走下去。

  十月二十八日下午三點十七分。

  五星級萬峰賓館坐擁省城最繁華的地段,裝修內設都堪稱完美。套房部位於這座三十六層大廈的頂端,通過寬大的落地窗,入住的客人可以俯瞰到整個市區的風貌,視線不會受到任何的干擾。

  即使是淡季,這樣的套房一天的租住費用也超過千元。

  吳寅午已是年近六十的老人,他這輩子第一次進入如此高檔的場所。坐在柔軟的真皮沙發上,他不免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他把兩手平放在膝蓋上,腰背挺得直直的,似乎生怕把那沙發坐壞了一般。

  除了吳寅午之外,套房裡還有三個年輕人,他們此刻的表現卻與老者截然不同。同樣是來到了陌生的場合,他們並沒有顯出任何拘謹,除了在房間內到處亂竄之外,他們還肆無忌憚地擺弄著各種高檔華貴的陳設品。

  這三個年輕人兩男一女,衣著裝扮另類怪異,一看便知道是同齡人中的「不良分子」。也許叫他們「年輕人」有些誇大其詞了,他們事實上還只是些十六七歲的半大孩子。

  其中一個男孩在右耳上掛著一隻大大的黃耳環。他似乎轉得有些累了,便把自己向著兩米開外的沙發扔了過去。當他愜意地陷進柔軟的沙發之中時,不遠處的老人也難免受到牽連,原本端直的身體跟著沙發的振動晃了兩下。

  「他媽的,真過癮。」黃耳環「嘿嘿」地壞笑著。

  「你們小心點。」吳寅午低聲說道,三分似是呵斥,七分卻更像在懇求。

  黃耳環對老人的勸說理都不理,就像對方根本不存在一樣。此刻他的注意力被他的同伴——一個燙著捲毛頭的男孩所吸引。後者剛剛打開了茶几上的小冰箱,似乎有所發現。

  「嗨,你丫可別吃獨食啊!有好東西都拿出來!」黃耳環大聲地嚷嚷著。

  捲毛把腦袋從冰箱裡撤出來,手裡多了兩聽罐裝的啤酒。他把其中一聽扔給了黃耳環,自己打開另一聽,美滋滋地喝了一口。

  「你們不要亂拿,這都是要錢的。」吳寅午再次開口。可能知道自己的話不會起作用,他的語氣綿弱無奈。

  「反正有人掏錢的,怕什麼。」女孩從屋子的另一個角落走過來,她長著一張胖胖的圓臉,頭髮大部分被染成了紅色。

  捲毛把手中的啤酒向女孩遞過去:「你也來點?」

  「滾,誰要你喝剩下的?」女孩粗魯地回道,她自己從冰箱裡翻出一聽可樂,一邊拉開拉環,一邊笑嘻嘻問那老者,「吳老師,你要不要?」

  吳寅午連連擺手:「不要不要……」

  黃耳環從沙發上坐起來,他一手攬住吳寅午的肩頭,另一隻手捏著啤酒罐向著對方的嘴唇湊過去,擠眉弄眼地說道:「來吧,喝點嘛。」

  吳寅午把對方的手推開,他有點生氣了:「你幹什麼,我說了不要。」

  「人家都說了不要了,你強迫也沒有用的。」捲毛輕佻地調侃著,嘴角露出壞笑。另兩個孩子很快品出他話語中淫蕩的潛意,全都放肆地大笑起來。

  吳寅午在笑聲中倍顯尷尬。「那個人怎麼還不來?」他在心中暗自抱怨著。獨自面對這三個學生,實在是有辱尊嚴。

  而那三個傢伙在笑過之後,似乎也在考慮同樣的問題了。

  「怎麼回事啊?約你的那個人呢?」黃耳環看著捲毛說道,「你丫不會被人放了鴿子吧?」

  「就沖這麼高檔的房間都不可能!懂嗎?」捲毛鄙夷地瞥了瞥對方,又咕嘟咕嘟地痛飲了幾口啤酒。

  「那也不能浪費時間啊。」女孩也有些不滿了,「我還約了個網友逛街呢,你趕緊催催那個傢伙。」

  捲毛想了想,拿出一部手機,找到相關的號碼撥了出去。他把手機貼在耳邊聽了片刻,忽然眉頭一皺,似乎有些奇怪。

  「怎麼了?」站在身邊的女孩問道。

  捲毛從啤酒罐上騰出一根手指來,豎在唇邊「噓」了一下,目光轉向了套房門口。

  屋子裡暫時安靜下來,這時眾人都聽到了音樂的聲音。

  雖然只是手機鈴聲,但那音樂安詳悅耳,蘊藏著令人回味無窮的韻律。

  而這音樂正是從虛掩的門外傳來的。

  很快,音樂聲忽然終止了。然後那屋門被緩緩地推開,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一名男子從屋外走了進來。

  這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的衣著雖然普通,但穿戴卻令人詫異。除了雙手戴著不合季節的黑紗手套之外,他的腦袋上也套著一個黑色的頭罩,就像是影視劇里的恐怖分子一般,這個頭罩遮住了整個面龐,只露出一雙精光閃閃的大眼睛。

  「你……你是?」吳寅午站起身來,忐忑不安地問道。

  「我就是約你們的人。」男子一邊說,一邊反手關死了屋門。他說話時聲音低沉,但吐字卻非常清晰。

  捲毛又開始賣弄他的「幽默」:「大哥,你咋回事?你的臉讓騾子踢了嗎?」黃耳環和紅髮女孩隨即很配合地大笑起來。

  男子對這樣的嘲笑毫無反應。他從茶几旁拖過一張木椅,堵在了客廳入口的地方,然後他坐上木椅,目光緩緩地在那三個男女身上掃了一遍。他的目光並不兇狠,但卻有一種無形的壓力隱藏在其中,這壓力迫得捲毛等人很快便安靜了下來。

  這時男子才再次開口道:「都給我坐好。」

  男子沉穩的語調中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命令口吻。就像是上級軍官在吩咐自己的下屬一樣,不需要大聲疾喝,也不需要嚴詞銳句,但每一個字都讓人感到難以違抗。

  吳寅午立刻便坐回到了沙發上。幾個少年雖然不像他那麼聽話,但此時心中也都有了些許惴惴的感覺。黃耳環和紅髮女孩猶豫地看著捲毛,看來後者是他們三人中的核心人物。

  捲毛想了想,覺得不能吃這個癟,他揚著脖子,「哼」的一聲把話題岔了過去:「我們來這裡可是有條件的。你先把條件兌現了再說。」

  男子舉起右手一撮,現出了手中的三個紅包:「拿去吧。」

  對方如此爽快,這反倒讓捲毛有些躊躇。他愣了片刻後才上前兩步,將那三個紅包接了過來。

  「這是你的,這個給那個女孩,這個給你的另一個同伴。」男子一一分派著,相應的紅包很快便到了每個人的手中。而吳寅午似乎成了局外人,他茫然旁觀著眼前發生的事情,滿頭的霧水。

  黃耳環首先打開了紅包,紅包內只有一張薄薄的紙片,這顯然與他的期待不符。當他看清紙片上寫的內容時,他更是控制不住地叫了起來:「這他媽的什麼玩意啊?」

  捲毛也看到了屬於自己的那張紙片,上面赫然是幾行非常工整的宋體字——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謝冠龍

  罪行:辱師喪道

  執行日期:十月二十八日

  執行人:Eumenides

  「操,你丫耍我們玩呢?」捲毛憤憤地把那張紙揉成一團,往那個男子身上擲去。

  「沒有人在耍你們。」男子的語氣中忽然多了冷冰冰的意味,「你們是網民選出的罪人,而我就是執行者Eumenides。」

  「你糊弄誰呢?你們這種傻逼網民我見多了。媽的,戴個頭套就裝蜘蛛俠啊?滾你的吧!」捲毛罵罵咧咧地回應著。

  「這……這是怎麼了?」老者見到場面不對,慌裡慌張地起了身,來到紅髮女孩身邊湊看對方手中的紙片。那張紙片在他眼前忽然顫抖起來,而震源正是來自於紅髮女孩的手掌。吳寅午詫異地把目光轉到女孩身上,卻見女孩的臉色已駭得蒼白。

  「他不是普通的網民。他是Eumenides……天哪,他是Eumenides!」過於激動的情緒讓女孩的聲音顯得怪異。

  黃耳環和捲毛皺眉看著女孩,顯然不明就裡。

  「他是個殺手,他真的會殺人……」女孩驚恐地抓住了黃耳環的手臂,「上周他殺了開寶馬的女人,網上……網上有很多人在討論他!」

  女孩的情緒感染到了她的同伴,兩個小伙子也現出了畏縮的神色。都市殺手……開寶馬的女人……這些傳聞他們的確也聽說過。難道那殺手就是眼前的這個男子?

  因為沒人說話,屋內安靜了下來,而這份短暫的寂靜很快便被那個自稱Eumenides的人打破了。

  「上個月十一號,你們在課堂上對正在講課的吳寅午老師進行了猖狂的侮辱。不僅如此,你們還用DV拍下了整個侮辱過程,並將其中一段長達五分鐘的視頻發送到了網際網路上。雖然面對鋪天蓋地的譴責,但直至今日,仍然看不到你們有任何悔改的誠意。對這樣的罪行,你們還有什麼要說的嗎?」男子的語音從低沉變得逐漸高亢,憤怒的張力凸顯出來。

  在凝重的氣氛下,眾人都已開始後悔貿然接受了陌生人的邀請。黃耳環湊到捲毛身邊,心虛地問了句:「怎麼辦?」

  「我們走,不用理他。」捲毛咬咬牙說道,不過他很快便發現自己的想法並不可行,因為那男子正坐在套房客廳的口上,他把通往屋門的引道完全堵死了。要想走出這間屋子,就得先從他身上跳過去才行。

  「你他媽的給我讓開!」捲毛強撐起自己的氣勢,可是面對著那個男子,他的底氣實在是過於單薄了。

  男子只是淡淡地說了句:「你過來吧。」捲毛的身體竟然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不,你別過去。」吳寅午攔在了捲毛和男子中間,他低著頭,神情懦弱地向那男子說道,「他們已經向我道過歉了,求求你們,別再為難他們了。」

  當辱師的視頻被放在網上之後,立刻激起了眾多網民的憤慨。最初幾天曾有不少人來到學校門口堵截那幾個放肆的學生。在壓力之下,捲毛等人確實曾向吳寅午道了歉。此刻吳寅午說「求求你們」,顯然是把那男子也歸在了網民一類。而現實的嚴重性卻要遠遠超出他的預料。

  「道歉?」男子冷冷地一笑,「我在進屋之前,已經在門口觀察了許久,你認為他們的道歉有意義嗎?」

  吳寅午無奈地咧了咧嘴。是的,這幾個學生從心底里就從來沒有尊重過自己,所謂道歉,也只是口頭上的一個形式罷了。就在片刻之前,他們還像對待一個玩物一樣調戲和侮辱著自己。可是對待這樣的頑劣學生,生性懦弱的他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辱師之罪……」男子給少年的行為下了個定義。而此時他的眼神忽然迷離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另外的人和事。

  他也有自己的老師,那是他一生中最為親切也是最為尊敬的人,這個人已永遠地離他而去。

  有些東西是那樣寶貴,愈是失去便愈覺其寶貴,而偏偏有人不僅不知道珍惜,還將如此寶貴的東西扔在地上,隨意地踐踏!想到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已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所以當他的思緒收回之後,雙眼就像釘子一樣狠狠地射在了捲毛等人的身上,然後他從牙縫裡擠出四個字來:「罪不可恕!」

  三個年輕人被這尖銳的目光刺中,不約而同地往後閃躲了一下。吳寅午則苦著臉,再次勸解道:「這個事情……並沒有那麼嚴重,他們……他們也是在和我開玩笑。我是他們的老師,你有什麼想法,可以……可以先和我說。」

  受欺辱的老師卻在此刻為自己說話,捲毛等人像是盼到了救星一樣,臉上都現出了期冀的神色。

  「老師?現在你知道自己是老師了?這些學生頑劣作亂的時候,你怎麼沒想到自己是老師?」男子的目光轉到老者身上,可態度並沒有因此變得柔和,頓了一頓之後,他又追問了一句,「你知道老師是什麼嗎?」

  吳寅午默不作聲,像是不知該如何回答。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你看看你的這幾個學生,你傳的什麼道?授的什麼業?解的什麼惑?」男子拋出了一連串的質問,「發生這樣辱師喪道的事情,你也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我今天把你也約過來,就是要讓你親眼看一看,你對學生一味放任與畏縮所造成的後果。」

  男子的話語正戳中了吳寅午的痛處,他羞慚地低下頭,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幾個學生的期冀也就此落了空。不過捲毛此刻卻顯出了一股被逼到絕境後的勇氣:他伸手往後腰處一摸,手掌中竟多了一柄小斧頭。

  受黑幫影視的影響,學校里許多喜歡在外面「混」的學生往往會在身上藏有斧頭、砍刀之類的兇器。這些兇器多半就是個嚇唬人的擺設,很少能真正發揮用途。今天看來是不一樣了,捲毛將這個斧頭攥在手裡之後,一時間膽氣倒確實壯了很多。

  「你讓不讓開?」他用斧頭指著那個男子,「你再不讓開我可不客氣了!」

  「你過來吧。」男子仍像先前一樣淡淡的語氣,即使再多一百把這樣的斧子,也根本不在他的眼裡。

  捲毛咬了咬牙,這次他真的向著對方沖了過去。

  男子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伸出左手一帶,捲毛握著斧子的右手腕便被別了過來。男子略微又加了點勁,捲毛已疼得咧開了嘴。他「哎喲哎喲」地叫著,整個身體跟著轉了半圈,變成了背對那個男子的體位。後者伸出右手,併攏著食指和中指在捲毛的頸部輕輕一抹。隨著這一抹,捲毛的呼痛聲消失了,他圓瞪著眼睛,似乎正在經歷著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

  其他幾個旁觀者很快就明白那可怕的事情是什麼:在捲毛的頸喉部綻開了一道又深又長的傷口,鮮血噴涌而出,濺在客廳內華貴的地毯上。男子似乎不願自己受到血漬的污染,左手輕輕一送,捲毛立刻俯身栽倒了下去,扭曲掙扎幾下後便一動也不動了。

  女孩的尖叫聲隨之響起,幾乎要刺破其他人的耳膜。可男子卻並不為此擔心:他選擇如此高檔的套房,看重的正是這房間內良好的隔音效果。

  雖然早有不祥的預感,但這血腥的一幕還是來得過於恐怖、過於突然。吳寅午怔了半晌,這才如夢初醒般地叫起來:「你殺人了!你怎麼能殺人呢?你為什麼要殺人?」他的聲音帶著哭腔,顯得愈發的無助和懦弱。

  在女孩往牆角處退縮的同時,黃耳環卻瞅准空當向著門口處衝去。不過他的動作對那男子來說顯然是太緩慢了。後者很隨意地把左臂一伸,逃亡者便被他牢牢地攥在了胸前,活像是一隻毫無掙扎能力的小雞崽。

  「別再殺人了,求求你,別再殺人了!」眼見男子的右手又要抬起,吳寅午「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竟向著對方磕起頭來。

  男子的右手停在了空中:「你不希望我懲罰他嗎?」

  黃耳環的身體如篩糠般顫抖著,一股濕熱的液體從他的兩腿之間滲了出來。男子注意到這個細節,他鄙夷地冷笑了一聲。

  吳寅午跪在地上向前膝行兩步,哽咽著說道:「不要再懲罰我的學生了。都是我的錯……是我沒有盡到老師的職責!」在他臉上,淚水滾滾而下。作為一個性格懦弱的男人,他多年來所受的屈辱,長久壓抑的憤懣似乎都在這一刻迸發了出來。

  男子沉默了片刻:「那你願意彌補你的過錯嗎?」

  「願意,願意!只要你能放了我的學生。」吳寅午急切地回答。本已如死灰般絕望的黃耳環此刻又看到了一絲生機。

  男子腳尖輕輕一掃,把捲毛落在地上的那柄斧子踢到了吳寅午的面前,然後他冷冷地說道:「把你的左手砍下來。」

  「什麼?」吳寅午愕然抬起頭。

  「把你的左手砍下來。」男子又重複了一遍,「這樣我就可以放過他們。」

  吳寅午顯然被這個可怕的要求嚇住了,他瞠目結舌地呢喃著:「這……這……」

  「你做個選擇吧,我不會勉強你的。」男子一邊說,一邊將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探了出來。

  黃耳環清晰地看到了那兩指間露出的明晃晃的刀刃,他徒勞地扭動了兩下,同時用乞求的目光看向吳寅午,因為被箍得太緊,他只能勉強發出一些聲音:「老師……」

  「請等一等……」吳寅午再次阻止了男子的動作,然後他硬著頭皮撿起了那把鋒利的斧子。

  男子的目光中也露出了某種期待的意味。

  似乎要為自己鼓足勇氣,吳寅午「啊——」地嘶喊起來,伴著這喊聲,他將斧子高高舉起,刃口對準了平放在地板上的左手腕部。遺憾的是,他的勇氣卻始終未能積攢到足夠的分量。當喊聲結束的時候,斧子並沒有砍下去,而是頹然地垂落下來。

  男子失望地搖搖頭,他的右手划過黃耳環的脖頸,後者無奈地承受了和捲毛同樣的命運。當他的屍體撲倒在地的時候,那雙凸出的眼睛正好盯住了吳寅午,可憐的老者如同遭受到當頭棒擊,他無力地癱坐在地毯上,神情恍惚。

  片刻後,女孩的尖叫聲將吳寅午從渾噩的狀態中叫醒過來。他看到那男子正向著角落裡唯一尚存的學生逼過去,女孩把自己抱成一團,腦袋深扎在臂彎里,像鴕鳥一樣徒勞地躲避漫天襲來的恐懼。

  男子伸出左手,揪著女孩的紅頭髮將她提了起來。女孩連掙扎的勇氣都沒有了,她泣不成聲地乞求著:「老師……救救我,老師……」

  吳寅午再次狂喊起來,這次他像瘋了一樣,手中的斧子舉起之後沒做任何停頓就砍落下來。這一斧又狠又准,他的左手立刻從腕部脫離了自己的身體。

  女孩驚呆了,她停止了哭泣。片刻後,她拼命向著老師的方向撲過去,男子適時鬆開了手,默然退在了一旁。

  吳寅午緊箍住自己的斷腕,不讓血液快速流出。他低聲呼喝著,強忍著劇痛,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男子,目光中現出從未有過的剛毅。

  「老師,老師……」女孩再次哭出了聲,卻是悲傷代替了先前的恐懼,她將老人的斷手撿了起來,緊緊地抱在了自己的懷裡。

  吳寅午體會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他的臉上甚至現出了一絲笑容。

  男子長長地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完成了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他把血淋淋的刀片收了起來,邁步向著門口處走去。同時他把淡淡的語句拋給了屋內的那對師生。

  「我完成了我的刑罰。女孩,你已經死過一次,今後你將重新認識生命的意義。而你——」他意味深長地看向吳寅午,「你終於能夠承擔作為一名教師應有的勇氣和責任……」

  這也是吳寅午最後聽到的一句話,隨後,劇烈的疼痛和強大的精神負荷終於讓這個年近花甲的老人昏死了過去。

  晚七點三十五分,省城火車站。

  正是客流的尖峰時段,火車站候車室內人員熙熙攘攘,形色紛雜。

  這應該是羅飛很喜歡的環境。他可以觀察到各色各樣的人物,分析他們的職業、籍貫,感受他們的喜怒哀樂,預測他們即將發生的行為……類似種種,樂此不疲。

  不過此刻的羅飛卻沒有這般心情,因為他正在觀看電視中播放的一條新聞。電視機被懸掛在半空,所以羅飛只能把自己的腦袋呈四十五度角地向上抬起,配著他那全神貫注的表情,樣子多少有些憨傻。

  電視屏幕上出現的畫面正是碧芳園飯店的爆炸現場,法醫提著沉重的黑色塑膠袋從鏡頭前走過,羅飛當然知道那袋子裡裝的是什麼。

  不過他更加關注的卻是節目主持人的畫外音。

  「……二十五日下午在本市興城路發生的爆炸事件目前已初步查明真相:這是一起犯罪分子人為造成的惡性刑事案件。爆炸造成兩人死亡,此外無人受傷。死者之一為爆炸現場碧芳園飯店的女老闆郭美然,另一名死者則是爆炸案的製造者袁志邦。據警方透露,十八年前在本市發生的另一起爆炸案也是袁志邦所為,當時爆炸同樣造成了兩人死亡。同時警方相信,袁志邦就是代號為Eumenides的連環殺手,正是他製造了本市的多起兇殺血案,其中就包括近日轟動網絡的女寶馬車主遇刺案。袁志邦的死亡,宣告了籠罩在市民心頭的殺手陰影亦可隨之消散。

  「下面是警方公布的兇犯袁志邦的個人資料。

  「袁志邦,男,現年四十一歲,本省武鄭縣人。十八年前案發時為省警校畢業班學生,市公安局實習警員。十八年前爆炸案發生後,袁志邦本人亦身受重傷。他化名為黃少平,在深居簡出的同時,繼續陰謀策劃下一步的犯罪活動。近日他再次作案之後,其行蹤很快被本市公安人員發現,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袁志邦策劃了昨日的自殺性爆炸事件,上演了最後的瘋狂……」

  伴隨著主持人後一段的講解,屏幕上出現了袁志邦十八年前的照片。那個身著警服的翩翩男兒,英俊帥氣的外表,充滿陽光的笑容,實在讓人難以把他和一個連環殺手聯繫在一起。羅飛身旁的諸多看客此時都免不了發出一陣驚訝的嗟嘆聲。

  而羅飛更是有著滿懷的感觸。他知道自己永遠也無法忘記最後與袁志邦對視時的情形,十八年的恩怨全都濃縮在了那一瞥之中。他曾經的摯友終於在那一瞥之後孤獨地向著地獄走去。

  究竟是誰把他變成了那樣一個怪物?整整一天的時間羅飛都在痛苦地思索著這個問題,而更加痛苦的是,他無法找到確切的答案。

  那段新聞結束之後,羅飛搖頭輕嘆一聲。他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向著檢票口走去。去往龍州的火車還有二十分鐘便會開出,現在已經可以檢票進站了。

  離開這座城市能不能將辛酸的回憶忘卻呢?羅飛知道答案是否定的,因為他已經離開過十八年。但當往事被重新勾起的時候,仍然是一樣的痛徹心扉。

  更何況有時候命運並不會讓你輕易地離開。

  羅飛已經走到了檢票口,正當他要把火車票遞給檢票員的時候,一個聲音在他身後不遠處響了起來。

  「羅警官,請留步。」

  熟悉的女子聲音,柔美卻又幹練銳達。

  羅飛轉過身,他看到了美麗的心理學講師慕劍雲。在女人的身邊還有兩個身穿警服的男子:戴著眼鏡,頭髮亂蓬蓬的是電腦專家曾日華;另一個身形不高,略帶著些書生氣的則是刑警大隊長的副手尹劍。

  這些都是「四一八」專案組的同事,他們為了追蹤Eumenides而走到了一起。

  羅飛看著三人笑了笑,雖然他們對自己曾有過猜疑,但這幾天的相處還是產生過許多值得留戀的美好瞬間。

  他們是來給我送別的吧?羅飛在心裡猜測著,可他的猜測卻並不準確。當三人走到羅飛面前之後,慕劍雲再次開口道:「羅警官,你不能走。」

  羅飛微微一愣:「為什麼?」

  「因為我們的任務還沒有結束。袁志邦死了,可他的繼承者——另一個Eumenides還活著。這一點你很清楚。」曾日華說到這裡,又擠眉弄眼地壓低聲音道,「這狗屁新聞上說的全是屁話,等Eumenides的下一起案件被曝光出來的時候,看他們怎麼圓場。」

  羅飛先是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我知道,可我必須走了——我的崗位在龍州,我這次過來,只請了一周的假期,那邊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去處理呢。」

  曾日華「嘿嘿」一笑:「這個已經不是問題了。」

  羅飛詫異地挑了挑眉頭,不明白對方的意思。卻見慕劍雲也在笑吟吟地看著自己,然後她又衝著一旁的尹劍使了個眼色。

  尹劍打開隨身攜帶的手包,從中取出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方紙,鄭重地交到了羅飛手中。

  羅飛把方紙打開,卻見抬頭上兩個碩大的黑字「調令」。他心中一動,連忙仔細往下看去。

  正文的內容是:

  經省城公安局領導建議,省公安廳組織部審核批准,現緊急抽調原龍州市刑警隊隊長羅飛同志出任省城刑警隊代理隊長,專職主持「四·一八專案組」的全部工作。龍州市刑警隊隊長的崗位,省廳組織部將另行安排。

  其下是省公安廳組織部的落款和日期。

  羅飛尚沉浸在驚訝的情緒中,這邊尹劍已經敬了一個標準的警禮:「羅隊長!」

  羅飛把調令重新折好,然後他捏著自己的下巴,感慨道:「這個……這個也太突然了吧?」

  「的確有些突然。」慕劍雲和曾日華對視了一眼,微笑著說,「我們和Eumenides的戰鬥,也許現在才算是真正開始。」

  「這次調令這麼快就能簽發,主要是因為市局宋局長的強烈建議。」尹劍最了解內情,他向羅飛解釋道,「宋局長希望你儘快找他一下,共同商量下一步的工作計劃。」

  「宋局長?就是在熊隊長遇害那晚,和韓灝說話的那個嗎?」羅飛回想起當時的情形,宋局長曾對情緒失常的韓灝在精神上給予了莫大的鼓勵,那個人的確很有領導的果敢風範。

  尹劍點點頭:「就是他。」說話時小伙子露出了尷尬和自慚的神色——在羅飛提及的那個晚上,尹劍已經意識到韓灝與熊原的遇害脫不了干係,但他卻沒有及時說出實情,使得韓灝最終徹底淪為受Eumenides操縱的重要棋子。

  羅飛知道尹劍在想什麼,他在對方的肩頭輕輕地拍了拍。

  「人總有犯錯誤的時候……同樣的錯誤不要犯第二次就好。」他這樣寬慰著年輕人。然後他又看嚮慕劍雲和曾日華,「好了,讓我們出發吧。」

  一紙調令掃光了羅飛先前的蕭索感覺。他的血液熱烈地沸騰起來。

  是的,戰鬥現在才算是真正開始!

  晚八點四十六分,市公安局刑警大隊審訊室。

  尹劍帶著一種極為複雜的心情走進了審訊室內,他將要面對一名特殊的嫌疑人。對他來說,這名嫌疑人的犯罪事實是如此的清晰,可這場審訊無疑是他刑警生涯中最為艱難的一次。

  這種感覺不光尹劍有,審訊室里的其他幹警也無不例外。

  事實上,對韓灝的審訊已經持續了一整天的時間,可審訊筆錄上還未出現任何有價值的記載。在提審幹警的眼中,韓灝那威嚴的不可違抗的大隊長形象早已根深蒂固,即便此人現在已經成為了鐵柵欄後的疑犯,他們還是無法將那巨大的心理落差調整過來。韓灝也因此得到了遠超普通犯人的待遇——他的手銬甚至都被摘掉了。

  而另一方面,這些下層警官的審訊技巧很多都是經韓灝手把手地言傳身教而來,現在反過來要將這些技巧用在「師父」身上,這種貽笑大方的事情又有誰能泰然處之呢?

  所以當尹劍進入屋裡之後,原本在主持審訊的幹警趙鋮立刻起身湊到尹劍面前嘀咕道:「你可來了。快接過去吧,這活我實在是干不下去了。」

  「什麼情況?」尹劍壓低聲音問道。

  「他什麼也不說,就是說要等你來。」

  尹劍點點頭:「我知道了,你先撤吧。」

  趙鋮如釋重負般長出了一口氣,退出了屋外,尹劍則在他空出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鐵窗內的韓灝一言不發地看著尹劍,他的雙眼布滿了血絲。

  「韓隊……」尹劍躊躇著,不知該從哪裡說起。

  韓灝「哧」地冷笑了一聲:「還叫我韓隊幹什麼?你現在應該叫我犯罪嫌疑人韓灝!我以前是怎麼教你的?在氣勢上輸給對方,你的審訊就輸了一半!」

  「韓……韓隊……」尹劍努力了片刻,仍然無法改口。他索性徹底放下了身段,用三分懇求的語氣說道,「你就別為難我們了,是什麼情況就照實說吧!」

  他這樣的態度反而讓韓灝愣住了,後者怔了半晌之後,這才反問:「你怎麼才來?」

  「局裡有些安排。」尹劍略一猶豫,還是把實話說了出來,「是人事調動方面的事情……羅飛會成為市刑警隊的代理大隊長。」

  韓灝只覺得心口一陣氣血翻湧,抑鬱難當。要知道人的境遇就怕對比。短短一兩天之前,這個羅飛還是自己眼中的犯罪嫌疑人,可現在雙方的處境卻完全調了個。驟然得到這樣的消息,實在是令人難以承受。

  良久之後韓灝才緩過勁來,苦笑著問道:「他什麼時候上任?」

  「調令已經發下去了,應該明天就會正式上任。」

  「好啊。」韓灝閉起眼睛輕嘆一聲,「正好可以趕上對我的審訊,這下他可有機會出一口惡氣了。」

  尹劍顯然不認為羅飛會如韓灝般睚眥必報,不過他還是勸解道:「韓隊,你就別拖到他來了。有什麼情況就跟我們說了吧,大家畢竟都是你的弟兄,怎麼也不能給你難堪……」

  尹劍語氣誠懇,韓灝也不免有些動容。不過沉默片刻之後,他還是搖了搖頭:「今天說不了……我太累了,我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好吧。」在這樣的氣氛下,尹劍也樂於給自己先找個台階。他看看身邊的兩個幹警,「你們先把韓隊長帶下去休息吧。」

  「這個……」一個小幹警似乎有些糊塗,渾渾然問了句,「怎麼帶?」

  尹劍咬了咬嘴唇,把一副手銬重重地扔在桌子上:「什麼怎麼帶?按制度來。」

  「是!」小幹警乾脆地答應了一聲。不過當他撿起手銬來到韓灝面前的時候卻又變成了畏畏縮縮的樣子,「韓隊長,我……」

  韓灝倒也不至於為難對方,他主動把雙手伸出來:「銬吧。」

  小幹警一邊給韓灝戴上手銬,一邊說道:「你身上的東西……還得清一下。」

  韓灝抬起胳膊,讓小幹警從他口袋裡把鑰匙、證件、錢包、手機等物件全都清了出來。當這一切完成之後,小幹警的目光又盯在了韓灝的脖子上。

  那裡戴著一個金屬質地的掛墜,按照規定,這也是必須取下來的。

  韓灝明白對方的意思,便淡淡地說了句:「這裡面是我兒子的照片。」

  小幹警求助地看向了尹劍。

  尹劍略一猶豫:「你把那個墜子檢查一下吧。」

  墜子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問題,那其實是一個可以翻蓋的銅製鏡框,將翻蓋打開之後,有機玻璃的扣面下的確壓著一張照片。照片上那個七八歲大的小男孩露著胖乎乎的笑臉,惹人喜愛。

  這樣的墜子唯一的安全隱患是可能會被用於吞咽自殺,但尹劍相信韓灝決不會這麼做,所以他最終允許韓灝將墜子佩戴在身上。

  韓灝的心血沸騰了一下,不過這個變化絲毫沒有在他的臉上顯現出來。

  他早已猜到幹警絕不會把扣面拆下,再揭開那張照片。所以沒人會發現藏在照片背面的那一段鐵絲。

  對於一個身懷絕技的前刑警隊長來說,這一小段不起眼的鐵絲卻能承載住太多的期望……

  晚九點零三分。

  每次任務之後,他都要找個地方美餐一頓。最近他愛上了淮揚菜。

  綠陽春餐廳,全市最好的淮揚菜餐館。這裡裝修高檔,環境優雅,往來的賓客多是些舉止得體的社會上流人士。

  當他來到這裡的時候,他的穿著打扮像極了一個年輕的時尚白領。他總是坐在最角落的那張小桌。這是一個能觀控全局的位置,不管他到什麼場合,找到並占據這樣一個位置都是他首先要做的事情。

  他知道這樣的餐廳一定會有監控系統,所以他戴上了一頂新款的棒球帽。帽檐也壓得很低——他可不願把自己的影像留在任何地方。

  四周的燈光柔和舒適,桌上的餐具古樸典雅,兩側牆面的壁紙上繪著淡雅的青竹……這樣的環境讓他感到非常滿意。

  在這裡他的心可以安靜下來。

  當然,更加令他滿意的還是那些餐具中盛放的菜品。

  一盅清蒸獅子頭,肉質細嫩,湯汁鮮而不膩;一盤燙乾絲,刀功精湛,口感爽滑;還有魚。

  就像川菜少不了辣子一樣,淮揚菜里也不能缺了河鮮。現在正是鱖魚肥美的季節,所以桌上的主菜正是一道紅燒鱖魚。扁嘴闊身的鱖魚靜臥在濃稠的芡湯中,周圍則點綴著一圈碧綠鮮嫩的菜心,整盤菜散發出一種蠱人心魄的香氣。

  他夾起一棵菜心送入口中,然後放下筷子,端起面前的一隻高腳酒杯。杯中的葡萄酒閃著暗紅的光澤,顯然是上好的佳釀。不過他並沒有急著飲酒,而是慢慢地咀嚼著那棵菜心,隨著每一下咀嚼,鱖魚的鮮香便從菜心的纖維中彌散開來,在齒頰之間悠然綿轉。等這一口香味漸漸散去之後,他才把舉了良久的高腳杯湊到唇邊,輕輕地啜了一口。

  非常小的一口。

  佳肴需要配以美酒,但他知道酒精會降低自己的思維能力,同時還會放縱本可以壓抑住的情緒,這個道理老師早就教導過他,而且他也切身體驗過其中的危害。

  所以他從不多飲。

  還好此刻能用以佐餚的並不只有美酒,還有一樣美好的東西他是可以盡情享用的。

  音樂。

  美妙的音樂來自餐廳中央。那裡有一個兩丈方圓的人工水池,水池中心處的平台被設置成了小小的表演區。

  水面可以反射聲波,這樣表演區中傳出的音樂便會更加清晰悅耳。經營者將中國古典園林中常用的技巧借鑑到了自己的餐廳中,其良苦的匠心可見一斑。

  表演是多維的,有時候是鋼琴獨奏,有時候是女聲獨唱,也有的時候是精緻的水鄉舞蹈……不過這些都不是他的喜愛,他每次來到這裡,便是要等待晚上九點鐘開始的小提琴獨奏。

  琴聲悠揚空靈,最適於洗去人們心頭的俗世塵埃。

  演奏者是個年輕的女子,她面容清秀,烏黑的長髮如瀑布般散在肩頭,純白色的緊身袖衫毫不吝嗇地勾勒出她的玲瓏身段,配著一襲翠綠的長裙,整個人就像是盛開在碧水中央的一朵潔白蓮花。

  在演奏的時候她總是閉著眼睛,也許這樣能夠讓她更加專注地發揮出自己全部的音樂才能。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喜歡聽她的音樂。反正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音樂似乎在引導著他,要帶著他走向一個早已遠去的美好世界。

  當一曲快要終了的時候,他把服務生叫到面前。

  「給那個女孩送一束最大的百合,記在我的帳上。」他低著頭說道,帽檐完全遮住了他的面龐。

  給自己欣賞的表演者鮮花,這是綠陽春餐廳里的一個傳統。花的價格很貴,但餐廳會把其中一半費用轉到表演者的當場酬勞里。事實上這是客人對演員一種最為實際的鼓勵和讚許。

  「好的。」服務生謙卑地彎下腰,「先生需要留言嗎?」

  他搖搖頭:「你也不需要告訴她是誰送的。」

  「我明白了。」服務生鞠躬離去。而當女孩結束這一曲的演奏之後,那一束百合也如約送到了她的手中。

  女孩站起身,百合在她胸前散發著清香。她向著聽眾深深地鞠了一躬以示謝意,同時她睜開了眼睛,像是要在人叢中尋找到那個給她送花的人。

  他從不希望自己被任何人找到,不過這次他卻端坐不動,坦然迎接著女孩的目光。

  他知道對方不可能看到自己。

  在那女孩美麗的臉龐上,一雙大眼睛卻如此蒼白無神。

  她是一個雙目失明的瞎子。

  二〇〇二年十月二十九日上午八點。

  羅飛於第一時間來到了市公安局的局長辦公室,在這裡他見到了那個一手將他調入省城刑警隊的宋局長。

  這是一個年過半百的中年男子,他個子不高,身材已有些微微發福,腦門頂上的頭髮也脫落了不少,露出鋥亮的頭殼來。不過這些都不妨礙他獨有的那份威嚴儀態,這是一種內在的氣質,決不會隨著時光的變遷而衰退半分。

  羅飛已經換上了刑警隊長的服飾,他面對著自己的上級領導敬了一個莊重有力的警禮:「刑警隊長羅飛向您報到!」

  「羅飛……」宋局長那渾厚的男聲沉吟了許久,最後卻只說出了短短的一句,「這麼多年委屈你了。」

  羅飛的鼻子驀地一酸,心中的感慨如海浪般起伏。不過他很快把這些情緒都壓抑在了心底,在他的臉上,堅毅的神色很快便取代了一掃而過的痛苦。

  「如果沒有當年那起案件,你早已是我的屬下了。」宋局長看著羅飛一聲輕嘆,「你知道嗎,那時所有的警隊都緊盯著省警校有史以來最出色的兩個學員,一個是你,一個是袁志邦。」

  羅飛迎著宋局長的目光,然後他一字一字有力地回復道:「現在也還不晚。」

  宋局長現出一絲微笑,對這樣的屬下,他還需要說什麼多餘的話嗎?

  「去吧,去抓住他!」這就是他對本次會面最後的總結陳詞。

  十五分鐘之後,刑警大隊會議室內。

  「四一八」專案組的成員再次齊聚在一起,他們正在觀看投影儀上播放的一個視頻短片。

  短片是用普通的可攜式DV所拍攝,畫面較為模糊,再加上拍攝者本身的水平實在業餘,經常出現的抖動和毫無規律的鏡頭切換都給觀看者帶來了不少困擾。

  好在這些並沒有影響到視頻內容的體現。

  總長4分55秒的視頻,是從一句髒話開始的。

  「這他媽的就是地理課。」一名戴著黃耳環的高中男生對著DV鏡頭說道。隨後鏡頭被拉開,出現了一間教室的背景。在教師最前方的講台部位,一名頭戴白色帽子的老教師正在給二十餘名學生授課。

  畫面上,講台下的學生顯然不在聽課:有人伏案睡覺,有人大聲閒談,有人對著鏡頭比畫下流手勢。不過這些都還不算什麼,因為很快有個捲毛頭髮的男生高聲起鬨說:「下面讓我們的謝冠龍同學給大家表演一下。」

  黃耳環迅速離座起身,徑直走向老教師,劈頭拽下了後者的帽子。老教師一言不發地看著黃耳環,滿臉的無奈和窘迫。

  黃耳環拿著帽子調戲般地晃了兩圈,然後又扣回到老師頭上。他帶著笑容返回座位,並對鏡頭得意招手。

  老教師屈辱地站在原地,片刻停頓之後,他選擇了繼續授課。

  可他的授課聲馬上就被辱罵聲和嬉戲聲淹沒。在這個高中課堂上,黃耳環和「攝像師」到處走動,男生女生隨意起立打鬧,互扔雜物,髒話與鬨笑一直迴蕩在教室內。

  大約1分鐘之後,黃耳環再次走上講台,這次他試圖用手指去彈老教師的臉頰,老教師慌忙躲在一旁。

  「你們不要影響別人。」老教師毫無底氣地抗議了一句,而這樣的抗議顯然是徒勞的。鏡頭轉開,捲毛頭對著DV說道:「那就是一傻逼,弄死他。」隨後,一個空的礦泉水瓶從捲毛的手裡飛出來,直奔講台的方向而去。

  在視頻的最後,拍攝者把鏡頭對著自己的臉,這是一個胖胖的圓臉女孩,她得意揚揚地解說道:「看到了沒有?這就是我們班,無所不能的全能班。」

  視頻播完之後,現場的專案組成員都在暗暗地搖頭。他們無法想像這是一個正在上課的課堂,更無法想像畫面中那些言行是一幫學生針對他們年邁的老師所為。

  主持會議的羅飛也陷於愕然,這個社會的某些變化確實已到了令人難以理解的地步。如果只看到這段視頻,他此刻一定會氣得拍案而起,恨不能將這幫小兔崽子從畫面中揪出來暴扁一頓。

  可他卻並沒有真的產生這種情緒,因為他知道這些半大孩子已經遭受到了最為殘酷的懲罰。

  「尹劍,你給大家把情況說說吧。」他吩咐身旁那個剛剛成為自己助手的年輕人。

  尹劍點點頭,拿起了幾頁整理好的稿紙。這是他連夜加班趕出來的材料,在新的上司面前,他需要好好地表現一下。

  「首先我講下這段視頻的背景。這段視頻拍攝於今年九月十一號,拍攝地點是本市職業學校的高三全能班。視頻的拍攝者——也就是最後出現的那個圓臉女孩——在兩天之後將這段視頻上傳到了個人網絡空間上。很快視頻被好事的網友發現並在網上大肆傳播。絕大部分看到視頻的網友都被激怒,對這幾個辱師學生的討伐從網絡一直延伸到了現實社會中。據說當時曾有不少網友自發來到職業學校門口堵截這幾個學生,各大媒體也紛紛進行了報導。在這種壓力下,幾個學生先後向受辱的教師吳寅午道了歉,而吳寅午也希望息事寧人,所以這件事情在兩周前就漸漸平息了下來。不過吳寅午本人卻因此事被學校勸退。」

  「學校沒有處理學生,反而把受辱的老師勸退了?」慕劍雲訝然打斷了尹劍的話語。

  尹劍無奈地搖著頭:「是這樣的……現在的職業學校,你也知道,賺錢才是第一位,學生是上帝,老師只不過是個打工者。」

  「這也算是教育嗎?」也許因為自己也算是個同行,慕劍雲顯得尤為憤憤不平,「連學校自身都不尊重老師,也難怪學生會這樣放肆了!」

  「嗯,了解這個情況的人都很氣憤。而且那幾個學生也沒有真心悔過,表面上對老師道歉了,但私底下的態度卻非常惡劣,甚至還對堵截他們的網友進行辱罵。所以後來Eumenides在網上進行死刑徵集時,就有不少人跟帖控訴了他們的惡行。」

  「這個情況當時為什麼沒有引起警覺呢?」慕劍雲指的自然是網絡上的回帖,現在看來,那裡面很可能便隱藏著Eumenides的作案線索。

  曾日華苦笑了一下說道:「我們留著那個死刑徵集帖,本來也有要引出線索的目的。可自從韓少虹遇刺之後,這個帖子的瀏覽和回復量便呈失控狀態上升。目前的回帖已經達到了四萬多條,其中檢舉其他人罪行的就有六千多條,要想從這裡面分析出Eumenides的下一個作案目標,已經和大海撈針差不多了。」

  「可昨天Eumenides的『老師』袁志邦剛剛死亡,這一點很可能刺激到他,使他對辱師的罪行格外敏感。你應該能想到這一點的。」慕劍雲不滿地瞪著曾日華——對網絡信息進行甄別篩選正是後者的任務。

  曾日華悻悻地咽了口唾沫,顯然不太服氣,不過他還是咧著嘴說道:「好吧好吧,是我疏忽了,謝謝慕老師的批評。」

  慕劍雲撇過臉去,神色緩和了許多。

  羅飛心中一動,似乎在慕劍雲身上看到了某個人的影子:同樣的不服輸,同樣的盛氣凌人。她對Eumenides作案心理的分析確實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要讓曾日華事前便預測到這樣的情節,那確實是強人所難了。

  不過曾日華的反應卻和當年的自己大不一樣。那時候的自己一定會反唇相譏的吧?如果時光能夠倒流,自己和孟芸之間能有一個不那麼爭強好勝,那後來的事情又會怎樣呢?

  可惜歷史卻是不能接受假設的。羅飛的心弦略一起伏之後,又黯然回到了會議現場。「好了,切到案件本身吧。」他對尹劍說道。

  尹劍操控著投影儀,屏幕上出現了一幅血腥的照片:兩具屍體倒在裝飾豪華的房間內,在他們身下,原本綠色的地毯被鮮血浸染,變成了墨黑的一團。

  「這是案發地萬峰賓館的現場照片。死者謝冠龍、閻王即為剛才辱師視頻中出現過的那兩個男生。其致命創口皆在脖頸部位,傷害手法與韓少虹被害時的情形一致。現場遺留三份死亡通知單,其格式字體也均與以前的案件一致。」在尹劍講解的過程中,屏幕上的照片不時切換著,有多個角度的死者特寫,最後則停在那幾份死亡通知單上。

  「三份通知單,可是只有兩個死者?」曾日華拋出了這個疑問。

  「那個女孩接到了死亡通知單,可卻沒有死。行兇者逼迫吳寅午砍掉了自己的一隻手,用來換取女孩的生命。」

  曾日華把手伸進亂蓬蓬的頭髮里撓了撓:「這是什麼路數?」

  「暫時還不清楚,因為在場的兩個當事人都還無法接受警方的問詢。」尹劍回答說,「女孩因驚嚇過度,現在情緒很不穩定;吳寅午則剛剛接受了手術治療,尚處在醫院的觀察期。根據我們側面了解到的情況,這次Eumenides作案的過程大致如下:他通過網絡和電話分別與三名學生及吳寅午老師取得聯繫,自稱是報社記者,希望安排雙方作一次友好的訪談。他對三名學生許以豐厚的利益報酬,對吳寅午老師則聲稱能通過關係幫助他恢復工作,正是這些條件使當事人動了心。昨天上午,Eumenides給吳寅午的銀行帳號內打了2000元錢,讓後者到萬峰賓館開了房間。幾個當事人都按照他的吩咐在下午聚集在了這個房間內,Eumenides也如約到達,完成了他的殺戮行為。」

  「完美的謀劃。」曾日華聳聳肩膀,遺憾又略帶欽佩地感慨道,「沒有任何環節給我們留下可供追蹤的線索吧?」

  「不僅策劃的環節沒有,作案現場也同樣一無所獲。」尹劍的語氣頗有些無奈,「沒有指紋,沒有腳印,沒有當事人的容貌描述。他在進房間之前就戴好了手套、鞋套和頭套,同時他完美地躲避了賓館內的監控設施,在監控錄像中最多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慕劍雲對兩個同事悲觀的狀態似乎有些不滿,她用鼓舞士氣的口吻說道:「可是這次我們有兩個當事人,他們與Eumenides有過正面的接觸。這很有可能成為我們偵破這一系列案件的重大突破口。」

  「不錯,這就是重點所在!」說話的是羅飛,他一開口,在場眾人立刻都把目光齊齊地聚了過來。

  羅飛則仍在看著慕劍云:「現在我們需要你去啃這塊骨頭。」

  慕劍雲微微一笑:「你是說那個女孩吧?」

  羅飛點點頭:「一邊進行心理治療,一邊詢問細節,這方面你是專家,我就不給什麼具體的意見了。我只要你的分析報告。」

  慕劍雲回了一個自信的笑容。

  「吳寅午那邊……」羅飛又轉頭看向尹劍,「你和醫院方面聯繫一下,只要他的身體狀況允許了,立刻安排我和他見面。」

  「明白!」

  「那就沒我什麼事了?」曾日華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忽然又自我推薦說,「要不我就和慕老師一起吧?」

  羅飛立刻否決了他的建議:「不,你有很重要的任務。我要你查找從一九八五年一月開始,本市八年間所有失蹤兒童、孤兒以及流浪兒童的資料,年齡從七歲到十三歲。你怎麼查我不管,同樣我只要你的分析報告,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曾日華慵懶的神情驀地一振:「Eumenides,你是要我找他?」

  「是的。」羅飛頓了一頓,然後詳細講解出自己的思路,「袁志邦找的這個接班人一定是與這個社會沒有任何聯繫的孩子。這個孩子不能太大,否則他無法操控對方的思想;這個孩子也不能太小,因為他不可能時刻把對方帶在身邊,所以這孩子至少要有獨自行動的能力,據此我把年齡放在七歲到十三歲之間。袁志邦一九八五年一月傷愈出院,他對接班人的尋找從此刻便有可能開始,而以Eumenides展示出來的能力,他至少要接受過十年時間的訓練,也就是最晚在一九九二年,他便已經成為了袁志邦的門徒。」

  「好的,我明白了!」曾日華拍了拍手,「這麼大的時間跨度,真不是一個小工程呢。不過……」他忽然「嘿」了一聲,話題一轉說,「羅隊,你可要派人跟著慕老師,前天的事……」

  羅飛會心一笑,明白曾日華剛才提出要和慕劍雲一起,原來是在為對方的安全擔憂。雖然鄧驊已死,但難免他的手下不會繼續來找麻煩。

  「好的,我會安排柳松負責慕老師的安全。」

  慕劍雲看了曾日華一眼,神色愉悅。看來無論是多麼強勢的女人都會喜歡被呵護的感覺。

  「大家還有什麼疑問嗎?」羅飛等待了片刻,見無人異議,便站起了身,「好了,散會,大家各自行動吧。」

  尹劍也跟著站起身:「羅隊,韓灝那邊……」

  「嗯,我正要跟你說——」羅飛看了看手錶,「十點整我們一起去提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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