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閹俘

2024-09-26 10:44:46 作者: 方白羽

  子夜的天空星月朦朧,杭州城黑黢黢看不到任何燈火。因錢塘江口有攔江的鐵索,東鄉平野郎只得在杭州郊外的海灘拋錨停船,趁著夜色向杭州城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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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萬名海盜如一狼群一般,潮水般悄然湧向杭州城,沿途只聽草鞋踏在海灘上的沙沙聲,以及偶爾一兩聲兵刃的碰擊,數里奔馳竟沒有驚動任何人。不到半個時辰眾倭寇就已抵達杭州城近郊,如狼群出擊前伏地不動,靜等著頭狼的號令。

  東鄉平野郎聽聽城中動靜,然後向城門方向一指。十幾名身著黑色緊身衣的倭寇立刻向城下摸去,他們皆是忍術高手,數丈高的城牆在他們眼裡如同坦途。每次夜襲,東鄉總是先讓這些精通忍術的手下打頭陣,摸入城中暗殺掉守門的軍卒,然後再打開城門,這樣可以極大地減少城上守軍的威脅。

  只見十幾個忍術高手紛紛拋出繩鉤,穩穩地搭上城牆,然後抓著繩索兩手交替,壁虎般向城上爬去。十幾個黑影很快就爬上城牆,但接下來的情形令東鄉吃驚地睜大了雙眼,只見十幾個紛紛從城牆上栽了下來,這個過程就像他們登上城牆時一樣,除了他們身體落地時的悶響,靜悄悄毫無聲息。

  海盜中響起一點不安的躁動,隱隱約約如暴風雨來臨前的海潮。東鄉沉吟片刻,不甘心就此放棄,用手點點左右手下,然後向城上一指。又一批忍術高手向城下摸去。

  這一次和上一次幾乎沒什麼差別,十幾個手下悄沒聲息地爬上城頭,很快又莫名其妙地摔下來。城頭依舊漆黑一片,看不到任何光亮與燈火,也聽不到任何聲息。

  「快退!咱們中埋伏了!」多年的冒險經驗,立刻讓東鄉意識到危險,毫不猶豫地下了撤退的命令。就在這時,突聽身後傳來一陣騷動,東鄉回頭望去,就見先前登陸的海灣處,燃起了漫天大火,隱隱有吶喊聲遠遠傳來。

  一個渾身浴血的倭寇跌跌撞撞地跑來,氣急敗壞地稟報導:「首領!咱們的船遭到明軍水師的襲擊,損失慘重!」

  眾倭寇頓時譁然,紛紛要趕回去救援。東鄉看看近在咫尺的杭州城,再聽聽身後的動靜,黯然嘆道:「現在趕回去救援,已經來不及了。」

  「怎麼辦?」眾倭寇焦急地問。東鄉在心中略一權衡,揮刀向杭州城一指:「攻城!只要拿下杭州,咱們不僅能反敗為勝,還能滿載而歸!」

  眾倭寇在東鄉號令下,吶喊著撲向城下,他們已顧不得隱藏行蹤。雖然在沒有充足的攻城器具的情況下攻城,是兵法大忌,但自從他們橫行沿海以來,很少遇到明軍的有效抵抗,所以早已不將明軍放在眼裡。

  城頭上突然飛出漫天火箭,如流星般掠過數十丈距離,落在潮水般撲來的人群中,引燃了埋在城牆下的柴草,城門前的開闊地很快就燃成了一片火海。火光將開闊地照得如同白晝,眾倭寇暴露在火光之下,成了城上守軍的活靶子。

  密集的箭雨從天而降,落在人叢中幾乎箭無虛發。倭寇成片成片地倒下,聲嘶力竭的吶喊變成了垂死前的慘呼。

  東鄉終於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揮刀撩開幾支流箭,放聲高呼:「退!快退!」

  眾倭寇隨著他退到箭雨射程之外,尚未站穩腳跟,就聽近處號炮響起,左右各有一彪人馬從埋伏處殺出,人人手執長刀,坐跨快馬,氣勢如虹,瞬息即至。其士氣和戰術素養絕非以前遇到的明軍可比。東鄉借著月光仔細一看,就見高高飄揚的旌旗上,有三個極盡張揚的大字——剿倭營!

  兩個千人快騎隊在倭寇陣中縱橫馳騁,將本就不成隊形的倭寇衝擊得更是七零八落,完全失去了統一的指揮調度,只能各自為戰。東鄉眼看敗局已定,氣急敗壞地抓過身旁的嚮導,厲聲喝問:「你不是說俞重山已經革職離杭了嗎?這是誰在領兵?」

  「我、我不知道。」嚮導結結巴巴地答道。這時一個倭寇突然高聲叫道:「首領你看!」

  東鄉循聲望去,就見右手一片高地之上,飄揚著剿倭營的中軍大旗。借著朦朧月光,隱約可見旗下有個青衫書生坐跨駿馬,居高臨下地俯瞰著整個戰場,他身旁緊隨著兩個明軍高級將領,看二人對他的態度,這書生顯然才是戰場的總指揮。

  東鄉一把扳過嚮導的腦袋,指著高處的書生厲聲喝道:「那人是誰?」見嚮導茫然搖頭,東鄉一怒之下,揮刀斬下了他的腦袋,跟著舉刀狂呼:「跟我沖!」

  數千名倭寇嗷叫著跟在東鄉身後,發足向剿倭營中軍大旗所在的山坡衝去。東鄉已發覺那裡只有一個千人隊,只要能奪下剿倭營中軍大旗,甚至斬掉剿倭營主將,今晚這一戰就還有一線勝機。

  倭寇雖然損失慘重,但畢竟人數眾多,東鄉很快就糾集了三千多精兵,向剿倭營中軍大旗所在,發起了猛烈的反撲。

  數百步距離轉瞬即到,東鄉所率三千餘人,沿途並沒有受到多少阻攔。眼看剿倭營中軍大旗在望,他揮刀發出一聲狼一般的嗥叫,全速向山坡上衝去。

  山坡上果然只有一個千人騎隊,見倭寇來勢兇猛,立刻向後撤離。眾倭寇見狀軍心大振,發出震耳欲聾的吶喊,瘋狂向山坡上衝去。卻見那千人騎隊有條不紊地向後退卻,將這處戰場的制高點拱手相讓。

  東鄉正在發足狂追,突然發覺前方出現了一道數丈寬的壕溝。明軍戰馬輕易一躍而過,而自己的手下卻只有望溝興嘆。他心中一驚,連忙揮刀令手下停步,此時身後傳來陣陣吶喊聲和馬蹄聲,他慌忙回頭望去,就見明軍三個千人騎隊已從後方追擊而至。前有壕溝阻攔,後有剿倭營精銳騎師追殺,這處高坡竟成了一處絕地!

  「活捉東鄉!」的吶喊聲震耳欲聾,令東鄉膽寒。見坡下三千多騎兵圍而不攻,東鄉立刻就猜到了他們的意圖。一旦天色大亮,自己最擅長的夜戰就無從發揮,而杭州城中的守軍也會趕來增援,屆時要再想突圍,恐怕就難如登天了。不過現在要正面突圍,衝擊嚴陣以待的三千精銳騎兵,實在是以卵擊石。東鄉在心中權衡再三,終於下了壯士斷腕的決心!

  「向壕溝方向突圍!給我沖!」東鄉揮刀高呼,三千多倭寇立刻嚎叫著向壕溝撲去。壕溝有兩人多深,眾倭寇在翻越壕溝時,立刻成為壕溝對面剿倭營騎兵的箭靶子,一個個被射殺在溝中,但眾倭寇依舊前仆後繼,毫不猶豫地跳進壕溝。屍體在壕溝中枕藉相耽,東鄉在犧牲了千多名手下之後,終於用自己人的屍體將壕溝填平。

  「殺!」殘餘的倭寇如受傷的惡狼,兇狠地撲向壕溝對面的明軍。剿倭營兵將即便身經百戰,也沒見過如此悍不畏死的頑匪,眾兵將氣勢稍懈,終於讓東鄉帶著一千多殘部,借著黎明前的黑暗掩護張皇逃脫。

  東方漸漸泛白,黎明悄悄來臨,雲襄縱馬來到昨夜匆匆挖就的壕溝旁,巡視著填平壕溝的倭寇殘屍,眼裡殊無喜色。中軍副將張宇然興沖沖地縱馬過來稟報導:「從各營送來的戰報看,這次戰役殲敵、俘虜倭寇在五千人以上,東鄉平野郎遭此重創,恐怕再不敢進犯我大明疆域了。」

  雲襄心事重重地搖搖頭,喟然嘆道:「我還是低估了倭寇的勇武和兇殘,竟以自己的身體填平壕溝,助同夥突圍。東鄉經此一役,定會更加小心謹慎,受過傷的惡狼,會變得更加狡猾兇殘。這一戰咱們雖有所斬獲,卻也談不上大勝。」

  「公子過謙了。」緊隨他身旁的一名千戶笑道,「這次咱們剿倭營在杭州守軍的配合下,以六千人的兵力擊潰倭寇近萬人,斬殺俘獲超過五千之數,而咱們自己的損失卻不到五百。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大勝,公子理應高興才對。」

  雲襄心知此時不應該掃大家的興,便勉強笑道:「這一戰幸虧諸君努力,眾兵將英勇,方有此大勝。我要稟明俞將軍,為諸位請功。」

  那千戶與張宇然皆滿心歡喜,那千戶連忙笑著恭維道:「若要論攻,公子當居首功!你竟能說動朝廷與俞將軍共同使詐,將咱們都騙了進去。若非見到俞將軍的密令,咱們還都蒙在鼓裡呢!」

  張宇然也笑道:「看到俞將軍上京候審的手諭時,我可嚇了一大跳,怎麼也想不明白,兵部怎麼會下這樣糊塗的諭令。公子襄就是公子襄,竟然能說動朝廷與俞將軍為你出千,將狐狸一樣狡猾的東鄉平野郎引入圈套,末將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雲襄擺擺手,沉聲道:「立刻令剿倭營主力尾隨追擊,並傳令各州縣守軍主動出擊,清剿倭寇殘部,決不讓東鄉輕易脫身。若能活捉或斬殺東鄉平野郎,就是首功!」

  眾將立刻領令而去。此時天色已大亮,朝霞為狼藉的戰場又增添了幾分血色。雲襄縱馬來到高坡,就見牛彪率一營兵勇正將俘虜集中起來,粗粗一看略有三四百人,與這場大戰的規模比起來實在有些少。想必這些倭寇大多寧死不降,所以只抓到這麼些受傷的俘虜。

  雲襄正在考慮如何處置這幫俘虜,就見牛彪已在指揮部下揮刀斬殺,轉眼間就有數十名倭寇身首異處。雲襄大驚,連忙縱馬上前喝道:「住手!統統給我住手!」

  牛彪有些茫然地望著縱馬而來的雲襄,莫名其妙地問:「公子有何吩咐?」

  「你們為何殺俘?」雲襄怒問。牛彪不以為然地笑道:「這些慣匪不殺幹什麼?留著空耗糧食。咱們俞家軍一向的傳統,就是對倭寇一律殺無赦。」

  雲襄聞言扼腕嘆道:「難怪倭寇如此悍勇,明知被俘必死無疑,所以昨夜身陷重圍也拒不投降,都是讓你們這殺無赦給逼出來的!」

  牛彪撓頭道:「對倭寇殺無赦是俞家軍一向的作風,這有什麼問題?」

  「現在你是剿倭營將領,過去的作風得改一改!」雲襄怒道,「立刻將這些俘虜暫時收押,再妄殺一人我唯你是問!」

  牛彪不滿地瞪著雲襄,爭辯道:「俞將軍……」

  「閉嘴!」雲襄斷然打斷他的爭辯,喝道,「現在是我在指揮戰場,我的命令不想再重複第二遍!」

  牛彪滿臉漲得通紅,胸膛急劇起伏。張宇然見狀忙上前圓場:「公子是讀書人,見不慣這等血腥的場面,牛將軍暫時將俘虜收押吧。」說著向牛彪使了個眼色,然後對雲襄賠笑道,「我陪公子去那邊走走,這些許小事不勞公子費心。」

  雲襄一眼就看穿了張宇然的鬼把戲,是要將自己支開免得礙事。他從懷中掏出俞重山留下的令箭,高高舉在空中,環顧眾兵將沉聲道:「俞將軍令箭在此,我再重申一遍,誰再妄殺一名俘虜,軍法從事!」

  牛彪等兵將雖然心有不甘,但格於俞重山的令箭在前,眾人只得悻悻地收起了屠刀。

  剿倭營大獲全勝,斬殺倭寇五千餘人的消息傳來,杭州城張燈結彩,人人都在慶祝剿倭營首戰告捷。第二天一早,俞重山安然趕回杭州的消息傳來,更是令人喜上加喜。雖然不少人已猜到俞重山這次上京候審,是一次完美的計謀,不過朝廷為了維護律法的尊嚴,對外宣稱:有言官彈劾俞重山,所以兵部招其上京候審,今審查發覺彈劾不實,自然官復原職。

  剿倭營的中軍大帳中,風塵僕僕趕回杭州的俞重山,在祝賀雲襄首戰告捷之後,接著便問道:「聽說公子將俘虜盡皆收監了?」

  雲襄坦然點頭:「不錯。」

  俞重山皺了皺眉頭,「公子打算如何處置這些悍匪?」

  雲襄想了想,徵詢道:「我想將他們都放了,將軍以為如何?」

  俞重山一怔,立刻拍案而起:「不行!倭寇擄掠邊海,殺害百姓,更有無數將士死於他們刀下,咱們豈能放虎歸山?就算我答應,百姓也不會答應,將士們更不會答應!」

  雲襄嘆道:「戰後殺俘,是為不仁,為兵家大忌。」

  「他們不是兵,是匪!」俞重山怒道,「收起你那套書生之仁,你這一套感化不了那幫畜生。你這邊放掉他們,轉眼他們又拿起刀兵擄掠邊海,屆時咱們又得花多大代價,才能再次除掉他們?」

  「當然咱們不能就這麼放了他們。」雲襄耐心解釋道,「我研究過倭人秉性,他們信奉武士道,悍不畏死。死亡對他們來說不是一種痛苦,而是一種解脫。甚至他們將死亡視為一種神聖而莊嚴的追求,渴望著在殺人和被殺中求得精神上的滿足。既然死亡對他們毫無震懾作用,咱們為何一定要用死亡作為最終的解決手段呢?」

  俞重山漸漸冷靜下來,沉聲問:「不以死亡作為最終手段,那你想怎樣解決他們?」

  雲襄淡淡道:「刺字後放歸。」

  「刺字?」俞重山一愣,「連死亡都不能震懾倭寇,臉上刺幾個字有什麼用?」

  雲襄解釋道:「倭人最看重的是武士的尊嚴和榮譽,這比直接殺了他們還能打擊倭寇士氣。這幾百傷殘的倭寇,與更多尚未落網的倭寇比起來,實在微不足道。我要利用他們打擊那些還在作惡的倭寇,他們既然不怕死,我們就要另想辦法,剝奪他們的尊嚴和榮譽,可以在精神上打垮他們,對那些尚在作惡的倭寇,更有震懾作用。」

  俞重山眼裡露出深思的神色,沉吟半晌,他微微頷首道:「剝奪他們的尊嚴和榮譽,確實是在精神上打垮他們的好辦法。不過如何剝奪他們的尊嚴和榮譽,我還有更好的主意。」

  「什麼主意?」雲襄忙問。只見俞重山嘴邊泛起一絲冷笑,淡淡道:「閹!」

  雲襄一怔,這確實是比臉上刺字更有震懾作用,不過這辦法也實在太過陰損,令他也有些反感。俞重山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笑著解釋道:「比起這些倭寇犯下的罪孽來,閹掉他們已是最輕的處罰。如果只是在他們臉上刺幾個字就放歸,百姓肯定不會答應,將士們更不會答應。為將者,不得不考慮部屬們的感受啊。」

  雲襄心知俞重山所言不虛,在他意識里,閹掉這些倭寇再放歸,總比直接殺掉他們仁慈。所以他沉吟半晌後,還是勉強點了點頭:「好吧,就照你說的辦。」

  俞重山大喜,立刻叫來隨從,讓他立刻張貼布告,招民間專閹豬牛的刀兒匠前來聽用。隨從離去後,他得意地對雲襄笑道:「我要找最好的大夫為他們療傷,決不能讓他們輕易就死。我還要將他們送歸扶桑,讓那些該死的倭寇看看,進犯我大明的下場!嘿嘿,就不知東鄉平野郎還會不會再收留他這些部下,也不知扶桑有沒有太監這個職業。」

  與俞重山的興奮和開心比起來,雲襄顯得鬱鬱寡歡。在他心目中,這是有違天道和仁心的殘忍之舉,實在不值得高興。不過戰爭中總是需要使出這樣或那樣的手段,以求得最後的勝利,這是無可奈何的選擇,也是戰爭的無奈和悲哀。

  三百多被俘的手下被放歸,令東鄉平野郎十分意外。打量著一個個垂頭喪氣的部下,他立刻就發覺他們走路的姿勢有些特別,似乎胯下有傷,所以總是叉著腿走路。東鄉平野郎不由分說,一把扯下一個手下的褲子,立刻發現了問題的所在。他一把推開那滿臉羞愧的手下,厲喝道:「你已經不是我大和的武士,為什麼不選擇光榮地死去?」

  那手下淚流滿面,羞愧得不敢抬頭。這批被閹的倭寇中,最剛烈的一批已經在途中就選擇了跳海自盡,剩下這些對生命多少還有留念,所以才硬著頭皮回來。

  東鄉又扯下幾個倖存者的褲子,發現他們無一倖免,他氣得將牙咬得「格格」作響。他在其他手下眼中,看到了比面對死亡還要強烈的恐懼,同伴的遭遇對他們有種前所未有的震撼,他第一次在這些狼一樣的大和武士眼裡,看到了深深的恐懼。

  「作為大和的武士,你們為何要帶著恥辱活下去?」東鄉怒視著這批被閹的手下,聲嘶力竭地喝道,「你們應該以死來洗刷敵人強加給你們的恥辱,以死來挽回武士的尊嚴!」

  三百多名倭寇陸續跪倒,人人淚流滿面。東鄉面無表情地對隨從喝道:「給他們刀,讓他們用行動來證明自己,不愧為大和的武士!」

  一把把剖腹的短刀遞到三百多倖存者手中,眾人痛哭涕零。在敵人面前剖腹自盡,這對他們來說有一種英勇就義的光榮和驕傲,但現在,他們只有一種被拋棄的孤獨和屈辱感。

  東鄉發現這些倖存者的軟弱,對士氣的打擊堪稱致命,他不禁氣急敗壞地叫道:「還愣著幹什麼?為什麼還不動手?難道你們連男人的勇氣也被閹掉了嗎?」

  三百多倖存者終於嚎叫著,痛哭著,先後將刀刺入自己小腹,這場面已沒有任何莊嚴與悲壯,只有說不出的悽慘。有幾個倖存者對生的留念,超過了對死的嚮往,掙扎著撲到東鄉面前,連連哭拜道:「首領,我不想死!我還有老婆孩子,讓我走吧!我今生今世都不想再拿起戰刀,就讓我做個普通農民吧。」

  「八嘎!」東鄉一聲怒罵,武士刀應聲出鞘,閃電般一掠而過,跟著又鏘然入鞘。那裊裊迴響的刀聲尚未消散,七八個乞命的手下已經身首異處,緩緩栽倒。

  東鄉不再理會死於自己刀下的同伴,轉身眺望大海盡頭那看不見的對手,眼裡閃爍著熾烈的怒火。明軍這一招,比以往任何手段都要陰狠歹毒,他從部下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他不禁面對東方嘶聲道:「剿倭營!我一定要除掉剿倭營!」

  「報!」一個倭寇突然奔來,氣喘吁吁地拜倒,「我們抓到了一艘靠近海島的漁船,船上有兩個漢人,說是特意來見首領!」

  東鄉點點頭:「帶上來!」

  兩個漢人被幾個部下推推搡搡地帶了過來,二人頭上都蒙有頭套,這是為了防止他們知道海島的位置。這處海島是東鄉經營多年的藏身之處,還不想被人發現。不過現在這兩人能找到這裡,蒙不蒙面恐怕都已無所謂,所以東鄉擺了擺手,兩個隨從立刻摘去了二人的頭套。

  二人乍見陽光,都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東鄉冷冷審視著兩人,只見左首那人年近五旬,看打扮像個窮困潦倒的秀才,額上八字眉分兩邊,眉下三角眼滴溜亂轉,唇上兩撇鼠須隨風顫動,模樣有說不出的猥瑣;右首那人衣衫襤褸,頭上亂發遮面,竟是個乞丐,看他眼縫中透出的冷光,似乎年紀不大。見東鄉在打量著自己,那乞丐淡淡一笑,緩緩撩開亂發,就見亂發下的面龐雖然污穢 ,卻十分英俊,甚至有幾分儒雅。

  東鄉一眼就看出,這年輕乞丐不是尋常之輩,便目視他冷冷問:「你是如何找到這裡的?」

  乞丐淡淡一笑:「只要有心,總能找到。」他的嗓音有些尖銳,聽起來令人有些不舒服。

  「你為何而來?」東鄉又問。他手中有不少漢人線民,雖然他不得不藉助這些耳目,但心裡對這些出賣同胞的漢奸有種本能的蔑視。不過這乞丐臉上並沒有半點巴結和討好,反而用居高臨下的目光望著東鄉,坦然答道:「我是來救東鄉君的性命。」

  「八嘎!」東鄉一聲怒罵,武士刀倏然停在了這乞丐的脖子上。他受不了對方這種戲謔的眼神,尤其是在剛吃過敗仗之後。卻見這乞丐在寒光閃閃的武士刀面前,連眼睛都不曾瞬一瞬,甚至咧嘴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東鄉厲喝。那乞丐淡淡笑道:「我笑東鄉君死到臨頭,卻還對救命恩人這般無禮。」

  東鄉雙眼直欲噴火,怒道:「我為何死到臨頭?」

  乞丐笑道:「因為你現在面對的不再是俞重山,而是公子襄。」

  東鄉一怔,神情漸漸冷靜下來。他不是沒聽說過公子襄,以前就有線民告訴過他,有個江湖騙子自稱要以一己之力滅掉海盜,以此來騙人錢財。當時他只是當成個笑話,聽過後也就忘了。現在聽這乞丐再次提到公子襄,他忍不住問:「公子襄是什麼人?」

  乞丐眼眸驀地一寒,緩緩道:「他是一個高明的老千,也是一個可以改變戰爭局勢的天才。這次就是他串通兵部調俞重山離杭,引東鄉君上鉤。如果東鄉君連敗在誰手裡都不知道,恐怕遲早會死無葬身之地。」

  東鄉立刻就想起了那個指揮戰場、將他引入絕地的青衫書生,他不由問:「你知道他?」

  「太了解了!」乞丐一聲嘆息,「因為我也曾敗在他的手裡,只怕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東鄉突然哈哈大笑,收刀道:「你既然是他的手下敗將,有什麼資格助我?」

  乞丐對東鄉的輕蔑視而不見,依舊從容道:「敗中學到的經驗和教訓,是用鮮血和生命所換,東鄉君在哪裡能買到?再說我還給你帶來了一個更有用的人。」說著他指向身旁那個猥瑣的窮秀才,「請容在下向東鄉君介紹,這位是魔門七大長老之一的施百川施長老,他給東鄉君帶來了魔門門主寇焱的親筆書信。」

  窮秀才整整衣衫,面上猥瑣之態一掃而空,轉眼間就像換了個人。從懷中緩緩掏出書信,他雙手捧著遞到東鄉面前,神態從容鎮定、不卑不亢。東鄉雖然嘯聚海上,卻也聽說過寇焱大名,連忙接過書信,展信仔細一看,深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最後仰天大笑:「有魔門之助,我憑空多出一大內應,還有何事不成?就算那公子襄是孫武在世,信長重生,我也要將他生擒活捉,以雪今日之恨!」說完他轉向那窮秀才,「請施先生回復寇門主,就說我東鄉平野郎願與魔門結盟,共謀大事。」

  揮手斥退劍拔弩張的手下,東鄉示意二人去房中議事,途中他不住打量著那乞丐,若有所思地問道:「閣下年紀雖輕,卻是飽經滄桑,心智過人。若我猜得不錯,閣下必非泛泛之輩。不知大名可否見告?」

  乞丐微微一嘆:「我本想永遠隱名埋姓,從此在江湖中銷聲匿跡。不過為了表示在下的誠意,對東鄉君不敢有任何隱瞞。在下複姓南宮,單名放。」

  一輛華麗的馬車緩緩行進在茫茫草原之上,車轅上坐著的巴哲一邊趕著車,一邊輕哼著不知名的小調。這次不僅為殿下帶回了他最喜愛的妃子,還意外地帶回一個未出世的小王子,他也忍不住替殿下感到高興。

  馬車中,舒亞男頻頻回望,只見那座邊關小鎮越來越遠,最後徹底消失在地平線盡頭。與小鎮一起消失的還有舒亞男的希望,自始至終都沒有人追來,看來一切都只有靠自己了。

  黃昏時分,馬車在一處小樹林中停了下來。巴哲一邊生起篝火,一邊張羅著晚餐。他似乎是個天生的獵狗,片刻工夫就帶回了兩隻野兔和一隻小黃羊。馬車上有鍋瓢碗盞等器皿,倒也是個意外之喜。巴哲將野兔在溪水邊洗剝乾淨,扔入鍋中一煮,片刻後便香氣四溢,令人饞涎欲滴。

  少時兔子煮熟,巴哲先盛了一碗兔子肉遞給舒亞男。舒亞男接過來後,從袖中拿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大紙包,遞給巴哲道:「請幫我煎一副藥。」

  「這是什麼?」巴哲疑惑地接過紙包,立刻聞到一股濃烈的草藥味,正是舒亞男先前在大夫那裡抓的藥。卻見舒亞男紅著臉小聲解釋道:「這幾天我奔波勞碌,腹中有些不適,所以先前趁你去找馬車的當兒,我讓大夫抓了副安神保胎的藥。」

  巴哲理解地點點頭:「主母這兩天確實勞頓,應該多注意身體。小人這就去給你煎藥。」說完就去溪邊又裝了一鍋水,然後將草藥倒入鍋中,第一次學著煎起藥來。片刻後藥香四溢,他小心舀了一碗,雙手捧著端到舒亞男面前。

  舒亞男接過藥湯,淺淺嘗了一口,立刻皺眉道:「這麼苦,太難喝了!」

  「藥總是難喝的,請主母見諒。」巴哲忙解釋道。舒亞男盯著手中的藥湯,皺著鼻子嘀咕道:「也不知那大夫醫術如何,萬一遇到個庸醫開錯了藥,豈不害了我腹中的孩子?」

  巴哲一聽忙道:「那這藥就別喝了,免得意外。」

  舒亞男摸摸自己小腹,神情有些為難:「此時我腹中隱隱作痛,萬一孩子有意外,殿下得知我有安胎的藥不吃,不知會怎樣想?我又該如何向他解釋?」

  「這……」巴哲也為難起來。就聽舒亞男遺憾道:「當時真該將那大夫也帶著上路,可以讓他先為我試藥,現在嘛……」說著她沉吟不語,以怪異的目光望著巴哲,看得巴哲心裡發毛,忙問:「主母看著小人幹什麼?」

  舒亞男臉上泛起不懷好意的微笑:「不知巴哲勇士對朗多殿下有多忠心?」

  巴哲忙道:「殿下是小人的再生父母,小人就算為他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

  舒亞男感動地點點頭,將手中的藥湯遞到巴哲面前:「那你是否願意為他的孩子嘗一回藥呢?」

  巴哲嚇了一跳,急忙道:「這女人的藥,我一個大男人怎麼能吃?」

  「有什麼不能嘗?」舒亞男嗔道,「安神保胎的藥,男人吃了也不會壞肚子。」

  「不行不行!」巴哲連連擺手,「別的事小人都能答應,這嘗藥之事,恕小人實難從命!」

  舒亞男生氣地將藥一潑,怒道:「這鄉野大夫抓的藥,若沒有人嘗過,我怎麼敢隨便喝?吃壞了我不要緊,萬一傷了孩子,你讓我如何向殿下交代?你既然不願嘗,我只好不喝了!」說完別過頭去,不再理會巴哲。

  巴哲追隨朗多王子多年,知道像殿下這樣的王公貴族,喝藥前都要由下人嘗過,以免有人下毒,所以對舒亞男的舉動倒也不覺得奇怪。只是這女人家的藥,他無論如何是不能喝的。見舒亞男將藥潑了,他也就不再相勸。

  片刻後,舒亞男就捂著肚子彎下腰去,似在咬牙苦忍。朗多見狀忙問:「主母怎麼了?」

  「肚子痛。」舒亞男勉強說了句話,就彎腰倒在地上。朗多嚇得手足無措,看看左右俱無人家,不由束手無策。就聽舒亞男勉強說道:「巴哲勇士放心,萬一孩子沒了,殿下若是問起,我不會向殿下透露你不願為孩子嘗藥之事。」

  巴哲愣了半晌,終於一咬牙:「我嘗!」

  鍋里還有小半鍋藥湯,巴哲滿滿盛了一碗,毫不猶豫一口而干。然後又舀了一碗,遞給舒亞男道:「藥我已嘗過,請主母快用!」

  「不成,我得等等,看看你是否有什麼不適。」舒亞男掙扎著坐起,緊張地盯著巴哲。巴哲想想也對,便盤膝坐了下來,回味道:「除了很苦,好像沒什麼不適。」

  「這麼快哪能看出來?」舒亞男盯著巴哲道,「你再等等,若感覺有什麼異常,萬不可運功排藥,不然就看不出效果了。」

  巴哲點點頭:「主母放心,我不運功抗藥。嗯,好像頭目有點暈眩,手腳有些發軟。」

  「這就對了!」舒亞男高興地拍手道,「那大夫告訴過我,這藥有安神的功效,吃了就想睡覺,你現在是不是開始有這種感覺了?」

  巴哲點頭道:「好像是的,這麼說來這藥沒什麼問題,主母快吃吧。」

  舒亞男笑眯眯地搖搖頭:「我現在肚子好像不那麼痛了,不用再吃。」

  「那就好。」巴哲說著想站起身來,卻感覺天旋地轉,手腳像灌了鉛一般沉重,人也不由自主摔倒在地。他睜著眼茫然問:「這藥性有些過了,是不是劑量太大的緣故?」

  舒亞男俯身望著他,笑眯眯地說道:「這劑量確實不小,足夠放倒二十個人。那小醫館連江湖中常用的蒙汗藥都沒有,大夫只好用草藥現配製了一副給我,沒想到還這麼管用。」說著她拔出了巴哲靴筒中的匕首。

  巴哲渾身僵直,口不能言,只能用哀求的目光望著舒亞男。匕首在巴哲的咽喉比畫了半晌,舒亞男最終還是下不了手。自從知道有了孩子後,她的心比以前軟了很多。想想腹中的孩子,再想想巴哲先前的小心伺候,她終於收起匕首,裝出惡狠狠的模樣對巴哲道:「別再跟著我了,不然我真的會殺了你!」

  說完她割下巴哲的衣袍,剖成一條條羊皮長繩,然後將巴哲捆了個結實。想想還不放心,又割下巴哲的靴子,用匕首剁成碎片。沒有靴子,要想靠赤足在草原上長途跋涉,無疑是不可想像之事。

  做完這一切,她帶上巴哲的刀和匕首,解下拉車的健馬,然後翻身上馬,縱馬向東南方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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