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組織的功過
2024-09-26 10:34:25
作者: 羅振宇
有一個小朋友曾在微博上私信我,說今年我大四,我家裡給我找了一份工作,我覺得還不錯,是進銀行,大組織,我覺得挺好。但是呢,美中不足,得行賄,得三十萬到五十萬,我才能進得去。我說那你多少年能靠工作把這筆錢給掙回來啊?他說我們小朋友們算了算,大概要三到五年。我說你這三到五年的青春就為了在一個大組織里換得一個崗位,你覺得划算嗎?
他說划算啊,你算算帳,我進了銀行之後,我就可以談戀愛,我可以結婚,我可以琢磨買房子,因為終身有靠了嘛,我進入大組織了,我就安全了嘛,對吧?
我說你這個帳算得也對,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大組織的時代那是傳統社會能夠給你提供安全感。但是現在的網際網路時代則未必啊,你有沒有想到過個十年八年大組織崩毀啊?他說這怎麼可能,銀行那麼大的樓,那麼粗的柱子,那麼多錢,它怎麼能崩毀呢?我說你不要簡單地看大組織哦。所以現在,我們就來說一說大組織的壞話。
在說他們壞話之前,我們先得說大組織的好話。在傳統社會,大當然好了,還用說嗎?小企業跟大企業在市場當中競爭,就相當於一個瘦子和一個胖子坐在賭博台上,這瘦子沒辦法,兜里錢少,你除非一直能贏,你只要輸一局,商業競爭就是殘酷的,每一局都是All in,都是把老本全部押上。你只要出一個錯,對不起,立即出局,你就家敗人亡。
可是大胖子就不一樣了,他在賭檯面前一坐,身後是金山銀海,可以隨時調動各種資源,他隨時可以白眼一翻說,輸了就輸了,再玩一局吧。只要他贏一局,他就全回去了。就像微軟這樣的公司,在很多年前有些分析師就說,微軟這個公司不行了,你看沒有網際網路基因,除了那個Windows和Xbox,所有的產品都是失敗的產品,這樣的公司是會完蛋的。說著說著這又好多年過去了,微軟完蛋了嗎?它還是一個龐然大物的存在,它動不動就白眼一翻,跟你再玩一局。所以你怎麼玩得過它?
本章節來源於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在傳統社會都是這樣,大家都要想盡辦法進入大組織。小時候看《水滸傳》,你會發現水泊梁山真是好,山上大秤分金、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那是多好的神仙日子啊?可是為什麼宋頭領還心心默默地想著要去招安呢?為什麼像霹靂火秦明、河北的老員外盧俊義,他們都死活不肯上山呢?因為要進入大組織嘛,還是宋朝的趙氏天子的那個大組織更安全啊,如果能來個東京汴梁的戶口,那不就終身有靠了嗎?這就是傳統社會的一個定律。
因為不管是公司還是國家,在進行博弈和戰鬥的過程當中有一條鐵律,就是誰的動員和組織資源的能力越強,誰在博弈中就更有機會勝出。公司是這樣,國家也是這樣,那在這方面誰做得最牛?誰能把全國上下的資源都動員起來?中國人最牛,這方面要說厲害,那真要算得上我們老祖宗。我們在春秋戰國時候能夠達到那種組織化的水平,我們讓西方人追了多少年?追了兩千年,到19世紀的時候,差不多才能追上中國人當年那個水平。
我們就說在春秋戰國,商鞅變法那個時候的秦國,國家已經能夠做到對全國的老百姓都了如指掌,然後通過一個短時間內打造出來的官僚組織——注意,不是過去的分封制,是官僚組織,從國王能夠一竿子插到民間,插到老百姓家裡每一口豬,每一石糧食,國家心裡都有數,國王就像嘴裡叼著根吸管一樣,在民間嘬嘬嘬,所有的資源他都能嘬上來。
可是西方人就不行了,他是封建制度,領主,領主下面雖然也分封了很多人,很多人種著他們家的田和地,但是他沒有官僚的管理制度和相應的整套的技術體系。所以我看有些資料,西方中世紀的很多領主那真是可憐,他沒有徵稅能力,但是這些糧食又是他的,怎麼辦呢?所以他們就吃,你看西方中世紀的那些侯爵、伯爵,往往都吃成一個大胖子,比我還胖,為什麼呢?這就替代了徵稅,他們每年要花半年的時間在自己的領地上巡遊,帶上自己的老婆,帶上自己的丫鬟、馬車夫,浩浩蕩蕩一群人,吃遍自己的領地,每天晚上都是添酒回燈重開宴,生怕吃不夠本,為什麼?沒有徵稅能力。
可是中國的這種編戶齊民技術,它就可以讓每一顆糧食都能做到顆粒歸公。你要到打仗的時候,那中國這方面的優越性就更強。在春秋戰國時期,死傷兩萬人以上的戰鬥大概發生過20次,其中15次都是在秦孝公商鞅變法之後的50年裡發生的。長平之戰,趙國人一下子就被秦國人幹掉45萬人,還不含傷員,最後幾乎把趙國全國的男丁都殺掉了。
可是這方面你看秦國,那付出的代價也是可怕的,它也要動員相應的人才能打這麼大的大仗。據說在昌平之戰膠著的時候,秦國的國王叫秦昭襄王,他自己跑到前線,而且把國內所有十五歲以上的男丁全部徵發到前線,堵截趙國的援兵。他就有這個徵發能力。可是西方呢?歐洲中世紀的時候最大的大戰應該算是十字軍的東征,第一次大概也就動員了三萬多人,第二次多一點,七萬多人,也最多就是這個規模。像英法百年戰爭的時候,最大規模的戰役,英國就幾千人,法國有幾萬人,因為本土作戰,動員能力稍微強一點。
所以為什麼我們來自東方的蒙古大軍一旦橫掃到西方,西方那些領主覺得,我的老天,沒見過這麼大規模的部隊,為什麼?動員能力差,因為他靠的是領主和自己的附庸之間細弱遊絲的那種權利義務關係來動員戰爭。就是國王想要打仗,得給自己手下封的那些侯爵、伯爵寫封信,打個招呼,說你帶上你的馬車,帶上你的妹妹,帶上你的戰馬,我們打仗去。那他買帳就買帳,如果不買帳,或者是出工不出力的話,國王也沒有辦法。所以歐洲中世紀時候的戰爭規模相對來說就比較小。
我們中國人不僅在先秦時代就打造出了這套優秀的文官制度,而且我們還用了兩千多年的時間不斷地去修正和優化這套系統。那麼什麼時候達到頂峰?清朝。清朝特別有意思,那十幾個皇帝你挨個扒拉數,你會發現沒有一個可以稱得上昏君,雖然有的有些小毛病。而且清朝更牛的一點是,它把此前歷朝歷代王朝權力都會出現的那些缺陷,基本上都給彌補了。
比方說清朝沒有宦官的專政,沒有外戚的專權,沒有地方的割據。喜歡看電視劇的人都知道,皇子奪嫡,像唐朝那樣為了爭奪皇位,大家殺得血流成河,那種事情也沒有發生。在皇位繼承這個最容易出亂子的環節上都沒有出過大亂子,所以說清朝應該算是中國官僚制度最後發育到成熟的頂峰。
有人可能會說了,你這麼誇獎大組織,這麼誇獎我們老祖宗的智慧,那為什麼在1840年的時候,英國人出動一支艦隊,用一個小指頭就把這樣的一個萬里長城推倒了呢?轟然倒塌了呢?這是為什麼呢?這就是我接著要講的話題,為什麼大組織在面對特定的威脅的時候,它根本來不及反應,反而脆弱得像一個嬰兒呢?我就用鴉片戰爭為例子,來講一講大組織的劣勢。
鴉片戰爭是發生在一百多年前的一個案例,它告訴我們大組織是怎樣崩潰的。
下面我們就該說說大組織的壞話了,大組織一個最明顯的毛病是它反應速度慢。有一個傳說中的動物,叫星期五。什麼意思呢?就是星期一早上有人踹了它一腳,一直到星期五的晚上,這個動物跳起來說,誰踹我?對,這就叫星期五病。
傳統的大組織因為它的神經系統反應太慢,所以一定會患上這種病。比方說鴉片戰爭的時候,最開始主要的糾紛是發生在廣東,可是一封奏報從廣州城上達朝廷,運到北京需要多少天?一個月,三十天左右,即使是啟動當時的緊急,所謂五百里加急,也得十五天。一封奏報到北京,皇帝老兒批示過後再到達前線,又是一個月吧?那你說這個仗還怎麼打?可是官僚組織當它成熟到頂峰的時候,就是所有的權力全部在中樞,皇帝老子不做決定,前線是沒法做決策的。所以一個月之後再對戰場做出反應,你不是星期五,你又是什麼呢?
1840年7月5日,英軍已經放棄了廣東,直接北上,打下了浙江的定海。可是十二天後,道光皇帝收到的奏報還是六月中旬,林則徐在廣東給他打的報告。林則徐在報告上說,皇上你放心,我們這兒準備得萬無一失,所有的英軍在那兒呆若木雞,根本就不敢動,你放心吧,已經搞定了。一直到8月初,8月9日,道光皇帝才模模糊糊知道,好像浙江出事了,好像定海被打下來了,好像英國鬼子沒有林則徐說得那麼乖,好像真的要跟我開仗了,這已經是又快一個月了。所以你說,這場戰爭怎麼打?
這就是快速反應的一個變局,和傳統組織發生對壘,一定會發生的事。就像另外一個羅胖子羅永浩,把冰箱往西門子公司門口一放,然後開砸,這個行為只要羅胖子自己心裡一想,馬上就可以付諸實施。可是西門子公司呢?你不能說它裡面沒有能人,沒有聰明人,有的。可是再好的應對方法,他得先寫個PPT吧,得約個會議室吧,得趁領導有時間的時候約來開會聽匯報吧。領導也不能決策,得報給歐洲的總部,雖然現在不像鴉片戰爭的時候那麼慢,一封電郵過去,再批示回來,黃花菜都涼了。所以這個時代恰恰不是大組織可以應對突發性危機的時代。當時英國的艦船也是那個時候的羅永浩,它反應速度太快了,它在洋面上來去自由。
但是今天我們說大組織的缺陷,遠遠不止這簡單的一點。因為如果說大組織只有這一點缺陷,隨著後來比如說我們也有了電報,19世紀80年代中國也開始修建鐵路,那應該就解決這個問題了。不是,大組織的真正缺陷是傳統的官僚制度的一個內生性的缺陷,說白了就是胎裡帶來的。
我們小時候玩軍棋的時候都覺得,甭管是士兵還是軍長,他只是力量上有區別,但是本質上都是維護這一方的,我們都是跟對方死磕,我們只是力量有大小而已。但是傳統的官僚制度,你把它攤開一看,你會發現它有一個內在矛盾,這個內在矛盾是解決不了的。什麼矛盾呢?就是皇帝和官僚系統之間的那種永遠也化解不了的恩仇。
皇帝高坐在金鑾殿的頂端,他對自己親手構建起來的這個官僚組織永遠是不信任的。比方說你家裡是大戶人家,一個黃臉婆當大太太,這時候家裡得養一幫丫鬟,個個都很漂亮,你說這大太太放心嗎?你說這丫鬟聰明吧,她沒準兒就偷你們家東西,所以得看;更聰明呢,沒準兒跟你先生就有一腿,那你的損失就更大。
皇上也一樣,面對職業經理人,能幹的吧,他怕你貪污;你要是又能幹、又清廉,名望又高,當官當然是個好材料,皇上又想,你想幹什麼?是不是要奪我的江山社稷?所以這種相互之間的矛盾,相互之間的不信任是永恆的。因此中國古代有一個現象,就是皇帝為什麼老是寵信太監?太監因為他不是正常人,他心態扭曲,為人陰險殘毒等等,皇上心裡都知道,可是為什麼他還要信呢?因為太監是他的家奴,太監所有權力的獲得都只能依附於皇帝,太監本身不可以篡位。所以皇帝寧願相信那個心理上和生理上都有缺陷的太監,他都沒有辦法相信這些外廷的官僚。所以這個矛盾是永遠沒法彌合的。
我們再說到鴉片戰爭的時候,大家都知道一開始派過去的是林則徐,後來林則徐倒台,然後又派過去一個人,叫琦善。琦善可不是後來我們講的賣國賊,他也是當時清朝朝廷裡面非常有名的一個能員,那也是做過多年的封疆大吏。琦善去了之後,因為他私下把香港許給英國人,後來又被撤職。可是撤職之後,道光皇帝想的第一件事是「你是不是受賄了」?就是你是不是偷我們家東西了?然後趕緊派員去查,甚至把琦善的家給抄了。你看,他真正的不信任不是說這事辦得好不好,而是你是不是偷我們家東西了?這個內生矛盾是官僚系統胎裡帶來的一個矛盾。
那皇帝不信任臣子,臣子呢,他也不信任皇帝。說白了,我是鐵路警察,我就管這一段,雖然說我們見到皇上都說臣肝腦塗地,我們為皇家盡忠,習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等等,講得好著呢。但實際上,他給你們家當官,他就當一段,他管得只是一小片,當得只是一小段的官,那他的天然的本能是什麼?推卸責任。所以鴉片戰爭的時候,1841年,皇帝又新派一幫人去跟英國人打仗。派往廣東這一路叫奕山,奕山他老人家就一路磨磨蹭蹭地走,磨磨蹭蹭地走,一段路走了將近兩個月。還有一路叫奕經,那是去浙江的,那一路就更過分,一共走了131天才走到浙江。為什麼?都在等啊,誰願意一門腦子就扎到那個戰場上,讓英軍痛揍一番?都是走走停停,吃喝玩樂,歌舞昇平,都「靜以待變」,看前方出現什麼事,如果前方有利於我,那就日夜兼程往前線趕;如果前方出點問題,那就留給當地的人,我幹嗎先跳到熱水裡洗澡呢?所有的官員都是這麼想的。
就說林則徐,當然要細說起來,林則徐在鴉片戰爭當中也有很多責任。比方說他老跟道光皇帝講我這兒沒問題,放心吧,我這兒搞定了,碼得平平的;然後動不動跟道光皇帝講,英國人只會打水戰,沒法上岸,一上岸膝蓋不能打彎。這話都是林則徐說的。雖然他已經在當時的官僚中被稱之為「睜眼看世界之第一人」,但是他也這麼糊弄上面。為什麼?求個安穩嘛。
可是當英國人後來打到北邊之後,後來接林則徐的琦善就給皇帝找台階下,說英國人之所以打北邊,不是跟你皇帝有仇,他們是伸冤來了。在廣東,林則徐不像話,受了林則徐的氣,那怎麼辦呢?他只好跑到北京來,他上訪來了,所以咱們現在不是打仗,咱們是接訪。皇帝一看高興了,所以就把林則徐犧牲掉了,你雖然沒有什麼錯,也沒打過什麼敗仗,但是你看你搞得老百姓上訪,不就要撤你的職嗎?所以林則徐就被撤了職。
有一個細節特別有意思,林則徐先是被發配到新疆伊犁去效命,後來當然又官復原職了,當了陝甘總督、陝西巡撫、雲貴總督。可是清代的官制當中有一個規矩,就是所有的封疆大吏一旦調任和遷轉的時候,你得進京請訓,就是跟皇帝見個面,請示一下訓話。而道光皇帝一直就不讓他進京,所以這段史料的發掘者也在說,可能這個道光皇帝心裡有愧,因為人家沒犯錯誤,你就把他搞掉。官僚系統的這種殘酷性就在這裡,雖然你是職業經理人,你沒犯什麼錯,可是一旦出現外部性危機的時候,那上面的人是不跟你講二話的,直接就把你當替罪羊扔出去了,這是官僚系統非常殘酷的一個地方。這種事情在鴉片戰爭當中當然也發生了很多很多。
那官員們怎麼辦呢?很簡單,騙啊,我不跟你說實話好不好?當時在廣州戰區,沒好下場的就是兩個人,一個是林則徐,第二個是琦善,因為這兩個人相對比較實在,還不敢跟皇上瞪眼說白話。可是第三任主帥,就是那個著名的奕山,這個人也是大有來歷。看過電視劇,知道四爺和十四爺的人都知道,雍正王朝時候的十四爺,大將軍王允禵的後人,四世孫,那也是世代簪纓,武術傳家,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