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問題

2024-09-26 09:21:39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1960年7月首次發表於《埃勒里·奎因推理雜誌》(Ellery Queen's Mystery Magazine),標題為《火星上的罪案》

  收錄於《十個世界的故事》

  早在惡名昭彰的「火星人臉」被發現的二十多年前,我就寫下一模一樣的故事,確實有些詭異……雖說規模小了一些。

  「火星上沒什麼罪案,」羅林斯探長有些憂傷地說,「其實呢,這是我回蘇格蘭場[1]的主要原因。繼續待在這裡,我的技巧都要生疏了。」

  我們坐在火衛一福波斯太空港的主要觀景休息室,向外眺望這凹凸不平、沉浸在陽光中的小小衛星。載我們從火星抵達的渡輪火箭十分鐘前剛離開,正往襯著繁星的赭紅色行星落下,路途仍長。半小時內,我們就會搭上前往地球的客輪——多數乘客未曾踏足地球,卻仍稱之為「家鄉」。

  「但是呢,」探長繼續說,「我們偶爾還是會遇上有趣的案子。馬卡爾先生,您是藝術品中介,應該聽過幾個月前在子午線市發生的小事吧。」

  

  「我不記得聽過。」一個有著橄欖膚色的矮胖男子回應道。我原以為他只是另一個踏上歸途的遊客。看來探長已經檢查過乘客名單;我暗想,不知道他對我的了解多深,也試著說服自己還算清白,讓自己安心。畢竟,每個離開火星的人都在過海關時偷藏了點什麼……

  「一切偵察都是很低調的,」探長說,「但不可能保密多久。總之呢,有個從地球來的珠寶竊賊試圖去偷子午線市博物館的鎮館之寶——塞壬女神。」

  「太荒謬了!」我抗議,「那確實是無價之寶,但只是塊砂岩啊。偷了也不可能脫手,跟偷走蒙娜麗莎差不多。」

  探長不帶喜悅地笑了笑,「蒙娜麗莎確實遭竊過一次,」他說,「或許動機差不多吧。就算只能自己私下欣賞,許多藏家也願意為如此無價之寶花大錢。我說得對嗎,馬卡爾先生?」

  「千真萬確。在我這行,各種瘋狂的人都有。」

  「嗯哼,那個傢伙名叫丹尼·韋弗,就是收了某個瘋子的錢。要不是他真的倒霉透頂,或許還真的得手了。」

  太空港廣播系統向乘客致歉,由於最後幾次燃料測試,客輪會再延誤幾分鐘,並告知幾名乘客到服務台報到。等待廣播公告完畢時,我想起自己對塞壬女神一無所知。雖然我從未看過真跡,和多數離境遊客一樣,我的行李當中有一尊複製品,上頭有火星古物局核發的證書,保證「本品為公元二〇一二年(火星紀元二十三年)第三次遠征時在塞壬海出土之古物——塞壬女神——的等比複製品」。

  掀起偌大爭議的古物本尊尺寸相當小,僅八至九英寸高,若收藏於地球的博物館中,恐怕不會有人為之駐足。古物有著年輕女性的頭顱,五官帶有異國色彩,耳垂很長、頭頂留著細捲髮,雙唇可能出於喜悅或驚訝而微張……就這樣。但塞壬女神的謎團過於離奇,上百個宗教教派都因她而起,甚至把好幾個考古學家逼瘋了。因為,這樣一個顯然是人類的頭顱,怎麼會在火星出現呢?火星唯一的智慧生物是甲殼動物——媒體總愛稱之為「高學歷龍蝦」;當地火星人文明從未發展至太空旅行的程度,而且早在人類出現於地球之前就已衰亡。於是,塞壬女神成為太陽系第一大謎團;我這輩子人類大概都找不出答案了,甚至可能永遠無法解答。

  「丹尼的計劃簡單利落,」探長繼續說,「你們要知道,火星的城市到了周日總是萬人空巷,所有人都待在家裡看地球電視轉播。丹尼就是打算利用這一點。他在周五傍晚住進子午線西區的旅館。他能利用周六時間勘查博物館,周日趁無人打擾完成任務,周一早上再隨著其他遊客離開……

  「周六一早,他穿過城裡的小公園,到了博物館所在的子午線東區。順帶一提,子午線市的名稱源自它的地點:恰好位於180度子午線上。公園裡有一塊標著子午線的巨大石板,讓遊客能同時站在東西半球拍照。如此簡單的玩意兒竟也能逗人開心。

  「丹尼花了整天時間,和其他打算玩得夠本的遊客一樣,逛遍整個博物館。到了休館時間,他卻沒有離開,躲進其中一個不對外開放的展廊。館方本來計劃重建火星運河晚期景觀,因為經費不足而作罷。他留在未完成的展廳中,等到半夜,確保沒有任何熱情的研究員留在館裡。接著,他就開工。」

  「等等,」我打斷探長,「守夜警衛呢?」

  探長大笑。

  「小伙子啊!火星才沒這種財力。他們連警報系統都沒有!誰會想要偷幾塊石頭呢?確實,塞壬女神被放在一個密封的展示櫃裡,以玻璃與金屬製成,相當堅固,避免哪個人一時手癢,想偷帶點紀念品走。不過,就算古物真的被偷,竊賊也無處可逃,對外交通也會馬上開始搜查的。」

  這麼說也有道理。我一直以地球的經驗思考,忘了火星每座城市都是以力場隔絕的小宇宙,電力力場之外是接近真空的酷寒。火星荒野的環境惡劣且虛無,若無保護,人在幾秒鐘內就會死亡。這讓執法相對容易,難怪火星上沒什麼罪案……

  「丹尼有一套精美的專門工具,像鐘錶師傅那種。最主要的工具是一把微型電鋸,不比電烙鐵大多少,刀片極薄,超音波電源組使刀片每秒可以旋轉上百萬次。用這玩意兒切割玻璃或金屬,就像切奶油一樣容易,只留下髮絲般的切痕。這點對丹尼而言相當重要,因為他不打算留下任何痕跡。

  「我想你們都已經猜到他的計劃了。他打算切開展示櫃的底部,用複製品調包真跡。恐怕過了好幾年,哪個專家前來研究,才會發現塞壬女神被偷走了。在那之前,真跡早已假扮為紀念品回到地球,還有官方證書保證。乾淨利落,對吧?

  「在漆黑的展廳里,有百萬年歷史的雕刻與無可解釋的古物環繞,這樣的工作環境挺詭異的吧?就算在地球上的博物館都已經夠恐怖了,但至少是人類古物。而在塞壬女神身處的子午線市博物館第三展廳,氣氛更是特別令人不安。大片浮雕牆上,描繪著古怪動物相互打鬥,看起來像巨大甲蟲,而多數古生物學家都堅決否定這種生物存在的可能性。不過,無論是幻想或真實,它們都還屬於這個世界,而非超自然的產物。對丹尼而言,再可怕都比不過塞壬女神。她隔著無數時空,緊盯著丹尼,藐視他,拒絕解釋自己的來歷。塞壬女神簡直把丹尼嚇死了。我怎麼知道?他親口告訴我的。

  「丹尼準備對展示櫃下手,小心翼翼地,如同鑽石切割師準備沿著解理面[2]切割寶石。他幾乎花了整夜才切下活板門,終於放下電鋸稍微放鬆時,已經接近黎明。丹尼還有很多工作要做,不過最困難的步驟已經結束。將複製品放入展示櫃,利用他事先準備的照片、審慎比對外觀是否相符,並抹去所有痕跡——這些工作做完,周日大概也結束了,但他絲毫不擔心。丹尼還有二十四小時,才需歡迎周一第一批遊客,混入他們當中,悄悄離開。

  因此,早上八點半大門打開,博物館工作人員(總共六人)喧鬧地準備開始工作時,可想而知丹尼受到多大驚嚇。他沖向緊急出口,顧不得拿工具、塞壬女神和其他東西。他到了街上,更是嚇了一大跳;今日此時,街上本應空無一人,居民理應待在家讀周日報紙。但他卻發現子午線東區居民生氣勃勃地朝工廠或辦公室走去,就像任何一個普通的工作天。

  「可憐的丹尼回到飯店時,我們正等著他。警方實在不能居功,畢竟,只有地球的訪客(且初來乍到)才會不知道子午線市最知名的特色。我想,各位都知道的吧。」

  「老實說,我不知道呢,」我回答,「短短六周實在無法造訪整個火星,我沒到過大瑟提斯高原以東的地區。」

  「嗯,其實很好懂的,但我們不應對丹尼過於苛責,就算是本地人,偶爾也會被搞糊塗。在地球上,這件事不至於對我們造成困擾,因為我們可以把問題丟到太平洋。不過呢,火星既然都是陸地,總得有人住在日界線上……

  「你記得吧,丹尼從子午線西區出發。確實,照理說來應是周日,我們在旅館逮捕他時也仍是周日。可是半英里之外的子午線東區才周六而已。穿過公園的短短路程,造就了一切。我早說了,真是倒霉透頂。」

  當下一陣出自同情的寂靜。然後,我問:「他被判多久呢?」

  「兩年。」羅林斯警探答道。

  「不算太重嘛。」

  「火星年,相當於地球快六年。還要付上一筆高額罰款,算起來與回地球的回程票退費差不多。當然,丹尼並不是坐牢;火星可不能如此奢侈,這麼沒有生產力。丹尼受到密切監視,不過仍得工作維生。我說過子午線市博物館請不起夜班警衛吧?現在有啦,猜猜是誰呢。」

  「全體乘客注意,十分鐘後即將開放登船!請記得隨身行李!」擴音器發出指令。

  我們朝氣閘口前進時,我忍不住多問了一個問題。

  「那指使丹尼犯案的人呢?他背後一定有金主,你抓到他們了嗎?」

  「還沒。他們頗會隱藏行蹤,丹尼沒辦法給我們什麼線索,我相信他說的是實話。而且那也不是我的案子囉,我說過了,我要回蘇格蘭場的老崗位去。不過,一個好的警探永遠眼觀六路,就像藝術品中介一樣,對吧,馬卡爾先生?嗯?您怎麼有點臉色發白呢。我有暈太空藥片,給您一片吧。」

  「不了,謝謝。」馬卡爾先生回道,「我沒事。」

  他的語調微微帶著敵意;最後那幾分鐘內,現場氣氛似乎降至冰點。我望向馬卡爾先生,再望向探長。突然之間,我發現,接下來的旅程應該相當有趣。

  (譯者:張芸慎)

  [1] 倫敦警察廳。——譯者注

  [2] 解理面:解理指的是礦物受力後會沿一定的方向形成光滑面的特性,與斷口互為消長。光滑的平面稱為解理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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