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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9:00:32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我們傾向於變成敵人中最糟糕的那部分人。
——貝尼·傑瑟里特箴言
又是水的影像!
我們正在把這顆該死的行星變成沙漠,我卻見到了水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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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德雷翟坐在工作室里,在早晨慣常的嘈雜聲包圍中,感覺到了海之子浮在水面上,並隨著波浪起伏。波浪是血的顏色。她的海之子期待著流血的時刻。
她知道這些影像的源頭:很早以前,聖母尚未支配她的人生,伽穆海邊那漂亮的家,她的童年。儘管眼下有那麼多煩惱,她還是沒能忍住微笑。爸爸準備的牡蠣。她仍然喜歡這道菜。
在海中漂浮是她對童年最深的記憶。漂浮能讓她感覺到自我。海浪的起伏,望不到邊的地平線,在這個水世界蜿蜒的界限外還有奇怪的新世界。海浪、地平線、新世界,到處都有危險,她漂浮在危險的邊緣,並沒有沉淪。所有的這一切都表明了她就是海之子。
在那裡,爸爸顯得更平靜。西比亞媽媽也更快樂,臉迎著風,黑髮飄揚。那裡的時光散發出一種平衡感。一種古老的語言,甚至比歐德雷翟所擁有的最古老的他者記憶還要古老,說著讓人舒心的話語。「這是我的地方,我的培養液。我是海之子。」
她健康的心智來自那些時光。在陌生的海洋里保持平衡的能力。在面對突發的巨浪時保持最深處的自我。
早在聖母來接走她們「隱藏的厄崔迪血脈」之前,西比亞媽媽就給了歐德雷翟這個能力。西比亞媽媽,雖然只是養母,卻教會了歐德雷翟要愛自己。
在貝尼·傑瑟里特社會裡,任何形式的愛都會受到質疑。因此,這成了歐德雷翟最深沉的秘密。
從根本上說,我對自己很滿意。我不在乎獨自待著。但在經歷了香料之痛,灌入了他者記憶之後,聖母都不再是真正意義上的獨自一人了。
西比亞媽媽,是的,還有爸爸,作為貝尼·傑瑟里特委派的監護人,在她那些躲藏的年月里,給她種下了強大的力量。連聖母們都無法與之抗衡,只能降格為加強那種力量的角色。
監理曾嘗試抹除歐德雷翟體內對「親近的渴望」,但最後還是失敗了,或者說不是很確定她們是否成功了,一直有所懷疑。後來,她們派她去了敗臼一 ,一個有意仿造了薩魯撒·塞康達斯最糟之處的地方,一顆能不斷對人進行考驗的行星。從某些方面來說,那地方比沙丘星更糟糕:高聳的懸崖,乾枯的峽谷,炙熱的風和冰冷的風,太少的水分和太多的水分。姐妹會把它看作是一個試煉之地,以考驗那些註定要前往沙丘星的人。但是,這一切都沒能觸及歐德雷翟體內的秘密核心。海之子依然完好如初。
現在,海之子對我發出了警告。
是預知力發出的警告嗎?
她一直具備這方面的天賦,小小的悸動預示著姐妹會即將面臨危險。厄崔迪基因提醒了它們的降臨。是對聖殿的威脅嗎?不……她無法觸及的悸動告訴她,是別的東西,同等重要的東西。
蘭帕達斯?她的天賦沒有明示。
育種聖母曾嘗試將這危險的預知能力從厄崔迪的血脈中清除,但效果有限。「我們無法承受再出現一個魁薩茨·哈德拉克!」她們知道大聖母體內也存在著這種天緣,不過歐德雷翟已逝的前任塔拉扎仍建議「謹慎地利用她的天賦」。塔拉扎要求歐德雷翟只能用預知力來警告貝尼·傑瑟里特即將面臨的威脅。
歐德雷翟同意了。在某些不由自主的時刻,她瞥見過威脅。僅是瞥見。現在,她卻開始做夢。
那是個逼真的、反覆出現的夢境,夢中所有的感覺都和她頭腦里揮之不去的陰影一致。她走在一根橫跨峽谷的繩索上,有人(她不敢回頭看是誰)從她身後趕來,手裡拿著斧子,要砍斷繩索。她感覺光著的腳底踩在了粗糙的纖維上。凜冽的寒風在呼嘯,風中有燒焦的味道。她知道拿斧子的人已經很近了!
每踏出一步都面臨著危險,每踏出一步都消耗了她全部的能量。一步!再一步!繩索在搖晃,她朝兩側伸開了雙臂,竭力保持著平衡。
如果我墜落了,姐妹會也會一起墜落!
貝尼·傑瑟里特將終結於繩索下的深谷中。和任何有生命的東西一樣,姐妹會總有一天也會消亡。連聖母都無法拒絕承認這一點。
但不是這裡。不是墜落於斷繩之下。我們不能讓繩索被砍斷。我必須在揮斧者到來之前越過山谷。「必須!必須!」
夢總是結束於此處。在臥房內醒來時,她自己的聲音猶在耳邊迴響。戰慄。沒有出汗。即使在夢魘中掙扎,貝尼·傑瑟里特的控制力也不允許她有過激的反應。
身體不需要出汗,還是身體無法出汗?
坐在工作室里回味著夢境,歐德雷翟明白脆弱繩索的意象代表了深刻的現實:我正帶領著姐妹會行走在鋼絲上。海之子感覺到了厄運的逼近,並以血水意象發出預警。它不是簡單的警告。它是個噩兆。她想站起來高呼:「小雞們,快躲進草叢裡!快跑!快跑!」
這會嚇壞那些監察員的!
大聖母的職責要求她必須隱藏自己的恐懼,要表現出除了手頭的工作,其他事都無關緊要的樣子。必須避免恐懼!決定的重要性還在其次,關鍵是她需要表現出平靜的態度。
她的小雞有些已經跑了,跑到了未知世界,或在他者記憶中分享生命。剩下的在聖殿裡的小雞知道該在什麼時候跑。當我們被發現的時候。屆時,她們的行為將由那個時刻的需要來決定。重要的是她們接受過的超凡訓練。那才是她們最有效的準備。
每個新的貝尼·傑瑟里特細胞,不管最終它會去向何方,都跟聖殿一樣做好了最終的準備:徹底的毀滅,而不是投降。呼嘯之火將吞沒珍貴的肉體和文件。征服者只會得到一片毫無意義的廢墟:灰燼里點綴著零星的殘垣。
有些聖殿的姐妹可能會逃走。但是,在受到攻擊時逃離——太沒出息了!
關鍵人物都分享了他者記憶,做好了準備。但大聖母還沒這麼做。為了士氣!
逃到哪裡,誰能成功出逃,誰會被抓?這些是關鍵的問題。什阿娜在新沙漠的邊緣等待著或許永遠都不會出現的沙蟲,要是她們抓住了她呢?什阿娜加上沙蟲:一種強大的宗教力量,尊母可能知道該如何加以利用。要是尊母抓住了艾達荷的死靈或是特格的死靈呢?無論是哪種情況出現,我們都再也沒有藏身之所了。
要是?要是?
她內心的焦慮在呼喊:「應該在抓到艾達荷的時候就殺了他!我們就不應該製造特格的死靈。」
她的顧問團成員、高級助理和幾位監察員跟她有同等的疑慮。但她們都保留了意見。她們無法對這兩個死靈百分之百放心,甚至在破壞了那艘無艦,讓它對呼嘯之火喪失防禦力之後都未能改變心意。
特格在英勇犧牲前的最後時刻,看到了看不到的東西嗎(包括無艦)?他怎麼知道要去沙丘星的沙漠跟我們會合?
如果特格能做到,那麼鄧肯·艾達荷,憑藉可怕的天分,再加上他累積了無數代的厄崔迪(以及未知的)基因,可能也會獲得這個能力。
我自己動手吧!
突然間,她有所感悟。她第一次意識到,塔瑪拉尼和貝隆達在看著她們的大聖母時,心中的恐懼和歐德雷翟看著兩個死靈時是一樣的。
僅僅是知道這是可行的——人類可以察覺到無艦和其他類似的屏蔽手段——就會造成她們的宇宙失衡。這種情形肯定會讓尊母加速行動。宇宙里遊蕩著無數的艾達荷後代。他總是在抱怨自己不是「姐妹會該死的種馬」,但還是幫了她們很多次。
我始終感覺他這麼做是為了他自己。可能他就是這麼想的。
委員會懷疑,特格展現出的這種天賦,可能存在於任何一個厄崔迪家族的直系後代中。
那麼多的年月都去哪兒了?時間都去哪兒了?又到了收穫的季節,但姐妹會仍處於不安定的狀態。歐德雷翟注意到早晨已過半了。中樞那熟悉的聲音和氣味包裹著她。外面的走廊上有人在走動。公共食堂內煮著雞肉和白菜。一切都正常。
什麼是正常?在工作時間卻沉浸在水的意象里,正常嗎?海之子忘不了伽穆,忘不了那裡的氣味;那裡的微風拂動海草,清新的空氣讓每一口呼吸都飽含氧氣,還有那些她身邊的人,他們說話和走路的樣子是那樣自由。海上的對話以一種她未能察覺的方式深植於她內心。甚至連日常的小會話都有深意,就像是海洋深處的洋流在朗誦。
歐德雷翟感覺自己必須讓身體躺在兒時的海洋里。她需要再次掌握那種力量,她知道它在哪裡,她需要再次沐浴於她於純真年代已熟知的養分里。
臉朝下埋在鹹水里,儘可能長時間地屏住呼吸,漂浮在海浪沖刷的時光里,所有的煩惱都被洗淨了。這才是最本質的壓力管理。她全身都放鬆了。
我漂浮,故我在。
海之子預警,海之子撫慰。她亟須撫慰,儘管從未承認過。
昨晚,歐德雷翟在工作室的窗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凹陷的臉頰和耷拉的嘴角讓她震驚:年紀和責任,再加上疲倦,豐滿的嘴唇已經變薄,臉上曾經柔和的線條也拉長了。只有全藍的眼睛依然如炬,挺拔的身材依舊有力。
衝動之下,歐德雷翟拍下了一個按鈕,眼睛盯著桌子上升起的投影:停泊在聖殿地面航天站上的無艦,那艘由神秘的機器堆砌而成的龐然大物,與時間隔離開來。在半休眠的年月里,它把著陸平台壓出了一大片下陷區,看上去就像卡在了那地方似的。處於怠速的引擎,剛好夠它在預知搜索者面前隱藏自己龐大的身軀,特別是那些宇航公會的領航員,他們可是會迫不及待地出賣貝尼·傑瑟里特。
為什麼她要調出這個畫面呢?
因為三個幽禁在那裡的人——斯凱特爾,最後一位在世的特萊拉尊主;默貝拉和鄧肯·艾達荷,被欲望糾纏的一對,他們無法掙脫相互之間的羈絆,就如同無艦將他們困住了一樣。
不簡單,統統都不簡單。
大多數貝尼·傑瑟里特的重大決定背後都有異常複雜的原因。無艦和它體內的凡人只能籠統地說是一項嘗試。耗費不菲。能源的耗費不菲,即使處於怠速模式也一樣。
在耗費面前,計量儀的量程都窄得有些吝嗇,足以說明能源危機的降臨。那是貝爾的擔憂之一。甚至在她最客觀的時候,你都能從她的語氣中聽出來:「已經到底了,沒地方再砍了!」每一位貝尼·傑瑟里特都知道會計們警惕的眼睛在盯著她們,算計著她們消耗的能量。
貝隆達闖進了工作室,左胳膊下夾著卷利讀聯晶紙捲軸。她走路的樣子仿佛和地板有仇,跺著腳像是在說:「看啊,吃我一腳!再吃一腳!」地板僅僅因為在她腳下就成了一種罪過。
歐德雷翟注意到了貝爾眼中的神色,心突然抽緊了。貝隆達將利讀聯晶紙甩在了桌子上,發出啪的一聲。
「蘭帕達斯!」貝隆達說道,語氣中含著悲憤。
歐德雷翟無須打開捲軸。海之子的血水已成為現實。
「有倖存者嗎?」她有些緊張。
「沒有。」貝隆達倒在了歐德雷翟桌子旁她的犬椅里。
塔瑪拉尼也走了進來,坐在了貝隆達身後。兩人都流露出受打擊的神情。
沒有倖存者。
歐德雷翟允許自己體內發出了一陣戰慄,從她的胸口一直散發到了腳趾。她不在乎其他人看到自己的失態。這間工作室見識過姐妹們更糟的行為。
「誰報告的?」歐德雷翟問道。
貝隆達說道:「報告來自我們在宇聯商會的間諜,它上面有特殊的標記。毫無疑問是拉比提供了消息。」
歐德雷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她瞥了眼同伴們身後那扇寬闊的拱形窗,看到了輕柔的雪花在飛舞。是的,這個消息值得冬天展示它的威力。
聖殿的姐妹們不喜歡突然就墜入冬季,然而她們的處境迫使氣象部讓溫度猛降。沒有時間去平緩地入冬,對生長的作物也沒有展現仁慈。每個晚上都會降溫三到四攝氏度。整個過程要在一周內結束,將一切都置於冗長的寒冷之下。
寒冷,匹配著來自蘭帕達斯的消息。
天氣變化其中的一個結果就是起霧。她能看到,隨著陣雪的結束,霧在逐漸瀰漫。非常令人疑惑的天氣。霧氣在凝結點液化,然後又在潮濕的地面升華,如同薄紗般籠罩著無葉的果園,像是一團毒氣。
沒有一個倖存者?
貝隆達將頭從一邊搖向另一邊,以回應歐德雷翟詢問的眼神。
蘭帕達斯——姐妹會行星網絡中的明珠,上面有她們最珍貴的學院,也成了一團毫無生機的灰燼和熔毀的金屬。霸撒埃利夫·伯茲馬利和他親手挑選的衛隊。都死了?
「都死了。」貝隆達說道。
伯茲馬利,老霸撒特格最喜愛的學生,死了,死得毫無價值。蘭帕達斯——偉大的圖書館、優秀的教師、一流的學生……都死了。
「連盧西拉也……」歐德雷翟問道。聖母盧西拉,蘭帕達斯的副統領,曾受命一旦見到危險的跡象就須逃離,並通過他者記憶的存儲帶走儘量多註定要死去的人。
「間諜說她們都死了。」貝隆達堅持道。
這給剩下的貝尼·傑瑟里特傳遞了一個冰冷的信號:「你或許就是下一個!」
什麼樣的人類社會能冷酷到犯下這種暴行?歐德雷翟不知道。她想像著尊母在基地內的早餐會上討論著這個消息:「我們又摧毀了一顆貝尼·傑瑟里特的行星。她們說死了一百億人。這個月已經有六顆行星了,不是嗎?麻煩遞一下奶油,可以嗎,親愛的?」
歐德雷翟的目光因恐懼而變得幾乎呆滯。她拿起了報告,迅速瀏覽了起來。來自拉比,確認無疑。她放下了它,看著她的顧問們。
貝隆達上了年紀,體態豐滿,臉色紅潤。這位門泰特檔案員還戴上了老花鏡,也顧不上這一行為暴露了她的年齡。她咧著嘴,露出了牙齒,沒有說什麼。她看到了歐德雷翟對報告的反應。她心底可能會再次爭辯說需要以牙還牙。對於一個以天生刻薄而聞名的人來說,這個想法再自然不過了。她需要進入門泰特模式才會變得有分析力。
貝爾的反應也沒什麼錯,歐德雷翟想著,但是,她不會喜歡我的想法。我必須小心選擇現在該說的話。以免過早地暴露我的計劃。
「以暴制暴有其局限性,」歐德雷翟說道,「我們必須謹慎從事。」
就得這麼說!這會堵上貝爾的爆發。
塔瑪拉尼在椅子上稍稍挪動了身子。歐德雷翟看著這位更老的女人。塔瑪,戴著耐心的面具,表現鎮靜。雪白的頭髮覆蓋在瘦長的臉頰上:隨年歲增長的智慧的象徵。
然而,透過塔瑪的面具,歐德雷翟看到了極端的不安,表明她厭惡看到和聽到的一切。
貝爾豐滿的身材讓人感覺柔軟,塔瑪拉尼與她相反,骨架突出,顯得剛毅。她依然注重身材,肌肉也達到了最緊實、健美的狀態。然而,她的眼睛出賣了她:她放棄了,已將自己抽離於生命之外。雖然她仍然在觀察,但內心已開始了最後的撤退。塔瑪拉尼廣為人知的智慧已成了某種精明,多數時候都憑藉過去的經驗,而不是對當下的觀察。
我們必須做好替換她的準備。什阿娜可能是合適的人選。什阿娜對我們有危險,但她有很大的潛力。而且,什阿娜在沙丘星上流過血。
歐德雷翟注視著塔瑪拉尼稀疏的眉毛。它們掛在眼瞼上的樣子就像是隱藏著紊亂。是的,安排什阿娜替代塔瑪拉尼。
塔瑪知道她們面臨著棘手的局面,她應該會同意這個決定。歐德雷翟知道,在宣布決定的時候,只須讓塔瑪的注意力集中到她們所面臨的巨大困境上就行了。
我會想她的,該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