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鎮長

2024-09-26 08:41:30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叫門訊號響起時,米爾林·泰倫斯正從書架上取下一冊膠捲書。他渾圓的臉龐原本一副深思狀,現在則換成較普通的、看起來帶有適度謹慎的表情。他用一隻手梳過日漸稀疏的紅髮,同時喊道:「給我一分鐘。」

  他將膠捲書放回去,按下一個開關,讓偽裝外殼彈回原位,使得書架與牆壁其他部分無法區分。在他治理的那些單純的廠工與農工心目中,他們的同胞之一(至少就出身而言)竟然擁有膠捲書,多少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這照亮了他們自己貧乏的心靈暗角。然而,他不可以公開展示這些膠捲。

  讓它們曝光將弄糟許多事,會使他們絕非能言善道的舌頭打結。他們平時可能會吹噓鎮長的藏書,但是這些書籍倘若真正呈現在他們眼前,則會使泰倫斯似乎太像一名大亨。

  此外,當然還得顧慮那些大亨。要說他們有哪位會到他家來拜訪他,那是極其不可能的事。可是萬一任何一位闖進來,讓他見到一列膠捲書就是不智之舉。他是個鎮長,依據慣例擁有若干特權,可是他絕不能對人炫耀。

  他又喊道:「我來啦!」

  這回他一面走向大門,一面壓下短袖衣上端的接縫。就連他的服裝也有幾分大亨模樣,有時他幾乎忘記自己出生在弗羅倫納。

  瓦羅娜·瑪區站在門前的階梯上,對他尊敬地屈膝、低頭打招呼。

  泰倫斯推開門。「進來,瓦羅娜,坐下來。宵禁已經開始,我希望巡警沒看到你。」

  「我想應該沒有,鎮長。」

  「好吧,但願如此。你的記錄不佳,這你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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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鎮長。您過去對我所做的一切,我非常感激。」

  「別放在心上。來,坐下來。你想不想吃點或喝點什麼?」

  她在一張椅子的邊緣坐下,背部挺得筆直。然後她搖了搖頭,答道:「不了,謝謝您,鎮長,我吃過了。」

  招待客人茶點是鎮民的禮貌,接受主人的款待卻是不禮貌的。泰倫斯知道這一點,因此並未勉強她。

  他說:「好吧,有什麼麻煩,瓦羅娜?又是愚可嗎?」

  瓦羅娜點了點頭,但似乎難以解釋下去。

  泰倫斯又問:「他在加工廠有麻煩嗎?」

  「不是的,鎮長。」

  「又犯頭痛了?」

  「不是的,鎮長。」

  泰倫斯等了一會兒,他淡色的眼睛漸漸眯起來,眼神變得更加銳利。「好啦,瓦羅娜,你總不會要我來猜你的麻煩吧,是嗎?來吧,說出來,否則我無法幫助你。我想,你的確需要幫助。」

  她先說:「是的,鎮長。」然後又脫口而出,「要我怎麼告訴您呢,鎮長?這聽來幾乎是瘋話。」

  泰倫斯有一股拍拍她肩膀的衝動,但他知道她會縮回身子,不讓自己碰到她。她像平常那樣坐著,將一雙大手儘可能埋進衣服里。他注意到她粗短強壯的十指交纏著,緩緩扭來扭去。

  他說:「不論是什麼事,我都會聽。」

  「您還記不記得,鎮長,我曾經告訴您城中醫生的事,還有他說的話?」

  「我沒忘記,瓦羅娜。而且我還記得特別囑咐過你,今後再也不要背著我做任何像那樣的事。你還記不記得?」

  她張大了眼睛。不需任何提醒,她便能想起他的憤怒。「我再也不會做那樣的事,鎮長。只不過我想提醒您,您曾說過會盡一切力量幫我保住愚可。」

  「我會這樣做的。好啦,那麼,巡警有沒有問起他?」

  「沒有。哦,鎮長,您認為他們可能會嗎?」

  「我確定他們不會。」他漸漸失去耐心,「來吧,瓦羅娜,告訴我出了什麼問題。」

  她現出憂鬱的眼神。「鎮長,他說他將要離開我,我要您阻止他。」

  「他為什麼要離開你?」

  「他說他開始記起一些事。」

  泰倫斯立刻顯得有了興趣。他傾身向前,幾乎要伸手抓住她的手。「記起一些事?什麼事?」

  泰倫斯還記得愚可最初被發現的經過。那天,他看到許多小孩聚在鎮外一條灌溉渠附近。他們揚起尖銳的聲音,高聲叫喚他。

  「鎮長!鎮長!」

  他馬上跑過去。「怎麼回事,拉西?」他來到鎮上後,就把熟記小孩的名字當成一件公事。這樣能給母親們帶來好感,使他頭一兩個月的工作順利些。

  拉西露出一副噁心狀:「看這裡,鎮長。」

  他指著一團緩緩蠕動的白色物體,那正是愚可。其他男孩立刻扯開喉嚨,七嘴八舌試圖解釋。泰倫斯勉強聽懂了,他們剛才在玩一種躲藏與追逐的遊戲。他們熱心地告訴他遊戲的名稱、經過情形,以及他們是在哪個階段被打斷的。其中還夾雜著少許口角,爭論究竟哪個人或哪一方「領先」。當然,這些全都不重要。

  那個叫拉西的十二歲大的黑髮男孩最先聽到有嗚咽聲,於是小心地朝那個方向走去。他原本以為是一隻動物,或許是只田鼠,那就可以好好捕獵一番。結果他發現了愚可。

  面對這個奇異的景象,每個男孩都怔住了,這實在很噁心,但又實在十分有趣。那是個成年人,幾乎全身赤裸,下巴淌著口水,正在無力地啜泣,雙手雙腳則毫無目的地扯動。他臉上長滿胡楂,一對失去光澤的藍眼珠胡亂溜來溜去。有那麼一會兒,那雙眼睛捕捉到泰倫斯的目光,便似乎開始聚焦。然後,那男子緩緩舉起拇指,塞進自己的嘴巴。

  其中一個小孩哈哈大笑:「看看他,鎮長,他在吸手指頭。」

  突如其來的叫喊嚇壞了這個趴在地上的人。他的臉開始漲紅,五官扭成一團。接著傳來一陣微弱的、並未伴隨著眼淚的哀鳴,但他的拇指還留在嘴裡。他舉起的手掌沾滿污泥,只有那根濕潤的拇指呈粉紅色。

  泰倫斯從驚呆狀態中回過神來,開口道:「好啦,聽著,孩子們。你們不該在薊荋田裡亂跑,這樣會弄壞作物。要是給農工抓到,你們知道會有什麼後果。走吧,不要宣揚這件事。聽好,拉西,你跑去找堅卡斯先生,要他趕緊到這裡來。」

  兀爾·堅卡斯是鎮上最接近醫生的人物。他曾在城中一位醫生的診所里當過一段時期學徒,由於這份經驗,免除了他在田地或加工廠的工作義務。這項安排還不錯,他會量體溫、開藥方、打針;而最重要的是,他能判斷什麼毛病夠嚴重,需要送到城中的醫院去。若是沒有這樣一個半專業的後盾,那些不幸罹患脊髓膜炎或急性闌尾炎的人,可能就有苦頭吃了,只是通常時間不會太久。事實上,領班們都對堅卡斯議論紛紛,就差沒正式指控他是裝病怠工的共犯。

  堅卡斯幫泰倫斯把那人抬到一輛滑板推車上,兩人再以儘可能謹慎的行動將他帶回鎮裡。

  他們一起動手,洗掉粘在那人身上的干硬污垢。他的頭髮並不需要特別處理,在進行身體檢查時,堅卡斯順便將那人全身的毛髮剃掉,並且做了他能做的每一件事。

  堅卡斯說:「我看不出有什麼感染,鎮長。他未曾斷糧,肋骨沒有突出多少。本人想不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是怎麼到那裡去的,你說呢,鎮長?」

  他以悲觀的語調提出那個問題,仿佛並不指望泰倫斯能給出任何回答。泰倫斯以達觀的態度接受這個事實,鎮民剛剛失去相處近五十年的老鎮長,一個年輕的新人必定會經歷一段過渡期。他們當然會懷疑他、對他缺乏信心,但這絕非衝著他個人而來。

  泰倫斯說:「只怕我也不曉得。」

  「他無法走動,你該知道,一步也不能走,一定是被別人放在那裡的。根據我的最佳判斷,他簡直像個嬰兒,其他一切能力似乎都消失了。」

  「有什麼疾病會導致這種現象?」

  「據我所知沒有。雖說心智障礙可能就會,但我對這方面一竅不通。真是心智障礙的話,我得把他送到城裡。你見過這個人嗎,鎮長?」

  泰倫斯微微一笑,柔聲答道:「我到這裡才一個月。」

  堅卡斯嘆了一口氣,伸手去取手帕:「是啊。老鎮長是個好人,他讓我們過好日子。本人在此地將近六十年了,從來沒見過這傢伙。一定是從別的村鎮來的。」

  堅卡斯是個胖子,看來像是一出生就那麼胖,再加上他一生從事室內工作,不難理解他為何說幾個字就得呼一口氣,還頻頻用紅色的大手帕猛擦光潤的額頭。

  他說:「不知道到底該對巡警怎麼解釋。」

  不久巡警果然來了,這是不可能避免的事。孩子們會告訴他們的父母,父母會再告訴其他人。小鎮的生活十分平靜,即使這種小事也很不尋常,值得大家互相轉告。而在它傳遍大街小巷之際,巡警們想不聽到也難。

  所謂的巡警就是弗羅倫納巡邏隊的成員。他們並非弗羅倫納當地人,卻也不是那些薩克大亨的同胞。他們不過是一群傭兵,只要有薪水就會服從命令。這些外籍傭兵與弗羅倫納人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因此絕不會受到不當影響而對他們產生同情。

  前來調查的巡警有兩名,他們是由加工廠的一名領班陪同前來的。那領班把自己一丁點的權威發揮得淋漓盡致。

  兩名巡警顯得既不耐煩又漠不關心。一個失心的白痴或許是當天工作的一環,卻並非有趣的一環。其中一名巡警對領班說:「好啦,你做個指認要花多少時間?這名男子是誰?」

  領班使勁搖頭。「我從沒見過他,長官。他不是這裡的人!」

  那名巡警轉向堅卡斯:「他身上有任何證件嗎?」

  「沒有,長官。他原來只圍著一塊破布,為了預防感染,已經把它燒了。」

  「他有什麼問題?」

  「心智喪失,我能做的最佳判斷。」

  泰倫斯這時把兩名巡警帶到一邊。由於他們相當不耐煩,因此相當好講話。發問的那名巡警把筆記簿收起來,說道:「好啦,這甚至不值得做成記錄。事情和我們毫無關係,你們自己設法解決。」

  然後他們就離開了。

  那個領班沒有跟著走。此人臉上有些雀斑,頭髮是火紅色,留著兩撇又粗又硬的八字鬍。在嚴苛的規定下,他已經當了五年的領班,這意味著他肩頭的責任重大,要保證加工廠的產量每季都達到定額。

  「聽好,」他以粗暴的口氣說,「這件事該怎麼辦?那些混帳工人忙著議論紛紛,他們都沒在工作。」

  「送他到城中醫院去,我能做的最佳判斷。」堅卡斯一面說,一面奮力揮動手帕,「我束手無策。」

  「送進城去!」領班吃了一驚,「誰來付錢?誰該負擔費用?他不是我們的人,對不對?」

  「據我所知不是。」堅卡斯承認。

  「那我們為什麼該付錢?找出他是誰的人,讓他的村鎮來付。」

  「我們要怎麼找出來?你告訴我。」

  領班一面思索,一面伸出舌頭舔弄粗糙而紅潤的上唇。「那麼我們只需要把他解決掉,像那名巡警說的那樣。」

  泰倫斯插嘴道:「給我聽好,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領班答道:「他還不如死了的好,那算是他的運氣。」

  泰倫斯說:「你不能殺害一個活生生的人。」

  「那麼請你告訴我該怎麼做。」

  「難道不能找個鎮民照顧他嗎?」

  「誰要干?你要嗎?」

  泰倫斯並未理會這個公然無禮的態度:「我還有別的工作。」

  「其他人也都一樣。我不能讓任何人放下加工廠的工作,來照顧這個瘋子。」

  泰倫斯嘆了一聲,不帶任何火氣地說:「好了,領班,讓我們講講理。如果你這一季沒能達到定額,我或許會假設是因為你手下一名工人在照顧這個可憐傢伙,而我會幫你向那些大亨解釋。否則的話,萬一你真沒達到,我會說我不知道你有任何理由。」

  領班氣得瞪大眼睛。這位鎮長來到此地才一個月,已經開始干涉住在鎮上一輩子的人。話說回來,他手中握有大亨這張王牌,與他公然作對太久是不智之舉。

  於是他說:「可是誰要照顧他呢?」一陣恐怖的疑慮突然襲向他,「我可不能。我自己有三個小孩,而且我老婆身體不太好。」

  「我沒說該由你負責。」

  泰倫斯向窗外望去。巡警離開之後,擠來擠去、竊竊私語的人群便湊近鎮長的住宅。他們大都是小孩子,尚未達到工作年齡;其他幾人則是附近農地的農工,以及一些輪休的廠工。

  泰倫斯看到站在人群邊緣的那個大個子女孩。過去一個月來,他常常注意她——結實、能幹而勤奮,在不討人喜歡的外表下隱藏著天生的聰慧。假使她是個男子,有可能獲選接受鎮長養成訓練,可惜她是個女的。父母雙亡的她外表過於平庸,因而無法享受浪漫。換句話說,她是個孤獨寂寞的女子,而今後很可能始終如此。

  他說:「她怎麼樣?」

  領班看了一眼,隨即咆哮道:「媽的,她現在應該上工。」

  「沒有關係。」泰倫斯勸道,「她叫什麼名字?」

  「瓦羅娜·瑪區。」

  「對啦,現在我想起來了。把她叫進來。」

  從那一刻開始,泰倫斯成了他倆的非正式監護人。他儘可能為她提供超額的口糧、布票,以及靠一份收入維生的兩個成人(其中之一沒有登記)所需的一切。他還盡力幫助她,讓她能送愚可接受薊荋加工廠的訓練;瓦羅娜與一名工頭衝突之際,他也出面使她避免受到更大的懲罰。由於城中醫生意外死亡,讓他不必採取更進一步的行動,不過當時他已做好準備。

  無論瓦羅娜遇到任何麻煩,前來向他求助都是很自然的事。現在,他正等著她回答自己的問題。

  瓦羅娜仍在猶豫。最後她終於說:「他說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會死。」

  泰倫斯看來吃了一驚:「他有沒有說為什麼?」

  「他說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只說他是從他變成,您知道的,變成這樣之前的記憶中想起的。他還說記得自己曾有一份重要的工作,可是我不了解那是什麼。」

  「他怎樣形容那份工作?」

  「他說他分……分析『一場空』,有引號的。」

  瓦羅娜等待對方發表意見,又連忙解釋:「分析的意思是把什麼東西拆開來,就像……」

  「我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姑娘。」

  瓦羅娜焦急地望著他。「您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嗎,鎮長?」

  「也許吧,瓦羅娜。」

  「可是,鎮長,一個人怎能對一場空做些什麼呢?」

  泰倫斯站了起來,露出短暫的笑容。「啊,瓦羅娜,你不知道整個銀河萬事萬物主要都是一場空嗎?」

  看來瓦羅娜並沒有開竅,但是她接受了這個說法,因為鎮長是個非常有學問的人。她突然確信她的愚可甚至更有學問,這為她帶來一陣意想不到的驕傲。

  「來吧。」泰倫斯對她伸出手。

  她問道:「我們要到哪兒去?」

  「嗯,愚可在哪裡?」

  「家裡,」她說,「在睡覺。」

  「很好,我送你回去。你想要巡警發現你一個人在街上嗎?」

  小鎮在夜間似乎毫無生氣。將工寮區一分為二的唯一一條街,沿途的路燈只發出微弱的光芒。空中飄著少許雨滴,但那只是幾乎每晚都會下的溫暖細雨,沒必要做特別的預防措施。

  上工日的夜間,瓦羅娜從未這麼晚出來過,這種氣氛十分嚇人。她嘗試著儘量壓低自己的腳步聲,同時注意傾聽遠處可能出現的巡警的腳步聲。

  泰倫斯說:「別再試圖躡手躡腳,有我跟你在一起。」

  他的聲音在一片靜寂中隆隆作響,害得瓦羅娜嚇了一跳。在他的催促下,她趕緊向前走去。

  瓦羅娜的小屋與其他房舍同樣黑暗,他們必須小心翼翼地走進去。泰倫斯就是在這種小屋出生、長大的,雖然他後來在薩克上住過,如今的住宅也擁有三個房間與衛浴設備,但是對於這種家徒四壁的小屋,他仍有一份懷舊的情感。一個房間就能滿足一切需要:一張床、一個五斗櫃、兩把椅子;腳下是灌水泥的平滑地面,牆角處還有一個衣櫥。

  屋裡沒有必要裝置烹飪設備,因為三餐都在加工廠解決;也沒有必要建造浴室,因為這些屋子後面有一排公用廁所與淋浴間。此地氣候溫和,沒有四季變化,窗戶不是用來阻擋寒氣或風雨的。四面牆壁都有裝著紗窗的孔洞,而上方的屋檐足以屏蔽夜晚無風的綿綿細雨。

  泰倫斯握著一支小型電筒,在它的光芒照耀下,他看到一扇破爛屏風將房間的一角圍起來。他記得那是不久前,當愚可變得不再像小孩,或者說更像成人時,他特地為瓦羅娜張羅來的。此時,他能聽見屏風後面傳來均勻的鼾聲。

  他朝那個方向點了點頭。「把他叫醒,瓦羅娜。」

  瓦羅娜輕輕敲了敲屏風。「愚可!愚可,寶寶!」

  回應她的是輕微的驚叫聲。

  「是我,羅娜。」瓦羅娜說完,兩人就繞過屏風。泰倫斯用小電筒照了照他們自己的臉,然後又照向愚可。

  愚可舉起一隻手臂擋住強光。「怎麼回事?」

  泰倫斯坐到床沿,他注意到愚可睡在工寮原有的床上。當初,他幫瓦羅娜弄來一張破舊且有些搖晃的小床給愚可,可是她把那張小床留給了自己。

  「愚可,」他道,「瓦羅娜說你開始記起過去的事。」

  「是的,鎮長。」愚可在鎮長面前總是非常謙卑,此人是他見過的最重要的人物,即使加工廠的監工也對鎮長客客氣氣。於是,愚可將這天想起的零星記憶重複了一遍。

  泰倫斯說:「你把這些告訴瓦羅娜之後,還有沒有記起其他任何事?」

  「沒有了,鎮長。」

  泰倫斯雙手的手指互相搓揉:「好吧,愚可,繼續睡覺。」

  瓦羅娜跟他走到屋外。她儘可能不讓自己的臉孔扭曲,只是用粗糙的手背拭過雙眼。「他必須離開我嗎,鎮長?」

  泰倫斯抓住她的雙手,嚴肅地說:「你一定要像個成年人,瓦羅娜。他必須跟我離開一陣子,但是我會帶他回來的。」

  「然後呢?」

  「我不知道。你必須了解,瓦羅娜,如今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找出愚可更多的記憶。」

  瓦羅娜突然說:「您的意思是弗羅倫納上每個人都可能死去,像他說的那樣?」

  泰倫斯雙手抓得更緊:「千萬別對任何人說,瓦羅娜,否則巡警真有可能把愚可抓走,讓你再也見不到他,我是說真的。」

  說完他便轉身,慢慢地、若有所思地走回宿舍,並未注意到他的雙手正在發抖。他輾轉反側無法成眠,一小時後,他開始調整「昏迷場」。那是當初他從薩克回到弗羅倫納就任鎮長時,隨身攜帶的幾件物品之一。它剛好罩住他的頭顱,就像一頂薄的黑氈帽。他將控制鈕調到五小時,並按下了開關。

  在延遲數秒的響應出現之前,他還有時間在床上好好調整睡姿。然後,昏迷場便使大腦的意識中樞短路,瞬間將他帶進一場無夢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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