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監督員

2024-09-26 08:39:01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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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曦照在索拉利上,照在這塊屬地——她的屬地上。遠處有一座宅邸,或許就是她當年的宅邸。不知怎麼回事,過去這兩百年陡然消失無蹤,在她的感覺中,奧羅拉的一切似乎成了從未成真的遙遠夢境。

  她轉過頭去,看到穿著單薄外衣的丹吉正將一條皮帶系在腰際。皮帶上掛著兩柄武器,左側顯然是神經鞭,至於右側那柄較粗較短的,她猜應該就是手銃。

  「我們要走進那棟房子嗎?」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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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遲早要的。」丹吉有些心不在焉地說。他正在檢查那兩柄武器,輪流將它們舉到耳邊,仿佛要根據嗡嗡聲來確定它們還有沒有電。

  「就我們四個?」她自然而然將目光轉向其他人,丹吉、丹尼爾……

  她問丹尼爾說:「吉斯卡呢,丹尼爾?」

  丹尼爾答道:「嘉蒂雅女士,他覺得自己擔任先頭部隊才是明智之舉。身為機器人,他混在其他機器人當中或許不會太顯眼——萬一有什麼不對勁,他能立刻警告我們。無論如何,比起你和船長,他是比較能犧牲的一員。」

  「好樣的機器人。」丹吉繃著臉說,「這也無妨。來吧,我們該出發了。」

  「就我們三個?」嘉蒂雅的口氣有點哀怨,「老實說,我欠缺吉斯卡那樣的犧牲精神。」

  丹吉說:「我們通通可以犧牲,嘉蒂雅女士。已經有兩艘船被毀了,上面的船員無一倖免。在這裡,人多並不代表安全。」

  「我可不覺得你是在安慰我,丹吉。」

  「那我再試試吧。我們有備而來,之前那兩艘船則否,而我自己也是有備而來。」他拍拍左右兩側的武器,「你還帶了一個機器人,而他曾經證明自己是個很稱職的保鏢。更重要的是,你自己就是我們的最佳武器。你知道如何讓機器人乖乖聽從你的命令,這很可能是制勝的關鍵。在我們當中,你是唯一有這種本事的,之前那兩艘船就是少了像你這樣的人。所以,來吧……」

  他們邁開腳步。走了一會兒後,嘉蒂雅說:「我們並非朝那屋子走去。」

  「時機未到。我們要先走向那群機器人,我希望你看到它們了。」

  「我看到了,可是它們並沒有任何作為。」

  「的確沒有。我們著陸的時候,附近有很多機器人。現在它們幾乎都走了,只有這些留下來。這是為什麼呢?」

  「只要我們發問,它們就會告訴我們。」

  「你負責發問,嘉蒂雅女士。」

  「它們也會樂於回答你的問題,丹吉,你問或我問毫無差別,我們同樣是人類。」

  丹吉突然停下腳步,另外兩人也跟著停下來。他轉身面對嘉蒂雅,帶著微笑說:「我親愛的嘉蒂雅女士,同樣是人類,一個太空族,一個殖民者,你是怎麼想的?」

  「在機器人眼中,我們都是人類,沒有任何差別。」她沒好氣地說,「還有,請別跟我玩文字遊戲。我跟你的老祖宗就從未針對太空族、地球人玩過任何文字遊戲。」

  丹吉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此話有理。我鄭重道歉,夫人。我會試著控制自己的尖酸刻薄,畢竟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是並肩作戰的盟友。」

  一會兒之後,他又說:「聽好,夫人,我要請你幫我查幾件事,那些機器人有沒有奉命執行任何任務,有沒有任何機器人還認識你,這塊屬地以及這個世界上到底還有沒有任何人類,此外不論你想到什麼都可以查查。它們應該沒有危險性,你是人類而它們是機器人,它們不可能傷害你。事實上,」他忽然想起之前那件事,「你的丹尼爾曾經教訓過尼斯,但那是特殊情況,自然另當別論。還有,丹尼爾可以跟著你。」

  丹尼爾畢恭畢敬地說:「無論在任何情況下,船長,我都會陪在嘉蒂雅女士身邊,這是我的職責。」

  「我想,那也是吉斯卡的職責。」丹吉說,「但他卻走掉了。」

  「他跟我討論過這個行動,船長,而且我們一致同意,這對保護嘉蒂雅女士起著重要作用。」

  「非常好。兩位可以出發了,我來掩護你們。」他取出右側口袋的武器,「如果我喊『趴下』,你們兩位得立刻照做,這玩意兒可沒長眼睛。」

  「除非萬不得已,請千萬別這麼做,丹吉。」嘉蒂雅說,「和機器人正面衝突的情況是不太可能出現的。走吧,丹尼爾!」

  她邁開腳步,迅速而堅定地走向那群機器人——那十來個機器人正站在一排矮樹叢前面,清晨的陽光照在它們鋥亮的外殼上,不時反射出閃閃金光。

  24

  那些機器人既沒有後退,也沒有前進,只是平靜地留在原地。嘉蒂雅數了數,眼前共有十一個機器人。不過或許還有一些,躲在看不見的地方。

  它們都是標準的索拉利款式。外表非常光亮,非常平滑;沒有衣著的幻象,也不太有寫實風格。它們就好像是簡化的人體模型,卻沒有兩個是完全一樣的。

  這使得她有一種感覺,它們絕不如奧羅拉機器人那麼精密複雜或多才多藝,但是對於特定的工作,反倒能更加專注和投入。

  她在那排機器人前面停下來,距離它們至少四公尺,而(她意識到)丹尼爾也同時停下腳步,站在她身後不到一公尺處。這個距離不近不遠,既能讓他隨時可以挺身而出,又足以表明她才是主要的發言人。她十分確定眼前這些機器人把丹尼爾當成了人類,可是她也知道,丹尼爾對自己的真實身份非常執著,不會希望其他機器人弄錯這件事。

  嘉蒂雅問道:「你們哪個要跟我說話?」

  接下來是短暫的沉默,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言的會議。然後,有個機器人向前走了一步。「夫人,我來說。」

  「你有名字嗎?」

  「回夫人,沒有,我只有序號。」

  「你運作多久了?」

  「我已經運作二十九年了,夫人。」

  「你們這群機器人裡面,有沒有哪個運作更久的?」

  「回夫人,沒有,所以才由我來跟你說話。」

  「這塊屬地上有多少機器人?」

  「我不知道確切的數目,夫人。」

  「大概多少。」

  「也許有一萬個吧,夫人。」

  「有沒有運作超過兩百年的?」

  「農務機器人當中或許有些,夫人。」

  「家務機器人呢?」

  「它們並沒有運作多久,夫人,主人們都喜歡新型的家務機器人。」

  嘉蒂雅點了點頭,然後轉身對丹尼爾說:「這點合理,當年也是這樣。」

  她又轉過身去,面對著那個機器人。「這塊屬地歸誰所有?」

  「這是祖伯隆屬地,夫人。」

  「祖伯隆家族擁有這塊屬地有多久了?」

  「比我運作的時間還要久,夫人。我不知道到底有多久,但可以設法查到。」

  「在祖伯隆家族之前,這塊屬地又歸誰所有?」

  「我不知道,夫人,但可以設法查到。」

  「你可曾聽過德拉瑪家族?」

  「回夫人,沒有。」

  嘉蒂雅轉向丹尼爾,相當難過地說:「我試著從這個機器人口中,一點一滴套出實情,以利亞當年就是這麼做的,但我覺得自己怎麼也學不來。」

  「剛好相反,嘉蒂雅女士,」丹尼爾一本正經地說,「我覺得你已經很有建樹。這塊屬地上的機器人不太可能對你有任何印象,或許只有少數幾個務農的例外。當年你住在這裡的時候,有沒有碰到過任何農務機器人?」

  嘉蒂雅搖了搖頭。「從來沒有!我甚至不記得曾經遠遠望見過。」

  「那麼,顯然在這塊屬地上,你是個陌生人。」

  「正是如此。可憐的丹吉,大老遠把我們帶到這裡,卻白忙一場。如果他指望我能幫上什麼忙,可要大失所望了。」

  「知道真相總是有幫助的,夫人。就如今的情況而言,沒有機器人認識你當然不太好,但總好過我們連有沒有機器人認識你都不知道。難道就沒有別的切入點,能讓你問出些什麼來嗎?」

  「好,讓我想想——」她陷入沉思好幾秒鐘,然後輕聲說,「真奇怪。剛才我和那些機器人說話,竟帶著濃重的索拉利口音,我跟你說話時卻一點也沒有。」

  丹尼爾說:「這沒什麼好驚訝的,嘉蒂雅女士。它們是索拉利的機器人,會有那種口音是很正常的事。這使你回想起年輕時代,於是你自然而然恢復了當時的口音。然而,轉而面對我的時候,你立刻又回到了現在,因為我代表著你的現實生活。」

  嘉蒂雅緩緩綻露出笑容。「你的推理方式越來越像人類了,丹尼爾。」

  她又轉身面對那些機器人,突然覺得周遭的一切是那麼寧靜安詳。天空幾乎是一片純淨的蔚藍,只有西方地平線上有一條細細的雲朵(暗示著下午可能會由晴轉陰)。微風中夾雜著樹葉的沙沙聲、昆蟲的低鳴,以及一聲聲欠缺唱和的鳥叫,就是沒有人類發出來的聲音。附近或許有不少機器人,但它們通通無聲無息。總之,她在奧羅拉上逐漸習以為常的嘈雜人聲(起初當然很難適應),在這裡完全聽不到。

  重返索拉利的她,發覺這種寧靜實在太美妙了。索拉利並非一無可取,這點她必須承認。

  她帶著點強迫性的口吻,猛然對那個機器人說:「你們的主人都在哪裡?」

  然而,機器人就是機器人,無論催促、警告或出其不意,都是徒勞無功的舉動。它絲毫不為所動地說:「回夫人,他們都走了。」

  「他們去了哪裡?」

  「我不知道,夫人,沒人告訴我。」

  「你們當中有哪個知道?」

  一片鴉雀無聲。

  嘉蒂雅又問:「這塊屬地上,有任何機器人知道嗎?」

  那機器人說:「據我所知沒有,夫人。」

  「主人們有沒有帶走任何機器人?」

  「有的,夫人。」

  「但你們並沒有被帶走。他們為何要把你們留下來?」

  「我們要執行任務,夫人。」

  「但你們只是站在這裡,什麼都不做。這就是你們的任務嗎?」

  「我們負責看守這塊屬地,以防外人入侵,夫人。」

  「外人,例如我們?」

  「是的,夫人。」

  「但我們已經來了,你們仍舊什麼也不做。這又是為什麼?」

  「我們在觀察,夫人。除此之外,我們並未接到其他指令。」

  「你們有沒有回報觀察的結果?」

  「有的,夫人。」

  「回報給誰?」

  「監督員,夫人。」

  「監督員在哪裡?」

  「在宅邸裡面,夫人。」

  「啊。」嘉蒂雅隨即轉身,朝丹吉輕快地走去。

  丹尼爾跟在後面。

  「怎麼樣?」丹吉問。他原本如臨大敵般握著兩柄武器,看到他們往回走,才將武器插回皮套中。

  嘉蒂雅搖了搖頭。「一無所獲。沒有任何機器人認識我,而且我也確定,沒有任何機器人知道索拉利人到哪裡去了。但它們上面還有個監督員。」

  「監督員?」

  「在奧羅拉以及其他太空族世界的大型屬地上,監督員是人類所擔任的一種職務,負責管理和指揮從事農業、礦業和工業的眾多機器人。」

  「那麼的確有些索拉利人留在這裡。」

  嘉蒂雅又搖了搖頭。「索拉利是唯一的例外。在這裡,機器人和人類的比例始終很高,通常不會由人類來擔任監督員。這個工作也會分派給機器人——某個具備特殊程式的機器人。」

  「所以說,這座宅邸內有個機器人,」丹吉朝那個方向點了點頭,「它比這些機器人來得先進,也許可以好好回答我們的問題。」

  「或許吧,但如果貿然進入宅邸,我不敢保證一定安全。」

  丹吉冷嘲熱諷地說:「不過是另一個機器人罷了。」

  「宅邸內可能有陷阱。」

  「田野間也可能有陷阱。」

  嘉蒂雅說:「最好還是派一個機器人進去,告訴監督員有幾個人類想找他談談。」

  丹吉說:「沒這個必要,口信顯然已經傳達到了。那監督員正走出來,但她可不是機器人。出現在我眼前的是個人類,而且是個女人。」

  嘉蒂雅訝異地抬眼望去。果真有個身材高挑苗條、外貌極其迷人的女性向他們迅速走來。即使距離還很遠,她的性別已經毋庸置疑。

  25

  丹吉露出燦爛的笑容。他似乎刻意抬頭挺胸一番,還舉起手來摸了摸鬍子,仿佛想要確認根根都光滑平順。

  嘉蒂雅不以為然地望著他。「並不是索拉利人。」她說。

  「你怎麼看得出來?」丹吉問。

  「若是索拉利人,尤其是女性,不可能這麼大大方方地和他人面對面。真正面對面,而不是顯像。」

  「我知道其中的差別,夫人,但你卻能和我面對面。」

  「我在奧羅拉生活了兩百年。即便如此,我還是保留了若干索拉利天性,不會像她那樣出現在眾人面前。」

  「她有很多本錢可以這麼做,夫人。我覺得她比我還高,而且比夕陽還要美麗。」

  這時,那監督員已在他們前方不到二十公尺處站定,機器人也都讓到了一旁,因此雙方之間再也沒有任何阻隔了。

  丹吉說:「兩百年的時間,足以改變很多習俗。」

  「這種討厭和人接觸的習俗,在索拉利人心中根深蒂固,」嘉蒂雅厲聲道,「兩千年都改變不了。」不知不覺間,她又透出鼻音很重的索拉利口音。

  「我認為你低估了社會的可塑性。話說回來,不管是不是索拉利人,我想她總是太空族吧——如果還有很多這樣的太空族,我絕對支持和平共存。」

  嘉蒂雅露出更加不以為然的表情。「好啦,你是不是打算接下來這一兩個小時,就這樣站在這裡痴痴凝望呢?你不想讓我出面問問這名女子嗎?」

  丹吉猛然回過神來,他轉頭望向嘉蒂雅,臉上帶著明顯的不悅。「機器人由你負責問,人類則由我負責。」

  「我想,尤其是女性吧。」

  「我並不喜歡自誇,但……」

  「這種事,我從未碰過不喜歡自誇的男人。」

  丹尼爾插嘴道:「我認為那女子不會一直等下去。如果你想保有主動,船長,趕緊向她走過去吧。我會像剛才跟著嘉蒂雅女士那樣,一直跟在你後面。」

  「這種保護我不太需要。」丹吉不客氣地說。

  「你是人類,我不能由於不作為而使你受到傷害。」

  丹吉快步向前走去,丹尼爾緊跟在後。嘉蒂雅不願落單,只好也勉強走出幾步。

  那監督員默默望著這一切。她穿著一件光潔的白袍,用一條皮帶束緊腰身。這件薄紗般的衣裳讓她露出一半的大腿以及誘人的深深乳溝,就連她的乳頭都隱約可見。此外除了一雙鞋子,看不出她身上還有任何其他衣物。

  等到丹吉停下腳步,雙方的距離只剩一公尺了。他清楚地看到她有著完美無瑕的皮膚以及高聳的顴骨;她的雙眼分得很開,有著斜飛的眼尾,而她的表情則是一派安詳。

  「女士,」丹吉儘可能模仿奧羅拉貴族的口吻和腔調,「請問我是否有這個榮幸,能和這塊屬地的監督員說幾句話?」

  那女子起先只是用心傾聽,一會兒之後,才用濃重的索拉利腔說:「你並不是人類。」從這麼美麗的嘴巴吐出這麼古怪的腔調,感覺上幾乎有點滑稽。

  然後,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展開了行動,站在大約十公尺外的嘉蒂雅根本看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她只覺得眼前一晃,便見到丹吉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那女子則站在原處,雙手各握著一柄原本屬於他的武器。

  26

  在這個令人昏頭轉向的時刻,嘉蒂雅最感驚訝的卻是丹尼爾並未出手阻止或進行反擊。

  只不過這個想法很快就不符合現狀了,因為丹尼爾已經扭住那女子的左腕,並說:「快把武器丟掉。」她從未聽過他用這麼兇悍蠻橫的口氣說話,更何況對方是人類,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那女子則用高八度的聲音,以及同樣兇悍的口吻說:「你並不是人類。」她的右手隨即舉起,按下了武器的扳機。一時之間,只見一團模糊的光芒籠罩丹尼爾全身,嘉蒂雅嚇得叫都叫不出來,只覺得自己的視線模糊了。她這輩子從來沒有昏倒過,這回卻似乎要破例了。

  好在丹尼爾並沒有被氣化,也並未傳來驚人的爆裂聲。嘉蒂雅很快就明白,丹尼爾其實早有防備,一直緊緊抓住她握著手銃的那隻手。剛才,她是用另一隻手按下神經鞭的扳機,以最大的電力——而且是在近距離——攻擊丹尼爾。如果他是真人,感覺神經所受到的巨大刺激很可能會要他的命,或是造成永久性癱瘓。但無論外表多麼酷似人類,丹尼爾畢竟還是機器人,他體內的模擬神經系統對神經鞭毫無反應。

  丹尼爾這時也抓住了她的右手臂,迫使它向上舉。「把武器丟掉,否則我可要卸下你這兩隻手臂。」他再次強調。

  「你行嗎?」只見那女子雙臂用力一縮,下一刻,丹尼爾就被她舉了起來。丹尼爾竟以被抓到的雙臂當作樞紐,雙腿開始如鐘擺般前後晃蕩。最後他雙腳齊出,向那女子猛力踢去,雙方隨即重重摔到地上。

  嘉蒂雅根本來不及細想,便已了解那女子雖然和丹尼爾一樣酷似人類,其實並非血肉之軀。畢竟骨子裡仍是索拉利人,嘉蒂雅忽然血氣上涌,感到氣憤難平——她氣的是機器人竟然對人類使用暴力。就算她有本事認出丹尼爾的真實身份,但她怎麼敢攻擊丹吉呢。

  嘉蒂雅一面尖叫,一面向前奔去。雖然這個機器人剛打倒一名壯漢,又和另一個更為強壯的機器人打成平手,她卻完全不覺得害怕。

  「誰借你的膽子?」她濃重的索拉利口音令她自己都有點受不了,但對方是索拉利機器人,這麼做又有什麼不對呢?「誰借你的膽子,丫頭?我要你立刻停止抵抗。」

  那女子似乎瞬間便將緊繃的肌肉盡數放鬆,好像突然斷了電一樣。她那雙美麗的眼睛望著嘉蒂雅,眼神中卻欠缺人類般的驚訝。她以吞吞吐吐、含糊不清的聲音說:「我錯了,夫人。」

  此時丹尼爾已經起身,正機警地望著這名仍躺在草地上的女子。丹吉則忍著痛,正在掙扎著爬起來。

  丹尼爾彎腰想撿起那兩柄武器,嘉蒂雅卻怒氣沖沖地揮手要他讓開。

  「把武器通通拿給我,丫頭。」她說。

  那女子答道:「是的,夫人。」

  嘉蒂雅將兩柄武器一把抓過來,迅速從中挑出手銃遞給丹尼爾。「有必要就摧毀她,丹尼爾,這是命令。」她又將神經鞭遞給丹吉,並說,「這玩意兒在此地根本沒用,頂多只能對付我——還有你自己。你還好嗎?」

  「不,我一點都不好。」丹吉一面揉屁股一面抱怨,「你是說她是機器人?」

  「真正的女人會把你摔成這樣嗎?」

  「這我倒是從來沒碰過。我就說嘛,索拉利上可能有些特別的機器人,被設定成足以危害人類。」

  「你當然說過,」嘉蒂雅毫不客氣地回應,「可是當你心目中的美女出現在你面前,你就全忘了。」

  「是啊,後見之明總是比較容易。」

  嘉蒂雅哼了一聲,隨即轉向那個機器人。「你叫什麼名字,丫頭?」

  「回夫人,我叫蘭達莉。」

  「站起來,蘭達莉。」

  蘭達莉一躍而起,和丹尼爾剛才的動作如出一轍——仿佛身上綁了幾根彈簧。她和丹尼爾的一場拼鬥似乎並未留下任何後遺症。

  嘉蒂雅問:「你為什麼違反第一法則,出手攻擊這兩名人類?」

  「夫人,」蘭達莉堅定地說,「這兩個不是人類。」

  「所以你要說我也不是人類?」

  「不,夫人,你是人類。」

  「那麼,我以人類的身份,聲稱這兩個人也是人類。你聽到了嗎?」

  「夫人,」蘭達莉的口氣軟化了些,「這兩個不是人類。」

  「我說是就是,他們確實是人類,不准你用任何方式攻擊他們或傷害他們。」

  蘭達莉一語不發地站在那裡。

  「你懂得我在說什麼嗎?」嘉蒂雅為了加強語氣,索拉利口音不知不覺變得更濃了。

  「夫人,」蘭達莉又說,「這兩個不是人類。」

  丹尼爾對嘉蒂雅輕聲道:「夫人,她所接受的命令沒什麼餘地,你是無法輕易解除的。」

  「我們走著瞧。」嘉蒂雅喘著氣說。

  蘭達莉四下望了望。過去這幾分鐘,那群機器人已逐漸靠近嘉蒂雅和她的同伴。而嘉蒂雅注意到後面還有兩個似乎是新出現的機器人,正吃力地一左一右抬著一台很大而且很重的裝置。蘭達莉對它們做了一個手勢,兩個機器人前進的步伐便加快了些。

  嘉蒂雅喊道:「機器人,通通站住!」

  它們照做了。

  蘭達莉說:「夫人,我正在遵照指令行事,正在履行職責。」

  嘉蒂雅說:「你的職責,丫頭,就是服從我的命令!」

  蘭達莉說:「誰也不能下令要我違背原本的指令!」

  嘉蒂雅說:「丹尼爾,轟掉她!」

  直到事後,嘉蒂雅才想通當時的情況到底是怎麼回事。丹尼爾的反應比人類快得多,而且他早已知道對方是機器人,對她發動攻擊並不受到三大法則的節制。問題是,她看起來實在太像人類,即使明知她是機器人,他卻無法完全克服三大法則對他自己的節制。他雖然服從了這個命令,可是動作比平常慢了些。

  反之,蘭達莉對「人類」的界定顯然不同于丹尼爾,後者的外表對她毫無影響,讓她得以搶到先機。她一把抓住手銃,好在丹尼爾並未鬆手,於是丹尼爾再度和她扭打起來。

  丹吉以小跑步趕來助陣,他倒轉神經鞭,用手柄猛敲她的頭。她卻絲毫不在乎,一腳就把他踢得直往後退。

  嘉蒂雅說:「機器人!住手!」她雙手攥拳高高舉起。

  蘭達莉以洪亮的女低音叫道:「夥伴們!一起上!這兩個男人其實不是人類,趕緊摧毀他們,但絕不能傷害那個女人。」

  既然人類的外表對丹尼爾都能產生節製作用,對這些索拉利機器人的影響更是強大許多,因此它們頂多只能慢慢地、遲疑地向前走。

  「不准動!」嘉蒂雅尖叫道。那些機器人停下了腳步,唯有蘭達莉不服從這個命令。

  丹尼爾牢牢抓著那柄手銃,但蘭達莉的力氣顯然勝過他,將他壓得逐漸向後倒。

  嘉蒂雅六神無主地四下張望,仿佛希望找到另一柄武器。

  丹吉則試著操作隨身攜帶的無線電發訊器。「失靈了,我想是被我壓壞了。」他咕噥道。

  「我們該怎麼辦?」

  「我們必須回船上去,越快越好。」

  嘉蒂雅說:「那你跑吧,我不能丟下丹尼爾。」她面對著那兩個打成一團的機器人,拼命大喊:「蘭達莉,住手!蘭達莉,住手!」

  「我不能住手,夫人。」蘭達莉說,「我的指令十分明確。」

  丹尼爾的手掌被扳開了,蘭達莉再度搶到了手銃。

  嘉蒂雅趕緊衝到丹尼爾前面。「你絕不能傷害這個人類。」

  「夫人,」蘭達莉毫不動搖地以手銃指著嘉蒂雅,「你身後那東西看似人類,其實並不是。我的指令很明確,看到這種東西就要摧毀。」然後,她提高音量道:「你們兩個——往太空船那兒搬。」

  於是,那兩個機器人腳夫再度邁開腳步,抬著那台笨重的裝置繼續往前走。

  嘉蒂雅尖叫一聲:「機器人,站住!」這個命令隨即奏效,只見兩個機器人站在原地前後搖擺,仿佛想要往前走,卻又幾乎做不到。

  嘉蒂雅又對蘭達莉說:「想摧毀我的人類好友丹尼爾,你就得先摧毀我——而你自己也承認我是人類,因此絕不能讓我受到傷害。」

  丹尼爾壓低聲音說:「夫人,萬萬不可為了保護我而傷了你自己。」

  蘭達莉說:「沒有用的,夫人。我能輕易將你移開,然後再摧毀你身後那個非人的東西。不過那樣可能會令你受傷,所以我拜託你、請求你自己走開。」

  「快走吧,夫人。」丹尼爾說。

  「不,丹尼爾,我要留下來。當她動手把我移開的時候,你趁機趕快跑!」

  「我可跑不贏手銃射出的能束——即使我想跑,她也不會放過我,而你這個人肉盾牌則會被她射穿,她接受的指令只怕毫無轉圜餘地。抱歉了,夫人,我得冒犯一下。」

  丹尼爾不顧嘉蒂雅的掙扎,一把將她抱起來,輕輕扔到了一旁。

  蘭達莉的食指緊貼著扳機,卻一直沒有真正按下去,她就這麼一動不動站在那裡。

  一屁股摔到地上的嘉蒂雅這時已經站了起來,而原本一直愣在原地的丹吉,則小心翼翼地走近蘭達莉。與此同時,丹尼爾相當鎮定地從蘭達莉手中取下手銃,而她完全沒有反抗。

  「我相信,」丹尼爾說,「這個機器人永遠停擺了。」

  在他輕推之下,她硬生生摔到地上,全身上下居然維持著原來的站立姿勢。她的右手手臂仍舊彎著,手中仍抓著一柄無形的手銃,而且食指仍按著無形的扳機。

  等到這齣戲碼落幕之後,吉斯卡才從草地旁的樹叢里慢慢走過來,雖然臉上毫無表情,並不代表他一點也不好奇。

  「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他問道。

  27

  相較於剛才的驚險刺激,回太空船這段路程相當乏善可陳。直到這個時候,嘉蒂雅才從恐懼中逐漸恢復,開始有了氣急敗壞的感覺。他們一行人走得很慢,原因之一是丹吉一跛一跛地走起來很吃力,原因之二則是兩個索拉利機器人仍抬著那台笨重的裝置,想走快也不可能。

  丹吉回頭望了望那兩個機器人。「一旦監督員終止運作,它們就服從我的命令了。」

  嘉蒂雅咬牙切齒地說:「你在緊要關頭為什麼不跑去求救?為什麼還留在原地一籌莫展地旁觀?」

  「這個嘛,」丹吉仍想故作輕鬆,不過以他目前的狀況,這麼做實在有點困難,「既然你不願丟下丹尼爾,我要是連這點都不如你,豈不成了懦夫。」

  「你這傻瓜!我很安全,她不會傷害我的。」

  丹尼爾說:「夫人,我不喜歡跟你唱反調,可是我認為,隨著她想摧毀我的情緒逐漸高漲,她終究會不惜傷害你。」

  嘉蒂雅氣呼呼地轉頭望向他。「而你居然將我推到一旁,這舉動可真精明啊。你想要被轟掉嗎?」

  「總比我目睹你受傷要好,夫人。無論如何,這機器人的人類外表竟導致我無法適時阻止她,表示我對你的用處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大。」

  「即便如此,」嘉蒂雅說,「但我是人類,她在對我射擊之前,還是會猶豫好一會兒,而你就能趁著這個空當,把那柄手銃奪回來。」

  「她會不會猶豫很難說,夫人,我不能拿你的性命賭這種變數。」丹尼爾答道。

  「而你,」嘉蒂雅似乎並未聽到丹尼爾的回答,又把頭轉向丹吉,「當初根本就不該帶手銃。」

  丹吉皺著眉頭答道:「夫人,念在我們剛才都和死神打了個照面,我就這麼說吧。你的機器人並不在乎這種事,而我早就把危險當成了家常便飯。然而對你而言,這是次很不愉快的陌生經驗,所以你才會表現得那麼孩子氣。我可以原諒你——一點點。但請你聽好,我絕不可能想到這柄手銃會那麼容易被搶走。而且就算我沒帶手銃,那個監督員也能徒手殺死我,速度和效率不會輸給任何武器。還有,我跑不跑也根本毫無差別,因為我不可能跑贏一柄手銃,這算是回應你剛才的抱怨。現在,如果你還有什麼不吐不快的,就請繼續吧,但我可不打算再對你作任何解釋。」

  嘉蒂雅輪流望了望丹吉和丹尼爾,然後低聲道:「我想是我自己理虧。很好,我不會再發表後見之明了。」

  他們終於走回了太空船。一看到他們,船員立刻蜂擁而上,嘉蒂雅注意到這些船員個個都有武裝。

  丹吉對他的副船長打了一個招呼。「歐瑟,我猜你看到那兩個機器人抬的東西了?」

  「看到了,船長。」

  「好,叫它們抬到船上去。把它放進保險庫,誰也不准動,然後牢牢鎖起庫門,誰也不准打開。」他剛剛走開,隨即又折返,「還有,歐瑟,一旦辦妥這件事,我們就準備起飛。」

  歐瑟問:「船長,那兩個機器人要不要也留著?」

  「不必。它們構造太簡單,沒什麼價值。而且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帶著它們將會導致不可測的後果。和它們比起來,那台裝置可要珍貴得太多了。」

  望著那台裝置被小心翼翼地慢慢抬進太空船,吉斯卡說:「船長,我猜這是個危險物品。」

  「我也這麼想。」丹吉說,「我猜萬一我們不幸遇難,這艘太空船也很快會被摧毀。」

  「被這玩意兒嗎?」嘉蒂雅問,「它是什麼?」

  「我不確定,但我猜應該是核反應倍增器。我曾在貝萊星見過幾個實驗機型,但這個看來是老大哥。」

  「核反應倍增器又是什麼?」

  「顧名思義,嘉蒂雅女士,是一種能夠增強核聚變反應的裝置。」

  「它怎麼運作?」

  丹吉聳了聳肩。「我可不是物理學家,夫人。反正它會產生一束傳遞弱交互作用的粒子,也就是所謂的W粒子,我知道的就那麼多了。」

  「W粒子能做什麼呢?」嘉蒂雅追問。

  「嗯,比方說,我們這艘船的動力系統是怎麼運作的?只要從氫燃料中擷取少量的超高溫質子,它們融合之後就能產生動力了,這就是所謂的核聚變。與此同時,其他的氫原子也會不斷被加熱,因而產生更多的自由質子,等到這些質子夠熱了,它們也會開始聚變,產生更多的動力。核反應倍增器所發射的W粒子束如果撞擊到正在進行聚變的質子,就會加速聚變的過程,帶來更多的熱量。這些熱量又會產生更多的質子,而它們則會以不尋常的速度進行聚變,如此又會產生更多的額外熱量,惡性循環就此展開。短短一瞬間,氫燃料中就會生出一個微型的熱核彈,而這艘船和它上面的一切也就化為烏有了。」

  嘉蒂雅一臉敬畏。「為何不會把一切通通燒掉呢?為何不會把整個星球炸毀呢?」

  「我倒不覺得有這種危險,夫人,那些質子必須達到足以進行聚變的超高溫才行。冷質子幾乎不會聚變,即使機率被那個裝置提升到極大值,仍然不足以真正產生聚變。至少,我所聽的那場演講應該是這麼說的。此外據我所知,只有氫原子會受到影響。不過,即使那些超高溫質子受到影響,產生的高熱也並非無限上升。距離W粒子束越遠,溫度就會越低,因此額外產生的聚變其實數量有限。當然足以摧毀太空船,可是,就算一部分的海水達到了超高溫,富含氫原子的海洋也不可能產生爆炸——至於未加溫的海水,就更是絕無可能了。」

  「可是,萬一那個在庫房裡的機器無意間被啟動……」

  「我認為那是不可能的事。」丹吉攤開右掌,裡面有個大約兩公分長的金屬立方體,「根據我對這方面極其有限的認識,這應該是個活化器,沒有它,核反應倍增器就形同廢鐵。」

  「你確定嗎?」

  「不完全確定,但我們必須冒個險,因為我一定要把那玩意兒帶回貝萊星。好,我們上船去吧。」

  嘉蒂雅和她的兩個機器人沿著扶梯走上太空船,丹吉跟在他們後面。上船後,丹吉對幾名高級船員講了一兩句話。

  然後,他對嘉蒂雅說:「我們得花上好幾個鐘頭,才能做好起飛前的一切準備,但每多待一秒鐘,就會多增加一點危險。」他開始面露疲態了。

  「危險?」

  「你該不會以為索拉利上就只有那麼一個可怕的女機器人吧?也不會以為我們虜獲的那個核反應倍增器是絕無僅有的一台吧?我想其他的人形機器人和核反應倍增器需要花些時間才能抵達此地——可能要很久也說不定——但我們自己必須儘量爭取時間。現在,夫人,我們一起去你的艙房,處理一些必要的公事。」

  「什麼必要的公事,船長?」

  「嗯,」丹吉做了一個向前走的手勢,「有鑑於我可能成為叛變行動的犧牲品,我想我得主持一場非正式的軍事審判。」

  28

  丹吉一面呻吟一面坐了下來,然後說:「我真正想要的是熱水浴、全身按摩、一頓美食,以及好好睡上一覺,但在離開這顆行星之前,這些都是痴心妄想。而你,夫人,同樣得等一等。然而,有些事卻不能等。我的問題如下:吉斯卡,當我們幾人面對生死關頭時,你在哪裡?」

  吉斯卡答道:「船長,我原本以為,如果這顆行星只剩下機器人,它們不會構成任何危險,何況還有丹尼爾陪著你們。」

  丹尼爾說:「船長,當初我也同意由吉斯卡進行偵察,而我留在嘉蒂雅女士和你身邊。」

  「你們兩個一致同意,是嗎?」丹吉說,「有沒有跟別人商量過?」

  「沒有,船長。」吉斯卡說。

  「如果你確定那些機器人不具危險性,吉斯卡,又要如何解釋先前那兩艘船被毀的事實?」

  「依我看,船長,一定還有些人類留在這顆行星上,只是想盡辦法不讓你看見罷了。我想知道他們在哪裡,以及做些什麼,所以剛才我一直在設法尋找,用最快的速度把宅園整個巡了一遍。碰到機器人,我就一一詢問。」

  「你有沒有發現任何人類?」

  「沒有,船長。」

  「你檢查過監督員走出來的那棟房子嗎?」

  「沒有,船長,我不必檢查便能確定裡面沒有任何人類,現在我仍這麼想。」

  「那監督員就待在裡面。」

  「是的,船長,但監督員是機器人。」

  「是一個危險的機器人。」

  「很遺憾,船長,這點我並未察覺。」

  「你也會覺得遺憾,啊?」

  「我選擇這個字眼,來表達我的正子電路所產生的某種效應。它和人類所說的遺憾大致相同,船長。」

  「一個機器人可能有危險性,你怎麼沒察覺到呢?」

  「根據機器人學三大法則……」

  嘉蒂雅插嘴道:「夠了,船長。吉斯卡只知道他應該知道的事。機器人不可能對人類構成任何威脅,除非人類之間發生要命的爭執,而機器人不得不試圖阻止。萬一發生這類爭執,那麼毫無疑問,丹尼爾和吉斯卡不但會保護我們,還會儘量不讓對方受到傷害。」

  「是嗎?」丹吉伸出兩根指頭捏著鼻樑,「剛才,丹尼爾的確挺身保護我們。我們的對手是機器人,而並非人類,所以他不至於難以決定該保護誰,以及做到什麼程度。可是,既然三大法則並未禁止他傷害機器人,他的表現令人大失所望,甚至可以說大吃一驚。而吉斯卡則置身事外,等到事情結束才適時出現。機器人之間有沒有可能存在著一種交感?當機器人為了保護人類而對付其他機器人的時候,有沒有可能會感覺到吉斯卡所謂的『遺憾』,因而表現不佳,或是故意缺席……」

  「不可能!」嘉蒂雅使勁大吼一聲。

  「不可能?」丹吉說,「嗯,我承認自己並非機器人專家。你呢,嘉蒂雅女士?」

  「我也絕不是機器人學家。」嘉蒂雅說,「但我一輩子都和機器人生活在一起。你的想法荒謬之至。為了我,丹尼爾會毫不猶豫地犧牲自己,而吉斯卡也一樣。」

  「每個機器人都會這麼做嗎?」

  「當然。」

  「但那個監督員,那個蘭達莉,卻毫不猶豫地攻擊我,要置我於死地。我們可以暫且相信,雖然丹尼爾外表酷似人類,她卻以某種神秘的方式,偵測到了丹尼爾和她一樣是機器人——只是外表足以亂真罷了——所以她大可對他出手,不受任何節制。然而,我明明就是人類,她怎麼也攻擊我呢?她對你先有些猶豫,隨即承認你是人類,對我卻不然。同一個機器人,怎麼會對你我兩人有差別待遇呢?說不定她其實並非機器人?」

  「她是機器人,」嘉蒂雅說,「這點當然毫無疑問。但事實是,我也不明白她怎麼會有這種行為。我從未聽說過像這樣的怪事,我只能假設,當索拉利人懂得製造人形機器人之後,故意把它們造得不受三大法則的約束。可是我又敢發誓,在所有的太空族當中,最不可能這麼做的就是索拉利人。他們的世界不但人機比例懸殊,而且他們在生活上完全仰賴機器人——這方面的傾向遠遠超過其他太空族——正因為如此,他們對機器人的恐懼也更甚,所有的索拉利機器人都內建有若干奴性甚至愚魯的成分。在索拉利,三大法則要比其他世界更強,而不是更弱。但要解釋蘭達莉的行為,我也只能想到第一法則……」

  丹尼爾說:「請原諒我打個岔,嘉蒂雅女士。能否允許我試著解釋一下那名監督員的行為?」

  丹吉冷嘲熱諷地說:「我想這再合適不過了,只有機器人能解釋機器人。」

  「船長,」丹尼爾說,「如果我們不了解那名監督員,就無法對索拉利上的危險採取有效防範。我相信我有辦法解釋她的行為。」

  「說吧。」丹吉道。

  「那名監督員,」丹尼爾說,「並未在第一時間對我們採取行動。她站在那裡觀察了我們好一會兒,顯然是不確定怎麼做才對。當你向她走近,開口跟她說話,船長,她才宣稱你不是人類,立即對你展開攻擊。而一旦我出手制止,並且對她發號施令,她又宣稱我也不是人類,接著立刻開始攻擊我。然而,當嘉蒂雅女士挺身而出,喝叱了她一番,那監督員便認定她是人類,而且至少有一陣子,願意接受她的指揮。」

  「對,這些我都記得,丹尼爾。但是這意味著什麼呢?」

  「依我看,船長,想從根本上改變機器人的行為,不一定要對三大法則動任何手腳,比方說,改變人類的定義就有異曲同工之妙。畢竟,所謂的人類本身就是一種定義。」

  「是這樣的嗎?你認為人類該怎麼定義呢?」

  丹尼爾並不在乎這句話有沒有嘲諷之意。他說:「我自己內建有對於人類外表和行為的詳細描述,船長。對我而言,符合這些描述的對象就是人類。像你,這些外表和行為便樣樣不缺,而那名監督員就徒具外表而已。

  「另一方面,在那名監督員心中,語言才是人類的關鍵特質,船長。索拉利人講話帶有特殊的口音,所以對那名監督員而言,外表酷似人類絕對不夠,還得說話像索拉利人,才真正符合人類的定義。顯然,她會毫不猶豫地摧毀任何外表像人卻沒有索拉利口音的生物,連帶也會摧毀那些生物所搭乘的太空船。」

  丹吉若有所悟地說:「可能讓你說對了。」

  「你說話帶有銀河殖民者的口音,船長,雖然那也是一種特殊口音,卻和索拉利口音大不相同。你一開口,監督員便認定你並非人類,於是她一面宣判,一面展開攻擊。」

  「而你帶有奧羅拉口音,因此同樣遭到攻擊。」

  「是的,船長,但嘉蒂雅女士說得一口純正的索拉利腔,因此她被視為人類。」

  丹吉默默思考了一會兒,然後說:「就算對他們自己而言,這也是個危險的安排。如果某個索拉利人由於某種原因,突然用聽起來不夠純正的索拉利腔對這樣的機器人說幾句話,他就會立刻遭到攻擊。如果我是索拉利人,根本不敢靠近這樣的機器人。我越是努力想把索拉利腔說好,就越可能適得其反,而令我遭到殺害。」

  「我同意,船長。」丹尼爾說,「我猜正是由於這個緣故,通常我們在製造機器人的時候,會儘量放寬人類的定義,避免任何限制條件。然而,索拉利人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我們可以說,那些監督員腦中有這麼危險的設定,就足以證明索拉利人真的走光了,所以這種危險不會發生在他們身上。看來索拉利人如今只關心一件事,就是不讓任何外人踏上這顆行星。」

  「包括其他的太空族嗎?」

  「在我想來,船長,要讓人類的定義涵蓋十幾種太空族口音,排除幾十種銀河殖民者口音,可是難上加難的一件事。單單以獨特的索拉利口音當作人類的定義,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丹吉說:「你實在非常聰明,丹尼爾。我對機器人之所以有反感,當然並非個人好惡,而是因為它們會給社會帶來負面的影響。然而,如果有你這樣的機器人在身邊,就像當年你在老祖宗……」

  嘉蒂雅插嘴道:「恐怕不可能,丹吉。我絕不會把丹尼爾賣掉,或是當禮物送人,更不會輕易讓你把他搶走。」

  丹吉帶著苦笑舉手否認。「我只是在做夢罷了,嘉蒂雅女士。我向你保證,貝萊星的法律是絕不會讓我美夢成真的。」

  吉斯卡突然開口:「船長,能否請你允許我再說幾句話?」

  丹吉說:「啊,那個適時躲起來又適時出現的機器人,又要發表高見了。」

  「很遺憾,這件事看起來的確如你所說的那樣。但無論如何,船長,能否請你允許我再說幾句話?」

  「好,說吧。」

  「現在看起來,船長,你請嘉蒂雅女士參與這趟探險的決定是非常正確的。假如沒有她,假如你僅僅帶著你的船員從事這趟探險任務,你們很快就會全軍覆沒,而太空船也會被摧毀。多虧嘉蒂雅女士有本事講出標準的索拉利腔,又有勇氣面對那名監督員,才將局勢扭轉過來。」

  「不對不對。」丹吉說,「應該說多虧我們運氣好,那個監督員剛好自動停擺,否則我們都活不成,連嘉蒂雅女士也可能無法倖免。」

  「並不是運氣好,船長。」吉斯卡說,「機器人自動停擺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這件事背後一定有原因,而我能提出一個可能性。丹尼爾好友告訴我,嘉蒂雅女士曾數度命令那個機器人住手,但一直壓不住她原本的強力指令。

  「縱然如此,船長,嘉蒂雅女士的言行還是鈍化了監督員的決心。此外,根據那名監督員的定義,嘉蒂雅女士是不折不扣的人類,偏偏她的行動讓它不得不考慮出手傷害她,甚至殺掉她——這就使得它的決心更加鈍化了。因此在某個關鍵時刻,兩個完全相反的要求——必須摧毀並非人類的敵人,又絕不能傷害到人類——剛好相持不下,使得這個機器人心智凍結,什麼也不能做了。換句話說,它的電路燒壞了。」

  嘉蒂雅眉頭皺成一團,顯得大惑不解。「可是……」她並沒有再說下去。

  吉斯卡繼續說:「我突然想到,你大可把這件事告訴船員。如果你能強調嘉蒂雅女士的主動積極和她的勇氣對大家有多大的貢獻,也就是救了大家的命,八成能減輕他們對她的疑慮。此外,這樣也能讓他們更加佩服你的深謀遠慮,因為當初高級船員都反對你這麼做,而你獨排眾議,堅持要帶她同行。」

  丹吉縱聲大笑。「嘉蒂雅女士,現在我才明白你為何離不開這兩個機器人。他們不只和人類一樣聰明,就連人類的心機也學得十足。我要恭喜你有這個福分。現在,如果你不介意,我要去催那些船員了,我可不想在索拉利無謂地多待一分一秒。而且我向你保證,往後幾個鐘頭你都不會受到打擾。我知道你和我一樣,需要好好休養生息一番。」

  在他離去後,嘉蒂雅陷入沉思好一會兒,然後她才轉向吉斯卡,用奧羅拉普通話(一種連珠炮似的銀河標準語,奧羅拉人普遍使用,外人卻很難聽懂)對他說:「吉斯卡,你胡說八道些什麼,機器人的電路怎麼會燒壞?」

  「夫人,」吉斯卡說,「我只是提出這個可能性,如此而已。我認為最好強調一下你對終結那名監督員所作的貢獻。」

  「但你怎麼知道他會相信機器人那麼容易燒壞呢?」

  「他對機器人了解得非常少,夫人。他或許會做機器人的買賣,可是他的世界絕不使用機器人。」

  「但我對機器人十分了解,而你也一樣。剛才,那監督員並未顯現任何衝突電路的跡象;沒有結結巴巴,沒有顫顫巍巍,也沒有任何行動上的困難。它就是——突然停了。」

  吉斯卡說:「夫人,既然我們不知道那名監督員的確切規格,關於它心智凍結的真正原因,我們只好存而不論。」

  嘉蒂雅搖了搖頭。「反正,我就是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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